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煙浮翠
接連幾個小臺風(fēng)來去之后,空氣清潔無比,甚至原來濃密的陽光也被梳理得蓬蓬松松,透過那絲織的隙縫仰望西邊峰巒迤邐而下,山木和峭壁,飛瀑。暑假即將結(jié)束。
六叔的意思是這一次機(jī)會難得,我應(yīng)該在桃園停一天,去山上掃墓才對。他這樣對父親說;可以想象,以父親在家族的地位,怎么能不贊成呢?那幾年間,大伯和二伯先后去世。照我們原來的印象,三伯住在桃園;當(dāng)初他們兄弟結(jié)伴來花蓮的時候,只有三伯一個人守住老家的田園,沒有離開。而父親排行第四,到這時只有他和排第五的“六叔”兄弟兩人相依為命在花蓮。可是六叔怎么會排行第五呢?原來這當(dāng)中有一個故事。起初家族里人人都含糊其辭說留在桃園的是三伯,父親第四,“六叔”第五。什么時候開始,說話常喜歡引用“孔子公說”的六叔,一個技藝精湛的木匠師父,忽然感悟三伯和父親之間應(yīng)該還有一個兄弟,如何如何從小就失散了,他斷定,但絕對不是亡故。于是他便下了決心去尋訪,而什么時候竟然祖宗庇佑就被他找到了,就在桃園故鄉(xiāng),是有他們一個真正排行第四的兄弟在那里。原來當(dāng)初桃園務(wù)農(nóng)種菜的祖父以家貧食指眾,將六個兒子中的第四個過繼給別人家,久而久之,在家族里逐漸被人淡忘,尤其到我們這一代更無人聞問了。六叔發(fā)現(xiàn)原委之后,他一個人也不能有什么動作,只鄭重對他自己的兒子和女兒們講明,從此必須以“五伯”稱呼我的父親,不是“四伯”,而他自己也就邏輯地變成六叔了,以這個方式紀(jì)念一個兄弟曾經(jīng)如何就失散了,證明他曾經(jīng)或者依然存在。
他們決定要我趁這次機(jī)會去一趟桃園,也和這些宗族之思有關(guān)吧。我這樣想。我記憶里從未曾去過桃園,所有關(guān)于祖墳和親戚的事情,對我說來,都付諸闕如。夏天的末尾,坐在窗口看院子里被風(fēng)雨滌洗得一塵不染的花樹,包括一些新折斷的嫩枝,地上飄零的花蕊和樹葉,我只感到些微好奇??梢园。腿ヌ覉@上墳吧,有什么不可以的呢?隨即不再去想它。我坐在窗口看院子,又回頭看看六個榻榻米的房間,覺得不舍的是這些平時視而不見的小書架,和室外的石榴,飄搖的椰子樹,天花板上直直垂吊的電燈泡,屋檐下半毀的鳥巢猶有麻雀匆忙來去,房間上方四個角落暗晦地插著四根晚間用來掛蚊帳的釘子。這許多平衡與不平衡,牢記的,和率爾遺忘的,在遲遲的晚夏。
我對母親說下星期就出發(fā)去臺中上學(xué),她看看我的眼睛——從小就這樣的表情,直直地四眼交會逾越瞬息——忍不住就笑出來了,嘴角有些淺淺的紋路。我又說還先到桃園下車去上墳之類的,等等,等等事情,她沒有說什么。我心里其實很舍不得離開母親,但就像上中學(xué)以后那幾年,雖然心里有許多話,許多舍不得的話,想對她說,就無端地強(qiáng)忍著,不肯開口,這樣必要地折磨著自己,深怕否則就變成一個感情用事的人吧,但感情用事有什么不對嗎,又說不上來。然而我又覺悟了,發(fā)現(xiàn)母親實在是完全明白的,她知道我有許多話想對她傾訴,但兒子已經(jīng)長大了,一方面大概有些事情不便說,說了也無從參與,歡喜,或者憂慮,一方面她更了解這無非就是兒子的性格使然,羞澀多過其余,就和她自己一樣,凡事不知道怎樣才能無保留地表達(dá),除非透過文筆。但母親忍不住的笑容就是一種無保留的表達(dá)吧,對我而言,而那淺淺的紋路閃動在嘴角,快速上移至顴上額顏之間,即刻消融褪去,當(dāng)笑容還流連蕩漾,在我思想里。
母親在后院輕輕扇著一個小火爐。
爐子里一塊煤渣再生的燃物,用鐵鉗夾起來,像檳榔樹干攔腰切下,短短的一節(jié),中間有些成串的空隙相通,點火以后就急促地冒著濃煙。母親拿一把舊扇子扇它,直到看見火苗才止。
“臺中你沒有去過?”母親問。
“沒有?!?/p>
“住呢?住學(xué)寮?”
“宿舍。就是學(xué)寮?!?/p>
母親又拿起扇子扇著,但煙已經(jīng)淡了,在廊下竄跑,繞過幫浦和水缸,向那一棵柿子樹掩映的葉蔭飛去。其實我還是舍不得,但無論怎么樣都說不出口。小學(xué)入學(xué)的時候也一樣,很不高興;我想我并不是不喜歡上學(xué),說不定還很喜歡認(rèn)識別的小孩,各種不同的臉和陌生的手和腳,奇怪的氣味等等。真正使我不高興的是我必須獨自走那么長的路,經(jīng)過一片好像沒有止境的水田,然后是多么灰黯,無趣的街上人家,一幢緊貼著一幢,毫無個性的房屋。我想,假如我可以隨身攜帶一個小機(jī)器,邊走邊和母親講話,透過那個沒有人知道的機(jī)器,完全不受干擾,讓我可以聽見她的聲音,當(dāng)我走過漠漠水田和人們?nèi)壕鄱拥?,恐怖的街頭。
爐煙有一種香味。
想說而來不及說,卻在記憶里飄流的那些,像那淡下去的小火爐上的青煙,也裊裊彌漫成為一種隱喻,在我們生命的修辭學(xué)里點綴,提示,重復(fù)點撥我尋覓,探索的心。
越接近離家的那一天,一個明亮的午后我從外面回來,家里寂無聲息,但有些西曬的日光在斜射的末節(jié)被偶然的障紙門遮擋,終于將幾個榻榻米倚偎的角落隔間成為陰涼的方丈,雖然外面那一片白色的垣墻,這時,正劇烈地發(fā)出反照的強(qiáng)光。這么安靜的夏天午后,申時的光陰充斥在那寂寥甚至接近冥默虛無的時刻,而熟悉的空間似乎也一一變形了。母親在喊我。我看到她坐在東向的窗戶前招手叫我過去,坐下。你到臺北,先去永樂町的阿姨家——不是九條通的阿姨,也不是中侖的阿姨,是永樂町的春子阿姨,從花蓮搬去臺北的阿姨。為什么?去幫媽媽買一罐胃散。胃藥?你不記得我的胃散被你打破了嗎?哦,打破了,打破了,我不是故意的。誰說你是故意的?沒有關(guān)系。有關(guān)系,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母親有時覺得胃不舒服,常年都有些胃藥裝在一個玻璃罐里,我走路左邊碰碰右邊碰碰,一不小心將它掃落在廚房灶下的磨石子地上,碎成一堆,玻璃片渣和藥粉都摻在一起。母親安慰我,沒關(guān)系,她說。我很內(nèi)疚,但過幾天就忘了?;蛟S直覺上我相信胃難過無非心理因素,學(xué)校里老師說的,吃不吃藥都沒有關(guān)系?,F(xiàn)在她提起來,我即刻想起那藥粉的氣味?;蛘咴绯慨?dāng)我正將腳踏車自玄關(guān)里我們的神龕下倒退出門的時候,母親站在門邊看我;或者悶熱的下午她找到障紙門與障紙門之間一個通風(fēng)的格局,用濕巾擦洗干凈,倚靠假寐之前;或者漸深的夜里,我從房間出來倒開水,正看到她在燈下專心地用裁成正方形的紙頭一張一張平鋪,倒上定量的胃散,對角折疊成小包,那滲透空氣的藥味,仿佛是林野深深揀擇來的青草和花莖,如何煎熬,提煉,升華而成,無聲地飄著,進(jìn)入我的心肺。而母親那么虔誠投入的神情使我無法不相信,我也必須全心全意接受它,縱然只是一種氣味。
春子阿姨不是母親的姐妹,但這樣稱呼好像比較親一點就是了。她真正的姐妹是我們對門鄰居。有一段時間似乎姐妹之間產(chǎn)生很大的糾紛,我聽到她冗長地對母親訴說著,無非是家庭問題,也許和錢財有關(guān);她坐在母親對面的榻榻米上,中間隔著一張矮桌,一邊講話,一邊幫自己從玻璃瓶里倒酒喝,滿臉通紅,或者大聲嘆氣。母親只是無可奈何地坐在那里陪她,有一點尷尬的樣子。這阿姨的丈夫是一個精壯的下港人,滿頭黑發(fā),不太理睬我。我在家里看到他的時候,通常只隨便稱呼一下就走開,也不想和他多說。他們搬到臺北以后第一次他單獨回花蓮,就借宿在我們家里。那天晚上父親陪他坐在矮桌前榻榻米上,看他一杯一杯自己斟酌喝酒,揮舞手臂,激昂地講話;久而久之,父親神色也不太自然了,有一點尷尬的樣子。我借故在緣側(cè)上走過來走過去,希望這樣可以使他覺得厭煩,早點去睡;但只聽到人的話語間歇時,院子里幽幽的蟲鳴。那晚上,我躺在蚊帳里一直等到客人在兩道障紙門外伸腰立起,連聲稱謝,然后又和父親禮讓一番,然后聽到木屐聲疏落響過,終止,赤腳在木板地上走著,四周終于安靜下來了,只有風(fēng)吹過窗外的龍眼樹梢,似乎報說著夜深,夜的確深了,我才睡著。然而,半夜我卻聽到一種重?fù)?,推拽,踐踏的巨響,起初都在夢境最遠(yuǎn)的地平線上,逐漸移近,仿佛就在我枕頭上碰撞著,使我剎那醒覺,矍然坐起。那連續(xù)的聲音“忽撥忽撥”,“洪碰洪碰”,夾雜著呼呼的間歇,在寧靜的夜半想來不是只我一個人聽得見的。我爬到蚊帳外一個狹窄的風(fēng)口前,推開木窗,朝黑暗的院子里尋覓,正看到那黑發(fā)的下港人在下弦月昏蒙的光暈里左右出手,“忽撥忽撥”的巨響,踢足騰躍,將干燥的院落踐踏出沉悶的回音,時而迅速旋轉(zhuǎn),忽然立定,聽得見他呼吸聲在黑夜里干擾著我們一樹成熟的柿子,和瑟瑟的,干燥的葉,秋風(fēng)里搖曳那陌生,瑣碎的神色,很驚異,困惑。
我大概明白他這動作想表達(dá)的是什么。
而且,我確定他絕不懷疑這個動作不但會驚醒我,一個敏感,沉默,不愛說話的高中生,也會驚醒父母親,靦腆的居停主人,也大有可能驚起他住在對門的親戚,和他們卷在一場家產(chǎn)糾紛的當(dāng)事人。父母親并沒有真正起身聞問,屋子里木板走道不曾發(fā)出伊呀起伏的聲音;他們寧可置身度外。但那黑發(fā)人喝了許多酒,講了一晚上的話,竟選擇在中夜四鄰沉寂的一刻獨自起舞他的拳腳。秋天的子夜,暗微的月光下,激奮的武術(shù)意在傳達(dá)他進(jìn)取的意志,上下左右那樣跿著,踅踆著,傳達(dá)他不屑使用語言去傳達(dá)的,進(jìn)取的意志——一個人在暗晦的沖突事件里就那樣進(jìn)行了他陌生的宣說,并加以完成。這零碎的動作,對我而言,卻始終襯托著一種晦澀成分。
火車緩緩?fù)V埂?/p>
月臺上有牌子大書“桃園”兩個字,我記得我曾經(jīng)看過這一面牌子,上一次當(dāng)我們將腳踏車從臺北車站托運,疾駛南下,曾經(jīng)也在桃園站??窟^,但不許下車。我從座位上立起來,往月臺一邊的窗口擠過去,只為了多看一眼家族之間傳過來傳過去的桃園車站。那差不多就是三年前的事了,大熱天里零落的旅客在柵欄里外進(jìn)出,忽然間火車又動起來了,賣零食的小販快跑兩步把吃的和找錢塞進(jìn)窗子里。
我走出車站,覺得陽光熾熱,而且廣場上沒有風(fēng),但午前的空氣清潔新鮮,雖然不太流動,平視一片透明的市街,依然維持著它老式的簡樸,整齊,有一種矜持的自尊,是與時間一起增長的,些微的風(fēng)霜和挫折感,應(yīng)該也有些值得驕傲的事跡,是的,或許和它目睹了太多的興衰地方史,升降浮沉的故事有關(guān)。
太陽快到天頂了,就差那一小段攀升的距離。我站在建筑物下短短的陰影里,心里覺得猶豫,但除了照這個辦法做,似乎也無計可施了。我直接走近一排樹蔭下的三輪車,就有人推推斗笠看我,表情不是那種最友善的樣子:
“坐車嗎?”一個說:“去哪里?”
“你可不可以載我去老囝叔公的家?”我正眼瞪著他的臉,探問。完全照六叔的策略進(jìn)行。他的意思是,出了火車站,隨便找一個三輪車夫這樣說明來意就沒問題了,云云。我當(dāng)然半信半疑。
“老囝?”那個人懷疑地問道:“老囝叔?”
“老囝叔公?!蔽艺f。
“老囝叔公?他是你什么人?”
“我的叔公。”
又有一個人伸長脖子過來,嚴(yán)肅問道:“你叔公?你從哪里來?”
“花蓮。”
兩人面面相覷,又低頭向噴水池邊走了幾步,交換一兩句話,原先那一個走回來說:
“少年吔,來,我?guī)闳ァ背枰粯拥穆曊{(diào):“且讓我?guī)闳ァ夷愕睦相钍骞桑 ?/p>
我上了他的三輪車,假皮繃得又緊又硬的座椅微燙,像水牛背。他右手一揮松卸了胯下的剎車棒,兩腳先后猛踩,瀟灑地從樹蔭下滑了出來,車往水池外另一個方向駛?cè)?,順著那圓周又繞回相反方向的路,快速進(jìn)入大街,而太陽更接近天頂了。
大街上人來人往,在陽光下悠閑地走路,在樹蔭里停駐,交談,休息;九月的風(fēng)似乎剛要轉(zhuǎn)涼,猶帶著吹面的燥意,在我臉上撲打微汗,隨著三輪車進(jìn)出破碎的光影,也獲取一種悠閑的心情。我可以想象我臉上如何便增加了一種無來由的,或許是滿足的光暈吧,一種隱藏不住的得意,或許是自信,坐在三輪車上,自覺就在大暑之余溫短時間里還不可能散去,而持續(xù)一個月街巷之間旺火燒過的紙錢灰燼還堆在閑置的盆底,或零碎地飄散終于跌落屋角的時候——這時候我被指導(dǎo)著,去朝向族人聚居的,曾經(jīng)聚居若干世代的原鄉(xiāng)移動,不管我心里是不是熱切盼望,總之,我就是那樣身不由己地向那個傳說的地點接近著。是一個傳說中隱晦的所在,我曾經(jīng)聽到,但也不是我如何就急于叩問,或者主動去打聽的關(guān)于族人的故事,例如五代或六代以前祖先怎樣自唐山渡海前來,并且因循潮水和波浪推助之勢,就在接近大島以北許多山群盤結(jié)偶然的破綻一片開朗處,湍急的山溪開始放慢,河床不尋常地加寬,舒緩地,仿佛歌唱著和平,福祉,歌唱著生息,歌唱耕作和教養(yǎng),向無窮海面上張望未知的飄海者召喚,平坦的沙灘,清潔的水草,和煦的風(fēng),溫暖的雨,后面是肥沃,廣袤的土地。
那人說到了,就在路邊一棵樹下把車停好。老囝叔公的家四鄰悄悄。正面一排羅列的前門只有最高幾格嵌著透光的玻璃,以下都是洗刷得干干凈凈的原木,沒有油漆的痕跡。那人碰碰敲了兩下,一扇木門隨即向右邊嘩然推開,一個年輕人站在那里,比我大一兩歲的樣子,看看那車夫,看看我。
“這個少年的,”車夫轉(zhuǎn)用大拇指越過自己的肩膀點點我,說:“是老囝仙的侄孫!”說完就退后要走。
“他說是花蓮來的,”又補(bǔ)充一句,好像自己都不太相信的樣子。
開門的年輕人和氣地讓我站在那里等著,自己進(jìn)去回報。我注意到門里空蕩蕩的是一個大廳,兩邊墻上每隔一段間距就是一個長方形的窗戶,上下一律嵌著整齊,半透明的毛玻璃;靠墻擺了些椅子,但大廳最里面正當(dāng)中屋梁底下卻規(guī)則地擺設(shè)著一套更大型的交椅,圍成獨立的小方陣,各自依倚一張茶幾。再過去就是密閉的另外一排木門,最上面有若干棉紙糊貼的障子格欞,整齊劃一地架高起來,只有左右兩邊多留有明顯的甬道,通向內(nèi)室。從來沒看過這樣單調(diào),空洞的房子,我想,既不做生意,也不像日常起居的住家,甚至不像客廳,倒比較像是一間隨時預(yù)備讓什么樣人物聚首的會堂。果然不錯,約莫和那一組交椅一樣深入的墻上,兩邊高處各懸有一塊匾,左邊是“利在鄉(xiāng)梓”,舊舊的檜木雕刻髹染,在午間的太陽光下閃爍發(fā)亮;右邊那一塊比較新的,黑底上描繪了金漆,反而將日光擊散,我瞇起眼睛端詳,才大致確定是“義薄云天”四個字。好像是一種夸飾的修辭法吧,我想。
我一眼看到那長者就知道他是老囝叔公。
他自左邊甬道走出來,大概五十多不到六十歲的樣子,我繼續(xù)用那存疑的心理揣測,整理著我聽到的,看到的,以及所有我想象得到的,看他愉快地站在大廳當(dāng)中等我走上前去對他禮貌鞠躬,孺慕地喊一聲“叔公”。他的神情愉快,但說不上有什么笑容,矯健的步伐忽然停止的時候,好像嘴角微微上揚一次,或者兩次。這即是我之所以能夠完全確定,毫不保留,眼前這位長者必然就是傳說里的老囝叔公無疑——不然還有誰?你看他那光潔的額,在漸稀的頭發(fā)持續(xù)脫落的時候,豈不是格外開闊,就像記憶里那沉默的大伯和早已提前亡故的二伯一樣?尤其是臉的下半部,鼻子和整個嘴型,甚至包括下頷,當(dāng)他忍俊不禁的時候,就像適才那一刻,雖然并不一定是歡暢的笑,牽動的容顏就自上唇中央微凸高處向兩邊發(fā)展,等它企及嘴角時,畢竟在無意間,產(chǎn)生了一種笑的效果,縱使稍微羞澀。這些,父親他們那一代都輕易保有,我們堂兄弟也幾乎盡皆不免,以及堂姐妹,雖然又已經(jīng)于各房各自衍創(chuàng)了一些新的,不同的特征。老囝叔公的精神極好,在他那個年紀(jì)的人當(dāng)中想必是稀有的;我聽說過他練武的故事,以及附帶的一些近似行俠仗義,或者相關(guān)的那一類的,正面與反面的故事,但我寧可保持這樣認(rèn)知隱晦的狀態(tài),從來不想全盤了解。這一天他身上穿的是夏布縫制的唐裝,頷下留有一個扣子未扣;相對于他額上顯然稀疏的灰發(fā)——那證明他畢竟已經(jīng)上了年紀(jì)——整個人給我的印象是帶有震撼力的,一種不平凡的屬于剛勁的形象,嚴(yán)格說來是前所未見的,這樣的形象。何況老囝叔公更保有他極煥發(fā)的一股氣,是那種已經(jīng)將曩昔逞強(qiáng)的表象壓抑下去,超越的氣,看起來反而更像是特別屬于文人的那種溫煦的力量,吸引著我。
他在那張正對前門的交椅坐下,要我坐在左手邊上,接著又指指先前開門的年輕人說道:“這是你堂叔?!蔽艺酒饋矶Y貌地叫一聲“堂叔”。老囝叔公問我一些家里的近況,以及大伯,二伯和六叔家的事,但那些我大半以上都茫然,因為平常都不可能注意到,甚至族人當(dāng)中誰結(jié)婚或生了寶寶等,也都置若罔聞,除非有人死了,像二伯那樣忽然仆倒在工廠的排字臺上,總算在我內(nèi)心引起小小的騷動,但那已經(jīng)是好幾年以前的事了,老囝叔公當(dāng)然是知道的,也不用我來重復(fù)了。
正在這個時候,當(dāng)老囝叔公和我都感受到話題漸稀甚至無以為繼的時候——其實最主要是因為我毫無疑問對那一類的問答絕對不感興趣,反而集中精神在端詳眼前這老者令人可以認(rèn)同的那種神采,異樣的,應(yīng)該就是那種學(xué)武的人因為心閑氣定,久而久之,培養(yǎng)出來的蓋過一切的溫文爾雅,仿佛那剛勁的形象隨時尋覓著讓位給相對的柔弱,而的確已經(jīng)成功地教后者凌越前者,何其自然,喜悅,嚴(yán)謹(jǐn),就是這樣的神采和風(fēng)度,我想,然則那個夜半不眠在柿子樹下徒手練武的黑發(fā)下港人,那種暴虎馮河的拗勇之姿,終不免可笑——門開處,進(jìn)來了一個碩壯,眉頭緊皺的中年漢子。
那人走近老囝叔公座椅,看到我的時候又嚴(yán)重地皺皺眉,躊躇不自在的樣子。老囝叔公示意他不要緊,有話盡管說。我將頭轉(zhuǎn)到背后那塊匾上,呈獻(xiàn)者包括縣長,議長,黨部主委,警察局長,以及農(nóng)會,水利會,漁會等等一大排頭銜和姓名等等;再看正面那一塊黑金髹漆的,也密密麻麻題了許多人名。我聽到老囝叔公文雅地說:“就這樣就好了——”那人說:“好,好,就好了。”重重地點頭或者鞠躬著,完全不把我看在眼里,加緊腳步走出門去。堂叔順手把門拉好,關(guān)起來;然后走過來坐下,和氣地問我大學(xué)在那里,住學(xué)寮嗎等等很外行的問題。我正要開口回答,看老囝叔公抬起手來指著剛才關(guān)上的門,原來又有人在砰砰敲門了。堂叔警覺地立起,往前走去。老囝叔公閉上眼睛又睜開,像醫(yī)生等病患進(jìn)來門診的樣子,從容地坐著,反正也不可能有什么特別驚奇的癥狀,白天前來門診的人。
堂叔把我?guī)нM(jìn)里間,見了嬸婆,一個白白富態(tài)的婦人,其實也不見得那么老,和我想象的完全不同。屋后是一座寬闊的庭院,一邊遠(yuǎn)看好像是疏落的葡萄架——這使我覺得很詫異,因為從小就聽說,臺灣人是不喜歡在院子里搭葡萄架的;但那也許不是葡萄架,不記得了;或者就是也都可能,對老囝叔公那樣的人而言,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另外一邊靠墻處高高低低擺了一些盆景,在接近正午的陽光下勉強(qiáng)拋落一些短促的陰影,相互掩映著,而到處殘留的水漬猶未全干,給人一種僥幸的秋涼情調(diào)。這樣寧靜的角落,甚至還筑起了一方小小的池塘,淺水里有手掌大的鯉或是鯽之類的游魚穿梭。我注意到庭院中央是一片鋪著細(xì)沙石的,舒坦的地面,突然覺得很不安,好像發(fā)現(xiàn)了老囝叔公的秘密似的,窺私的嫌疑,心就那樣加速跳了幾下,說不定這就是他練武的所在。天明即起,四鄰聽得見此起彼落的雞啼,遠(yuǎn)近傳聲,老人篤定地吐納運氣,或者也踢腿打拳,想必真正是虎虎生風(fēng)的,而他那嚴(yán)謹(jǐn)?shù)纳袂槲乙捕伎梢韵胂蟮玫健N抑豢戳艘幌戮挖s快把眼睛從那片沙石地面移開,好像為了證明我其實并沒有看到,所以也不曾識破其中蘊含的玄機(jī),秘密,應(yīng)該心安理得才是。但我實在也不知道為什么我不可以想象老囝叔公,或者堂叔,練武的情景。也許我寧可錯以為他一向只是坐在前廳的交椅上,搖著蒲扇這樣反復(fù)搖著,把所有大小問題都慎重地傾聽,評斷一二,就化為烏有,這樣一位鄉(xiāng)里間最能排難解紛的長者。也許,有沒有可能是因為其實我極羨慕他,或者說更羨慕堂叔才對,早已練就一身鋤強(qiáng)扶弱的功夫,竟無須表露出來,總是那么神閑氣定的樣子,有一天就像老囝叔公那般坐著,一種令人向往的風(fēng)度,而我大概永遠(yuǎn)不可能體驗到那種人生于萬一,因此就感覺落后,永遠(yuǎn)不可能體驗到老囝叔公那種修養(yǎng),進(jìn)入那種境界。
那是什么樣的境界?后來我常常想:總之,是有點神秘的,有點危險。而正因為那神秘的危險的本質(zhì),反而超越了我們平常設(shè)想的生命情調(diào),就使人覺得著迷。我感受到其中一些非邏輯的成分,也即是說,我居然輕易就斷定老囝叔公既未和家族絕大多數(shù)其他人一樣種田,也不經(jīng)商,或者也不選擇努力讀書以便在官廳當(dāng)文書或教員,甚至警察之類的工作,所以可以想見的,他應(yīng)該并不希望我這個后山來的晚輩知道太多關(guān)于他的傳說,除了前廳墻上那兩塊匾寫的禮贊頌辭之外,其他的不必多講。就因為我這樣的沒有根據(jù)的設(shè)想,使我決定偽裝憨厚,做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以免長者操心。非邏輯而且沒有根據(jù),是因為我怎么可以斷定他就會真的不希望我多知道一些關(guān)于他的傳說,加以印證?說不定他對那樣的生命情調(diào)也是極端自豪的。
第二天一早,老囝叔公讓一個精壯漢子陪我去到山外上墳掃墓。晨光透過茂密的樹葉灑在升降的山路上,遠(yuǎn)方仿佛是飄流的青煙,蟬聲稀落,猶在空中響著,偶爾和日影同時墜下,印上我的衣服。我左右張望,坐在時快時慢的鐵輪車頭,那人用力推著,在軌道中間奔跑,或者遇到陡坡下滑的時候,便一躍而上,抓緊車尾橫斂的軫杠,一手護(hù)著剎車桿,他的斗笠被風(fēng)吹翻,眼睛認(rèn)真地注視前方,卻隨時開口提醒我:小心,小心,我們就下去了,下去了,直到車子慢下來,樹影罩滿山洼和前方隆起的丘陵,一片翠綠。這山就是虎頭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