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昌坊故事
余家世居紹興府城內(nèi)東昌坊口,其地素不著名,唯據(jù)山陰呂善報著《六紅詩話》,卷三錄有張宗子《快園道古》九則,其一云:
蘇州太守林五磊素不孝,封公至署半月即勒歸,予金二十,命悍仆押其抵家,臨行乞三白酒數(shù)色亦不得,半途以氣死。時越城東昌坊有貧子薛五者,至孝,其父于冬日每早必赴混堂沐浴,薛五必攜熱酒三合御寒,以二雞蛋下酒。袁山人雪堂作詩云:三合陳醑敵早寒,一雙雞子白團(tuán)團(tuán),可憐蘇郡林知府,不及東昌薛五官。
又《毛西河文集》中題羅坤所藏呂潛山水冊子,起首云:
壬子秋遇羅坤蔣侯祠下,屈指揖別東昌坊五年矣。
關(guān)于東昌坊的典故,在明末清初找到了兩個,也很可以滿意了。東昌坊口是一條東西街,南北兩面都是房屋,路南的屋后是河,西首架橋曰都亭橋,東則曰張馬橋,大抵東昌坊的區(qū)域便在此二橋之間。張馬橋之南曰張馬衖,亦云綢緞衖,北則是丁字路,迤東有廣思堂王宅,其地即土名廣思堂,不知其屬于東昌坊或覆盆橋也。都亭橋之南曰都亭橋下,稍前即是讓檐街,橋北為十字路,東昌坊口之名蓋從此出,往西為秋官第,往北則塔子橋,狙擊琶八之唐將軍廟及墓皆在此地。我于光緒辛丑往南京以前,有十四五年在那里住過,后來想起來還有好些事情不能忘記,可以記述一點(diǎn)下來。從老家到東昌坊口大約隔著十幾家門面,這條路上的石板高低大小,下雨時候的水汪,差不多都還可想象,現(xiàn)在且只說十字路口的幾家店鋪吧。東南角的德興酒店是老鋪,其次是路北的水果攤與麻花攤,至于西南角的泰山堂藥店乃是以風(fēng)水卜卦起家,綽號矮癩胡的申屠泉所開,算是暴發(fā)戶,不大有名望了。關(guān)于德興酒店,我的記憶最為深遠(yuǎn)。我從小時候就記得我家與德興做賬,每逢忌日祭祀,??匆娪萌四昧私?jīng)折子和酒壺去取摻水的酒來,隨后到了年節(jié)再酌量付還。我還記得有一回,大概是七八歲的時候,獨(dú)自一人走到德興去,在后邊雅座里找著先君正和一位遠(yuǎn)房堂伯在喝老酒。他們稱贊我能干,分下酒的雞肫豆給我吃,那時的長方板桌與長凳,高腳的淺酒碗,裝下酒鹽豆等的黃沙粗碟,我都記的很清楚,雖然這些東西一時別無變化,后來也仍時??匆?。連帶的使我不能忘記的是酒店所有的各種過酒胚,下酒的小吃,固然這不一定是德興所做的最好,不過那里自然具備,我們的經(jīng)驗(yàn)也是從那里得來的。雞肫豆與茴香豆都是其中重要的一種。七年前在《記鹽豆》的小文中曾說:
小時候在故鄉(xiāng)酒店常以一文錢買一包雞肫豆,用細(xì)草紙包作纖足狀,內(nèi)有豆可二三十粒,乃是黃豆鹽煮漉干,軟硬得中,自有風(fēng)味。
為什么叫作雞肫的呢?其理由不明了,大約為的是嚼著有點(diǎn)軟帶硬,仿佛像雞肫似的吧。茴香豆是用蠶豆,越中稱作羅漢豆所制,只是干煮加香料,大茴香或是桂皮,也是一文錢起碼,亦可以說是為限,因?yàn)檫@種豆不曾聽說買上若干文,總是一文一把抓,伙計即酒店官他很有經(jīng)驗(yàn),一手抓去數(shù)量都差不多,也就擺作一碟,雖然要幾碟或幾把自然也是自由。此外現(xiàn)成的炒洋花生,豆腐干,咸豆豉等大略具備,但是說也奇怪,這里沒有葷腥味,連皮蛋也沒有,不要說魚干鳥肉了。本來這是賣酒附帶喝酒,與飯館不同,是很平民的所在,并不預(yù)備闊客的降臨,所以只有簡單的食品,和樸陋的設(shè)備正相稱。上邊所說這些豆類都似乎是零食,在供給酒客之外,一部分還是小孩們光顧買去,此外還有一兩種則是小菜類的東西,人家買去可以作臨時的下飯,也是很便利的事。其一名稱未詳,只是在陶缽內(nèi)鹽水煮長條油豆腐,仿佛是一文錢一個,臨買時裝在碗里,上面加上些紅辣茄醬。這制法似乎別無巧妙,不知怎的自己煮來總不一樣,想吃時還須得拿了碗到柜上去買。其二名曰時蘿卜,以蘿卜帶皮切長條,用鹽略腌,再以紅霉豆腐鹵漬之,隨時取食。此皆是極平常的食物,然在素樸之中自有真味,而皆出自酒店店頭,或亦可見酒人之真能知味也。
東北角的水果攤其實(shí)也是一間店面,西南兩面開放,白天撤去排門,臺上擺著些水果,似攤而有屋,似店而無招牌店號,主人名連生,所以大家并其人與店稱之曰水果連生云。平常是主婦看店,水果連生則挑了一擔(dān)水果,除沿街叫賣外,按時上各主顧家去銷售。這擔(dān)總有百十來斤重,挑起來很費(fèi)氣力,所以他這行業(yè)是商而兼工的,有些主顧看見他把這一副沉重的擔(dān)子挑到內(nèi)堂前,覺得不大好意思讓他原擔(dān)挑了出去,所以多少總要買他一點(diǎn),無論是楊梅或是桃子。東昌坊距離大街很遠(yuǎn),就是大云橋也不很近,臨時想買點(diǎn)東西只好上水果連生那里去,其價錢較貴也可以說是無怪的。小時候認(rèn)識一個南街的小破腳骨,自稱姜太公之后,他曾說水果連生所賣的水果是仙丹,所以那么貴,又一轉(zhuǎn)而稱店主人曰華佗,因?yàn)橄傻ぎ?dāng)然只有華佗那里發(fā)售。都亭橋下又有一家沒有招牌的店,出賣葷粥,后來改賣餛飩和面,店更繁昌起來了。主人姓張,曾租住我家西邊余屋,開棺材店多年,我的曾祖母是很嚴(yán)格的人,可是沒有一點(diǎn)忌諱,真很可佩服。我還記得墻上黑字寫著張永興字號,龍游壽枋等語。這張老板一面做著壽材,一面在住家制葷粥出售。葷粥一名肉骨頭粥,系從豬肉店買骨頭來煮粥,食時加蔥花小蝦米及醬油,每碗才幾文錢,價廉而味美,是平民的好食品,雖然紳士們不大肯屈尊光顧。我們和姜君常常去吃,有一天已經(jīng)吃下大半碗去了的時候,姜君忽然正色問道,你們沒有放下什么毒藥么?這一句話問的張老板的兒子媳婦啞口無言,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姜君乃徐徐說道,我怕你們兜攬那面的生意呢。店里的人只好苦笑,這其實(shí)也是真的,假如感覺敏捷一點(diǎn)的人想到店主人的本業(yè),心里難免有這種疑問,不過不好說出來罷了。這葷粥的味道至今未能忘記,雖然這期間已經(jīng)有了四十多年的間隔,上月收到長女的乳母訴苦的信,說米價每升已至三四千元,葷粥這種奢侈食品,想必早已沒有了吧。因?yàn)檫@樣的緣故,把多少年前的地方和情狀記錄一點(diǎn)下來,或者也不是全無意思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