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江南的風(fēng)物

中國色彩 作者:(日)村松梢風(fēng) 著,徐靜波 譯


江南的風(fēng)物

風(fēng)景的印象

有位老家湖南的朋友曾這么對我說:

“我在日本的時候常有人問我:洞庭湖有多大?對這一問題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因為洞庭湖的大小沒有固定,有時大,有時小。這樣的回答人們聽了會覺得很奇怪。之所以這樣回答,是由于洞庭附近的土地都是低洼地,下了大雨后這一帶變成了澤國,此時就出現(xiàn)了方圓數(shù)百里的汪洋大湖。倘若遇到了旱時不下雨了,那么湖水便漸漸消退,那兒又成了一片荒灘地,煙波浩渺的大湖仿佛被抹去似的消失了。當然中心區(qū)的湖水還是存在的。因為有如此變化,所以很難說清湖的大小和形狀。正因為洞庭湖的景色這樣多變,所以要用寥寥數(shù)語便描寫出來就更非易事了。瀟湘八景也是這樣。你帶了人去游覽,說這兒就是瀟湘八景,結(jié)果卻很難指定哪一地便是哪一景。當然大致的區(qū)域是固定的,但那是指的一大片地方,不像近江八景那樣,這兒必得有三井寺的大鐘,那兒則限于粟津的青嵐這樣局限性的景區(qū)。所以,不同的時期,不同的地方,瀟湘八景在你眼前會呈現(xiàn)出迥然不同的景象。詩人作詩吟唱,畫家作畫描繪,眼前的題材不一,作出來的作品也大相徑庭。簡而言之,藝術(shù)家可在那兒創(chuàng)造出每個人自己心目中的瀟湘八景?!?/p>

我雖曾去過中國,但多在上海周圍一帶,對中國腹地的景色則一無所知。在去南京的途中,去西湖的旅次,透過火車的車窗所望見的鄉(xiāng)村景色很多仍歷歷在目。我坐夜行列車從上海出發(fā),臨近南京時正是拂曉時分,從難以安寢的睡夢中醒來,睜開惺忪的睡眼向窗外望去,在離鐵路數(shù)十米近百米的地方,出現(xiàn)了我自日本出發(fā)一個多月來沒見到過的山,雖不很高,卻是綿延不斷。路邊不時可見有石雕的猶如鳥居似的高大建筑,此為墓道的石門。昨日夜半時分下起來的雨今日早晨已停了,但還沒有完全放晴,四周升騰起了濃重的朝霧。在彌漫的晨霧中,有座百來戶人家的村莊寂靜地展現(xiàn)在眼前。村里有條河,有小橋,有楊柳的樹蔭。在所有的國度,鄉(xiāng)村里的人似乎都是早起的,可見戴著帽子、穿著長衣的農(nóng)夫在田里耕作,身穿淡青色寬大衣服的老婦人來到河邊洗菜。在尚未完全蘇醒的早晨的光線中,我望著所有的這些景物。這是極為普通的景色,但是這普通的景物卻使眺望的人的心中感到其內(nèi)蘊著某種深刻的意味。滬杭鐵路沿線的風(fēng)景也是我所喜歡的,那兒只是一片橫無際涯的寬廣的平原。麥子都已收割了,收割后的田野上開著一大片紫云英。水邊低垂著楊柳,橫臥著耕牛,有舊日風(fēng)貌的農(nóng)家,有森林。初夏正午的太陽熱辣辣地照在大地萬物上。地勢在漸漸地趨于低平,隨著列車的前行水鄉(xiāng)多了起來。筆直的一直流向地平線遠方的運河,城墻外的護城河,遠處浮現(xiàn)出點點白帆,眼前是林立的桅檣。沿河岸而建的城鎮(zhèn)。城街后面蜿蜒逶迤的城墻。映入眼簾的皆為詩,皆為畫。

譯自村松梢風(fēng)《中國漫談》,東京騷人書局1928年5月

建筑

在大陸性的中國國內(nèi),西湖是惟一的具有人工色彩的風(fēng)景的典型。在方圓五里多的這個小小的湖周圍及湖中的幾個島上,是數(shù)千年來中國歷史、文明、藝術(shù)情趣的結(jié)晶。它充分體現(xiàn)了人文景觀可以在多大程度上超越于自然之上,它可以給予人們以自然的造化所難以企及的藝術(shù)上的感動。西湖的美大部分體現(xiàn)在它的建筑上,湖光山色只不過是使所有的建筑顯得更美的背景而已。游了西湖之后我才真正地認識到中國是一個建筑之國。

中國的建筑,我在西湖之外的其他地方所見到的藝術(shù)性的建筑大抵也是這樣,用材都極為粗劣,裝飾也真是十分粗糙。因此進入房屋內(nèi)部仔細觀賞的話,差不多都會失去其價值。中國的建筑是應(yīng)從外面來欣賞的建筑,而且須置以相當?shù)木嚯x。就適宜于從遠處觀賞的建筑這一點而言,世界上任何地方都無過于中國。我國的建筑在用材上十分講究,在局部性的藝術(shù)構(gòu)筑和裝飾上都極為精巧,以此而言,有些可居世界之冠。但在外觀的整體美上,卻怎么也不能與中國相媲美。日本的建筑注重內(nèi)容,而中國的建筑則全力傾注于形式。日光的陽明門、芝山的靈廟,或是安藝的宮島等處,看上去其外觀上的美和藝術(shù)感興的豐富程度竟會不如西子湖畔的一家茶館。

去西湖游覽的人,一定見過隔湖而立、分別位居于南北兩山、遙相對峙的兩座古塔吧。南面的塔為雷峰塔,北面的塔為保俶塔。兩座都是年代悠久以磚瓦建造的古塔。但是走近一看,塔體已是頹敗剝落,外壁和塔頂上不時長著一叢叢的雜草和不知名的灌木。雷峰塔塔身大而低矮,猶如一口伏在地面上的掛鐘,保俶塔則細而高,像一柄長槍直插云天。兩塔南北對峙,形成了絕妙的對照。正因為有了這兩座塔,西湖的景色頓時就增添了夢幻般的色彩。它使人想起了一二千年古老的歷史和傳統(tǒng),在游子的心中深深地留下了虔敬、神秘的印象。

離了湖畔折入山路時,可見山上長著稀疏的雜樹,樹下長著一大片茂密的蕨菜,已有三尺來高。翻過這座不太高的山下至那一頭的山麓時,有一座名曰清漣禪寺的寺園。一塊寫著“玉泉古跡五色巨魚”的石碑置立在門前清冽的溪流邊。寺內(nèi)有一個長方形的大泉池,如玻璃般透明的水中游動著無數(shù)長達三四尺的大鯉魚。在泉池的三面圍繞著水榭式的建筑,正面的欄間有一木雕的大匾額,上寫著“魚樂園”。不高的水榭從三面將各自古雅的倩影投映在青碧的泉水中。這是多么和諧、多么清寂的景色呵!佇立在此,覺得自己已徹底遠離了喧雜的塵世。

云林寺是一座巨剎。在寬廣的寺園內(nèi)好幾座殿堂樓閣和古塔相毗鄰,莊嚴壯麗,互相爭雄。從其后山上的韜光寺的寺園中可一覽湖山勝景,令人嘆為觀止。韜光寺周圍峰巒疊嶂,山谷交合,唯有朝南一面對著浩渺的西湖。上韜光寺的山路兩邊是一條綿延的竹林。極目所視,山嶺均被蒼郁的老樹所覆蓋。在蒼山和綠樹之間不時露出了亭臺樓閣的飛檐翹角,宛如畫舫翹起的船頭。周圍氤氳著淡淡的云煙。南畫的所謂山景樓閣圖便是依此創(chuàng)作出來的吧。

不過,最集中地體現(xiàn)了西湖建筑精粹的,還得數(shù)湖邊的各種建筑物。湖水與建筑物的融和,建筑物與庭園的融和。沿湖而建的各種茶館、酒樓、別莊。這些都是極盡建筑藝術(shù)的技巧,美奐美輪。我曾見過堪稱其代表性建筑的劉莊,這是一座位于湖西畔的古老的宅邸。臨湖建有一樓門,樓門的樣式錯雜反復(fù),極為精彩。寂靜地依水而立的情景真是令人心醉。我叫船夫靠了岸,入邸內(nèi)去看了一下。門口有個看門人,在賣著粗點心、甘蔗和黑慈姑等。里面無人居住,所以誰都可以入內(nèi)去看,房間很大,彎彎曲曲的走廊無盡似的彼此相連。庭園雖有些荒蕪,水石的構(gòu)策卻極富雅趣。走到一半時有座小門擋住了進路,便叫隨行的船夫的孩子喚了看門人來,給了他二十文錢,他便打開小門帶我們進去了。里邊有座很氣派的殿堂,供奉著神明。從湖上一開始看到的樓門便矗立在堂前。樓門歷經(jīng)風(fēng)雨的侵蝕,已相當破敗,卻一直無人修繕。園里面也有幾棟房屋,無數(shù)的房間由走廊相連。不久前似乎還有人住過,一間小房間里放著一張掛著帳幔的床,里面還有些裝飾物留存在那里,像是一間女子的閨房。我未加以探查,故亦不知此處宅邸以前曾有何人居住。不過從其精雅豪奢的程度來看,一定是稱雄一時的豪門大家。我心里在試想往昔中國人這種極盡風(fēng)雅的生活圖景。

出處同前

中國的庭園

附近還有幾處有名的別墅式的宅邸,被稱為素園和高莊之類。除宅邸之外,我來到此地還初次認識到了中國庭園的美妙。每處宅邸的園內(nèi)都修池疊石,栽種竹林和楊柳。樓閣與樓閣之間有潺潺流水,水流的深處植一叢竹林。水榭處架有一小橋,泉石流水之畔有依依的垂柳,水流一直注入湖中。這是劉莊庭園的風(fēng)景之一。

竹林的清雅以高莊為最??傮w來說,江南一帶是竹子的產(chǎn)地,到處皆有竹林。竹的修美無與倫比,南畫中多以竹為題材便是很自然的事了。不過,同為竹,此竹與日本的竹感覺不一樣。日本竹子的產(chǎn)地在京都一帶。宇治,山科,嵯峨,這些京都的近郊地都有秀美的竹林。但是京都的竹林其秀美的程度畢竟不能和中國的修篁相比。中國的竹,是專為入畫的竹。而京都的竹,則是用于制作落水管、竹籃或是采掘竹筍的竹。竹子雖無心靈,但兩者之間卻有等級和品位的高低。園內(nèi)有瀕于頹敗的土墻,墻垣的前后皆有竹林。茂密的竹林對面有一個六角亭,亭內(nèi)有類似竹林七賢般的人物正在品茗閑談。這是高莊庭園景象的一隅。

看了中國的庭園之后,我體悟到了這樣一點,即庭園是為建筑物增色而修建的。中國的庭園宜于從外面觀看,這是與日本的庭園在意趣上不同之處。日本的庭園是宜從屋內(nèi)、從席地而坐的客堂上望出去的園林,任何一座名園都是依此精神而設(shè)計的。我到京都去曾看了銀閣寺。這座東山時代的代表性庭園的秀美至今仍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那次我借了園內(nèi)的木屐信步走到山泉處,我清楚地記得,其時我遠望著庭園內(nèi)的景物,此時我內(nèi)心所激起的感興,只及我從東求閣的客堂中眺望時的幾分之一。山谷的八佰善的庭園規(guī)模不免過時,談不上是一處名園,但從代表了文化、文政年間市井的情趣這點而言,倒是一座相當雅致的庭園。我也曾懷著好奇心一度下到那座園內(nèi)去走走,但徑邊的樹枝不時地碰觸到衣袖,飛石上也難以行走,不禁使人感到逼仄狹隘,心情不暢,并未引起特別的性味。日本的庭園,不管是哪一處,都是宜于席地坐在客堂上欣賞的庭園。因此其多為模擬大的自然形象。泉水擬作池水,池水則擬作湖水,一片植物要看作樹林或是森林。竹管內(nèi)的淙淙流水令人想起激流奔涌的溪谷。你將這所有的景物都從某特定的視角統(tǒng)一去觀賞的話,才能了解日本庭園的旨趣。以觀賞庭園本身來作為造園目的的庭園,可謂沒有一個國家達到了像日本這樣的水準。但有一長難免有一短。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在論及建筑與庭園之間的和諧、樹木的陰影等諸方面,日本的庭園就要落在后面了。大致而言,日本庭園的建筑物都赤裸裸地呈露在空間中。銀閣寺是作為庭園的點睛建筑而建的,因此它與樹木和泉池之間顯得交融一體地和諧,但即使如銀閣寺這樣的名園,若從銀閣處來遠眺其主建筑的東求閣,樓閣與庭園如同兩個獨立體,毫無關(guān)聯(lián)。白天御殿的庭園也好,大隈侯的庭園也好,庭院本身是相當?shù)氐溲?,但作為其中心的建筑物卻裸立在野天之中。談到這一點,不管是哪一處中國庭園,園都是作為建筑物的附屬體來體現(xiàn)其價值的。林木掩映著樓閣,泉水倒映著堂榭,它力求做到從外部眺望時能如一幅畫一般和諧雋秀,并且從屋內(nèi)望出去也絕不會失去雅趣。正因為它不像日本庭園那樣去比附模擬宏大的形象,所以反而可以充分體味閑寂清雅之趣。若將日本的庭園和中國的庭園折中一下,能否產(chǎn)生出同時達到兩者選園旨趣的理想的庭園呢!我期望中國的造園專家能對此加以考量。

日本的畫家中攜載筆硯旅跡江南的人近年來似乎有了顯著的增加。交通便利自然是其原因之一,同時它也表明了畫家的研究志氣十分高漲,人們已不滿足于募臨原有的那些粉本,我覺得這是一件大好事。尤其是畫中國畫的人應(yīng)該到中國去,充分地研究中國的自然山水。山川的形態(tài)、田野的景象這些自不必說了,即使是一棵松樹,一叢竹林,在日本所想象的與在中國所見到的感覺也不一樣。一木一石皆中國。乃是因為地質(zhì)相異,空氣的干濕程度也相差很大。你到了畫人物的階段就更不用說了。你若要畫人物而不去中國做實地的人物考察,那么畫出來的人毫無依據(jù)。在畫家中時興到中國去旅游這現(xiàn)象無論從何種意義上來說,都是有益的風(fēng)潮。

若瀏覽一下上海的日本報紙中的船客往來欄,幾乎每天都可以看到來去的畫家姓名。曰著名大家某畫伯,曰新秀某畫伯,曰無名畫家某某氏,或是老畫家,或是青年畫家,令人目不暇接。但若是看一下這些畫家到了上海的行蹤,十人中有十人去了蘇州。他們下了船以后,似乎在上海宿一兩天都覺得是在浪費時間,提著行李立即匆匆忙忙趕往蘇州去了。蘇州在日本人中竟這樣地出名,尤其在畫家中間已成了取材入畫之地了。確實蘇州是值得一去之地,從某方面講,畫家都趨之若鶩也并非沒有道理。但是,江南天廣地闊,即使不去蘇州,其他地方也有取之不盡的絕佳素材。就像堆棄的石頭一樣取之不竭。盡管如此,卻還是像鄉(xiāng)下人買東西必稱三越一樣,當我看到畫家諸君不管是張三、李四都一律涌向蘇州時,忍不住要失笑。日本人對于蘇州竟然已是如此地憧憬向往,他們頭腦中的蘇州差不多已成了一種模式,在這樣的情形下,我很懷疑他們在蘇州能畫出怎樣的畫來。為什么不去一些完全為人所未知的地方,在恐怕連中國人的畫筆都未染及的全新的素材上創(chuàng)作出一些力作來呢?只有這樣才具有旅跡中國的意義。我竭力勸諫今后新去中國游覽的畫家能留意這一點。

出處同前

都市的風(fēng)景

在上海的市區(qū)中也有不少與眾不同的有趣的景色。蘇州河漸漸地流入了黃浦區(qū),在河口處有一座外白渡橋。無論是站在橋上眺望出去的四周的景色,還是從河口三角洲上那座小小的公園眺望的鐵橋的景色,都是上海獨有的街景。在蘇州河的河口兩岸,一邊是公園,一邊矗立著磚瓦建造的各國領(lǐng)事館。緊靠河岸系泊著無數(shù)的小帆船,在黃浦江上則停泊著軍艦和輪船等。公園里樹木不多,大部分是草坪和花壇,置放著很多長椅。不管什么時候去,長椅上總是坐滿了一對對夫婦或是帶著小孩的父母。有幾伙歪戴著鴨舌帽,穿著皺巴巴的大方格上衣,系著紅領(lǐng)帶的流浪漢模樣的人趴在草坪上在閑聊。從樹椏之間可以望見市區(qū)遠近不一的各式樓房……

從老靶子路的交叉口沿北四川路再往北行約兩百米左右,街道變得狹窄起來,曲折蛇行的小街,形狀奇妙的屋頂線條,墻壁的顏色。若以此為油畫的題材一定很有意思。在靜安寺路的盡頭有座靜安寺,寺外有古舊的圍墻,沿墻的街上矗立著兩三棵高大的樸樹。若稍站遠點將這樸樹、圍墻、古寺一起收入眼簾,就成了一副很凝練的畫。

從我所住的老靶子路走不多遠有一條叫昆山路的馬路,路邊有座極小的公園。雖稱為昆山花園,卻沒有任何花壇或花草,只種著幾棵樹,這兒完全只是小孩玩耍的地方,通常人們稱其為兒童公園。從下午到傍晚時分若從公園走過的話,可看到很多孩子在玩投球之類的游戲。但正因為是兒童的游樂場所,所以一到了夜晚便人跡杳然。瓦斯燈在地上投下了青白色的光影。

在一個春雨初霽、霧氣迷蒙的晚上,我曾從該公園一旁穿過走到北四川路去。那一帶都是磚瓦結(jié)構(gòu)的樓房,從三層到五層樓不等,路邊排列著這樣的大住宅樓。那兒有一片向內(nèi)斜進去的空闊地。站在空地的入口處向里望,暗幽幽的漆黑一片。兩邊的樓房和最里面盡頭處的樓房的屋頂,在迷蒙蒙白茫茫的天空中呈現(xiàn)出高低錯落的輪廓。只有在里面的一座樓房上,有一扇高高的窗戶亮著燈??瓷先ゾ头路鹗且黄诎抵械囊恢谎劬Α]p如薄紗般的夜霧一直彌漫到了空地里面。

這是非常浪漫的、充滿夢幻色彩的景色,但我以后多次走過,見到的卻只是很普通的街景。

出處同前

茶館

若看到兩三個中國人聚在一起喝茶的話,桌上必定放有西瓜子。他們將瓜子一粒粒放在嘴里,用門牙“咔嚓咔嚓”地咬開,只將薄薄的瓜仁吃進肚里,而將殼吐得滿地皆是。喝茶通常用茶杯,而去菜館或是茶館的話,用來喝茶的卻是像日本的飯碗形狀的茶碗。茶房通常將一撮綠茶的茶葉放入茶碗中,再注入開水,蓋上茶蓋端給客人。喝的時候稍稍掀開茶蓋,端起茶碗微微向自己這邊斜過來慢慢地啜飲。就這樣,有時端起茶碗啜幾口,其余時間則是不斷地吃著西瓜子,悠然地聊著天。說起中國人悠然的一面,恐怕是三兩人聚在一起喝茶閑聊時最能體現(xiàn)出來了。中國人是非常愛好喝茶的民族。無論到世界何處去,恐怕沒有一個民族像中國人那樣頻繁地喝茶了。坐火車的話,車上便有侍者立即提著大茶壺和茶碗來,給你倒了開水后離去。沒有必要像日本那樣從車窗中探出頭來大聲吼叫,而是在桌上放著茶壺和茶碗,悠然地喝茶。中國火車的好處便是各等車廂皆有桌子。桌子是細長形的,乘客隔著桌子面對面坐下,很方便。無論是喝茶、進食、讀書,要是有伴還可一起打牌玩,有了這張桌子真不知有多方便。像日本的火車那樣只能往后靠的話,首先就極易疲倦,很難受。有桌子的話就可以將手擱在上面,或彎起胳膊托著臉,或是趴在桌上打個盹兒,身體實在很輕松。日本為何不早點也改成這樣子呢?我曾坐過日本火車的一等和二等車廂,遇到車內(nèi)很擠無法動彈的時候,真有如被領(lǐng)進初次拜訪的人家的客廳內(nèi)一般,從早到晚只得正襟危坐。無論怎樣耐心好的人遇到這種時候也受不了。坐火車并不是為了去學(xué)習(xí)什么禮節(jié)規(guī)矩的,所以希望能早日加以改進。我們還是回到喝茶的正題。大約每隔一小時車上的茶房便過來加開水。哪怕坐一整天車,下車時只需付十文錢或是二十文錢的茶資即可。

無論是都市還是鄉(xiāng)村,哪兒都有茶館。茶館的規(guī)模都很大,一般都是大房子,樓下樓上都放置著數(shù)十數(shù)百的桌子。從一早就有客人進來。茶錢哪兒都是每人十文錢。像上海一帶的大茶館,大可容納數(shù)千人,這種地方到了晚上大抵變成了賣春婦營生的場所了,無法神閑氣定地悠然喝茶。

在上海以品位最高而著稱的茶館中,有一家位于廣東路街角上的同芳居。這家茶館底層是食品店,主要賣蜜餞等。走到店最里頭有一很寬的樓梯,上了樓梯來到二樓,以日本而言,就像以前本鄉(xiāng)青木堂那樣的風(fēng)格。不過房屋、桌椅茶具的精美都遠在青木堂之上,茶也好。這兒的蜜餞在上海也是獨占鰲頭。尤其是蓮心和蜜棗做得相當好,我常去那兒買。

二樓分割成一個個小間的墻上開著一個圓圓的月洞門。在這邊的房間喝著茶向?qū)γ娴姆块g望去,對面有四五個人正在圍桌品茗閑談,其情景正好鑲嵌在月洞門的門框內(nèi),別有情致。對面還有插著桃花的花瓶,極富中國情調(diào)。

坐在那兒時,來了一位畫家,拿著幾十張寫有詩的半截大小的紙,問要不要買。我試著問了一下價錢,答說五張一元。那位畫家看上去五十歲左右,留著稀疏的胡須,瘦瘦的,小小的眼睛熱情地微笑著。

若到鄉(xiāng)村去可找到很舒適雅致的茶館。在我所去過的幾家中,南京城外雨花臺山麓的那家茶館,掛著“露花臺第二泉”的匾額,還有西子湖畔的很多家茶館,都是令人流連忘返之地。

中國人食西瓜子的習(xí)慣由來已久。西瓜子有消除脂肪之毒的功效,從生理上而言,像中國人那樣大量食用高脂肪食物,也有必要常食西瓜子。怪不得中國人常食用瓜子。不管到哪兒去,只要端上茶來必同時奉上瓜子。到藝人館去也好到娼妓館去也好,客人到了那兒后立即端來茶和西瓜子。西瓜子都是放在盤子里的,她們便抓一小把放在桌上一粒粒為你嗑開。但是若是吃不慣瓜子的人,要順利地嗑開瓜子殼也絕非易事。若能很在行地嗑開瓜子殼,好歹也算一個中國通了。

和西瓜子相比,南瓜子的殼薄而軟,吃起來要容易多了。味道似也比西瓜子好。我一開始不知道,在西湖蕩舟游覽時,在島上的茶店里第一次買了南瓜子,在船上作茶食嘗了嘗,覺得味道甚佳?;氐缴虾:罅⒓吹酵季尤ベI了上等的南瓜子,此后一有空便“咔嚓咔嚓”地嗑食南瓜子。而且在飲中國茶的時候,不知不覺地會體會到一種中國情調(diào)。

中國的菜肴繁復(fù)多樣,相當出色,而小食點心之類則幾乎乏善可陳。蜜餞做得很不錯,此外的饅頭包子、油炸糕、團子之類,到底不如日本點心和西式糕點那么精美可口。所以中國人很少吃點心小食。世界上沒有一個國家像日本那樣有那么多的點心糕團鋪,而中國尤其少。要是讓中國人嘗嘗日本的豆沙餡的糕團,會有什么樣的反應(yīng)呢?他們說這樣的東西一下子吃很多肚子會受涼。吃了豆沙糕團竟然肚子會受涼,我實在不解這個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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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菜肴

上海有各種中國菜。北京菜、四川菜、湖南菜、南京菜,各地風(fēng)味的菜館都有,各自在自己的招牌寫明哪方菜肴,以自家的特色吸引客人。不出一地便能品嘗到全國菜肴的地方據(jù)說在中國也就只有上海了。雖說同為中國菜,但比較一下廣東菜和北京菜,就會發(fā)現(xiàn)大異其趣。各個有自己的南北特色。北京和廣東,在氣候和風(fēng)土上自然大不相同,在人的體格長相、語言風(fēng)俗上也截然不同。廣東人即使到了上海,語言也不通,到了北京就如同啞巴一般。比起青森縣的人和鹿兒島縣的人碰在一起,北京和廣東之間的交通更加不便,平素彼此間很少往來,因此互相間的隔閡就相當深。從歷史上來講,中國的南北統(tǒng)一,就政治權(quán)力集中一處而言還多少有點意義,而欲借此以某種標準來統(tǒng)一民眾的生活形態(tài),則在根本上有違于自然了,其無法實現(xiàn)也是理所當然的了。正因為如此,菜肴自然也大相徑庭。四川和湖南,也是同樣的道理。我們必須認識到,在中國這樣一個大國中,因各個地區(qū)不同,地方色彩也就極為濃厚。因此,若要了解中國菜肴的整個風(fēng)貌,不一一去品嘗各地的風(fēng)味菜肴,就很難說已進行了透徹的研究。我在上海期間,得以有機會品嘗了不少各地的菜肴。不過,僅是各個吃了一遍,也還未達到比較研究的程度。即便就某一個菜而言,其烹調(diào)制作也非常復(fù)雜,以品嘗的人的舌感甚至都很難說清這到底是哪一種滋味。而且對于初嘗者來說,還有很多東西怎么也吃不慣或不敢吃。這些正是中國菜的特色,因此短期的旅行者僅能憑借自己的口味和愛好說一句好吃而已,而不能對中國菜的本質(zhì)有鞭辟入里的深刻見解。不過,總體而言,正如大家所說的那樣,一般來說味道不錯。夾一筷放在嘴里時,立即有一種滋厚的、濃郁的味道融入舌中,深入整個口腔內(nèi),使人沉湎于一種感覺上的陶醉狀態(tài)。就這一點而言,沒有其他食物比中國菜肴更具有魔力之功效了。中國菜是徹頭徹尾的需用舌覺來品味的菜肴。不像西菜和日本菜,還需要視覺和嗅覺。因此,就缺點來說,它缺乏一種雅致的情趣。但這畢竟只是外國人基于自己的主觀標準所做的判斷,而中國菜的理念是,食物只是訴諸舌覺、以美味為其最高宗旨,因此外國人的評判對中國菜就有點隔靴搔癢了。中國菜是崇尚實質(zhì)的,這正是中國人的國民性。

就像菜肴本身缺乏雅趣一樣,菜館的設(shè)施也好餐具也好都很煞風(fēng)景。像上海、南京、杭州等大城市里即使被稱作一流的菜館內(nèi),也只是在涂上了紅粉或是油漆的板壁和柱子上,掛著香煙廣告的美人畫來充作裝飾物,餐具等也非常粗劣。在這煞風(fēng)景的房間里,一大伙人圍著大桌子,先后將筷子或調(diào)羹伸向一盤菜或是一缽湯。而正式用餐的場合,是只有一張桌子,通常圍坐著八個人或十個人。一盤菜被端上來時,按規(guī)矩大家一同將筷子伸入盤內(nèi)。這種食用法是由菜的性質(zhì)所決定的,若將大盤中的菜一一以小碟分派給每個食客,其美味將失去大半。另一種說法是,中國這個國家自古以來便富有神秘性,即使是個人間的交往,彼此也往往不交心,稍一大意便有可能遭到毒害。因此用餐時大家彼此在同一個盤內(nèi)進食,以示沒有惡意和危險,不知不覺便形成了一種習(xí)慣。此說真?zhèn)坞y定,但到了中國想一下的話,你會覺得只有在這個國家才可能會有這樣的事。總之,這如今已成了習(xí)慣。因此在大家都將各自的湯匙伸入一個缽內(nèi)舀著啜喝的時候,你也就不會介意了。若是彼此投緣的知己一起吃飯時,飯桌上的氣氛就更加融洽無間,十分愉快。但若是同桌者中有帶病菌的人,那么便伴有相當?shù)奈kU。但中國人都無所謂,倒是將自己吃了一半的食物讓與他人才是顯出其至上的好感和親睦之意。

在上海虹口日本人集居的地區(qū)有條叫密勒路的街,街上有家叫“合珍”的下等飯館。到了晚上都是苦力到里面去喝酒吃飯,所以其不潔程度就難以用言語表達了,穿著西裝革履的畢竟走不進去??墒橇钊梭@異的是,那家店所做的炒面非常好吃。炒面是到處都有,可是連一流菜館做出來的炒面都不及這家“合珍”,因此在日本人中和中國人中都出了名。我也曾去嘗過一回,從此便欲罷不能,三天一次打電話去定了叫他們送來,或是自己特意跑去吃。自己去吃的話是剛炒出來的,味道也好,而且在臟兮兮的小館子里與苦力、小商販之類的人一起吃也別有一種滋味,便時常去。送外賣的人模樣也和苦力差不多,手上脖子上都黑黑地積著一層污垢,黑乎乎的拇指伸進碗的內(nèi)側(cè)端著來了。飯食上有一個拇指按過的凹陷處,喝茶的茶碗上殘留著黑黑的手指印痕。這家店有兩三個這樣送外賣的人。其中有一個跟我熟了,每次給他一點小費,以后便會對我非??蜌狻D侨艘呀迨畾q了,頭上有點謝頂了,長著一口齙牙。有一天我也去那兒吃炒面了,吃完后還想再吃點飯,他聽了后用中國話和日本話混雜在一起對我說:“先生,我們店里的炒飯也很好吃,不嘗嘗嗎?”可我不想吃炒飯,便答說:“炒飯不要,拿白飯來?!边@下堂倌態(tài)度變得生硬起來,說了一聲“好咧”,便走了。不一會端來了我要的飯菜。我坐在稍好一點的雅座上吃,吃完后點燃了一支煙,將目光投向前一看,那禿頂堂倌遠遠地站在那里捧著一只大碗在吃著什么,他看見了我,露出一口齙牙傻乎乎地笑了,接著他捧著飯碗來到我的身邊說:“這就是炒飯呀,很好吃的,不嘗一嘗嗎?”說著將自己吃了一半的飯用自己的調(diào)羹舀了一勺送到我嘴里。我一下子窘住了。我一邊“呼呼”地拍著肚子,一邊對他說:“我已經(jīng)吃飽了?!笨赡翘觅牟还埽闭f好吃呀,你嘗嘗。沒辦法只得張開嘴吃了一口。堂倌望著我的臉問:“怎么樣,好吃吧?”“嗯,好吃?!碧觅穆犃讼残︻侀_,又舀了一大勺:“來來,再吃點?!?/p>

在青樓里留宿的早上,那兒的小姐給我端來了紅棗蓮心湯,她自己也在一旁吃。據(jù)說這湯大補元氣。我當時不知有此功效,只是當赤豆黏糕湯一般,覺得味道不錯,便說道“很好吃”,一碗全吃光了。一看,小姐的碗里還有一半左右,于是她讓我吃了一口后自己又吃一口,然后又給我吃一口。她還是有點姿色的半老徐娘,我也并不覺得討厭。

總之中國就是這樣。你要覺得這體現(xiàn)了友好親睦,那也沒有什么不像樣,但這樣的舉止行為在根本上卻是由于缺乏衛(wèi)生意識所引起的。可你又不能對他(她)說這樣做不衛(wèi)生。

日本人用中國的婢女其實最感困窘的事便是這一點。清掃廁所的抹布與擦客堂的揩布她們都彼此不分。當然洗的時候她們也毫不在意地將其放在盛飲用水的桶里洗。中國人的住房里沒有廁所的設(shè)施,只是在樓梯下面黑暗的角落處放上一個馬桶而已。刷洗馬桶的人每天都會到各家來刷洗。小便的時候躲在房檐下放一放也不妨,到了晚上便將一個個壇子樣的東西放在各個房間里,小便可放在里面,或放在什么桶之類的東西里,你看到什么合適就可以放。有一次一個熟人帶我去妓院,我突然想小便,便悄悄地問那帶我來的中國人:“在哪兒小便呀?”那人指著對面并排放著的兩個桶中的一個說:“放在那里吧?!弊呓豢矗粋€桶內(nèi)放著清水,旁邊有個燒水臺,清水桶旁邊的桶內(nèi)積著污濁的臟水,浮著茶葉渣和痰什么的。還只是剛到那兒,我一下子感到手足無措了。

“可以小便在這兒啊?”我轉(zhuǎn)過頭再叮問了一句。

“對,可以?!?/p>

于是我橫了一下心就放在這桶里,正放到一半,那臟桶已有了八分滿,臟水都“噼噼啪啪”地濺到旁邊的桶里去了。

“這下糟了。”我趕緊中止。

“怎么啦?”

“不行呀,都濺到旁邊的一個干凈桶里了?!?/p>

“沒事兒,濺出來沒關(guān)系?!?/p>

也許是沒關(guān)系,但再想一下,這水可能要喝的。我把那個臟桶挪開了三尺遠,總算把余下的放完了。

臟不臟暫不說,按我們的習(xí)慣,在房間里而且是眾目睽睽之下當眾小便太不像樣了,可中國人根本無所謂。

日本人在吃飯時要是來了客人什么的也要趕緊收拾一下桌面,這已是習(xí)慣了??腿诉@一方哪怕是可以直闖飯廳的很熟的朋友,這時也要說一句:“哎呀,沒想到你在吃飯呀!”視線盡量不對著飯桌。看人家吃飯或是當著別人的面吃飯,這在雙方都是不禮貌的??稍谥袊鴧s正相反。當著別人的面吃飯既非失禮,也沒什么難為情。正相反,吃飯是件很可夸耀的事情,因此盡可能當著別人的面吃。上海的租界一帶倒沒有這樣的情景,可你要到小城市去,商人們都走到店門外,一邊吃著飯,一邊看著店。要是一般的住家,就會走到門口,面對著街道或蹲或坐著吃。要是個男的,就會捧著碗拿著筷,在街上走來蕩去讓大家都看見他在吃飯。當然這是下層社會的眾生相,對他們來說,吃飯是一件又開心又光彩的事,非得要讓別人看看。由此我們可以想象長期以來中國的大多數(shù)民眾是如何地與饑餓搏斗過來的。

到了飯館里也一樣,若是日本人就盡可能選一個靠里面的雅座坐下來??稍谥袊喾?,他要盡可能占一個從街上可看見的桌子,所以里邊總是空著的。不管是眉目俊秀的貴公子模樣的年輕人也好,還是白發(fā)長髯的老人也好,將桌子上米飯盛得堆成山一般的大碗湊近自己的臉,瞪大著眼睛望著街上,一邊握著漆成紅色的長長的方筷神情悠然地吃著。這種碗一般都是藍花瓷碗,以前傳入日本的這種藍花瓷碗,善飲茶者都很喜歡將其作為盛放糕點的器皿,中國沒有這種陶瓷的糕點盤。

上次去登南京城外的雨花臺時,看到一個討飯的老婆婆手里拿著的藍花飯碗已年代久遠,想以五文錢或十文錢買下來帶回日本去,在碗上刻上“雨花臺上非人傳來之茶碗”的銘文向人夸示,于是便對她說你給我看看,一看才發(fā)現(xiàn)是已裂成三塊后重新燒補起來的,好容易生出的雅興也全沒了。老婆婆的神情很尷尬,于是就給了她一文錢要下了這個碗。

出處同前

蘇州游記

十一月九日。

我和歐陽予倩君坐上了上午八點五十分從上海開往南京的列車。我們買的是二等車票,可二等車廂已滿座,于是便讓我們以二等的票進入了一等車廂。一等票是四人一間的小房間。房內(nèi)有一位五十歲左右的上了年紀的男子,與予倩君竟是熟人。

一直到昨天,上海還是非常暖和,今天早上突然冷了起來。予倩君已穿了厚厚的外套,還戴上了圍巾,我只是穿著單衣,外套也是薄薄的一件,身體不禁覺得有點發(fā)冷,心中頗為擔(dān)心。

車上的侍者跑過來問要點什么。我還什么都沒吃,便要了咖啡、烤面包、煎雞蛋等。我與歐陽予倩君是第一次外出旅行,予倩君是一個非常溫和寬厚的人,對我這個任性唐突的人來說真是一位十分理想的旅伴。我可以將一切都聽由予倩君去處置。我們在車上談戲劇、談朋友,話題無所不涉,所以旅途一點也不寂寞。先我們而在的那位五十歲左右的男子見予倩君日語說得這么流利,一直看著他,臉上露出了欽佩的神色。我們的談話很多涉及上海的田漢,今天早上田漢一定在打噴嚏了吧。反正說他的話也不會是什么好話。予倩君說他近來在研究近松門左衛(wèi)門,打算將他的作品譯一兩部出來。

“這真是件大好事。只是將現(xiàn)代作家的短篇翻譯幾篇便會介紹說這就是日本的文學(xué),這多少有點曲解了日本文學(xué)的面貌。日本的古典中有很多優(yōu)秀之作。中國的古典作品已全部介紹到了日本,而日本的古典文學(xué)研究家可說僅此一人。你注意到了近松和西鶴,這正是我們所十分期望的事?!?/p>

在聊著這樣的話題時,火車已臨近蘇州了。車窗外出現(xiàn)了陽澄湖。湖面并不寬,湖水在江南卻是少有的清澈。此湖以出產(chǎn)蟹而著名。

十點稍過車到了蘇州。我們在這里下了車,在車站前雇了一輛馬車。坐敞篷馬車的感覺十分愜意,可見到遠處的城墻,大路的兩邊種植著柳樹。稍往前行,可見到墻垣古舊的住宅和也許是傳教士居住的紅磚樓房。運河在城中流淌。是我所熟識的安閑的蘇州。行駛了約一二公里,來到了城外的一條繁華大街。街上有好幾家大旅館。我們進了一家名叫蘇州飯店的旅館,這是一家西式的漂亮的旅館。我們被帶到了二樓的房間。

予倩君在本地有一個弟子,便叫茶房送了一封信過去。然后我們倆去附近一家叫大慶樓的菜館去吃午飯。這是一家有歷史的大飯店,我們在二樓陽光充足的桌邊坐了下來。二樓中央部分形成一個四方形的空間,從那兒可清晰地望見下一層廚房間的情形。廚房間很大,有十幾個爐臺,每個爐臺上各有一位廚師在烹調(diào)菜肴,規(guī)模很大。

為了驅(qū)寒,我喝了很多酒,吃了不少菜。剛才見到的陽澄湖的蟹也上來了。喝得酒酣耳熱。

“歐陽先生,今日我有一個要求?!?/p>

“什么事?”

“在后藤朝太郎氏所寫的文章中,寫到了在蘇州城外的運河上泛舟懷古的情景,后藤先生的文章寫得是不錯,不過這河上泛舟恐怕挺有意思,我也想體驗一下?!?/p>

“行啊?!庇栀痪⒓磻?yīng)允了,“現(xiàn)在先在城里逛逛,然后再坐船正合適。要不要順便叫幾個女子陪陪???再吃點東西?!?/p>

“那就更好了,一切都由你費心了?!?/p>

“我剛才修書去叫的人過會兒就來,我們就由他去操辦吧,肯定很有意思的。”

予倩君說他興致也很好。據(jù)后藤的文章說,只有在河上泛舟游覽,才能真正體會到蘇州的情調(diào)。各地來的民船停泊在河面上,他們以不同的方言互相交談,唱著各自家鄉(xiāng)的民歌。不時地從沿河的人家中傳來胡琴的聲音,窗臺上有時會出現(xiàn)女子的半身倩影。所有的懷古思幽之情就自然地溶入了平滑的水面上……我的腦際浮現(xiàn)出了文章中所描寫的情景,想到自己也可以去經(jīng)歷和體會這樣的場景,心里不禁感到了一種戰(zhàn)栗般的興奮和快樂。

出了大慶樓回到旅館里,歐陽先生的弟子已在等著我們了。是一位姓龔的脾性溫和的人,年齡約比我們小三四歲。龔先生以前有志于做演員,因此入門做了予倩君的弟子,后來中途改了主意,現(xiàn)在在故鄉(xiāng)蘇州的一個劇場里擔(dān)當會計之類的工作,不過有時還寫些劇本什么的。龔先生今天做我們的導(dǎo)游。

正要出門的時候,我大概是空腹飲酒,又吃得過多,心里覺得有點想吐。于是索心用兩個手指扣入咽喉將積在胃里的東西全吐了出來,這樣稍微好受了些。

“要緊嗎?”

“哎,已經(jīng)沒事了?!?/p>

三人出了旅館,在門前坐上了黃包車。今天計劃看看城外。有一條兩邊種植了櫻花樹的寬闊的大道,那邊就是日本租界。上一次我曾來過蘇州,但清晨四點左右到的,早上八點左右就坐火車離開了這兒,哪兒都沒能去看。在一家旅館休息了兩三個小時,這家旅館應(yīng)該在這一帶的,我一邊思忖著一邊尋找,但這已是六年以前的事了,記憶有點模糊。

龔先生一開始帶我們看了兩三處寺院。我腹中還留存著一些殘物,便吐在了寺內(nèi)的庭園里。然后去了有名的留園。這座名園比耳聞的還要宏大。留園為已故的盛宣懷氏的私產(chǎn),現(xiàn)在仍為其后人所擁有,聽說這一座園林值一千萬。建筑大部分為回廊,建筑師在回廊上傾注了極大的功夫。在池塘的一端筑起了一座純由石頭壘起的假山,池上有一座九曲石橋??傊?guī)模不小。園的一隅有一小山岡,頂上筑有一祠廟,四周古樹蒼郁。其下是綿延的土墻,路對面有一長列圍墻頗高的建筑,據(jù)說是尼姑庵。予倩君告訴我,傳說有個男的每天在這山岡上眺望對面的庵堂,結(jié)果與一年輕的尼姑互有了情意,一日越墻翻入尼庵,結(jié)果發(fā)生了一場悲劇等等。

出了留園我們前往虎丘。那一帶都是原野、田地、住家及荒地,只有一條很窄的坑坑洼洼的道路,坐在車上顛簸得厲害。我們的三個車夫都是二十歲前后的年輕人,力氣都很大,互相大聲說笑著跑得飛快。也不管有沒有路,拼命地往前拉。有個車夫在奔跑時“啐”地吐出了一口痰,被風(fēng)吹到了歐陽予倩君的臉上。

“喂!”予倩君呵斥著用手帕在臉上擦了又擦。

這時誰叫了一聲“呀”,車停了下來,一看,原來是我坐的一輛黃包車的輪胎脫落了,里面紅色的內(nèi)胎像一個鼓起的瘤團似的露在了外面。車夫擺弄了一下硬把它塞到了里面,又拉了起來。

“有問題嗎?”

“沒問題,是輪胎破了,不過沒關(guān)系?!?/p>

他也許是沒關(guān)系,可坐在車上的我卻感到挺危險。我覺得輪胎說不定一會兒就要爆破了,坐在車上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他們盡走一些崎嶇小道??偹銇淼搅艘粭l寬及一兩米的街上,我們像是在高墻和高墻之間的夾縫中穿越而行。不一會兒來到了一條河邊。河寬僅約八九米。河邊一幢接一幢的都是房屋,有一邊屋檐下是一條道路,有一排像是做批發(fā)的商店。不時地可見一座座的石橋,拱形的橋體下不時有船駛進駛出。過了這座橋又沿著對面的河岸向前行駛,河面漸漸寬了起來,對岸盡是些寬大的住宅。墻院內(nèi)聳立著落了黃葉的古樹,岸上立著數(shù)株形態(tài)婀娜的楊柳。白色的粉墻靜靜地倒映在水面上,河上有民船在緩緩地移動。與這樣的詩情畫意相對應(yīng)的,是河邊的滿是垃圾的臟污的街道。街上有簡陋的菜館、舊用具店、打鐵鋪、下等的飲食店。路邊蹲著石獅子,街上立著石制的牌樓,驢子“嘚嘚”地走過,下層的勞動者聚在一起賭銅錢,成群的雞,老人,小孩,狗,貓……不時地可看到有人在用麥秸編織著什么,多是孩子。我喜歡中國骯臟的街道,勝過在漂亮的大街上行走。因為在這樣的街巷中,一眼就可清楚地看到中國人的生活實相,這才有意思。

虎丘寺與中國所有的名勝一樣,已是荒蕪不堪。門內(nèi)的路兩邊長滿了雜草,土墻仿佛頃刻間就會坍塌下來似的。但里面有很像樣的寺廟,聳立著古塔。在猶如石洞的地方有一塘小而深的池水。此池稱為劍池。有一片十來米見方的平地,地上突出著一塊石頭,據(jù)說此為名僧向眾人說法的講壇石。說法時據(jù)說周圍的頑石都會紛紛頷首點頭。不知是什么年代的事,據(jù)說在這一塊石頭的座席上曾殺死過一千人,其血滲流至石頭內(nèi),至今仍殘留著斑斑痕跡。

塔在山頂上。這是一座古代的磚塔,但已嚴重頹壞,塔頂及四周叢生著雜草和灌木。周圍是一片田地。來到近處一看,塔身實在過于破敗,不由得生出幾分凄楚蒼涼的感覺,卻并不覺得它的莊嚴雄偉。不過在這廣袤的姑蘇平原的正中央孤然聳立著的這座虎丘塔,卻能使人感到這古塔象征著整個蘇州的歷史。

帶我們游覽的龔先生從寺里打電話到城里聯(lián)系我們傍晚坐船的事。然后我們來到望蘇樓內(nèi)的二樓飲茶小憩。坐上了在門前等候的黃包車踏上歸路。半途中我坐的那輛車內(nèi)胎又露出來了,車夫拾來了一段舊繩子將輪胎綁扎起來。在他做手術(shù)的空隙,我下了車站在一邊。就在路邊的一戶人家內(nèi)有四五個女孩子在編麥秸。其中有一個十三四歲模樣長得非常秀美的姑娘,這孩子穿的衣服也很漂亮。沿著來時的道路,我們回到了蘇州飯店。

我大概是前一天晚上睡眠不足,而且白天又嘔吐了一番,人覺得十分疲憊。到了傍晚還得去坐船,因此想在這間隙休息一下,于是便和衣躺在了床上,一會兒便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一陣喧雜的說話聲使我醒了過來。好像來了兩三個女子,其間還聽到了男人的聲音。人們在匆匆忙忙地進進出出,歐陽予倩君一個勁兒地在說著什么。我覺得腦袋很沉,連出去也感到很倦怠,便繼續(xù)垂掛著帳帷躺在床上。

過了一會兒,說話聲越來越紛雜,噪音也高了起來。予倩君像是在竭力陳辯些什么,我依舊不加理會似睡非睡地躺著。這時予倩君走到了我的床邊說:

“村松先生,你還睡著嗎?”

“沒,已經(jīng)醒了?!蔽疑陨粤瞄_了帳帷抬起了頭,幾個女子一下把眼光轉(zhuǎn)到了我這。

“事情有點弄糟了?!?/p>

“聽動靜好像是這樣,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是游船的事情,現(xiàn)在來到這里的是青樓里的女子,情況和我們原來所考慮的大有出入,說是無論如何得要一百五六十元錢?!?/p>

“這可是太離譜了,這錢都用在什么地方?”

“船方與青樓兩邊都要給錢。按慣例在船上都要打麻將,十二個客人每人要抽三元錢,那么一桌是三十六元,這錢是給青樓的費用。她們要求開兩桌,即使不玩麻將也是這個收費。船方也要給錢,另外還要叫十來個陪船女。給她們的小費是每人兩元。另外船菜一桌要二三十元,船上跑堂的也要小費。這樣加起來至少也要一百五十元到兩百元左右。”

“這可是不得了,怎么會把事情弄得這么大呢?”

“具體我也搞不清,總之,她們說是已這么準備好了。龔先生聽說這件事也大吃一驚,不知跑到哪兒去了。我的想法是先回絕一方,游船和青樓你看回絕哪一頭?”

“青樓那邊完全沒有意義,我們本來的目的就是想坐船嘛,到了青樓那邊又是宴會又是打麻將的,根本就沒有意思嘛?!?/p>

“那倒也是,那么就回絕青樓吧?!?/p>

我們這么商定后,予倩君便又與她們開始交涉了,那幾個女人嘰嘰喳喳猶如雀噪似的講個不停,予倩君面對三個女人也是激紅了臉,拼命地試圖向她們辯解。這樣反復(fù)交涉了一陣后,予倩君又來到了我這里。

“這件事很棘手。她們不同意,說是菜也準備好了,陪伴的女人也叫好了,現(xiàn)在再要回絕沒那么簡單。又問了一下船的情況,又大出意料,說是這艘船基本上是不能動的。這是一艘很大的船,專供在船上舉行宴會用的?!?/p>

“這真叫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究竟為什么會定這樣的船呢?”

“我也搞不清楚。”

正在這時候龔先生回來了。于是把龔先生叫到屋角問他怎么回事。原來事件是這樣的:龔先生聽了我們想坐船的事后,其實他也不大了解這方面的情況,于是便從虎丘打電話將此事托給了他的一個朋友,而這個朋友在麻將臺上剛剛上手,脫不開身,便說道:“上海的歐陽予倩來了,托我辦這個事,倒是挺麻煩?!闭f著,正好來了一個人,接口說道:“這種事情簡單得很,我來給他們聯(lián)系吧?!闭f著便接下了這件事。就這樣聯(lián)系人從一個轉(zhuǎn)到另一個,又轉(zhuǎn)到另一個。最后接辦的人將此事聯(lián)系到了蘇州第一的青樓,青樓接此買賣,歡天喜地地趕緊預(yù)定了一艘最大的船,又精心準備了晚宴和陪伴的女子,一切弄妥后便派了這幾個女子來接我們?nèi)?。后來才聽說,蘇州自古以來即有這樣的游樂。當然這是富豪的奢舉,一年才一次或是三年一次。而且有如此豪舉,青樓也不只是陪在一邊而已,而客人口袋中也得有個一百五十元二百元才行。予倩君因是名聞遐邇的演員,青樓里也歡歡喜喜地把這件事接了下來。后藤太郎氏的文章現(xiàn)在給我們帶來了始料未及的災(zāi)難。我們原先的設(shè)想是雇一葉小舟,叫兩三女子,備上一點酒菜,泛舟河上以領(lǐng)略其淺酌低唱的情趣。我若是三井或是巖崎的公子,而予倩君是袁世凱或是盛宣懷的公子,那么這種事情就根本不算一回事了,而對我們這種坐二等列車、出門以步代車的人來說,這可是一件大事了。龔先生也一個勁兒地向我們道歉,他本來就是一個像貓一樣溫馴的老實人,不可能由他自己來圓滿地解決這件事。我與予倩君促膝進行了商量。說實話,此時我倆真想拍拍屁股溜之大吉的,但擔(dān)心夾在中間的龔先生以后會有麻煩,便打消了這個念頭。萬般無奈之下,就當是遇上了火災(zāi)吧,決計去青樓,但至少得回絕這不能動的船,快快地將此事通報給了船方。船方立即派了兩三個年輕人過來,一臉怒氣沖沖。他們說這船一年才用幾次,光打掃一下就費了很大的工夫,現(xiàn)在再要回絕實如晴天霹靂。我們在一邊低聲細語竭力平息他們的憤怒,反復(fù)說明事情的原委,并答應(yīng)解約之后出若干賠償金。他們提出要賠十二元,我們一再說好話,將金額還到了六元,總算將此事了結(jié)了。麻煩的是青樓,可這幾個女的都不答應(yīng),于是今晚便去那兒舉行晚宴。

嗣后的事也大大折騰了一番。舉行宴會必得要邀請客人,歐陽先生給蘇州所有的熟人都發(fā)了請柬,加起來才得三四個人,而且不湊巧這三四個人全都不在。這次由龔先生出面奔走了,也不管張三李四阿貓阿狗湊滿了七八個人。我躺在了床上,頭卻越發(fā)沉重了。中午吃得不舒服,胃也感到難受。在這一次的異國旅行中竟要將素不相知的陌生人邀集到青樓去舉行宴會,這樣的事光想想也令人膩煩。但這也是降臨到身上的災(zāi)難,無可奈何。男子出門便已樹敵七人,更何況我是離開了日本來到了中國,我可不能做有違義理丟了日本人信譽的事。這么一想頓感勇氣倍增。行,你要的話我把生命腦袋都給你!想到這里一骨碌地下了床,把領(lǐng)帶重新系戴整齊。

天黑以后我們出了旅館往青樓。進了城后稍往前即有一條河,河上有座橋。我們沿河行走折入一條巷子,這是一條貧民窟似的暗舊的小巷。賣饅頭和面的露天小店掛著昏暗的煤油燈。再拐入幽暗的小巷內(nèi),妓院即坐落于此。這是一處古色蒼然的猶如山上寺院般的建筑。剛才的幾個女子在那兒等候,熱情地將我們引入了客堂??吞孟喈敶?,而且不似外面所見的,里面十分整潔干凈。門上懸掛著匾額和對聯(lián),屋角放著一張西式的辦公桌。此處主人名字叫雪麗玉。對聯(lián)上寫的是:

雪容冷淡花容麗;

玉容玲瓏珠容圓。

更令人驚訝的是正面高處掛有一匾,上寫“花園大總統(tǒng)”,據(jù)云為某書法家的手筆,匾額四周用人造花裝飾著。原來每年由當?shù)氐膱笊缗e辦活動,投票選擇該年度最受歡迎的藝伎,其時得分最高者便贈此“花園大總統(tǒng)”的匾額。自古以來蘇州即為中國第一的出美女之地。在這花園之中我們的雪麗玉當選為大總統(tǒng),那她等于就是四百余州中第一名花了。能成為中國第一美女的座上客,那么花一二百元的也就在所不惜了。我未能坐上游船而生的懊悔已忘在了九霄云外,心情一下子變得愉快起來?!安还茉趺凑f,畢竟是大總統(tǒng),了不得呀。若你要是袁世凱或是段祺瑞這樣的大總統(tǒng),我們就無法拜謁了。而正因為是花園大總統(tǒng),還可以這樣的方式來做你的座上客,這也真是三生有幸了。”

我獨自默默地感激著,可客堂中大總統(tǒng)連影子也未曾一見。

“歐陽先生,大總統(tǒng)她是怎么啦?”

“馬上就要來了吧。剛才曾到旅館來了一下,先回去了,未能向你露一下臉。”

拜謁不到大總統(tǒng),我心緒總定不下來。問女侍:“雪麗玉現(xiàn)在在哪里?”她只是將目光往里面一間挨一間的房間瞥了一瞥答道:“在那邊的房間里吧?!庇谑俏夜钠鹆水惓5挠職猓粋€人魯莽地闖進了那邊的一間房間,一看,這是一間潔凈雅致的閨房,里面有一張床。雪麗玉正無精打采地坐在那里,年齡約為十八九歲,卻并無閉月羞花之貌。

我問她話,她也不搭理。她低頭默不作聲,最后倏地把身轉(zhuǎn)了過去,看樣子像是有什么傷心事。我對女人總是心腸很軟,倒是為她擔(dān)心起來了?;氐娇吞冒汛耸聦W陽氏講了,于是我便與歐陽一起又來到了她的閨房。然而她依然不愿露臉,一直冷冷地以背對著我們。

“這個女人是在生氣呢!通??腿巳羰菍ε藳]有興趣的話是不會到這兒來玩的。但我們卻與常人不同,我們原本只是想在運河上泛舟,結(jié)果陰差陽錯才落到了這個境地,而并不是對她有什么意思,她當然是很失望了。再加上以自己的名義預(yù)訂的船中途也不要了,作為大總統(tǒng)的她自然覺得很沒有臉面了。不過她了解到了我們的情況后,說是不來也罷了,可她周圍的人從生意的利益上著眼不肯答應(yīng),她為此感到很生氣?!庇栀痪f道。

“這樣的話,我們怎樣說好話也不能討得她的歡心吧?”

“恐怕沒用吧。”

她倒是挺會擺架子。結(jié)果我們只見到了大總統(tǒng)的背脊和臀部,心灰意冷地回到了客堂。正在這時客人陸續(xù)到了,都是龔先生的朋友,予倩君一個也不認識。來了六七個人,再加上我們主人這一方共聚集了十個人左右,一會兒便開桌上菜。

客人與主人之間均是無一面之交的陌路人,而且今晚緣何要將各位請到這里來吃飯,客人也搞不清,都是龔先生硬將大家叫到這里來,大家只是奉命前來而已。連很善于交際的歐陽予倩氏今晚也變得訥訥少言了,至于我就更無任何妙法可施了。究竟是何緣故,食桌上夾進了這樣一個陌生的日本人?大家也若墜五里霧中。這個時候要是菜能好點的話,至少也能救點場,可偏偏菜又特別糟糕。對這家青樓而言,這些客人都是僅此一回下次絕不可能再來的人,因此便以最廉價的菜肴開出最昂貴的價格,這是最聰明的生意經(jīng),可謂路人皆知。對店家而言,只要桌子上能擺上些菜,味道就不去管它了。面對這樣劣質(zhì)的菜肴,客人們也食興索然,懶得動筷。

宴會開始后大總統(tǒng)也全然不露臉,但從外面叫來的女人卻陸續(xù)來了。這些藝伎來的時候,必定有隨從的侍女和拉胡琴的男人一起跟來。她們隨意地在客人后面坐下后,合著胡琴唱了一首小曲,唱完后便問自己的客人道:“還要唱嗎?”“辛苦了?!笨腿宋繂柫艘幌潞蠼兴灰俪耍谑窍旅娴呐咏又?。

此處我看到了一個很有趣的習(xí)俗,就是大總統(tǒng)家的侍女給外來女子小費。小費為兩元,接到小費的藝伎將一元納入自己的腰包,一元歸還給發(fā)小費的人。店方向客人收取給外來藝伎每人兩元的小費而其中的一元由此便歸伎館所得。有趣的是這金錢的交易都是堂而皇之地在眾目睽睽之下進行的,拿出的一方和接受的一方都是將手伸過圓桌在客人的眼皮底下進行,讓客人清晰地看到。據(jù)說此為當?shù)氐牧?xí)俗。通常這種宴會的場合,外來藝伎的費用由受邀請的客人出,前文所述的麻將的抽頭錢也由各個客人自己拿出來,并不一定由主人一方負擔(dān),但這次的客人卻都是我們硬叫來的,所以一切的消費均由我們主人一方負擔(dān)。

藝伎中有不少長得挺漂亮,問其姓名,曰菲菲,曰娟娟,曰鏡花……

聽說蘇州也和南京一樣,也有人主張禁止藝伎?!安痪镁鸵沽税??!庇形豢腿苏f。倘若這是真的話,我倒是遇到了一個好機會。

宴會順利結(jié)束??腿硕甲吡撕螅覀冎Ц读隋X,離開了這家伎館。雖然天黑才不久,卻是個冰冷刺骨的寒夜。

我們早上八點鐘起來坐了黃包車到城里去。城內(nèi)的街道很窄,相當繁華。不時會意外地出現(xiàn)一些河流。河的兩岸密密集集的都是些高高的建筑,因此這些小河宛如深谷下的溪流一般。我們?nèi)ヒ患医凶鳌皡窃贰钡牟桊^與龔先生會合,不一會兒他來了。

我們?nèi)タ戳霜{子林這處有名的庭園。這是上海姓貝的一位富豪的財產(chǎn),整個建筑、房屋都修繕得相當好。據(jù)說已有兩百年的歷史。建筑樣式的繁復(fù)多變令人嘆為觀止。回廊上的窗飾頗為雅致,此為泥瓦匠的杰作,稱為花墻。假山壘筑的精巧亦以此園為極致。將數(shù)千塊奇巖怪石巧奪天工地、恰到好處地壘積起來,其造園之技也真了不得。據(jù)說此園的假山并不是出自造園師之手,而是由一位學(xué)養(yǎng)深厚的年老學(xué)者自告奮勇壘筑起來的。

也去看了拙政園。園內(nèi)有明代忠臣文衡山親手植的老藤,旁有滿洲八旗的會館。有舞臺,有看臺,建筑本身尚留存著八旗全盛時代的影跡,只是已頹敗之極,只殘留著一點樓館的形態(tài)而已。再往內(nèi)園走,門口有兩個看門人,事先打一下招呼的話可以進去??撮T人在讀著小說樣的書,掛在墻上的鐘不知何時早已停了。拙政園的建筑物和庭園都已破敗得無法修復(fù)了。園內(nèi)的樹木樹葉已轉(zhuǎn)紅,地上一片落葉錦繡。小鳥在悠然地啼囀著。滿園蕭索荒涼,一股凄愴的鬼氣逼人而來。

即便如此,留園也好,獅子林也好,此拙政園也好,都是多么精美的庭園?。』叵肫疬@些名建筑紛紛產(chǎn)生的黃金時代,再環(huán)視一下現(xiàn)今的中國,真有點滿目瘡痍之感。我并不是徒然在懷戀昔日的文化,想到主要是由于外國的武力侵入和經(jīng)濟上的壓迫導(dǎo)致了舊中國文明的沒落,不免有痛心疾首之感。當中國的國民時代到來時,中華民族必將再致力于本國文明的重建了吧。我翹首期望著這一天的到來。

譯自村松梢風(fēng)《新中國訪問記》,東京騷人書局1929年5月

西湖游覽記

我和M君夫婦一同坐上了上午八點五十分從上海開往杭州的列車。M君穿西服,其夫人穿和服,我則穿中式的衣服。一行三人的服裝分別由和漢洋組合在一起,三人不覺相視而笑。坐的雖是一等車,車卻是又舊又臟。在一等室外,除我們之外幾乎沒有其他的乘客。執(zhí)行列車警衛(wèi)的憲兵一行十余人來到了一等車廂。這些憲兵在車廂內(nèi)高聲喧嘩著,將吃的瓜皮果屑隨意吐在地上,背著刺刀槍在車內(nèi)橫行闊步旁若無人,實在令人生厭,但我們也無呵斥外國憲兵的權(quán)力,只得默默地望著他們。

車內(nèi)就是這個情形,而沿途的風(fēng)景則四季都是美不勝收。車窗外都是一望無際的平坦的田園,看不見山影。不時可看到縱橫的河網(wǎng)。上次我坐火車去杭州的時候是春天。紫云英裝點著大片的田園,楊柳綻出了嫩綠的新葉在風(fēng)中搖曳。如今已是秋天了,風(fēng)物多少有點寂寥,但這是江南獨有的充滿柔情的景色,因此并無凋落的傷秋之感。

M君在親切地回答著夫人的問題,熱情地指點解說著窗外的景物。他夫人非常年輕,來中國雖有幾年了,但去上海以外的地方旅行這還是第一次。夫人長得很娟秀,個子小巧,膚色白皙,有一雙明亮澄澈的眼睛。我從神戶啟程來到上海時,本來只打算從上海一路游到南京,但M君見了我之后立即勸誘我說:“去杭州吧,Y君也在那兒等著你?!盰君是M君的老同學(xué),今年夏天出任了駐杭州的領(lǐng)事。這位Y君在我上次來中國的時候成了很投緣的朋友。后來我從M君夫人的口中了解到,我若去杭州的話,M君當然陪我一起去,連M君的夫人也準備一同前往。結(jié)婚還不過一年半兩年左右的這對夫婦,還一直未曾有機會一同去中國的鄉(xiāng)村旅行,而且M君不久將從O新聞上海支局長的現(xiàn)職調(diào)回到大阪總社榮任要職,所以錯失了這次機會也許一生都難以彌補。這么一想,我便調(diào)整了自己的日程,決定陪同M夫婦一起去,我覺得這是自己的命運。

M君畢業(yè)于上海的同文書院,在中國差不多有二十年了。他對中國知之甚詳。他的性格既適于做新聞記者,又帶有幾分詩人的氣質(zhì)。因此他同時具有機智敏捷的頭腦和動輒易變的情感。而且久在中國,他對中國的環(huán)境已經(jīng)厭倦了,逐漸失去了對外界事物敏感的反應(yīng),一切都難以引起感動,他對中國的現(xiàn)實已經(jīng)完全失去了興趣,基于他多年新聞記者的閱歷,他尤其對中國的政治及政治家,幾乎難以產(chǎn)生一點點的尊敬和信賴。但我認為這是由于他對中國過于了解,而反過來對中國以外的各國政治和政治家的了解就相對較少的緣故。他不久回到日本后,在日本也一定會感受到在中國已嘗受到的那種對政治的厭惡感。

松江、嘉善、嘉興……只有這些大站映入眼簾。松江以鱸魚著稱,為江蘇省的一市,而嘉善則已屬浙江省了。火車在古老的城墻外穿行而過。丘岡上聳立著壯偉的古塔。磚壘的城墻上不時已出現(xiàn)一處處頹圮,長出了灌木和雜草。城外的街市必沿河而筑,河上帆影片片,桅檣林立。

臨近杭州時,火車穿行在低矮的山地間。來到這一帶時,黃櫨樹的紅葉實在令人陶醉。山嶺上,村落間,映入眼目的皆是黃櫨樹。我是這次到杭州去才初次領(lǐng)略到了黃櫨秋葉的美。依光線角度的不同,它會變換出各種各樣的顏色,其色彩的絢麗鮮艷畢竟是其他的樹木所無法相比的。據(jù)說能從這種樹上采集到蠟。

下午一點左右車到杭州。車窗外是幾乎都遭破壞的城墻,車緩速在城外開了一會兒便抵達了車站。下了站臺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紅磚樓房的柱子上用油漆書寫的標語,如“打倒帝國主義”,“肅清軍閥余孽”,“懲辦貪官污吏”,“判除土豪劣紳”等等。

我們坐了黃包車前往日本領(lǐng)事館。穿過市區(qū)來到了西湖湖畔,這一帶有很多旅館,湖畔形成了一片公園式的綠化地。草坪上,長椅上,系著領(lǐng)帶的青年人正與剪著短發(fā)的姑娘甜蜜地低聲細語。有好幾對這樣的青年男女。湖面上彌漫著淺黃色的煙霧。黃包車在湖畔平坦的大道上快速奔馳。路邊多為舊建筑,房屋的圍墻上、墻壁上書寫著與剛才差不多的宣傳標語。也有的在“三民主義就是……”、“國民黨是……”之類的題目下密密麻麻地寫著數(shù)千字。

日本領(lǐng)事館位于寶石山麓,建在臨西湖的一處高地上。在其上保俶塔猶如一桿槍一般地矗立著。我們事先沒有通知便徑直而來,但領(lǐng)事Y氏還是非常高興地歡迎我們的到來。我與Y夫人是初次見面。

M君、Y君和我三人竟都是同年,這也是奇緣。M君和Y君不僅是同一學(xué)校的同學(xué),而且在當時就是極為親密的朋友,學(xué)生時代一同到中國的內(nèi)地去進行考察旅行,兩人情同手足。

德富蘇峰在他的《中國漫游記》中曾述及他在杭州領(lǐng)事館做客一事。

“予昔日曾記曰:‘欲求風(fēng)流第一之領(lǐng)事館,可謂無過于我杭州之領(lǐng)事館。予夙無為官之念,然若在此奉職,卻有在此做一個月領(lǐng)事之想也。然若不任領(lǐng)事,僅以食客寄寓此地,則更佳也?!旰笾袢眨柚硐胨斓靡詫崿F(xiàn),在此領(lǐng)事館做食客。所謂如人意之事,蓋為此耶?予何善之有,竟享如此福德!”

站在二樓的陽臺上向前展望,整個西湖盡收眼底??墒墙袢詹恢喂剩斓亻g一片黃蒙蒙的,太陽光也是昏黃的,湖上的景象混沌一片。Y君和M君告訴我說此乃黃塵之故。我原以為黃塵僅限于北方,而南方有時也會受其侵襲。

Y君招待吃了午飯后,我們便想到岳飛廟一帶去走走。Y君夫婦、M君夫婦再加上我五個人一同出了門。從門前信步往下走到湖邊,有一舟船停泊處,已經(jīng)給我們準備了小船。那兒是一個小小的湖灣,湖岸上排列著四五棟兩層樓的古舊長屋。不僅舊,而且原來就是為出租而建造的,因此頗為粗糙,然而在前面的屋頂下等處卻鑲有雕刻,增添了一點雅趣。在臟舊之間竟有種不俗的格調(diào)。我說了這一感想后,Y君接嘴說:

“這就是杭州的特征呀,這一情景只限于南方,同樣是中國,你到北方去就看不到了。”

他的神情似乎在說,你的感想甚得吾意。然后他又告訴我說,作為南宋文化中心的杭州的這種藝術(shù)情趣在現(xiàn)今依然延續(xù)著。

在領(lǐng)事館的正下面,有一條堤道通往湖中一個叫孤山的大島。這邊是有名的白沙堤。其起點的石橋稱為斷橋。堤上為一平坦的大道,兩邊是一長排古柳,堤的長度據(jù)說有三華里,至少有一千四五百米吧。我們所乘坐的小船沿著白堤而行。有兩個船夫,用小小的槳在劃船。當船槳每劃動一下時,便從水底涌起一陣紫色的粉狀的湖泥。水有點混濁,看不見湖底,卻可知湖水較淺。芥川龍之介君曾將西湖斥之為泥沼,其緣由大概即在于此吧。但Y君對此卻做了這樣的解說:

“這些都是香灰,絕不是湖泥。西湖岸邊有無數(shù)的寺廟,這些寺廟每天所焚燒的香灰便倒入湖中。幾千年來所傾棄的香灰便在湖底堆積起來,以致造成湖水很淺。但涌起的并非污泥,而是非常潔凈之物。你可以說它是自古以來人們信仰的遺物,也可以說它是渣滓,這任由人說,但它卻極不簡單?!?/p>

“別說傻話了,香灰怎么會積得那么厚,是污泥!”M君反駁說。

“不,是灰。不信的話你抓一把看看?!?/p>

“污泥呀!抓它干什么!”

正在他們爭論是灰還是泥的時候,船已劃近了孤山的一角。此處稱為“平湖秋月”,乃西湖十景之一。在靠湖岸處有一座樣式甚佳的建筑物。堂前有一株不知何名的古樹,枝葉繁茂。堂內(nèi)堂外置有些桌椅,可在此飲茶。我還記得上一次五月初夏來此地的時候,就在這棵大樹下飲過茶。其后有一所稱為國立藝術(shù)院的美術(shù)學(xué)校。船從孤山的正面經(jīng)過,湖邊的幾座精美的樓館堂榭在湖面上投下了倒影,可見浙江忠烈祠、中山公園等。還有一家老茶館,上有用金箔書寫的“壺春樓”匾額,別有一種風(fēng)致。但是那茶館的墻上又涂寫著國民革命的宣傳標語,毀壞了這古雅的情調(diào);甚至寫到了石橋的橋面和拱形的內(nèi)面上。M君見此甚為憤慨,又開始痛斥當今的中國了。

“并不如你所說的那么糟。風(fēng)景管風(fēng)景,宣傳管宣傳,這樣寫著也無甚妨礙吧?!盰君又在做辯護了。

“怎么不妨礙?這樣一來景色都被破壞了?!?/p>

“你的見解有些過于主觀了吧。”

“不,我這是以常理看問題,而中國人則有悖常理了?!?/p>

M君和Y君又在船上爭了起來。Y君在今年春天之前一直在濟南供職。就在濟南事件爆發(fā)之前他被調(diào)回外務(wù)省,半年之后又被派到此地新任杭州領(lǐng)事。我還未見過像他這樣從內(nèi)心融入到中國之中、衷心贊美中國的人。Y氏看上去好像對政治并無很濃的興趣,而是在熱心地研究中國的藝術(shù)、調(diào)查各地的風(fēng)俗人情,其結(jié)果便是對中國的優(yōu)點悉數(shù)盡知,如數(shù)家珍。Y氏在濟南的三年期間,對山東的古老藝術(shù)遺跡曾進行過專門的研究,其所帶回去的發(fā)掘物的考證令全日本的考古學(xué)家都大為驚訝。這次來杭州赴任之后,立即深入到浙江各地考察旅行,對民情、交通、佛跡等都加以觀察研究。作為一名領(lǐng)事,他在外務(wù)省也許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存在,但從另一意義上而言,他可說是我國外交官中獨放異彩的人物。在英美諸國的外交官中不乏像Y氏那樣的人物,有不少人在領(lǐng)事任職期間發(fā)表了自己所研究的學(xué)術(shù)著述。然而在日本,這樣的情形尚未有耳聞。

Y氏欲以終身從事中國藝術(shù)史的研究著述,不只是藝術(shù),他熱愛的是整個中國。不管是善也好惡也好,矛盾也好錯誤也好,只要是中國的現(xiàn)實存在,他都懷著無限寬廣的胸懷去接觸去了解。

“我這邊也不斷地接到來自濟南的情報,據(jù)說即使這幾天濟南在夜間也不能外出,白天郊外等也不能去,還時時可聞槍聲。杭州雖未有一個日本軍人進來,但在杭州的日本人的安全程度卻在有日本軍隊的地區(qū)之上?!盰氏對我說道。

他們兩人都在中國住了二十年。對中國已失去了好感、動輒牢騷滿腹的M君自有他的道理,對中國的事物產(chǎn)生共鳴的Y君也有他的道理,他們的厭和愛都是出自內(nèi)心的,我覺得這就很好。

我們進了里湖,在岳王廟前下了船。在近湖岸邊建有一座古老的牌樓,其正面有個很大的門樓。門前的兩邊有茶樓和菜館,還有幾家賣拓本的商店。茶樓內(nèi)坐滿了像是鄉(xiāng)下人的穿著臟舊的茶客。

岳王廟的樓門和殿堂都頗為壯偉,但卻完全是新的。岳飛的墳?zāi)乖趶R的一側(cè),在角落上有一鐵柵欄,內(nèi)置被縛的秦檜的石像,因殺害忠臣岳飛而遺臭千年的便是這秦檜。

這時我突然想要小便,于是他們就齊聲說:“尿在秦檜身上?!甭犝f在秦檜的石像上小便是很早就有的習(xí)慣,但與南京朝廷和岳飛都毫無關(guān)系的我,并不知秦檜是個何等的惡人,一時沒有勇氣往他身上潑污,于是邊躲到了岳廟內(nèi)的樹林中放了尿。

來到大門前,買了些拓本,又坐上了船往回行。在歸途的船上,就岳飛和秦檜的是非問題展開了議論。這時叫我撒尿的兩個人都做不了明確的判斷。

回到領(lǐng)事館,洗了澡,用了Y氏為我們精心準備的晚餐。餐桌上有西湖特產(chǎn)的莼菜和筍做的菜肴,頗為罕見。令人驚訝的是筍,盡管還是十一月初,這筍卻并不是罐頭的,而是大盤堆滿的新鮮筍。據(jù)說已將粗約小指、長寸余的嫩筍挖出來做菜了。這樣說來二十四孝中的在雪中掘筍之類的故事也就不再是什么奇跡了。酒是真正的紹興酒,芳醇無比,連素不能飲的我不知不覺中也飲了好幾杯。

昨日的黃塵已毫不足惜地被一掃而凈,澄明清爽的陽光照滿了整個西湖。我倚坐在二樓陽臺上的藤椅上,貪婪地眺望著眼前的湖光山色。白沙堤上的土帶點淡紅色,從領(lǐng)事館的下面一直通往孤山。堤上有些女學(xué)生在行走。

領(lǐng)事館正門前有一很高的石階,其兩邊及前面的庭院里擺著數(shù)百盆菊花?,F(xiàn)在正是菊花盛開的季節(jié)。不知是誰栽植得這么漂亮,問了領(lǐng)事夫婦,他們答說是中國的侍者。這時一位年輕的婦女來到門前,領(lǐng)事告訴我們說這就是侍者的妻子,一看,是一位長得淑雅清秀的女子,一點也不像侍者的妻子,我們都大吃一驚。

今天本也是大家一起出外旅游的,正在此時日本租界的警察署長和夫人一起來拜訪,Y夫人便留下來接待訪客,其余的人出門。今天去靈隱寺,一行人坐上了黃包車。

沿著白沙堤往孤山行,Y氏順途去訪了那兒的被稱為國立藝術(shù)院的美術(shù)學(xué)校。原來明年春天要在上?;蚰暇┡e辦美術(shù)展覽會,Y氏想讓日本帝展的作品也參加展覽會,便將此事與外務(wù)省商量,外務(wù)省的回復(fù)昨天到了,說是此事于日華親善甚為有益,可隨意與中方商議。Y氏今日便是為此事來訪問該校某教授的,不巧具體負責(zé)此事的某教授為展覽會的事去上海出差了,我們便離開了藝術(shù)院。

經(jīng)過了昨日來過的岳王廟前,又離開湖畔向山里行去。與上一次來相比,道路大為改善,而且乞丐也沒有了。上一次來的時候,幾乎每隔幾十米路邊就坐著乞丐,向過往的香客和游客強行討錢,令人感到極不愉快。自民國政府執(zhí)政以來,乞丐不去了,這是值得大書特書的一件事,可不知那些乞丐都到哪里去了,我稍稍有些掛心。

靈隱寺門前排列著些房屋。有座古老的山門,附近有幾家菜館和賣土特產(chǎn)的商店。此寺為西湖第一大寺,寺內(nèi)相當大。一面有很大的石窟,里面刻有很多佛像。旁邊還有唐代的石塔。兩邊有很多賣念珠和木魚的露天小店。我給老家的母親買了好幾串檀香木做的念珠,掛在脖子上。不知何處的童子軍,到這兒來郊游。參拜了大殿,看了一下五百羅漢。若沿后山攀登數(shù)百米,內(nèi)有一處韜光寺,從那兒望出去的風(fēng)景,宛如一幅樓閣山水畫,這是我要推薦的一處佳境,但今日同游者比較多,沒有上去便折道返回了。

從靈隱寺再沿山路步行去清漣寺。這一段幾百米的路無比的幽邃。沿途可看的是竹林和紅葉。清漣寺以泉水所養(yǎng)的鯉魚而知名。在長方形的池中蕩漾著極為清冽的泉水,沿著池的三面建有水榭式的平屋,房屋倒映在泉水中,極富雅趣。

我們繼續(xù)徒步走回到岳王廟前,在那兒雇了小船來到了孤山。在壺春樓前下了船,在樓上僅要了一瓶老酒和面來當午飯。然后又坐了船往湖中行去。我上次來的時候曾去看了湖西岸的劉莊,其印象之深,至今未能忘懷。我說起此事,大家便說去那兒看看吧,于是小船向西岸劃去。劉莊在蘇堤的里面。這一帶湖面清靜之極。岸上有一片水杉林及各種樹木,一處處紅葉點綴林間。不時可見一座座臨湖的別墅。

劉莊是其中醒目的一處,規(guī)模頗大。不過上一次來時已相當荒蕪,這次卻已是被徹底地修整一新,令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別墅區(qū)內(nèi)的正中間原供奉著一座氣勢不凡的廟宇,廟前臨湖處修建了一座古老的牌樓,古風(fēng)蒼然的樓宇倒映在水中,有一種難以言狀的情韻。然而這次來一看,別墅已被堅固的水泥墻圍了起來,新造了一座兩層樓的房子,窗戶上全鑲嵌著玻璃。要是這還能忍受的話,那么令人驚嘆的是,連原先牌樓的柱子也換成了水泥建筑。問了一下船夫,答說好像主人并未換過,那么也許是下一代接掌了主權(quán)吧。在大門處系舟上岸,入內(nèi)去參觀了一下,幾乎到處都經(jīng)過了改造,昔日的蹤影已蕩然無存。從園內(nèi)的池塘中原有一小河注入湖中,小河沿竹林潺潺流過,河上有一苔蘚蒼郁的石橋,婀娜多姿的垂柳隨風(fēng)搖曳,此情此景令人難忘??墒俏羧盏闹窳忠驯痪蛉?,變成了西式的花園,河流變成了用水泥修建的水渠,被設(shè)計成毫無自然曲線狀的堅硬樣式,古老的石橋也變成了新的水泥橋。我大失所望。這種情形不只是中國有,在日本和其他地方都有,但想來卻令人感到傷感。西湖的一處名建筑遭到了徹底的毀壞。

不過當我獨自在此憤懣哀嘆的時候,M君都全不在乎,到處都對著太太“咔嚓咔嚓”地拍照,顯得很愉快。

從劉莊我們又坐船駛向三潭印月。湖中有三座石頭的小圓塔,呈三角形等距離置于水中,只有頂部露在水上。像是游游蕩蕩地浮在水面上似的。其不遠處有一幾乎與湖面同樣高的島。島上有亭臺樓閣,有小橋流水。僅是九曲狀的石橋就令人覺得風(fēng)情萬種。穿過島后,又坐上了船,駛上了歸途。

西湖的景色怎么看也看不厭。它體現(xiàn)了自然與人工融為一體的極致。西湖的美一半在自然,一般在其建筑。這里沉淀著幾千年的歷史文化。一木一石皆蘊藉著古人的精魂。

晚飯后我獨自出了領(lǐng)事館,沿湖畔的道路向北漫步而行。暮色漸濃,來往的行人稀少。但不時也有汽車從我后面急駛而過。好像是到前面新新旅館去的客人。

道路一直緊靠著湖邊。右邊不遠處是山,山下有數(shù)處寺院。在靜謐的暮色中傳來了木魚的敲擊聲。行約一公里,來到了新新旅館。我稍稍站在遠處凝望著這家旅館,回想起逝去的往昔歲月。石門,樓房,正門前的陽臺,一如往昔。有幾個歐美來的男女在電燈下用餐。

六年前我?guī)е诼猛局薪Y(jié)識的她來到杭州,在此旅館中曾度過了幾天短暫的歡樂時光。我還記得那時我們下榻的三樓那間房間。稍離旅館處,在臨湖的道路邊上,有幾個木質(zhì)的長椅。我在長椅上坐了下來,點燃了香煙小憩一會兒。長椅也一如往昔。我曾和她兩個人坐在這長椅上靜靜地諦聽著從幽暗的湖面上傳來的凄婉的胡琴聲,仰望著閃爍的星星細聲私語。那時未曾想到我此生會再有機會重訪這里。我與她的關(guān)系,如同在天空中飛逝相遇的星星一般,只是短瞬間的一場夢。我現(xiàn)在甚至連她所居何處也不知道,也失去了打聽詢問的興趣,但即使是這樣的一個往昔的戀人,就在我回想起來的時候,仍依然保持著美麗、年輕、活潑的印象。

夜幕完全降臨了之后,我走回到了領(lǐng)事館。

那天夜晚市區(qū)里發(fā)生了火災(zāi)。

第三天是星期天。湖面上浮蕩著無數(shù)的游船。就像一群水蟲似的在左右蠕動。

今天計劃去攀登五山。從領(lǐng)事館下面的湖邊坐小船出發(fā),橫渡過約兩英里寬的湖面來到了靜(金)波門。這是一座水門,河渠縱深地流向門內(nèi)處。其附近的景色頗有特色。在河渠上架著一座高高的木橋。橋堍下有一幢農(nóng)舍般的兩層樓房。周圍是繁茂的竹林。水上鳧游著一大群鴨子。

河渠的兩邊是一排黃櫨樹和柳樹。在陽光下黃櫨葉變幻出各種顏色。附近多桑田。沿河渠一直向前劃去,來到了一個村莊。河岸邊村婦們正在搗衣洗濯,河渠到此是盡頭了。我們在一處寫著“西蓮古社”的小祠堂前棄船上岸,然后穿過村莊。正在修建寬廣的道路,城墻正在被拆毀。我們走過土垣間狹窄的小路。路漸漸向山上延伸,這兒已是五山的山麓。

登上山頂并不怎么費力。山頂上整個一面都是奇巖怪石,山巒為一片枯草所覆蓋,一棵樹也沒有。此處為所謂五山第一峰。稍微下面一點的山腰上,可見城隍廟的屋頂和外墻。

從這兒往下看,前面是一大片開闊的杭州市區(qū),左面可俯瞰西湖的全景,右邊則可遠眺浩浩蕩蕩的錢塘江。隔江還可遙望煙云籠罩中的會稽山。與我們所佇立的山巒緊密相連的是鳳凰山。據(jù)說南宋的宮殿即在此山上。Y氏告訴我們說,他也曾到那里做過舊跡的踏訪調(diào)查。傳說金國的皇帝派了畫師出使到南宋去,命他將西湖的全景圖畫下來,后來他見到的西湖圖景遠勝于他的耳聞,便立即取筆寫下了“立馬五山第一峰”之句,起師南征了。

下了山來到城隍廟,那天恰逢“緣日”,廟內(nèi)滿是參拜的人群,都是些脖子上和手上掛著佛珠的老人和女孩子。廟堂內(nèi)一片香煙彌漫,幾乎要讓人嗆出眼淚。正堂后面還有兩三個堂。

國民政府為了要打破迷信,貼出了布告禁止此類祭祀活動,但毫無效果。宗教這東西,從局外人看來全部都是迷信。從這一意義上來說,基督教也好,道教也好,佛教也好,都大同小異。國民政府的新思想家們僅將道教和佛教認作迷信,這就大謬了。若要禁道教,同時也應(yīng)該禁耶穌教。

最里面的一個廟堂里,幾個年長的老人正在詠誦著什么,周圍擠滿了一大群人在圍觀??纯椭幸矈A雜著剪短發(fā)的美麗姑娘。

出了廟,走沒幾步,在一處遠眺甚佳的地方有家茶館。便一起走進去小坐片刻。不一會兒,剛在城隍廟內(nèi)遇到的一群女子也進了茶館,在距我們不遠處坐了下來。其中有一個格外漂亮,她穿著黑色緞子的繡花衣服。在中國從前的小說中,必有城隍廟的“緣日”時青年男女相逢結(jié)緣,或是良家美女被豪門弟子看上后遭受調(diào)戲迫害之類的故事。這些年輕女子倒是甚若舊小說中的女主人公,可惜這兒沒有與她們相般配的青年男子。

走完了下山的坡道后來到了市區(qū)。這一帶舊日的風(fēng)情濃郁。街上有好幾家賣當?shù)孛a(chǎn)傘的商店。我們買了幾把上有圖繪的太陽傘作送人的禮物。從小巷來到了主要大街,這條大街在市區(qū)改造中已變成了一條很寬的通衢大道,街兩邊林立著漂亮的新式商店。浙江省是中國財閥的根據(jù)地,省府杭州的街市新貌反映了當?shù)亟?jīng)濟實力的增長。新建的浙江國貨陳列館等很氣派的建筑業(yè)已近于完工。

我們逛了古董店、照相館等數(shù)家商店后步行回到了領(lǐng)事館。

當天傍晚坐了五點的火車我們踏上了歸途。Y氏夫婦一直送我們到了火車站。

火車中空氣很混濁,而且車速很快,車廂劇烈地顛簸,令人感到很不快。M君夫婦倆面對面地坐在可供四人坐的座席上,中間有個小桌,我則坐在通道對面的座位上,一個人占一個小桌。我取出一本書來讀,想借此消磨時間,但頭很沉,讀不下去。M君也說頭痛。

M夫人躺在座席上,過了一會兒直起身來說想吃點什么。我和M君在出發(fā)的時候已吃了早晚飯,那時M夫人沒有吃。但M君臉上立即現(xiàn)出了若與夫人一同進餐的話一天十次也不厭多似的神情,立即贊同夫人的提議,叫來了侍者吩咐了吃飯的事。他問我吃不吃,我說不吃。侍者端來了飯菜和咖啡,M君夫婦開始了幸福的晚餐,只有我像個性格乖僻的庶生子似的,坐在他們對面的窗戶邊,用手支撐著臉頰,呆呆地望著什么也看不見的窗外。

我想起了Y領(lǐng)事告訴我的一件事。我上次來中國時曾與之交往很深后來又遭背棄的S——此人我曾在小說《上海》中作為主人公——已到天臺山出家為僧了。Y氏是前幾天去S的家鄉(xiāng)舟山列島一帶旅行時在當?shù)芈牭降南?,?yīng)該不會有錯。曾以上海的名妓做妾、在游樂場內(nèi)名聲很響的S在去天臺山做和尚之前曾與我有很深的關(guān)系。我腦子里一直在想著S的事情。

M夫人又躺下了,M君孤單一人,便拿出了牌來算命。

“是7呀,7,村松君,下一次跑馬?!?/p>

M君突然叫了起來,一會兒馬上又“嚓啦嚓啦”地拿牌算了起來。

出處同前

  1. 譯者注:這里是日本里,一里相當于3927.3米。(除特別標注處,本書腳注均為譯者注。)
  2. 陽明門,指位于日本栃木縣東照宮內(nèi)的陽明門,又稱作日暮門,建于江戶時期,為東照宮正門,門樓飾有多種雕刻和壁畫,集江戶時期的建筑工藝精粹于一體,風(fēng)格纖巧華麗。芝山的靈廟,此處也許是指日本千葉縣芝山村的天臺宗觀音教寺,具體不詳。安藝的宮島,此處當指日本廣島灣西南部的宮島,島上的嚴島神社頗為有名,整個宮島為日本三景之一。
  3. 東山時代,至日本室町中期(15世紀)將軍足利義政的時代。1483年義政移別邸至東山的山莊(即村松文中的銀閣寺),故名。這一時代是日本能樂、茶道、繪畫、造園等諸藝術(shù)極為鼎盛的時代。
  4. 文化、文政為日本江戶晚期(19世紀上半葉)兩天皇的年號,這一時代町人(經(jīng)商的市民)藝術(shù)達到爛熟的階段,市民小說、浮世繪、俳諧諸領(lǐng)域人才輩出,地方文化也極為鼎盛。
  5. 白天御殿的庭園,暫不可考。大隈侯的庭園,指日本近代政治家大隈重信(1838—1922)建于現(xiàn)早稻田大學(xué)近側(cè)的庭園,頗有風(fēng)情,譯者曾在院內(nèi)的完之莊數(shù)度進餐,有溪流自屋旁潺潺流過。庭園現(xiàn)定期對公眾開放。
  6. 青森,位于日本本州最北端的縣。鹿兒島,位于日本九州最南端的縣。兩地一北一南,相距千余里,氣候、風(fēng)俗差異都極大。
  7. 歐陽予倩(1889—1962),戲劇藝術(shù)家。1902年留學(xué)日本,后曾加入春柳社、南國社等,1929年創(chuàng)辦廣東戲劇研究所。1949年以后擔(dān)任中央戲劇學(xué)院院長、中國文聯(lián)副主席,創(chuàng)作劇本多種。
  8. 近松門左衛(wèi)門(1653—1724),日本江戶前期的凈琉璃、歌舞伎狂言(均為日本古典的戲劇樣式)作家,作品有《曾根崎心中》等,多描寫近世市民的日常生活。
  9. 井原西鶴(1642—1693),日本江戶前期的俳諧詩人、浮世草子(為日本近世的一種通俗小說樣式)作家,以其處女作《好色一代男》最為著名,作品多以新興市民的生活為題材,內(nèi)容近乎中國明代馮夢龍的“三言”和凌濛初的“二拍”。
  10. 后藤朝太郎(1881—1945),中國研究家,畢業(yè)于東京帝國大學(xué)中國語科,擔(dān)任過日本大學(xué)教授和東京帝國大學(xué)講師,深入中國內(nèi)地旅行多年,著有有關(guān)中國的著作幾十種。
  11. 三井,為日本戰(zhàn)前的三大財閥之一,創(chuàng)始人為江戶初期的豪商三井高利,明治后發(fā)展至涉及所有領(lǐng)域的大財閥,戰(zhàn)后被強行解散。巖崎,應(yīng)指巖崎彌太郎及其家族,明治時期的實業(yè)家,三菱財閥的創(chuàng)業(yè)者。三井和巖崎,其時在日本為富豪的代名詞。
  12. 同文書院,全稱為東亞同文書院。1898年6月成立的、旨在促進東亞大同的東亞文會于1899年在南京創(chuàng)設(shè)了南京同文書院,翌年移至上海,改稱東亞同文書院。旨在為日本培養(yǎng)諳曉中國的人才,同時也吸收少量中國學(xué)生。初屬專門學(xué)校,1939年后成為正式大學(xué)。此校在一定程度上成為日本在中國推行擴張政策的工具。
  13. 德富蘇峰(1863—1957),日本具有國家主義、?;手髁x傾向的政論家、歷史學(xué)家,曾于1906年、1917年兩度來中國旅行,會見了袁世凱、段祺瑞等政要,1918年出版了《中國漫游記》。支持日本政府的對華擴張政策,二戰(zhàn)以后曾被定為甲級戰(zhàn)犯嫌疑人。著作無數(shù),晚年完成《近世日本國民史》一百卷。
  14. 芥川龍之介(1892—1927),日本近現(xiàn)代名小說家,以《羅生門》等知名于世,1921年來中國旅行,著有《中國游記》。有巖波書店出版的《芥川龍之介全集》十二卷。
  15. 指1927年5月和1928年4-5月,日本田中義一內(nèi)閣為阻止中國北伐軍北上,兩次出兵阻撓,并占領(lǐng)濟南,釀成嚴重血案。
  16. 帝展,由日本帝國美術(shù)院主辦的展覽會,1919年后每年舉行一次。1946年改名為“日展”,1958年取消官辦性質(zhì),成為法人團體,每年秋天舉辦美術(shù)展覽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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