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莉莎白

伊莉莎白下午來了。她是個高大的女人，留著淺棕色的長發(fā)。我看不出她的年紀，她說她二十五歲。她穿著牛仔褲以及雅美族女人的紅衫。她看到我似乎很高興，但是她明天早上就要離開蘭嶼了。我們沒能說上幾句話，因為診室里已經(jīng)擠滿了人等著拿藥。我注視伊莉莎白怎么樣小心地替病人包扎傷口。她邊做邊向我講解各種藥的用途。

“如果灼傷的傷口沒有裂開，就用黑色那種，”她說，“但是如果已經(jīng)裂開了，就用這黃色的東西。如果過了幾天還不管用，你就試試看用這些紅管。如果有人肚子痛，先問他們最近有沒有吃東西。有些人是肚子餓而已。這個是腹瀉吃的，這個是便秘的藥。別搞混了。如果你不知道該給什么，就給他一顆維他命好了。但是如果有人向你要阿司匹林，可不要隨便給，因為阿司匹林很好吃，有些小孩會騙你說感冒吃著好玩。”

晚上我們在油爐上燒晚餐。有些小女孩拿來一把像菠菜的綠葉子。他們叫這是“野菜”，伊莉莎白燒了一會兒，然后倒了花生油和醬油炒了兩下。我們煮了飯，也熱了一罐我?guī)淼呢i肉。

我們準備吃飯時，天已經(jīng)黑了，我點燃蠟燭。燭光照亮了房間，溫柔地落在墻上，我這才看見墻邊有一排小孩子沉默地注視我們。

“他們好像很餓的樣子，”我對伊莉莎白說，“我們應(yīng)該給他們一些東西吃嗎？”

“你想的話你就給，”她微笑著，“但是你無法分給每一個孩子。你只要一給，明天就會有多一倍的孩子在那里等?！?/p>

我望著那些小孩，他們的肚子都鼓鼓的。小男孩都沒穿衣服，小女孩的衣服很破舊，要不然就是在腰部纏一條帶子。他們一句話也不說，只是一直看著我們。

“我想把剩下的肉給他們，”我說，“反正我不太餓，知道他們坐在那里，我實在也咽不下去?！?/p>

我站起來，把豬肉盤交給一個小男孩，告訴他傳給大家吃。頃刻之間，就發(fā)生了一場爭奪戰(zhàn)。所有的小孩子都爭先恐后地搶他們的一份。我驚訝地看著眼前的景象，然后走向伊莉莎白身邊。燭光使她的臉孔發(fā)亮，使她的頭發(fā)閃閃發(fā)光。她看起來很美，比下午的時候要年輕多了。我還有很多事情需要向她學習。

“我知道你會那樣做的?！彼f。

“你覺得我不應(yīng)該給他們?nèi)獬詥?？?/p>

“我知道小孩子比你精明，”伊莉莎白停頓一下，小心地選擇字眼，“我可以看得出來你很天真，不現(xiàn)實，理想主義，而且很容易被人利用?！?/p>

“你怎么這么快就能了解我？”我聳聳肩。

“我覺得，”她接著說，“你很適合在這里工作。我覺得你有雅美族人所需要的東西?！?/p>

“什么？”

“愛他們的能力。”

“什么意思??？”

“我是說，你不只是會幫助他們而已?！?/p>

“謝謝……”

“你還能夠去愛他們?！?/p>

“我不懂?！?/p>

“有很多人到這里來‘幫助’他們，改進他們的生活。但是結(jié)果呢？只把他們引進不同的模式中。難得有人去接受他們的生活，或是去愛他們。愛不只是給他們東西而已。”

“就像我剛才給他們?nèi)獬?？?/p>

伊莉莎白點頭。

“但是，難道這些小孩不需要食物嗎？”

“當然需要。他們有食物，只是沒有你的好吃而已。我一個人住在這里的時候，就很少煮飯。我和他們一樣都吃地瓜和芋頭?！?/p>

“你就是用這種方式接受他們的嗎？”

“這可以算是愛的一種表示?！?/p>

“但是，‘幫他們使他們能夠自己幫助自己’，這件事不重要嗎？”

“如果你和他們處得好，他們自然相信你是真心想幫助他們，你就知道該怎么辦了。問題就是先要和他們打成一片?！?/p>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每次一和別人交上朋友，我就真的不愿意把他變成另外一個樣子。我只是接受他。”

“所以我說你有能力愛他們——愛他們現(xiàn)在的樣子。”

“但是我還有一個問題，就是我沒有工作。除了愛和那些事以外，我希望有個服務(wù)性質(zhì)的工作?！?/p>

“也許工作會自動找上門來，等你了解了這些人以后，你就會發(fā)現(xiàn)他們需要些什么幫助。也許會和你所想象的不一樣。其實，我跟你說，如果你想和他們生活在一起分享他們的生活，這件事本身就是一個全天候的工作了。”

這是我最后一次和伊莉莎白談話。第二天她就搭機回臺灣，過不久，就要回家鄉(xiāng)瑞士去了。但是她的話語中的智慧，仍然留存在我的記憶中。伊莉莎白指明了分享他們的生活就是一種服務(wù)的方式。我已經(jīng)準備開始這個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