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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性、情感與詩意:德國音樂欣賞三境

隱秘的肖邦 作者:劉雪楓 著,何多苓 繪


理性、情感與詩意:德國音樂欣賞三境

巴赫、門德爾松和舒曼以及瓦格納不僅是正統(tǒng)德國音樂不同階段的代表,他們的音樂內(nèi)容也分別彰顯了德國文化中的三個重要范疇,即理性、情感與詩意。

對音樂的感覺永遠在當下。這句話在今天感觸尤其深刻。當我多次被迫做出我對德國音樂的個人選擇時,我的答案總是頗費躊躇,前后不一。德國音樂歷史悠久,發(fā)展過程中既自成體系,又博采眾長,惠及他國。博采眾長指的是它先后受到意大利和法國的影響,惠及他國則有亨德爾之于英國音樂,莫扎特、貝多芬和勃拉姆斯之于維也納音樂。雖然在今天我很不情愿將莫扎特(他的出生地薩爾茨堡在當時屬于巴伐利亞公國轄境)、貝多芬和勃拉姆斯置于正宗德國音樂之外,但是我即將說到的德國音樂欣賞“三境”卻為純粹計而刻意回避了奧匈系統(tǒng)。在我看來,我最近經(jīng)常聆聽的巴赫、門德爾松和舒曼以及瓦格納不僅是正統(tǒng)德國音樂不同階段的代表,他們的音樂內(nèi)容也分別彰顯了德國文化中的三個重要范疇,即理性、情感與詩意,以其概括欣賞德國音樂的三重境界,正是我多年來對德國音樂情有獨鐘的寶貴心得。

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的音樂植根于德國中部的宗教文化土壤,馬丁·路德翻譯的德文《圣經(jīng)》為巴赫的大量“職務作品”提供了堅實的文本支持和受眾擁戴。盡管我不否認現(xiàn)實社會中的巴赫是一位情感豐富的人,但他的音樂無論是器樂還是圣樂,無不受到理性的制約,其中甚至能夠感覺到作為清教徒的“禁欲”的意味。當然,從理性角度出發(fā),巴赫的音樂所描述的是人與上帝之間的關系,是神對人類的悲憫,人類對神的虔誠的信任與依賴。這里沒有小我,只有大我;沒有索取,只有奉獻。巴赫生活中的世俗性與音樂中的神性,構(gòu)成了德國音樂理性主義時代的奇觀,似乎已經(jīng)預見了啟蒙時代的曙光。巴赫正是以音樂詮釋了神與宇宙的關系,用音符的結(jié)構(gòu)描摹了世界的結(jié)構(gòu)。

聆聽巴赫的音樂毫無疑問能夠喚起心中的崇高,但這種崇高其實已經(jīng)與人的個體無關了,比如《馬太受難曲》和《約翰受難曲》以及《B小調(diào)彌撒》都是可以作為最好的宣教書的,它首先喚起的是人的悲憫自責之情,在耶穌受難的故事中贊頌犧牲精神,期待被拯救的喜悅。在巴赫那里,音樂的力量就是讓心中的愛自然發(fā)生,這是大愛,是泛愛,與基督教義同出一轍。我們也可以把《戈德堡變奏曲》《平均律》《無伴奏小提琴奏鳴曲與帕提塔》《大提琴組曲》當做日常生活的“圣經(jīng)”,它們確實能夠起到滌蕩心靈、舒緩神經(jīng)的作用。如果對這樣的音樂著迷,生活便有可能趨同于巴赫的取向,既世俗又滿足,既單純又快樂,既清心寡欲,又充滿無限激情。

孕育巴赫的德國卻偏偏是浪漫主義音樂的濫觴。德國的早期浪漫主義音樂表現(xiàn)在對大自然的依戀和對個人情感的表達,分別以卡爾·瑪利亞·威伯和羅伯特·舒曼為代表。限于篇幅并為了切題,這里暫時略過威伯。與舒曼同時代的門德爾松-巴托爾迪同樣是情感充沛的作曲家,因為他對巴赫的發(fā)現(xiàn)與認同,我們甚至可以把他當做德國音樂的“道統(tǒng)”維系者來看待,盡管他的音樂與巴赫大相徑庭?;蛟S我們今天仍然對門德爾松的交響樂作品津津樂道,但作為巴赫的守護神,他的清唱劇《保羅》和《以利亞》更應該受到重視,它們借鑒了巴赫的風格,卻使浪漫主義的情感因素滲透其間,讓神和圣徒也像人類一樣情緒跌宕,感同身受。舒曼也有類似的作品,《天堂與仙子》不僅意境極美,而且愛意濃郁,在富于神性的故事中織入人間的喜怒哀樂,愛欲糾結(jié),內(nèi)在的騷動,救贖的渴望。

細膩而豐滿的情感描繪是門德爾松和舒曼鋼琴作品的主要特征,無論是《無詞歌》還是《狂歡節(jié)》和《童年情景》都是內(nèi)心的獨白、誠摯的傾訴。我們再也看不到巴赫式的世界結(jié)構(gòu)的縮影,聽到和感覺到的都是一個有著七情六欲的人的情感世界,充滿個性,生動鮮活,充分體現(xiàn)了人性掙脫羈絆的張揚和奔涌。

門德爾松和舒曼的浪漫主義非常典型,他們都將文學引入音樂,并對兩者報以足夠誠意。門德爾松天性中有圣徒的基因,所以他揮霍無度地燃燒自己的生命,在音樂的操勞中英年早逝。舒曼點燃的是自己的靈魂,他脆弱的神經(jīng)中樞盛不下情感的洪峰,終使泛濫的情感毀掉自己的肉身,這又是德國文化史上屢見不鮮的奇特現(xiàn)象。

詩意的哲學是德國文化的解藥。歌劇作曲家瓦格納擁有強大的內(nèi)心世界,所以他不僅以詩意構(gòu)建了“綜合藝術品”的巨廈,而且將德國音樂的表現(xiàn)力推向極致。他用浪漫主義最繁復的音樂語言,從具象與抽象兩個層面,描摹了想象世界的結(jié)構(gòu),刻畫了神、半神半人和人以及更低級種族的思想與情感。他在精神上復活了古希臘的詩情,在概念上開辟了音樂的全新定義。在瓦格納的詩意當中,人類的理性變得不近人情,而情感的豐盈又達到前所未有的程度?!短乩锼固古c伊索爾德》是歌劇史上愛情悲劇的極致,是浪漫主義和聲的巔峰;《尼伯龍根的指環(huán)》讓眾神屈服于人類的愛情,同時將人類之愛升華到最高貴神圣的境界;《羅恩格林》和《飄泊的荷蘭人》所反映的是男女雙方的救贖力量,匯聚了德國文學二三百年所蘊藏的類型特征及本質(zhì)詩意。

瓦格納在他“綜合藝術品”中所凝聚的詩意的力量,雖然解了德國浪漫主義音樂中以個體為中心的多愁善感、神經(jīng)高度敏感脆弱之毒,卻將更大的毒素滲入以音樂為核心的德國文化之中。他的關于世界意志和表象的“詩意解讀”,提供了尼采之流瘋狂視角的靈感,從而導致德國文化的發(fā)展在19世紀晚期偏離主航道,一步步駛?cè)氩豢芍陌到鸽U灘。音樂亦不能幸免,即便有勃拉姆斯和布魯克納的苦心孤詣,也無法阻止理查·施特勞斯和馬勒交響樂時代的到來。當?shù)聡魳放c奧地利音樂徹底合流的時候,音樂的德國時代便告一段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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