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三

一壺眼淚茶

——史航

以前在《奇葩說》第三季打辯論的時候，我講過一個故事。這故事是朋友桑格格講給我聽的，又恩準我講給別人聽。

一個女記者采訪科學家霍金，問他這輩子有沒有被什么事情打動過?；艚鸹卮穑哼b遠的相似性。

我太喜歡這個故事，有機會就傳播，后來霍金去世了，這個故事也就被不少人引用。

我喜歡霍金，也喜歡那個女記者。她敢拿這么幼稚的問題，去打擾那么深刻的大科學家。

我讀雷曉宇這本《海膽》，時常也會佩服她，敢用一些“上次你是為什么哭泣”這樣的問題，去問李安這樣的人物。

問幼稚問題的記者未必幼稚，面對受訪者，人家也許只是找到了最合適的打開方式。尤其是曉宇這種女孩子，你要是覺得她幼稚，哼，你說說你到底有多幼稚。

她的采訪，是很有一點母性的。所以，人家耍狠，她理解；人家出神，她等候；人家不忍，她欣慰；人家沉默，她陪著沉默。

我喜歡侯孝賢導演提到馬爾克斯的一部小說，說是有個人抱來一只雞，就跟旁邊人說，你們不要一直看它，不然它會死掉。導演的意思是你們不要一直看我。不過導演想不起來這部小說的名字了，“我記性不好”。

“是《沒人給他寫信的上校》吧?！睍杂畹奶嵝眩尯顚Я⒖绦α耍耙荒樀断鞲彽木€條笑開了花”。

然后曉宇補了一句：“被人懂得還是有樂趣的?！?/p>

我就是想拿這句話，作為《海膽》一書的推薦理由：

被人懂得還是有樂趣的。

懂得別人也是有樂趣的。

不過，我還是對曉宇有些不滿。這些訪談結集出版，名字叫《海膽》。海膽外殼那么多的刺，就是為了不讓你掰開它，可是，你就是一定要掰開它嗎？我知道你是堅強的不怕刺的訪問者，但只是因為你的堅強，你就要那樣做嗎？

看人家采訪別人，就是看著螳螂捕蟬，你自己呢，也差不多就是黃雀在后。我這只黃雀（雖然我在微博上的身份是鸚鵡），時常會有一點驚悚之感，因為曉宇的提問，其實可能掀開別人過日子的那張底牌。我有點怕她真的問出人家不能自洽的一切，怕她事了拂衣去，把采訪對象丟在原地，就像海灘上一只沒法自己翻身的海龜。

好記者都是會很多種密室逃脫術的，然而，那間密室，也許就不容易復原。

想起樸樹提到創(chuàng)作型音樂人日復一日付出代價，那種“音軌上的血”。

這本書里也提到，阮經天有一次拍戲，情緒上不來，豆導（鈕承澤）沖著他吼了許多戳心而有效的話，小天就很好地完成了這場戲，但是他也會吼回豆導：“我傷已經好了，你又把它揭開來，只是為了一場戲！當演員一定要把自己搞得這么痛苦嗎？”

是啊，值得嗎？

訪談里小天也談到：“（對于豆導真實的感受是，）我不要超越他，也不要離開他，而是，我未來一定不要成為他那個樣子?！?/p>

不過，豆導的話，也有他的道理。他說——

拿你自己的傷當成藥，去治愈別人。別人被治愈，別人的力量回到你身上，你的傷才能成為你的藥，可以用來治愈你自己。

不管怎樣說，我感激《海膽》這本訪談集里很多對我來說很重要的訊息，它們不是搜索引擎能隨便帶給我的，是曉宇用她的頭腦和心思一點一滴地看到或者問出來的。

比如采訪拍攝的間歇，劉若英還特意回了一趟家，陪陪孩子（也要注意不讓他抓亂發(fā)型），還要把剛才配合拍攝買的水果蔬菜放好——那也是真的花錢買來，真的每天都要吃的；

比如侯孝賢想拍唐傳奇《任氏傳》，比如工作人員想拉他上《康熙來了》而未遂；

比如黃覺把拍戲比喻成下礦，“坐在車里，運來運去，一條黑路，像漫長的隧道，靠在那兒，真跟從礦里出來是一樣的”。

問采訪對象心儀哪位作家的，很多。

問人家期待什么樣的理想觀眾或讀者的，很少。

曉宇就懂得問侯孝賢：“你最希望被誰看懂？”

“米蘭·昆德拉?！?/p>

喔。

我不太想引用曉宇對李安采訪的任何文字，你們自己看吧，那是這本書里最貴重的一篇。我知道《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是曉宇的海市蜃樓，《臥虎藏龍》是曉宇的白日夢，李安是她的父王，她就像《李爾王》的小女兒考狄莉亞，隨時準備獻出自己真摯的理解與隱秘的忠誠。

最后再講一個小故事，關于一只鳥，不是黃雀、鸚鵡或者鴕鳥，而是貓頭鷹。

貓頭鷹從櫉子里拿出茶壺。“今天晚上，我要泡一壺眼淚茶?！彼f。他把茶壺抱在懷里?！艾F(xiàn)在，”貓頭鷹說，“我要開始了?！必堫^鷹坐直身子，開始想一些難過的事情?！耙巫訑嗔送??！必堫^鷹說，他的眼睛開始流淚。

“歌不能唱，”貓頭鷹說，“因為歌詞已經忘掉了?！必堫^鷹開始放聲哭。一大粒淚水滾下來，掉進茶壺里。

“湯匙掉到爐子背后，一直沒人看到?！必堫^鷹說。更多眼淚流出來，掉落到茶壺里。

“書不能讀，”貓頭鷹說，“有幾頁被撕掉了?！?/p>

“時鐘停了，”貓頭鷹說，“沒有人去上發(fā)條?！?/p>

貓頭鷹一直哭，一大粒、一大粒的眼淚落入茶壺。

“早晨沒有人欣賞，因為大家都在睡覺?！必堫^鷹嗚咽不止，“洋芋泥堆在盤子里，因為沒有人要吃。鉛筆剩下短短一截，不能寫字了?！?/p>

貓頭鷹還想了許多使人難過的事情，他哭了又哭。很快地，茶壺里就裝滿眼淚。

“夠了?！必堫^鷹說。他停止哭泣。他把茶壺放在爐子上準備沏茶。當他倒?jié)M一杯茶時，他感到幸福?！坝幸稽c咸咸的滋味，”他說，“眼淚茶永遠是非常好的。”

神前宜泣，人前宜笑。

然而，曉宇，讀你這本書，就是抱著你燒的一壺眼淚茶。

現(xiàn)在，可能混入了我的一兩滴淚，但愿你不介意。

2018.09.29

史航：編劇、策劃人、影評人。
《鸚鵡話外音》主講人、《奇葩說》第三季辯手，言辭犀利有趣，人稱“鸚鵡史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