正文

尤侗序

閑情偶寄(全2冊) 作者:杜書瀛 譯


尤侗序

【題解】

尤侗此序,載于翼圣堂本《閑情偶寄》,而芥子園本則無。他同樣對李漁評價很高,說李漁“所著《閑情偶寄》若干卷,用狡獪伎倆,作游戲神通。入公子行以當場,現(xiàn)美人身而說法。洎乎平章土木,勾當煙花,哺啜之事亦復可觀,屐履之間皆得其任。雖才人三昧,筆補天工,而鏤空繪影,索隱釣奇,竊恐犯造物之忌矣。乃笠翁不徒托諸空言,遂已演為本事”;又對李漁之所處環(huán)境以及活動氛圍作了解讀,說李漁“家居長干,山樓水閣,藥欄花砌輒引人著勝地。薄游吳市,集名優(yōu)數(shù)輩,度其梨園法曲,紅弦翠袖,燭影參差,望者疑為神仙中人。若是乎笠翁之才,造物不惟不忌,而且惜其勞,美其報焉。人生百年,為樂苦不足也,笠翁何以得此于天哉”。這些都是實情。

尤侗(1618—1704),字同人,更字展成,別字悔庵,又曰艮齋,晚自號西堂老人,長洲人??滴跫何矗?679)召試博學鴻詞,授檢討,歷官侍講。有《西堂集》。尤侗小余懷2歲,小李漁7歲。余懷活了80歲,而尤侗更高壽,活了86歲,他倆都可算得上是清初文壇上的壽星。李漁、余懷、尤侗雖是文友,但三人又有某些不同:李漁、余懷是布衣,作為明之遺民,其思想傾向也有某些不完全合于清代統(tǒng)治者的“異調(diào)”,用今天的話說是“體制外”的人;而尤侗則是“體制內(nèi)”的人。在明朝末年,尤侗就是諸生,入清,他又成為副榜貢生,那是順治三年(1646)的事情。到康熙十八年(1679),他又舉博學鴻儒,授翰林院檢討,參與修《明史》,并且受到順治帝、康熙帝賞識——先是以《怎當他臨去秋波那一轉(zhuǎn)》制義以及《讀離騷》樂府流傳禁中,受順治帝賞識;后又在史館時進呈《平蜀賦》,受康熙帝賞識,頗受恩禮。細品三位清初才子的作品,也許約略感受到些許差別:尤侗究竟是體制內(nèi)的人,故其思想更收斂一些;而余懷、李漁,為生存計,雖然也不得不對清代統(tǒng)治者說了許多順耳的話;但是他們(尤其是余懷)也常有“出格”之處,這在充滿明代遺民情結(jié)的《板橋雜記》中表現(xiàn)得相當明顯。但是尤侗《西堂雜俎》,在乾隆時被列為禁書,所以尤侗的思想也并非完全馴服。

聲色者,才人之寄旅;文章者,造物之工師。我思古人,如子胥吹簫〔1〕,正平撾鼓〔2〕,叔夜彈琴〔3〕,季長弄笛〔4〕,王維為“琵琶弟子”〔5〕,和凝稱“曲子相公”〔6〕,以至京兆畫眉〔7〕,幼輿折齒〔8〕,子建傅粉〔9〕,相如掛冠〔10〕,子京之半臂忍寒〔11〕,熙載之納衣乞食〔12〕,此皆絕世才人,落魄無聊,有所托而逃焉。猶之行百里者,車殆馬煩,寄宿旅舍已爾,其視宜春院里畫鼓三千,梓澤園中金釵十二〔13〕,雅俗之別,奚翅徑庭哉〔14〕!然是物也,雖自然之妙麗,借文章而始傳。前人如《琴》、《笛》、《洞簫》諸賦〔15〕,固已分刌節(jié)度〔16〕,窮極幼眇;乃至《巫山》陳蘭若之芳〔17〕,《洛浦》寫瑤碧之飾〔18〕,東家之子比其赤白〔19〕,上宮之女狀其艷光〔20〕,數(shù)行之內(nèi)若拂馨香,尺幅之中如親巧笑,豈非筆精墨妙,為選聲之金管,練色之寶鏡乎?抑有進焉,江淹有云〔21〕:“藍朱成彩,錯雜之變無窮;宮商為音,靡曼之態(tài)不極。”蛾眉豈同貌而俱動于魄?芳草寧共氣而皆悅于魂?

【注釋】

〔1〕子胥:伍員字子胥,春秋時楚人。與父兄俱仕楚,后楚王聽讒言殺其父兄,員逃亡吳國佐吳伐楚報仇。史載,伍子胥曾吹簫乞食,元雜劇《伍員吹簫》以此而演義。

〔2〕正平:漢末文學家禰衡(173—198)字正平,曾被曹操召為鼓史,剛烈不阿,恃才傲物,被殺。

〔3〕叔夜:嵇康(223—263)字叔夜,譙郡铚縣(今安徽宿州)人,魏晉著名思想家、文學家、音樂家,“竹林七賢”第一人,善鼓琴,工書畫。

〔4〕季長:馬融(79—166)字季長,東漢經(jīng)學家,扶風茂陵(今陜西興平東北)人,善吹笛,曾作《長笛賦》,有《馬季長集》。

〔5〕王維(701—761):字摩詰,唐代詩人,文藝全才,工詩、文、書、畫,又精通音樂,善彈琴、琵琶。

〔6〕和凝(898—955):字成績,鄆州須昌(今山東東平)人,才思敏捷,雅善音律,少年時好為曲子詞,多寫男女艷情,流傳到異國,契丹稱之為“曲子相公”。

〔7〕京兆:西漢京兆尹張敞深愛妻子,有時夫人早晨端坐梳妝時,張敞親自為她描眉。唐詩人朱慶馀《近試上張水部》:“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

〔8〕幼輿:謝鯤(約280—323)字幼輿,陳郡陽夏(今河南太康)人,東晉儒臣,名士,好《老》、《易》,能歌,善鼓琴?!稌x書·謝鯤傳》:“鄰家高氏女有美色,鯤嘗挑之,女投梭,折其兩齒。時人為之語曰:‘任達不已,幼輿折齒?!焙笥脼檎{(diào)戲婦女被拒而受懲罰。

〔9〕子建:三國文學家曹植(192—232)字子建,《三國志·魏書·王粲傳》注引《魏略》載他暑天取水自澡,傅粉。

〔10〕相如:西漢辭賦大家司馬相如(約前179—前117),字長卿,蜀郡成都(今屬四川)人,善鼓琴,少時好讀書、擊劍,漢景帝時為“武騎常侍”,借病辭官。后與臨邛富豪卓王孫之女卓文君相愛,雙雙私奔。

〔11〕子京:北宋文學家宋祁(998—1061)字子京,據(jù)說有一次宴于錦江,偶感風寒,諸婢送他十多件半臂(背心),為避厚此薄彼之嫌,一件不穿,忍寒而歸。

〔12〕熙載:五代時南唐中書舍人韓熙載(902—970)字叔言,擅長詩文書畫,博學多聞,才高氣逸,他放蕩嬉戲不拘名節(jié),蓄有愛妓王屋山,嘗自擊鼓,讓屋山舞“六幺”,以此為樂;或言其著衲衣“于諸姬院乞食,以為笑樂”(見鄭文寶《南唐近事》)。

〔13〕“其視宜春院”以下二句:宜春院,乃唐歌妓居所。梓澤園,乃晉石崇別墅,又叫金谷園。此處泛指古時歌舞場。

〔14〕奚翅:即“奚啻”,何止,豈但?!睹献印じ孀酉隆罚骸叭∈持卣吲c禮之輕者而比之,奚翅食重?”徑庭:徑,指門外的路。庭,指門里的庭院?!肚f子·逍遙游》:“大有徑庭,不近人情焉。”后來用“大相徑庭”表示彼此相差很遠。

〔15〕《琴》、《笛》、《洞簫》諸賦:《琴》賦,乃嵇康作?!兜选焚x,乃宋玉作?!抖春崱焚x,乃王褒作。

〔16〕分刌(cǔn):劃分,分切?!稘h書·元帝紀贊》:“(元帝)鼓琴瑟,吹洞簫,自度曲,被歌聲,分刌節(jié)度,窮極幼眇?!鳖亷煿抛⒁f昭曰:“刌,切也,謂能分切句絕,為之節(jié)制也?!?/p>

〔17〕《巫山》陳蘭若之芳:乃指宋玉《神女賦》。

〔18〕《洛浦》寫瑤碧之飾:乃指曹植《洛神賦》。

〔19〕東家之子:宋玉《登徒子好色賦》中的美女。

〔20〕上宮之女:上宮地方的美女。上宮,陳國的一個地方,《詩經(jīng)·鄘風·桑中》有“云誰之思,美孟姜兮;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句。

〔21〕江淹(444—505):字文通,濟陽考城(今河南蘭考)人,南朝梁文學家,歷仕宋、齊、梁三代,梁時官至金紫光祿大夫,封醴陵侯。文中所引江淹的話待查。

【譯文】

所謂聲與色,不過是才子寄居之旅舍;而被稱為文章者,也好似大自然造物之工匠。我想,那些古人,如伍子胥吹簫,禰衡擂鼓,嵇康彈琴,馬融吹笛,王維被譽為“琵琶弟子”,和凝被稱為“曲子相公”,以至張敞畫眉,謝鯤為美色而折齒,曹植傅粉以自容,司馬相如棄官與文君私奔,宋祁為避厚此薄彼之嫌棄半臂而忍寒,韓熙載穿破舊衣服乞食取樂,這都是那些絕世才子,因落魄無聊,有所寄托而作逃逸之態(tài)的表現(xiàn)。猶如行百里之路的人,車損而馬乏,寄宿在旅舍而已,它們比之宜春院歌舞場里畫鼓錦瑟的艷俗表演,梓澤園豪華別墅中金釵銀飾的夸富展示,其雅與俗的區(qū)別,相差何止十萬八千里!但是這些東西,即使有自然之妙麗,仍須借文章才能得以傳播。前人所作的《琴》、《笛》、《洞簫》諸賦,固然已經(jīng)字斟句酌、節(jié)制有度,極其微妙;乃至宋玉《神女賦》陳述蘭花杜若之芬芳,曹植《洛神賦》寫瓊瑤碧玉之妝飾,宋玉《登徒子好色賦》描繪東家之子“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之赤白有度,《詩經(jīng)·鄘風·桑中》狀寫上宮之女光彩艷麗之恰到好處,字里行間仿佛馨香撲鼻,尺幅之中好像巧笑迎面,這難道不是它們筆精墨妙的表現(xiàn)嗎?這真是音樂場上的“金管”高手,敷彩練色描山畫水中如寶鏡般之神奇畫面?。≡龠M一步說,江淹有云:“藍色與紅色相配成彩,錯雜組合變化無窮;宮聲與商聲組成樂音,華美妙曼之態(tài)無所不極?!泵利惖呐与y道面貌相同就都能打動人的心魄?芳草奇葩難道同聲共氣就皆可取悅于人的靈魂?

故相其體裁,既家妍而戶媚;考其程式,亦日異而月新。假使飛燕、太真生在今時〔1〕,則必不奏《歸風》之歌〔2〕,播《羽衣》之舞〔3〕;文君、孫壽來于此地〔4〕,則必不掃遠山之黛,施墮馬之妝。何也?數(shù)見不鮮也。客有歌于郢中者,《陽春》、《白雪》,和者不過數(shù)人。非曲高而和寡也,和者日多,則歌者日卑,《陽春》、《白雪》,何異于《巴人》、《下里》乎〔5〕?西子捧心而顰,丑婦效之,見者卻走〔6〕。其婦未必丑也,使西子效顰,亦同嫫姆矣。由此觀之,聲色之道千變?nèi)f化。造物者有時而窮,物不可以終窮也。故受之以才,天地爐錘,鑄之不盡;吾心橐籥〔7〕,動而愈出。三寸不律〔8〕,能鑿混沌之竅〔9〕;五色赫蹄〔10〕,可煉女媧之石〔11〕。則斯人者,誠宮閨之刀尺而帷簿之班輸〔12〕。天下文章,莫大乎是矣。讀笠翁先生之書,吾驚焉。所著《閑情偶寄》若干卷,用狡獪伎倆,作游戲神通。入公子行以當場,現(xiàn)美人身而說法。洎乎平章土木,勾當煙花,哺啜之事亦復可觀,屐履之間皆得其任。雖才人三昧,筆補天工,而鏤空繪影,索隱釣奇,竊恐犯造物之忌矣。乃笠翁不徒托諸空言,遂已演為本事。家居長干,山樓水閣,藥欄花砌輒引人著勝地。薄游吳市,集名優(yōu)數(shù)輩,度其梨園法曲〔13〕,紅弦翠袖,燭影參差,望者疑為神仙中人。若是乎笠翁之才,造物不惟不忌,而且惜其勞,美其報焉。人生百年,為樂苦不足也,笠翁何以得此于天哉!仆本恨人,幸逢良宴,正如秦穆睹《鈞天》之樂〔14〕,趙武聽孟姚之歌〔15〕,非不醉心,仿佛夢中而已矣。

吳門同學弟尤侗拜撰

【注釋】

〔1〕飛燕:趙飛燕,漢成帝皇后。太真:唐明皇的貴妃楊玉環(huán)曾出家為道士,號太真。

〔2〕《歸風》:漢成帝皇后趙飛燕曾歌《歸風送遠》曲。

〔3〕《羽衣》:即楊貴妃所舞《霓裳羽衣》舞。

〔4〕文君:卓文君,漢代才女,善鼓琴,看中能彈琴作詩的窮書生司馬相如,隨他私奔后,開酒鋪,當壚賣酒,相如則做打雜,不怕人譏笑?!段骶╇s記》說她“眉色如望遠山”。孫壽:東漢權(quán)臣梁冀之妻,美貌而善妒。梁冀懼內(nèi),《后漢書·梁冀傳》中言孫壽“色美而善為妖態(tài),作愁眉啼妝、墮馬髻”。

〔5〕“《陽春》、《白雪》”以下二句:宋玉《對楚王問》中提到的《陽春》、《白雪》是高雅的樂曲,而《巴人》、《下里》則是粗俗的樂曲。

〔6〕“西子捧心而顰(pín)”以下三句:西子即越國美女西施。美女西施心痛而皺眉,丑婦東施乃效仿之,愈丑?!肚f子·天運》:“故西施病心而alt(通“顰”)其里,其里之丑人見而美之,歸亦捧心而alt其里。其里之富人見之,堅閉門而不出;貧人見之,絜妻子而去之走?!背尚⑹瑁骸拔魇街琅?,貌極妍麗。既病心痛,alt眉苦之。而端正之人,體多宜便,因其alt蹙,更益其美。是以閭里見之,彌加愛重。鄰里丑人見而學之,不病強alt,倍增其丑?!?/p>

〔7〕橐籥(tuó yuè):古代的一種鼓風吹火器。橐,以牛皮制成的風袋。籥,原指吹口管樂器,這里借喻橐的輸風管。

〔8〕三寸不律:即三寸之筆?!稜栄拧め屍鳌罚骸安宦芍^之筆?!?/p>

〔9〕能鑿混沌之竅:《莊子·應帝王》中說,中央之帝“混沌”無七竅,他的朋友南海之帝“倏”和北海之帝“忽”為報其德而為其鑿竅,“日鑿一竅,七日而混沌死”。

〔10〕五色赫蹄:漢代一種彩色的薄而小的紙。赫蹄,是一種紙的名稱。

〔11〕可煉女媧之石:此處所用乃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的典故,典出《淮南子·覽冥訓》。

〔12〕班輸:即魯班,姓公輸,名般(亦作班),魯國人,古代有名的工匠?!赌印す敗罚骸肮敱P(班)為楚造云梯之械,成,將以攻宋。子墨子聞之,起于齊,行十日十夜而至于郢,見公輸盤(班)?!?/p>

〔13〕法曲:一種古代樂曲。東晉南北朝稱作法樂。因其用于佛教法會而得名。原為含有外來音樂成分的西域各族音樂,后與漢族的清商樂結(jié)合,并逐漸成為隋朝的法曲。其樂器有鐃鈸、鐘、磬、幢簫、琵琶。至唐朝又摻雜道曲而發(fā)展至極盛階段。著名的曲子有《赤白桃李花》、《霓裳羽衣》等。唐白居易《江南遇天寶樂叟》詩:“能彈琵琶和法曲,多在華清隨至尊?!贝颂帯胺ㄇ敝腹诺淝俊?/p>

〔14〕秦穆:即秦穆公,名任好,嬴姓,秦國歷史上一位有作為的君主。他在位期間(前659—前621),內(nèi)修國政,外圖霸業(yè),秦國開始崛起。張衡《西京賦》云:“昔者大帝說秦穆公而覲之,饗以鈞天廣樂?!?/p>

〔15〕趙武:又稱趙孟(前597—前541),春秋時代晉國的執(zhí)政大夫,即屠岸賈消滅趙氏勢力時幸存的“趙氏孤兒”。據(jù)《史記·趙世家》記載,趙武靈王夢見處女鼓琴而歌,醒后屢屢顯現(xiàn)夢境,后即納美女孟姚為后。

【譯文】

所以,看它們的體裁,已是家家美妍而戶戶媚好;考究它們的程式,也是日異而月新。假若趙飛燕、楊玉環(huán)生在今天,則必然不會奏漢代的《歸風送遠》之歌,不會跳唐代的《霓裳羽衣》之舞;卓文君、孫壽來到此地,則必然不會如當年那樣畫遠山之黛眉、像當年那樣作墮馬髻之妝梳。為什么?因為屢見而不鮮。宋玉《對楚王問》中所謂客有歌于楚國京都郢城之中者,唱《陽春》、《白雪》,和者不過數(shù)人。不是因為曲高而和寡,而是因為和者日漸增多,歌者也即日漸卑微,《陽春》、《白雪》,與《巴人》、《下里》哪里有什么不同?美女西施捧心而蹙眉,丑婦東施效而仿之,見者避而離去。其實這個婦人未必丑,假使西施也摹仿人家的樣子效顰,應同嫫姆一樣顯出丑態(tài)。由此看來,聲色之道千變?nèi)f化。即使造物者有窮盡之時,事物也不可能最終窮盡。因此,造物授之以才華,天地如熔爐加以錘煉,鑄造不盡;我們的心就像個風箱,愈動而才氣愈外露。三寸之筆,能夠鑿得“混沌”之七竅;五色彩紙,可以熔煉女媧之彩石。如此,則這些人真可謂宮閨中之刀尺能手、建筑上公輸班那樣的巧匠了。天下文章,沒有比這更博大的了。讀笠翁先生的書,我為之驚異。他所著《閑情偶寄》若干卷,用奇譎狡獪之手法,發(fā)游戲神通之妙想。當場即可進入才子相公之間,立刻讓美人佳麗現(xiàn)身說法。不論掌握土木園林,還是論說煙花勾當,以至談飲饌哺啜之事也都可觀,而說服飾修容也入情入理。雖是才人三昧皆通,妙筆可補綴天工,而憑空鏤刻、繪聲繪影、索隱釣奇,竊以為恐怕觸犯了造物之忌諱了。笠翁先生不只是空發(fā)議論,而且付諸實踐。他家居南京,山樓水閣,雕欄畫砌,花草林木,總是能夠引人親臨勝地。漫游蘇州,召集許多著名優(yōu)伶,演唱梨園之古典曲目,舞臺之上,紅弦翠袖曼舞于燭影參差之中,令觀看者疑為神仙下凡。像笠翁這樣的杰出之才,造物不但不忌憚,而且愛惜其辛勞,給予豐美的報答。人生百年,為樂的時間實在太短,而笠翁何以如此得天獨厚!我本來就是一個多愁善感之人,有幸逢此美好的宴會,正如秦穆公觀看《鈞天》之樂,趙武聽孟姚之歌,不是不醉心,而是仿佛在夢中而已。

吳門同學弟尤侗拜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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