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老舍的《駱駝祥子》

公蘭谷文集 作者:公蘭谷 王勇 著


老舍的《駱駝祥子》

老舍先生在抗日戰(zhàn)爭前那一階段中寫了《老張的哲學》《趙子曰》等六七部長篇小說,就中最成功的一部是《駱駝祥子》。由《老張的哲學》到《駱駝祥子》是老舍先生創(chuàng)作道路上的一個新的躍進?!恶橊勏樽印凡晃ㄊ抢仙崆捌趧?chuàng)作中的代表作品,而且也是五四以來所有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中較優(yōu)秀和較有代表性的作品之一。

《駱駝祥子》這部長篇小說寫的是一個名叫駱駝祥子的人力車夫的故事。它的故事梗概是這樣的:祥子原是忠誠老實的鄉(xiāng)下人,十八歲父母死后到了北京,“帶著鄉(xiāng)間小伙子的足壯與誠實”,做各種賣力氣的事混飯吃,后來拉了人力車。初拉車時,他真誠老實,連價也不會要;而且他要強、勤奮、有向上心,他省吃儉用,一心想買輛車。從風里雨里的咬牙,茶里飯里的自苦,一滴汗,兩滴汗,不知多少萬滴汗,整整三年,積了一百塊錢,終于買了一輛車。祥子有了自己的車,不再交車份兒。但不久軍閥混戰(zhàn),祥子連人帶車被亂兵拉去,結(jié)果把車丟掉,只逃出一個光人,三年心血化為烏有。以后祥子遭受了一連串的不幸:被孫偵探敲詐去僅剩的三十多塊錢,老婆虎妞死去,拉包月時被夏太太染上花柳病,心愛的小福子流落到白房子后吊死……。這些一個接一個的打擊,使得祥子灰心了,性情變壞了,他開始墮落下去。不再勤奮、要強,不再拼死拼活地拉車,能省些力氣就省些力氣,過一天算一天。他開始吃煙、喝酒、賭錢(以前是決不干的),“以前他所看不上眼的事,現(xiàn)在他都覺得有些意思——自己的路既走不通,便沒法不承認別人做的對”,“越不肯努力便越自憐……自憐便自私”,祥子終于變成了頭等的刺兒頭,變成了無賴,動不動和人打架,見便宜就沾,各處騙錢花。最后索性車也不再拉(他不愿出力氣,而且病也使他不能再拉,信用也喪失得賃不出車來),干起更省力氣的事,給請愿團打旗子,紅白公事打儀仗。祥子象賴狗一樣生活著,只有靜待死亡了。

從人力車夫駱駝祥子的半生遭遇,可以看出舊社會是何等罪大惡極,勞動人民在舊社會的命運是何等悲慘。很顯然,作者寫這部小說的主要意圖,就是要揭露舊社會的罪惡,揭露舊社會對勞動人民的殘害。作者意在告訴人們這樣一個令人痛恨的事實:在舊社會,勞動人民個人的努力往往是徒然的,勞動人民勤奮、要強,想做個好人,但到頭終不免成為社會的犧牲,而趨向于墮落。這是作者寫這部小說的意圖所在,也是這部小說的主題思想。

作者在這部小說里揭露出了舊社會一個血淋淋的現(xiàn)實角落,在這個角落里,有敲詐,有剝削,有劊子手的兇殘和專橫,有勞苦人的悲苦與眼淚。這雖是一個小的角落,卻充分顯示出舊社會罪惡的實質(zhì)。只要看看當初的祥子和后來的祥子是何等的判若兩人,就知道萬惡的舊社會是把人殘害到如何的程度。最初的祥子,身體結(jié)實硬棒,“象一棵樹樣上下沒一個地方不挺脫”;待人處事忠誠老實,不失鄉(xiāng)下人本色;勤奮,要強,有向上心,熱愛自己的車,熱愛自己的工作,“覺得用力拉車去掙口飯吃是天下最有骨氣的事”。最后的祥子,變成個乖戾刁賴的混混兒,“多么體面的祥子,變成個又瘦又臟的低等車夫。臉,身體,衣服,他都不洗,頭發(fā)有時候一個月不剃一回”。紅白公事打儀仗時,他那么大的個子,偏爭著去打一面飛虎旗,或一對短窄的挽聯(lián),那較重的紅傘與肅牌,等等,他都不肯去動,和個老人、小孩甚至婦女,他也去爭,他不肯吃一點虧:

打著那么個小東西,他低著頭,彎著背,口中叼著個由路上拾來的煙卷頭兒,有氣無力的慢慢的蹭。大家立定,他也許還走;大家已走,他也許多站一會兒;他似乎聽不見那施號發(fā)命的鑼聲。他更永遠不看前后的距離停勻不停勻,左右的對列整齊不整齊,他走他的,低著頭象做著個夢,又象思索著點高深的道理。那穿紅衣的鑼夫,與拿著綢旗的催押執(zhí)事,幾乎把所有的村話都向他罵去:“孫子!我說你呢,駱駝!你他媽的看齊!”他似乎還沒有聽見。打鑼的過去給了他一鑼錘,他翻了翻翻眼,蒙朧的向四外看一下。沒管打鑼的說了什么,他留神的在地上找,看有沒有值得拾起來的煙頭兒。

這就是當初那個體面要強的祥子,看舊社會把祥子殘害到什么地步了呵!“舊社會使人變成鬼”,這部小說恰正表現(xiàn)了這一罪惡事實,忠誠善良的勞動人民祥子是由人變成鬼了。

讀了《駱駝祥子》這部小說,不禁引起我們對殘害人的舊社會的無比的痛恨,也不禁引起我們對被殘害的勞動人民的無比的同情。面對著這一血淋淋的事實,我們不禁毛骨悚然。我們讀后的心情是沉重的!這就是這部小說的真正價值所在,也就是它一直受著廣大讀者的歡迎而且直到今天還具有著生命的理由。

很顯然,在《駱駝祥子》里面,老舍先生對舊社會罪惡的揭露,比較初期《老張的哲學》《趙子曰》等是深刻得多了。

老舍在這部小說里,非常明確地從社會制度著眼,寫出了祥子所以墮落的社會原因。象祥子這樣一個老實、誠懇、善良、要強、勤奮的人力車夫,終于變成了一個懶惰、自私、乖戾、骯臟的無賴,這責任由誰來負呢?是祥子自己的過錯嗎?這點作者清楚的回答了:這責任應該由萬惡的舊社會來負,祥子沒有過錯。

作者表現(xiàn)祥子墮落的社會原因這點,不僅從全書的故事看得很清楚,而且在小說中若干作者的直接敘述里也顯示得很明白。作者一再通過祥子的心理這樣說:“要強有什么用呢?這個世界并不因為祥子要強而公道一些!”這是祥子對舊社會的控訴,也是作者對舊社會的控訴。作者在敘述祥子變懶、和人耍刺兒時說:“苦人的懶是努力而落了空的自然結(jié)果,苦人的耍刺兒含著一些公理?!笨梢钥吹阶髡呤嵌嗝赐橄樽?,愛祥子,作者把祥子的懶和耍刺兒的原因完全歸到社會方面去,一點不責怪祥子,這是完全正確的。當最后小福子吊死,祥子灰心之余變得更加墮落時,作者更加憤激地對舊社會做了有力的控訴:“人把自己從野獸中提拔出,可是到現(xiàn)在人還把自己的同類驅(qū)到野獸里去。祥子還在那文化之城,可是變成了走獸。一點也不是他自己的過錯。他停止住思想,所以就是殺了人,他也不負什么責任?!弊髡哌€會用比喻說到祥子的何以變壞:“經(jīng)驗是生活的肥料,有什么樣的經(jīng)驗變成什么人,沙漠里養(yǎng)不出牡丹來。”

所有這些,都可看出作者是從社會制度著眼,把個人的遭遇和社會制度聯(lián)系了起來。這樣的觀察現(xiàn)實,已具有樸素的唯物的觀點。自然,這并不是說作者在當時已經(jīng)具有了辯證唯物主義的觀點和無產(chǎn)階級的立場,不是這樣的。當時的作者,還只是在左聯(lián)革命文學運動的影響之下從事創(chuàng)作、具有一定進步意識的作家,他還沒有象一些直接參加到左翼文學陣營內(nèi)的作家如魯迅、茅盾等一樣具有著明確的無產(chǎn)階級立場。他的這種樸素的唯物主義,主要是從他的對勞動人民的熱愛——人道主義精神和他的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獲得的。

由于作者當時對勞動人民具有深厚的愛和同情,也由于作者能夠比較本質(zhì)地觀察并反映現(xiàn)實,就使得《駱駝祥子》這部作品具有了比較強烈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和進步意識。作者在這部作品中相當徹底地揭露了舊社會的罪惡本質(zhì),并給予了舊社會以無情地批判。這些都是很可貴的。

在這一意義上說,《駱駝祥子》和葉圣陶的《倪煥之》、巴金的《家》、曹禺的《日出》幾部作品具有相同的價值,所達到的水平也是相差不多的。就是說,《駱駝祥子》《倪煥之》《家》《日出》幾部作品,都是由五四到抗日戰(zhàn)爭這期間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品中較優(yōu)秀較有代表性的作品,它們在中國新文學史上所占的地位是很重要的。

老舍先生在他的選集“自序”中曾說到他自己是“寒苦出身,對苦人有很深的同情”。又曾說到他和苦人們交朋友,彼此幫忙,密切地來往,因此就“理會了苦人們心態(tài),而不是僅僅知道了他們的生活狀況”。這情形,就是說老舍對城市勞苦人民的深厚的愛和無比的熟悉,在《駱駝祥子》這部小說中是表現(xiàn)得非常顯著的。這也是這部小說之所以具有真實感人的力量的原因之一。

作者對人力車夫祥子的深厚的愛,由前面所引的原書一些文字中可以充分看得出來。另外類似這樣的文字還有很多的,如:“一個拉車的吞的是粗糧,冒出來的是血;他要賣最大的力氣,得最低的報酬;要立在人間的最低處,等著一切困苦的擊打?!边@是作者在寫到祥子被孫偵探敲詐了錢之后,用來替祥子申述冤屈的一段說白,作者還繼續(xù)這樣寫著:“買車,車丟了;省錢,錢丟了;自己一切的勞力只為別人來欺侮!誰也不敢招惹,連條野狗都得躲著,臨完還是被人欺侮得出不來氣!”可以看出作者對祥子的愛和同情實在太深厚了。

作者對勞苦人民的深厚的愛和同情,不僅表現(xiàn)在對人力車夫祥子上,也表現(xiàn)在對其他勞苦人民身上。作者除寫出了祥子的不幸遭遇之外,也寫出了其他勞苦人民如小福子、二強嫂、老車夫和小馬兒祖孫等的非人的生活和悲慘的命運,這幾個人的下場,其悲慘程度并不下于祥子!特別是象小福子那樣一個純樸善良的女孩子,被父親賣給一個軍官,又被軍官丟棄,回家做暗娼養(yǎng)活弟弟,最后流落到三等妓院白房子,終于在松林中吊死。對這樣一個年青女孩子的慘死,我們能不灑一掬同情之淚嗎?能不痛恨吃人的舊社會嗎?

即便是寫到自然景物的時候,作者也不禁和社會聯(lián)系了起來,流露出他對勞苦人民的同情和貧富不均的階級社會的詛咒。如作者這樣的寫到下雨:“一場雨,催高了田中的老玉米與高粱,可是也能澆死不少城里的貧苦兒女。大人們病了,就更了不得;雨后,那詩人們吟詠著荷珠與雙虹;窮人家——大人病了——便全家挨了餓。一場雨,也許多添幾個妓女或小賊,多有些人下到監(jiān)獄去;大人病了,兒女們作賊作娼也比餓著強!雨下給富人,也下給窮人;下給義人,也下給不義的人。其實,雨并不公道,因為下落在一個沒有公道的世界上?!?/p>

由于對勞苦人民具有同情與熱愛,因此也就很自然地寫出了勞苦人民若干優(yōu)良品質(zhì)。如寫到祥子因曹先生變故累及自己,被孫偵探把錢敲詐了個凈光,曹先生一家逃走,讓他一個人看房子,他不敢呆在曹宅,逃到隔壁王家,這時祥子腦子里曾一度閃出了偷曹家的念頭,“為曹宅的事丟了錢,再由曹宅給賠上,不是正合適嗎?”但立即就把這個念頭打消了,而且引起了自責:“不,不能當賊,不能!剛才為自己脫干凈,沒去做到曹先生所囑咐的,已經(jīng)對不起人;怎能再去偷他呢?不能去!窮死,不偷!”又想別人會偷,孫偵探也會拿走東西,又猶豫起來,但終于又克服了:“還是不能去,別人去偷,偷吧,自己的良心無愧。自己窮到這樣,不能再叫心上多個黑點兒!”這表現(xiàn)了祥子的義氣。另如寫祥子始終不想乞援于劉四,以便繼承人和車廠,覺得“那樣是沒有骨氣的”,表現(xiàn)了祥子的倔強。在第十節(jié),作者寫到車夫們對老車夫(小馬兒的祖父)的同情與幫助,表現(xiàn)了勞苦人民的階級友愛。如果不是首先對勞苦人民具有同情與熱愛,是決不能寫出他們的優(yōu)良品質(zhì)來的。

作者對城市居民是異常熟悉的,在這部小說中隨處都可以看得出來。由于對所描寫的人物異常熟悉,所以才能把人物寫得極為真實而生動。對主人公祥子刻畫的成功是不用說了,就是其他一些較次要的人物,如虎妞、劉四爺、小福子、二強子等,也無一不寫得栩栩如生。虎妞的潑辣,劉四爺?shù)目潭?,二強子的刁賴,都刻畫得非常成功,都是通過了富有特征的行動和語言突出了他們的性格,不是極端熟悉這些人物是難以寫得這樣成功的。開始第一節(jié)對北平洋車夫情況的介紹,顯示了作者對這方面情況的透熟和常識的豐富,不和這些人物有多年的相處,絕難理解得這樣深切。作者這樣寫著車夫們的跑法:“跑法是車夫的能力與資格的證據(jù)。那撇著腳,象一對蒲扇在地上搧忽的,無疑的是剛由鄉(xiāng)間上來的新手。那頭低得很深,雙腳蹭地,跑和走的速度差不多,而頗有跑的表示的,是那些五十歲以上的老者們。那經(jīng)驗十足而沒什么力氣的卻另有一種方法:胸向內(nèi)含,度數(shù)很深;腿抬得很高;一走一探頭;這樣,他們就帶出跑得很用力的樣子,而在事實上一點也不比別人快;他們仗著作派去維持自己的尊嚴?!边@不僅說明作者對人力車夫的熟悉,而且也顯示出了作者的對現(xiàn)實生活的敏銳細致的觀察能力。第十六、十七、十八三節(jié)中對大雜院的環(huán)境和居民生活的描寫,也同樣顯示了這點。再看作者如何描寫祥子買車的情況:

……祥子的臉通紅,手哆嗦著,拍出九十六塊錢來:“我要這輛車!”鋪主打算擠到個整數(shù),說了不知多少話,把他的車拉出去又拉進來,支開棚子,又放下,按按喇叭,每一個動作都伴著一大串最好的形容詞;最后還在銅輪條上踢了兩腳,“聽聽聲兒吧,鈴鐺似的!拉去吧,你就是把車拉碎了,要是鋼條軟了一根,你拿回來,把它摔在我臉上!一百塊,少一分咱們吹!”祥子把錢又數(shù)了一遍:“我要這輛車,九十六!”鋪主知道是遇見了一個心眼的人,看看錢,看看祥子,嘆了口氣:“交個朋友,車算你的了;保六個月:除非你把大箱碰碎,我都白給你修理;保單,拿著!”

祥子的手哆嗦得更厲害了,揣起保單,拉起車,幾乎要哭出來,拉到個僻靜地方,細細端詳自己的車,在漆板上試著照照自己的臉!越看越可愛,就是那不盡合自己的理想的地方也都可以原諒了,因為已經(jīng)是自己的車了。把車看得似乎暫時可以休息會兒了,他坐在了水簸箕的新腳墊兒上,看著車把上的發(fā)亮的黃銅喇叭。他忽然想起來,今年是二十二歲。因為父母死得早,他忘了生日是在哪一天。自從到城里來,他沒過一次生日。好吧,今天買上了新車,就算是生日吧,人的也是車的,好記,而且車既是自己的心血,簡直沒什么不可以把人與車算在一塊的地方。

這里畫出了鋪主的生動的形象,更活現(xiàn)了祥子愛車如生命的心理狀態(tài),作者是真正“理會了”祥子的“心態(tài)”的。

本書在語言方面有很多優(yōu)點,如簡凈、流利、豐富、口語化等等,這也是老舍所有作品的優(yōu)點。老舍非常熟悉北京市民的語言,對北京方言運用得非常純熟,也對北京方言作了必要的提煉和加工。他的語言形容事物準確而豐富,可以夠得上“信手拈來皆成妙喻”的境界。且引一小段為例:

……楊宅用人,向來是三五天一換的,先生與太太們總以為仆人就是家奴,非把窮人的命要了,不足以對得起那點工錢。只有這個張媽,已經(jīng)跟了他們五六年,唯一的原因是她敢破口就罵,不論先生,哪管太太,招惱了她就是一頓。以楊先生的海式咒罵的毒辣,以楊太太的天津口的雄壯,以二太太的蘇州調(diào)的流利,他們素來是所向無敵的;及至遇到張媽的蠻悍,他們開始感到一種禮尚往來,英雄遇上了好漢的意味,所以頗能賞識她,把她收作了親軍。

這段充分顯示了作者語言的豐富、準確和生動。用毒辣、雄壯、流利、蠻悍四個詞非常準確地形容出了四個人罵法的特點;禮尚往來、英雄遇上好漢、親軍這樣的成語的運用,不唯生動、幽默,而且也收到了挖苦、嘲笑的效果。假若放在一個語言貧乏的作者的手里,這段文字一定就會寫得平淡無奇。

這種豐富、流利、出色的語言,貫穿在整部小說里面。這種出色的語言,增強了故事情節(jié)的動人,本書人物不多,故事情節(jié)也很簡單,抽象敘述的地方很不少,但讀起來一點不沉悶,而且有很大的吸引力量,會使你手不釋卷地一氣讀完。所以能如此,我覺得語言占著相當重要的成份,哪怕是一件最普通的事物,放在老舍的手里就會敘述得趣味橫生。

作者語言的口語化,是應該特別值得一提的,這是很可貴的一點。在抗日戰(zhàn)爭以前那個階段,能夠運用口語化的語言進行創(chuàng)作的作家并不多,除了老舍之外,還有張?zhí)煲?,這是兩位運用口語化大眾化的語言從事創(chuàng)作的最顯著的作家。當時大部分作家的語言,知識分子氣味和歐化的情形是很嚴重的。象《駱駝祥子》這樣的語言,口語化,具有民族風格,就是今天讀起來也覺得非常親切。

老舍的語言,還有一個非??少F的優(yōu)點,就是具有自己獨特的風格。文學語言應該準確,精煉,富有表現(xiàn)力,應該保持民族共同語言的正確和純潔,這是起碼的,無須說的。除這之外,文學語言還要求具有能顯示作者個性的獨創(chuàng)的風格,一個優(yōu)秀的作家應該有他自己獨特的語言風格。但這不是每個作家都能做到的,五四以來老作家中,具有自己獨特語言風格的已經(jīng)不多(這里最杰出的例子是魯迅),在今天一般青年作家中是更談不到了,大家彼此所運用的語言都是相差不多的。茅盾先生在第二次文代大會上曾經(jīng)指出:“我們現(xiàn)在的作品可說是缺乏獨特風格的。張三的作品如果換上李四的名字,也認不出到底是誰寫的。這就說明了我們在作品的形式方面多么缺乏創(chuàng)造力?!保ā缎碌默F(xiàn)實和新的任務》)這所謂形式方面,語言應該是主要的。

茅盾先生在這篇文章中又曾指出當前文學作品語言方面的種種缺點,并號召作家們在語言方面多下功夫。這號召是很重要的,作家們——特別是青年作家們應該堅決響應這個號召。因為語言是文學作品的基本材料,是作家進行創(chuàng)作的工具,語言使用不好,還談什么文學創(chuàng)作,更還談什么好的文學創(chuàng)作。五四以來以魯迅先生為首的有顯著成就的前輩作家們,在語言方面都是很卓越的,他們在這方面也都是曾下過苦功的。

在這里再談一談老舍先生的幽默風格。老舍先生是富有幽默才能的,他的幽默也是出了名的。一件最普通的事物經(jīng)他一說就趣味橫生,就能招笑。他的幽默有時失之過火,變成油腔滑調(diào),這在最初的幾本小說《老張的哲學》《趙子曰》等里面表現(xiàn)得很清楚。但到了《駱駝祥子》就不同了,這里的幽默不再濫用,幽默本身也有內(nèi)容得多了。老舍自己曾說到“我很會運用北京的方言,發(fā)為文章??墒情L處與短處往往是一母所生。我時常因為貪功,力求俏皮,而忘了控制,以至必不可免的落入貧嘴惡舌,油腔滑調(diào)。到四十歲左右,讀書稍多,青年時期的淘氣勁兒也漸減,始知語言之美并不是耍貧嘴”(《老舍選集》自序)。在《駱駝祥子》中,“油腔滑調(diào)”確實沒有了,而且這種適度的幽默還賦予了這部小說以光輝,使這部小說變得更加生動和引人。我們必須弄清楚,幽默并不是什么要不得的東西,如果運用得好,它可以使作品生色起來的,果戈里、契訶夫、魯迅的幽默就是明顯的例子。

有很多人奇怪,為什么解放后,在老作家中老舍先生最先寫出了象《龍須溝》那樣優(yōu)秀的作品,其實讀了《駱駝祥子》,就知道這是很容易理解的?!洱堩殰稀泛汀恶橊勏樽印穼懙亩际潜本┑膭诳嗳嗣?,《龍須溝》中解放前的情況簡直就是《駱駝祥子》中的情況。老舍對北京勞苦人民早具有深厚的愛,早熟悉他們?nèi)缱约旱募胰?,語言又早就非常大眾化,他能在解放前寫出《駱駝祥子》這樣出色的作品,自然不難在解放后很快寫出《龍須溝》這樣優(yōu)秀的創(chuàng)作??梢哉f,寫《龍須溝》這樣的題材,對老舍說,是早就有準備的(自然,對人民政府的熱愛也是老舍之所以能寫出《龍須溝》這樣作品的重要原因)。

現(xiàn)在要談一談這部小說的不夠之處了。

我覺得,這部小說的缺點主要是對幾個人物處理得不夠妥當。

首先是阮明。作者把阮明寫成是個為錢出賣思想的投機家和所謂“革命者”,“一來二去,他(指阮明)的錢不夠用了,他又想起那些激烈的思想,但是不為執(zhí)行這些思想而振作;他想利用思想換點錢來”。為錢出賣思想的投機家的“革命者”,在當時容或有,但不能代表真正的革命者。這樣處理容易被人誤會成是諷刺一切革命者,即便不生這樣誤會,但光寫出這樣一個“革命者”來又有什么意義呢?作者又這樣寫到革命組織:“急于宣傳革命的機關,不能謹慎選擇戰(zhàn)士,愿意投來的都是同志?!弊匀贿@也是不能代表真正的革命機關的。這是由于作者當時受生活圈子的限制,和革命者、革命組織沒有接觸,對革命活動不理解,只看到革命投機家,沒有看到真正革命者,以致寫得不正確不合理(這里所談到的對阮明的幾段描寫,在解放后出版的本子里面都已刪去)。

其次,對曹先生這人物也批判得不夠。從小說中看來,曹先生是個膽小怯弱的空喊革命理論的知識分子,“他(指曹先生)知道自己的那點社會主義是怎樣的不徹底,也曉得自己那點傳統(tǒng)的美術愛好是怎樣的妨礙著激烈的行動”,就是這樣的一個曹先生。作者對這樣一個人物未給予批判,甚至有意袒護,且看曹先生被阮明告發(fā)“在青年中宣傳過激的思想”,又被偵探追蹤時,作者怎樣寫他的心理活動:“他須想一想了:為造聲譽,這是個好機會;下幾天獄比放個炸彈省事,穩(wěn)當,而有同樣價值。下獄是作要人的一個資格。可是,他不肯。他不肯將計就計的為自己造成虛假的名譽。憑著良心,他恨自己不能成個戰(zhàn)士;憑著良心,他也不肯作冒牌的戰(zhàn)士?!边@里作者不唯對曹先生這類人物的膽小怯弱的行為有意袒護,且而對被反動統(tǒng)治者逮捕下獄的前進人士也給予了諷刺,認為“下獄是作要人的一個資格”,下獄是“造成虛假的名譽”的機會,認為下獄者是“冒牌的戰(zhàn)士”,這都是不正確、不妥當?shù)摹?/p>

對虎妞這個人物的處理,基本上是正確的,對她的潑辣、粗野的性格刻畫得很成功,這性格也適合她的身份。但也有不妥當?shù)牡胤?,如把她寫成是色情狂式的人物,寫她嫁祥子是為了祥子身體強壯,給祥子好東西吃是為自己享用,還寫她羨慕小福子賣淫,借給小福子房間,是為了“多看些多明白些自己所缺乏的想作也作不到的事”,把小福子的被蹂躪看成是享受。這樣處理不妥當。虎妞受著劉四爺?shù)膲褐?,四十來歲才結(jié)婚,容或有對性的變態(tài)心理,但她終也是個不幸的女人,過分渲染這點是不必要的。而且,還過于夸大了虎妞對祥子的害處,如寫到虎妞逼祥子娶她時,作者這樣寫祥子的心理活動:“在這個無可抗御的壓迫下,他覺出一個車夫的終身的運氣是包括在這兩個字里——倒霉!一個車夫,既是一個車夫,便什么也不要作,連娘兒們也不要去粘一粘;一粘就會出天大的錯兒?!挥眉毾胧裁戳?;假若打算認命,好吧;去磕頭認干爹,而后等著娶那個臭妖怪。不認命,就得破出命去?!弊髡哂诌@樣寫到祥子新婚后的情景:“他想不起哭,也想不起笑,他的大手大腳在這小而暖的屋中活動著,象小木籠里一只大兔子,眼睛紅紅的看著外邊,看著里邊,空有能飛能跑的腿,跑不出去!虎妞穿著紅襖,臉上抹著白粉與胭脂,眼睛溜著他。他不敢正眼看她。她也是既舊又新的一個什么奇怪的東西,是姑娘,也是娘們;象女的,又象男的;象人,又象什么兇惡的走獸!這個走獸,穿著紅襖,已經(jīng)捉到他,還預備著細細的收拾他……”“他第一得先侍候老婆,那個紅襖虎牙的東西,吸人精血的東西:她已不是人,而只是一塊肉。他沒了自己,只在她的牙中掙扎著,象被貓叼住的一只小鼠?!鳖愃七@樣對虎妞的描寫還有不少。我覺得,虎妞自然有她的可厭之處,祥子也確實不喜歡她,但把她寫成一個吃人的妖怪,仿佛祥子的命運她也要負很大責任,卻是不妥當?shù)?;因為,我們不能忘記,虎妞也是個不幸的女人,是那個不合理的社會制度下的犧牲者。

與虎妞相同,對妓女白面口袋處理得也不妥當。寫白面口袋到妓院賣淫是為了享受,這顯然是不正確的。

不過,這幾個人物都并非主要人物,作者處理他們的這些缺點,對全書的中心內(nèi)容和主題并無多大損傷。也就是說,這些缺點,對這部小說來說,只能算是細微的缺點,它動搖不了這部小說的價值。

最后,關于祥子的下場,有的同志認為處理得不妥當,認為這太消極,認為不應該叫祥子墮落完事,應叫祥子做出反抗乃至革命行為,等等。我的認識不是這樣,我認為這樣處理是可以的。因為,一個勞苦人民由于社會的殘害而墮落了,這在舊社會不但是一個常見的現(xiàn)象,而且是一個本質(zhì)的現(xiàn)象。寫出象祥子這樣的勞苦人民的革命行為,自然未嘗不可以,但那樣處理所顯示出來的主題就和這不相同了。就是說,寫出現(xiàn)實中新生的萌芽事物,即寫出祥子的革命行為(這在當時說并非是普遍現(xiàn)象),是可以的,而且是必要的;但這不等于說,寫出較常見的也是本質(zhì)的事物,即寫出祥子的墮落來揭露舊社會的罪惡,就不可以,不必要了。一個作品有它自己所要完成的主題,它的故事和人物的行動主要根據(jù)這而編排出來,有很多人卻不愿作品所企圖完成的主題和所描寫的特定的題材范圍,一律要求作品中的人物要爆發(fā)革命行動,不然就是消極的。一定要求祥子要做出革命行為,這要求是脫離了作品的實際(它的主題與題材),是多余的,不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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