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主義的遺珠
上帝降生西格弗里德是用來消解瓦格納的,或者更確切地說是來為他的父親償還什么。
我在剛剛進入的2007年最好的音樂禮物是從網(wǎng)上訂購的唱片比預期到得要早一些。我對這批唱片所屬的廠牌非常陌生,但它們的曲目對我的誘惑力竟是如此之大,我?guī)缀醪粏柶焚|(zhì)就一口氣訂了西格弗里德·瓦格納樂隊作品全集、漢斯·普菲茨納樂隊作品全集、路易斯·施波爾小提琴協(xié)奏曲全集。這些作曲家及其作品在普通音樂史上是不見蹤影的,施波爾可能會在小提琴的專業(yè)史上有一個不重要的位置,普菲茨納也不過是作為后浪漫主義的余音稍加提及而已。這樣的音樂如果不去親耳聆聽,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它們是怎樣地迷人,怎樣地令人陶醉!在浪漫主義的洪流中,它們的價值也許微不足道,但對于音樂的聆聽者來說,這樣的音樂單純而富于美感,并且具有某種程度上的綜合性。
現(xiàn)代主義的應運而生在音樂發(fā)展史上代表著未來的方向,同時也是對19世紀后期浪漫主義的無邊際泛濫的一種反動。矯枉必然過正,喜新方能厭舊,就連勛伯格都羞于啟齒自己忠實追隨浪漫主義精神的早期作品《古列之歌》,而今天這部繼馬勒《悲嘆之歌》之后最感人心肺的大型交響康塔塔已經(jīng)成為偉大的20世紀音樂的經(jīng)典,它總結(jié)了過去,并開啟了未來,其文獻意義甚至超過馬勒。
德國作曲家普菲茨納的交響康塔塔《德意志之魂》具有和勛伯格《古列之歌》相等的歷史地位,隨著當今演奏曲目的日益拓寬,普菲茨納的作品有越來越被重新發(fā)現(xiàn)和認識的趨勢。他的歌劇《帕萊斯特里納》上演和錄音機會明顯增多,而他的部分歌劇序曲更是頻繁出現(xiàn)在音樂會的節(jié)目單上。20世紀末的德國指揮家對普菲茨納數(shù)量并不多的管弦樂作品尤其偏愛,特別是年輕的克里斯蒂安·蒂勒曼在DG唱片公司錄制的第三張唱片便是普菲茨納的序曲與前奏曲,并因此得到“普菲茨納指揮家”的美譽。蒂勒曼掌管柏林德意志歌劇院期間,不遺余力地以上演普菲茨納的歌劇為己任,居然以鼓吹“音樂國家主義”而蒙“為納粹招魂”之污,這又是一個關(guān)于普菲茨納音樂的敏感的社會歷史問題。
不過非主流唱片公司似乎號準了一部分音樂愛好者的脈,成系統(tǒng)地將普菲茨納的管弦樂作品錄成唱片,指揮和樂團雖亦非主流,但純粹以曲目贏得青睞。我在德國期間曾經(jīng)買過一些這樣的唱片,當時的感覺是如獲至寶。這次從網(wǎng)上訂到的所謂“樂隊作品全集”卻偏偏沒有歌劇的序曲和前奏曲,倒是更合了我的心意。五張唱片包括三首交響曲、一首鋼琴協(xié)奏曲、三首大提琴協(xié)奏曲、一首小提琴協(xié)奏曲以及一首小提琴與大提琴二重協(xié)奏曲,另有戲劇配樂《索爾豪格的節(jié)日》、悲歌與輪舞、樂隊諧謔曲、幻想曲等,所缺的大概也只是戲劇配樂《海爾布倫的小凱蒂》而已,另外一部《圣誕節(jié)小精靈》因已改為歌劇,也便不被劃歸此類了。
瓦格納的兒子西格弗里德原本學建筑,后來在拜羅伊特節(jié)日劇院作導演和舞臺設計,他的音樂課程來自瓦格納的忠實信徒洪佩爾丁克,但我更相信其天賦得于瓦格納和李斯特的傳承。本來在這些唱片沒有到來之前,我對普菲茨納的期望遠高于西格弗里德,但從聽上西格弗里德的四張歌劇序曲與前奏曲的第一張開始,我的幸福感就彌漫了全身的每一個細胞。上帝降生西格弗里德是用來消解瓦格納的,或者更確切地說是來為他的父親償還什么。他的音樂是純粹的童話世界,充滿瑰麗的奇景和美妙的幻想;他的音樂語匯潔凈而纖細,樂思豐沛而穩(wěn)定,似乎可以無止無休地發(fā)展延伸下去。
因為有了西格弗里德這樣充沛的呼應,我也不再覺得洪佩爾丁克是一種異數(shù),我甚至以為這是天意,冥冥之中的必然旨歸。洪佩爾丁克一生奉獻給瓦格納,他在夫人的一再督促下寫成的童話歌劇《漢賽爾與格麗泰爾》就像在瓦格納的巨廈上生出的一株奇葩,而如今因為西格弗里德的被發(fā)現(xiàn),我好像看到這座日漸衰頹的巨型建筑上已經(jīng)如枯木逢春般地長滿了新生的花草。
瓦格納只是一個方面,他完成了神話史詩,將童真的領地慷慨交給了兒子。西格弗里德在音樂創(chuàng)作方面其實并沒有任何使命感,他不知道他寫了這么多童話題材的歌劇是為了什么樣的目的,十五部歌劇在他生前從未有上演的機會,他的父母、他本人以及他的兩位兒子和兒媳,他們是統(tǒng)治德國乃至歐洲一個多世紀的音樂戲劇界巨頭,但是卻沒有人排演西格弗里德的歌劇。這難道不是一件很刺激思考的話題嗎?
《獵鷹公爵》,《熊皮人》,《和平天使》,《圣母堡的鐵匠》,《快樂兄弟》,《黑天鵝》,《圣樹》……都有著極美極美的音樂,美得沒有一點人間煙火氣,美得令人喜笑顏開,美得令人回腸蕩氣。西格弗里德的音樂堪稱德國浪漫主義音樂的極致,這種極致融匯了德國的山谷、河流、森林和城堡的表征元素,融匯了威伯、門德爾松和舒曼肇始的神秘和樂天的自然崇拜意象。開闊的場面,高亢的號角,高貴而舒展的呼吸,撲面而來的春意融融,使我在聽這樣的音樂時除了“幸福”以外再也想不到別的字眼。是的,幸福,好久沒有聽音樂的幸福感了,這種幸福是遠離悲哀遠離感傷的,沒有煩惱,沒有焦慮,當然也就沒了深刻,我甚至在西格弗里德的音樂中聽不到一點愛情的影子,但是這絲毫不影響它的浪漫。
單純、天真、奇幻、瑰麗、夢境、熱鬧……孩子的世界也充滿了令人感動的因素。這么好的音樂,有時我真以為也許它所感動的就是和我一樣的成年人吧?究竟孩子們能否理解西格弗里德的戲劇和音樂真是很難說。在聽這些音樂的每一個萬籟俱寂的午夜,在戀戀不舍地關(guān)上我的音響的那一個時刻,我都不由自主地問道:瓦格納的兒子到底是為了什么樣的緣由寫下這些有可能永遠沒有上演機會的音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