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梅師傅和小張師傅

大約是在初三吧，輪到了我們?nèi)W(xué)工，我去的單位是上海保溫瓶二廠。廠子在鎮(zhèn)寧路上，一起去的有六七個同學(xué)，我們先是在廠領(lǐng)導(dǎo)的帶領(lǐng)下把全廠參觀了一遍，記得那隆隆的機車聲把我們震得頭疼欲裂，心想工人師傅們?nèi)绾文軌蛱焯烊淌苓@種巨大的噪音，光憑這一點，他們就有了些不凡的色彩。

下個星期一去上班，我和另兩位同學(xué)被分配在瓶蓋車間，我們的工作是在寬大的工作臺上揀出師傅們刨下的金屬蓋中的次品，而師傅們則戴著手套用手將圓蓋按到機頭上卷刨。我就此見識了什么叫流水線，只要你離開一會兒，上一道工序就會將大量加工件送到你面前，堆成一座小山，而只要你稍稍慢一些，就會影響到下一道工序的速度。因為難得學(xué)工的緣故，我們都很興奮，躍躍欲試，你追我趕，希望能把自己面前的工作臺空出來。我們的師傅是位30歲不到的女人，叫她女人實在有些褻瀆，因為即使在那樣一個時代，她也留給了我們“風(fēng)流韻致”的印象。我記得她的眼睛特別大，臉上的皮膚雖說不上十分白皙，卻是標(biāo)準(zhǔn)的女性皮膚，光潔而健康，略高的顴骨雖是個缺陷，卻并不影響她的整體美，她的頭發(fā)是長發(fā)，不知怎么的，給我的感覺并不是那時代的粗糙和乏味，而是柔軟細(xì)膩的，大約是涂了當(dāng)時還不為人注意的某種發(fā)油吧。師傅的身材高挑而豐滿，走起路來仿佛有一種彈性，我們都喜歡她穿著束袖花襯衫來上班，然后換上藍(lán)色工作服把一頭柔發(fā)壓進(jìn)工作帽的情景。當(dāng)她走到工作位上時，我們往往還都傻傻地望著她，然后又看她線條圓潤的手飛快地戴上手套，抓起金屬圓蓋，敏捷地按上機頭，這一切，都有一種無以言說的美。我想，如果在今天，我?guī)煾狄欢ㄊ悄欠N從美容院里走出來的時髦的美人胚子。

師傅很少說話，但她那雙大眼睛卻顯得明亮和善于察言觀色。記得她在我們初來到時對主任說：“怎么弄些小孩來干活”，她對我們說的最多的兩句話是“慢點好了”“別弄破手”，除此之外，她很少再同我們說些什么。中午吃飯休息時，從不見她和其他工人在一起大聲嬉笑鬧罵，下午上班鈴響后，師傅總是刻扣刻到甚至晚幾分鐘，不知她中午休息的時候溜到哪里去了。師傅給我們印象是并不求上進(jìn)，甚至有些甘于落后，但心底卻不乏善良。記得有一次同學(xué)阿海的手被鐵絲扎傷了，師傅見狀馬上關(guān)掉機器，急切地問：“傷得厲害嗎？說不要讓小孩來干的，真是的！”又一把拉過阿海去醫(yī)務(wù)室包扎。待回來，師傅又特意拿出自己的新手套讓阿海換上。然后又重復(fù)了那兩句話：“慢點好了，別弄破手?！?/p>

師傅不在的時候，便聽見其他工人在背后議論，有說到師傅的，說她這么大年齡了還不結(jié)婚，如果不是那次工作軋掉了一只手指頭，憑她這樣的標(biāo)致模樣還怕找不到老公。我們這才發(fā)現(xiàn)，師傅每回戴手套都是閃電般的敏捷，因此我們從沒注意到她斷了一截手指。

我還記得有一天，師傅來上班時顯得很高興，也明顯地比平常美麗了一倍，居然開口動問我們各人的情況。聽說我是“學(xué)生大干部”時，嘲諷了一句：“怪不得干活也像大干部”，令我羞羞的。中午休息時，師傅破天荒沒有出去，而是掏出了“話梅”等零食讓我們吃。過了一會兒，有一個長得漂亮且有些妖冶的中年女人來找她，說，“小梅，今天怎么不到我們發(fā)料間？”師傅說：“和小朋友在一起，蠻開心的?！蹦俏慌恿ⅠR說：“喲，喜歡上小朋友了，怕是有了大朋友了吧，也不告訴你阿姐一聲?！薄笆?！”師傅罵了一句。這個風(fēng)騷女人的到來，馬上引來了一大群男人，于是，一場瘋瘋癲癲的說笑打鬧便開始了。不知說到什么關(guān)節(jié)上，那女人指著一個膀闊腰圓的男師傅罵道：“阿缺西，你以為人家小梅斷了一只手指就可以讓你占到便宜呀，也不照照鏡子……”

師傅聞言，默默地走開了。見此情景，老康師傅忍不住跑出來說話：“阿菊，你說話也不要太缺德好嗎，怎么拿人家斷掉手指的事開玩笑，讓你斷了你大概會高興吧！”叫阿菊的女人還不示弱：“儂勿曉得小張咯個阿缺西，老想吃人家小梅豆腐，勿罵伊兩句伊骨頭癢?！庇谑牵蠹矣职言掝}扯到了那幾次工傷事故上。我?guī)煾的菚r還剛來廠兩三年，性情很開朗，那天和阿菊吃過中飯休息完，哼著歌來上班，剛打開機器手指就卷了進(jìn)去，待到老康師傅關(guān)機，小張師傅抱住她時，血已染紅了機床，師傅已面色蒼白地暈了過去。而康師傅的那次工傷是發(fā)生在他上廁所回來時，不知誰把他關(guān)掉的機器又打開了，他一時沒留神，手指卷了進(jìn)去，另一只手情不自禁去幫忙，結(jié)果一下兩只手都斷了指。

對于工人們來說，斷指的事情變得越來越平常，每個工人來報到時，老師傅們都會告誡上一句“手當(dāng)心”。相比那些插隊到邊疆，或是分配到鋼鐵廠棉紡廠的人來說，輕工系統(tǒng)的保溫瓶廠還算是不錯的單位呢。

學(xué)工行將結(jié)束的前幾天，廠里突然停電，中午吃飯時，小張師傅和一群工人來到廠門口，大家都蹲在一個碎石堆上，不知怎的，我們幾個同學(xué)也加入了他們的行列。一大群男人在一起，話題自然是很露骨的女人。他們議論到小梅師傅的臀部和她的曲線，我因為覺得“工人階級”不應(yīng)該是這樣，加上對小梅師傅的特殊感情，便表示劃清界線地蹲遠(yuǎn)了一些。確實，他們的那些下流話對我們這些孩子來說是不合適的，長這么大，我還是頭一次聽到這樣成堆的“葷話”，以及許多對女性的隱秘理解。而就在這當(dāng)兒，廠里的門衛(wèi)和幾個來提貨的人吵起架來，那幾個人仗著一時人多，推搡起門衛(wèi)來，那被推的門衛(wèi)急吼吼地喊：“張師傅，張師傅，快來幫幫忙?！毙垘煾德犚姾?，二話沒說，沖上前去，伸手掐住了為首分子的脖子，旁邊的幾個人雖說手里拿著家伙，但為張師傅的剽悍所懾，愣是不敢動上一動，最后只能灰溜溜而去。門衛(wèi)自然是忙不迭向張師傅敬上煙來。一時間，張師傅的形象在我面前高大起來，這并非出于對工人階級的尊敬，而只是出于一種對男子漢的敬佩，我突然覺得，如果小梅師傅能夠嫁給小張師傅，也不錯。

198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