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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愛讀名人的私信。在我看來,一個人真實的心靈未必跳動在公開發(fā)表的文章中,卻很容易呈露于寫給親朋的私信里。陳寅恪先生在1936年4月8日寫給好友、表妹夫、中央研究院史語所所長傅斯年的一封舊信,信中一些內(nèi)容就使我特別感動。
陳寅恪在信中說:“……今決計不南行,特陳其理由如下:清華今年無春假,若南行必請假兩禮拜,在他人,一回來即可上課,弟則必休息或預備功課數(shù)日不能上課,統(tǒng)合計之,非將至三禮拜不可也。初意學生或有罷課之舉,則免得多請數(shù)日之假,豈知并不然,但此一點猶不甚關重要。別有一點,則弟存于心中尚未告人者,即前年弟發(fā)現(xiàn)清華理工學院之教員,全年無請假一點鐘者,而文法學院則大不然。彼時弟即覺得此雖成舍我小事,無怪乎學生及社會對文法學院印象之劣,故弟去年全年未請假一點鐘,今年至今未請一點鐘假。其實多上一點鐘與少上一點鐘毫無關系,不過為當時心中默自誓約(不敢公然言之以示矯激,且開罪他人,此次初以告公也),非有特殊緣故必不請假,故常有帶病而上課之時也。弟覺此次南行亦尚有請假之理由,然若請至逾二星期之久,則太多矣,此所以躊躇久之然后決定也。院中所寄來之川資貳百圓,容后交銀行或郵局匯還。又弟史語所第一組主任名義,斷不可再遙領,致內(nèi)疚神明,請于此次本所開會時代辭照準,改為通信研究員,不兼受[任]何報酬,一俟遇有機會,再入所擔任職務。因史語所既正式南遷,必無以北平僑人遙領主任之理,此點關系全部綱紀精神,否則弟亦不拘拘(泥)于此也。……”
要完全明白這封信的意思,得了解一下相關背景。1928年,陳寅恪先生在做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導師時,應傅斯年邀情,出任中央研究院史語所第一組(歷史組)研究員兼主任。然而,因為陳寅恪舍不得離開美麗的清華園,并未赴時在廣州的史語所上任。1929年春末,史語所由廣州遷往北平辦公,陳寅恪得以與同仁匯合,在購買和整理清宮內(nèi)閣檔案等方面做了許多工作。然而,好景不長,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隨著戰(zhàn)事蔓延,北平岌岌可危,1933年中央研究院史語所被迫南遷上海,后又由上海遷往南京。陳寅恪沒有隨所遷移,繼續(xù)留在清華。1936年春,傅斯年致信陳寅恪,請其赴南京參加史語所會議,就未來的大政方向和發(fā)展方向進行商討,陳寅恪此信就是對傅斯年來信的回復。
從陳寅恪回傅斯年的信中,我們不難看出其為人處世的風格。第一,他將在大學教書看得非常重要,上課極其認真,講一次課事先要預備數(shù)日,他不愿請假,更不愿請長達兩三個禮拜的長假。第二,他特別在乎“綱紀精神”,也就是規(guī)則,覺得自己身在北平,卻遙領地處南方的史語所歷史組主任,沒有道理,希望史語所準其辭職。
人的某種行為背后總有心理動因。陳寅恪將在大學教書看得很重,除了當時大學教授待遇較為豐厚等因素之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陳寅恪覺得國難當頭,自己留在大學教書,可以延續(xù)一個民族的文化種子,喚醒某些沉睡的國人,這比搞專職的學術研究更具意義。陳寅恪那么在乎“綱紀精神”,則是由于中國一向是人治社會,人們普遍漠視規(guī)則,處理公共事務概以人情衡之。作為一個游學西方十多年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他覺得自己應該為人表率,以保持自己在士林中的良好形象。
陳寅恪致傅斯年的私信,放在世風有些淪落的今天,尤顯出其靈魂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