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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國演義》研究中若干問題討論綜述

名家講中國古典小說 作者:《文史知識》編輯部 編


《三國演義》研究中若干問題討論綜述

沈伯俊 胡邦煒

建國以來,在幾部古典長篇名著的研究中,《三國演義》研究一直處于比較落后的狀況。但自從四川《社會科學研究》在1982年7月開辟“《三國演義》研究”專欄以后,特別是首屆《三國演義》學術(shù)討論會1983年4月在成都舉行以后,這種狀況已經(jīng)得到迅速改觀。

現(xiàn)將近年來《三國演義》研究中幾個爭論較大的問題簡介如下。

一 關(guān)于《三國演義》的作者和成書年代

長期以來,學術(shù)界公認《三國演義》的作者是羅貫中,他是元明間人(約1330-1400),《三國志通俗演義》成書于元末明初。但是,“元末明初”還是一個比較籠統(tǒng)的說法。因此近年來,有些學者對這一說法作了具體的探討,有的則越出了“元末明初”的舊說,提出了新的看法。概括言之,共有以下幾種觀點:

清順治滿文本《三國演義》

第一種,認為《三國演義》不是明代作品,而可能是宋代作品,甚至可能是唐五代作品。持此觀點的主要是周邨同志,他在《〈三國演義〉非明清小說》(《群眾論叢》1980年第3期)中,就江夏湯賓尹校正的《全像通俗三國志傳》提出了三條論據(jù):其一,該書在“玉泉山關(guān)公顯圣”一節(jié)中有“迨至圣朝,贈號義勇武安王”一句,“只能是宋人說三分的口吻”。其二,該書“記有相當多的關(guān)索生平活動及其業(yè)績”,而“關(guān)索其人其事,輾轉(zhuǎn)講唱流傳時代,應早在北宋初,也可能更早于北宋初年,在唐五代間。而這也可能是《三國演義》成書遠及的時代”。其三,該書的地理釋義共十七處,其中十五處可以推斷為宋人記宋代地名。這樣一來,羅貫中是否《三國演義》的作者,也就不得而知了。對于這一觀點,絕大多數(shù)同志都不同意。

第二種,認為《三國志通俗演義》成書于元代。持此觀點的同志較多,具體而言,可分三種意見:

1.章培恒、馬美信根據(jù)書中小字注里的“今地名”,認為“《三國志通俗演義》似當寫于(元)文宗天歷二年(1329)之前”,其時羅貫中當在三十歲以上(《〈三國志通俗演義〉前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袁世碩的意見與此相近,并進一步推斷《通俗演義》成書于元代中后期,即14世紀20年代至40年代,羅貫中的時代應為1300-1370年(《明嘉靖刊本〈三國志通俗演義〉乃元人羅貫中原作》,《東岳論叢》1980年第3期)。

宋刻本《三國志》

2.王利器在《羅貫中寫〈三國志通俗演義〉》(《社會科學研究》1983年第1、2期)中,根據(jù)南宋末年理學家趙偕的《趙寶峰先生集》卷首的《門人祭寶峰先生文》等材料,認為羅貫中即門人名單中的羅本,他是元代人,在元末創(chuàng)作了《三國志通俗演義》。

3.劉友竹在王利器看法的基礎(chǔ)上提出,明王圻《稗史匯編》中的“宗秀羅貫中、國初葛可久”一句,從文字、訓詁、語法、邏輯等方面來看,“宗秀”應為“宋季”之誤,說明王圻認為羅貫中是南宋末年人。再結(jié)合其他材料,可知“《三國志通俗演義》大約寫成于14世紀40年代,即至正元年(1341)至十一年(1351)之間”。這時,羅貫中大約為四十歲至五十歲(《〈三國志通俗演義〉是元代作品》,《三國演義研究集》,四川省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3)。

第三種,認為《三國志通俗演義》成書于明初。持此觀點的同志也不少,如歐陽健認為,說《門人祭寶峰先生文》中的羅本即羅貫中是可信的,按照門人相互之間“序齒”的通例,排在第十一位的羅本處在第八位的烏斯道(1314年生)和第十三位的王桓(1319年以前生)之間,可以推算他的生年約在1315年-1318年,卒年也可相應定為1385年-1388年。再根據(jù)對書中小字注的分析,可以判斷《三國志通俗演義》可能是羅貫中于明初開筆,全書初稿的完成當在洪武四年(1371)以后,其時羅貫中在五十五歲左右,其知識和閱歷都足以勝任《三國志通俗演義》的寫作(《試論〈三國志通俗演義〉的成書年代》,〈《三國演義〉研究集》)。

第四種,認為《三國志通俗演義》成書于明代中葉。張國光在《〈三國志通俗演義〉成書于明中葉辨》(《社會科學研究》1983年第4期)中認為:文學演進有其自身的規(guī)律,《三國志通俗演義》是以《三國志平話》為基礎(chǔ)的,現(xiàn)存的元刊《三國志平話》是新安虞氏在至治年間(1321-1323)新刊的五種平話之一,代表了當時講史話本的最高水平,然而篇幅只有約八萬字,文筆相當粗糙、簡陋;而《三國志通俗演義》篇幅約八十萬字,是《平話》的十倍,其描寫手法已接近成熟。因此,它的誕生,不能不遠在《平話》之后。嘉靖本《三國志通俗演義》是第一個成熟的《三國演義》版本,它不是元末明初人羅貫中的作品,而是明代中后期的書商為了抬高其聲價而托名羅貫中的,為此書作序的庸愚子(蔣大器)很可能就是它的作者。

二 關(guān)于《三國演義》的主題思想

除了以往提出的“正統(tǒng)”說、“忠義”說、“擁劉反曹反映人民愿望”說、“反映三國興亡”說等四種觀點之外,近年來又出現(xiàn)了以下八種觀點:

1.“歌頌理想英雄”說。梅毓龍認為,《三國演義》歌頌了“明君”的典型劉備、“賢相”的典型諸葛亮,“對其他仁厚、智勇、忠義之士,也竭力進行了歌頌。這些歌頌,構(gòu)成了《三國演義》的基本內(nèi)容”(《談〈三國演義〉的主題思想》,《江西師范學院學報》1979年第3期)。

2.“贊美智慧”說。朱世滋認為,“《三國演義》的主題思想應該闡述為:通過三國時期各軍事政治集團之間斗爭的描寫,揭示了正義的力量只有運用智慧才能戰(zhàn)勝邪惡的道理”。書中把諸葛亮作為第一主要形象,對他的絕頂智慧采取毫無保留的歌頌態(tài)度,正是出于主題的需要(《試論〈三國演義〉的主題》,《丹東師專學報》1980年第2期)。

3.“天下歸一”說。王志武認為,“《三國演義》主要表現(xiàn)了‘天下歸一’的進步思想。小說通過漢末致亂、農(nóng)民起義、諸侯割據(jù)、三國鼎立、西晉統(tǒng)一等一系列曲折復雜的歷史事件的描繪,表現(xiàn)了漢末至西晉統(tǒng)一這一段歷史的真實面貌,表現(xiàn)了‘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治中生亂,亂歸于治’的歷史辯證法,表現(xiàn)了‘天下歸一’是當時歷史發(fā)展的必然趨勢”(《試論〈三國演義〉的主要思想意義》,《西北大學學報》1980年第3期)。

有的同志提出的“分合”說,與此說比較相近。

4.“謳歌封建賢才”說。趙慶元認為,《三國演義》的主角是諸葛亮,“他是羅貫中根據(jù)歷史上和傳說中諸葛亮的某些特點,結(jié)合現(xiàn)實生活中英雄人物的偉大壯舉,然后按照自己的美學理想塑造出來的一個‘志’、‘德’、‘才’三者齊備的封建賢士的形象”。羅貫中“以高昂飽滿的熱情歌頌他,贊美他”,“還塑造了一大批有真才實學的知識分子的形象,并且程度不同地予以贊美和頌揚”。因此,“《三國演義》的主題不在于宣揚封建正統(tǒng)思想,也不在于鼓吹‘王道’、‘仁政’,而是要為真正的賢才吶喊、歌唱。整部《三國演義》就是一曲封建賢才的熱情頌歌”(《封建賢才的熱情頌歌》,《安徽師范大學學報》1981年第3期)。

諸葛亮像

曹操像

5.“悲劇”說。黃鈞認為,在《三國演義》中,曹操被刻畫為剝削階級利己主義的集中代表,封建社會現(xiàn)實存在的象征,而劉備則代表了對封建社會理想道德的追求;二者的尖銳對立,構(gòu)成了全書最基本的矛盾沖突。魏勝蜀敗的結(jié)局揭示了一個嚴酷的事實:對封建政治生活起支配作用的力量,不是正義,而是邪惡;不是道德,而是權(quán)詐。這不僅是三國時期的歷史現(xiàn)實,而且是整個封建社會的歷史現(xiàn)實。因此,《三國演義》所表現(xiàn)的蜀漢集團的悲劇,正是悲劇的時代所誕生的我們民族的一部悲?。ā段覀兠褡宓男蹅サ臍v史悲劇》,《社會科學研究》1983年第4期)

6.“仁政”說。沈伯俊等人認為,《三國演義》所具有的“尊劉抑曹”的鮮明傾向,反映了掙扎在封建制度殘酷壓迫之下的人民對仁政的歌頌和向往,對暴政的批判和鞭撻。這不僅是貫穿全書的主題思想,也是《三國演義》在思想傾向上的民主性、進步性的具體表現(xiàn)(《首屆〈三國演義〉學術(shù)討論會綜述》,《社會科學研究》1983年第4期)。

7.“追慕圣君賢相魚水相諧”說。曹學偉認為,《三國演義》“通過三國時代尖銳復雜的矛盾斗爭的描繪,以及各種典型形象的塑造,表現(xiàn)了作者對圣君賢相風云際遇、魚水相諧的政治理想的思慕和追求”。作家非常強調(diào)圣君賢相必須魚水相諧,珠聯(lián)璧合,只有這樣,才能獲得事業(yè)的勝利。這一主題思想,主要是通過蜀漢集團的代表人物劉備和諸葛亮來正面體現(xiàn)的(《試論〈三國演義〉的主題》,《〈三國演義〉研究集》)。

8.“宣揚用兵之道”說。任昭坤認為,《三國演義》是一部形象的三國戰(zhàn)爭史,它的主線是戰(zhàn)爭,它的主人公是曹操、諸葛亮、司馬懿這三個軍事家,政治事件是作為戰(zhàn)爭史的“過門”寫的,它發(fā)揮社會效果的主要是戰(zhàn)爭謀略。因此,“《三國演義》的主題思想就是:作品通過三國興亡過程中形形色色的戰(zhàn)爭描繪,著重揭示了戰(zhàn)爭勝敗的關(guān)鍵在于指揮者能否靈活運用‘兵不厭詐’的軍事思想”(《〈三國演義〉的主題應從軍事角度認識》,《〈三國演義〉研究集》)。

三 關(guān)于《三國演義》的創(chuàng)作方法

對于這個問題的研究還比較少,主要有兩種意見。

楊柳青年畫《東吳招親》

一種意見認為,《三國演義》主要是用浪漫主義方法創(chuàng)作的。李厚基在《用浪漫主義的想象“改造”史實的范例》(《新港》1980年第12期)一文中指出:“像《三國演義》這樣的作品和現(xiàn)實主義作品不同,它主觀成分和理想主義色彩更濃。它雖沒有去創(chuàng)造超現(xiàn)實的、非人間的世界,然而,它的虛構(gòu)極充分,夸張極大膽,這就有理由說它是以浪漫主義的藝術(shù)方法再現(xiàn)了三國時期的歷史生活面貌和那段歷史的本質(zhì)和規(guī)律?!眲⒅獫u在《重新評價〈三國演義〉》(《社會科學研究》1982年第4期)一文中認為:“《三國演義》的藝術(shù)風格屬于浪漫主義,這是和民間文藝分不開的。我國自周秦以來,民間文學都以浪漫主義為主,評話藝術(shù)尤其離不開夸張的手法?!度龂萘x》源于評話藝術(shù),由于主要是訴諸聽覺,其特點就是夸張,其優(yōu)點也在于夸張?!?/p>

另一種意見認為,《三國演義》主要是用現(xiàn)實主義方法創(chuàng)作的。陳遼在《論〈三國演義〉作者的世界觀和創(chuàng)作方法》(《社會科學研究》1983年第1期)一文中指出:“從羅貫中創(chuàng)作《三國演義》等歷史小說的實際情況看,他主要采用的是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方法?!薄笆紫?,羅貫中歷史地、具體地、真實地表現(xiàn)了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其次,對稗史記載、民間傳說的創(chuàng)造性應用,借以豐富對歷史人物、歷史事件的細節(jié)描寫。”“又次,用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和生活經(jīng)驗,來豐富對歷史人物性格的刻劃、對歷史事件的描寫,從而創(chuàng)造出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p>

四 關(guān)于毛本《三國演義》

毛綸、毛宗崗父子評改的《三國演義》,是三百多年來唯一通行的《三國演義》版本,其影響之大,幾乎可以同金圣嘆評改的《水滸》比肩而立。怎樣評價毛本的功過得失呢?主要有三種意見。

武侯祠

第一種,認為“毛綸父子確是把《三國演義》改得好,從某種意義上應該說是參加了《三國演義》的創(chuàng)作。沒有毛綸父子的精心修改,《三國演義》在藝術(shù)上就不可能達到今天這樣高的水平”(劍鋒《評毛綸、毛宗崗修訂的〈三國演義〉》,《海南師專學報》1981年第2期)。毛本的成就主要是:其一,在文辭方面,改正了不通順的句子,改正了重復、不合邏輯之言,修改了上下文不銜接之處,刪改了冗長、拖沓的文辭,使全書文辭整潔、流暢。其二,在情節(jié)方面,通過改、增、刪,不僅使故事情節(jié)更加合理,而且更加豐富、生動。其三,在人物形象的潤飾方面,毛本按照原作所塑造的人物模型,給予藝術(shù)加工,使人物性格更加鮮明生動,完美統(tǒng)一。其四,對于引用的詩文,毛本或削或改或換,使之緊扣故事情節(jié),貼切人物形象(同上)。

第二種,與第一種意見針鋒相對,認為“毛氏父子所改,固然有其可取之處,但在很多的情況下,往往改錯”(寧希元《毛本〈三國演義〉指謬》,《社會科學研究》1983年第4期)。毛本的主要問題有:其一,對于《三國演義》故事的修訂,基本上是失敗的。他們以封建正統(tǒng)論為指導思想,以“蜀漢正統(tǒng)”為褒貶人物、論定是非的唯一標準。其二,有意竄改原書詞語,加之不明元人語匯,不僅往往改錯,而且使得小說語言的時代特色也就不復存在了。其三,將原書中不少出于史傳的歷史事實任意竄改,因而損傷了原書的歷史真實性。持這種觀點的同志認為:“毛氏父子所加于《三國演義》的污穢不去,則羅貫中真實的思想面貌終難呈現(xiàn)于讀者面前。”因此,對《三國演義》一書應當進行新的校理(同上)。

第三種,認為毛本功過相兼,得失參半?!懊趰徴D這部長篇小說的結(jié)構(gòu),分析其結(jié)構(gòu)特點,是評改之所得;而將小說中體現(xiàn)得并不明顯的‘正統(tǒng)觀’,夸大為作者的基本創(chuàng)作思想,以取代作者的創(chuàng)作思想‘忠義’說,則是其評改之所失”(陳周昌《毛宗崗評改〈三國演義〉的得失》,《社會科學研究》1982年第4期)。具體而言,毛宗崗舍棄羅本的分卷,整頓回目,將羅本的二百四十則合并為一百二十回,從而使《三國演義》的長篇結(jié)構(gòu)趨于定型化,顯示出自己的獨特格調(diào)。同時,毛宗崗還獨到地分析了《三國演義》的“層次安排、線索設(shè)置、情節(jié)組合、情節(jié)剪裁、情節(jié)插敘、動態(tài)和靜態(tài)交替描寫等六個長篇結(jié)構(gòu)的特點,這是長篇小說在布局結(jié)構(gòu)時帶有規(guī)律性的問題”。毛宗崗的評改,“同金圣嘆對《水滸》人物的藝術(shù)分析一樣,對小說理論的形成和發(fā)展,有著積極的貢獻”。但是,另一方面,毛宗崗從封建“正統(tǒng)論”出發(fā),在藝術(shù)形象的塑造上,將羅本中已有的“尊劉抑曹”的傾向推上了絕對化的道路,企圖把藝術(shù)變成圖解“正統(tǒng)論”的工具,宰割小說內(nèi)在的藝術(shù)聯(lián)系,也就削弱了作品的藝術(shù)真實性(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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