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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忽而逝的流星

舊時星 作者:劉克定


倏忽而逝的流星

南社蘇曼殊

時間:1884—1919

曠野,蒹葭隨風起伏。近看,郁郁蒼蒼,無邊無際;遠看,似一片白雪,皚皚茫茫。

野渡,衰楊,山川寂寥。

小河清澈,可見水草游魚;不寬,不深,可通小船。

小船在河中欸乃前行。

艄公一邊搖櫓,一邊唱道:

妹送親哥到汕頭,一看大海妹心愁。

大海茫茫有止境,妹想親哥無盡頭。

阿哥出門去過番,妹子趕到曬禾灘。

雙手牽住郎衣角,阿郎幾時轉唐山?

……

艄公對船艙里的蘇曼殊說:“師傅,前面就是丹鳳山了,望山走死馬,今天天色已晚,繞來繞去,我看怕是到不了?!?/p>

蘇曼殊:“那就明天再往前趕吧?”

“天好像要下雨了,到哪兒歇腳呢?”

“船公,你看,前面有一棵大樹,就在那兒落錨將就一夜吧!”

“那使不得!”

“不妨!我們出家人,行腳四方,經(jīng)缽飄零,別看貧僧一副嬌嫩相,隨遇而安的日子沒比你少過!”

艄公笑道:“哈哈!咱們算是一路人啦,閑云野鶴,天寬地寬!”

這時,不遠處傳來噼里啪啦鞭炮聲。

蘇曼殊:“是哪里這么熱鬧???”

艄公望了望:“不遠,就在前面的村里,辦喜事呢!”

“哦?”蘇曼殊興致一下子高漲,鉆出船艙,引頸眺望。

原來是廣東某地村莊,客家人迎親,男男女女,身著客家服飾,按客家禮儀,忙著婚嫁慶典,殺豬宰羊,做著米糕粽子,氣氛熱烈。一群孩子像鳥兒一樣,追逐嬉戲,拾掇地上沒放響的鞭炮,嘰嘰喳喳,歡樂不已。雞鳴犬吠,蛙鳴聲聲,剛下過一陣小雨,青翠的竹葉還滴落著水珠。

客廳的大香案上,擺著許多的蛋肉之類喜儀。豬頭染上紅色;公雞被剖開,翅尖和尾留一點雞毛;兩個豬肋、兩個豬肘也被染成紅色;兩刀豬肉(點紅),配以九九之數(shù)的紅蛋、紅花生。

婆家的禮品是一只半大母雞,名為“匣”,即禮匣的意思。

人們在場院燒火做飯,殺雞宰羊,吆五喝六,氣氛活躍。

遠處傳來鑼鼓嗩吶聲。

花轎到門口時,吹鼓手更加賣力奏樂,鞭炮聲大作。

新郎身穿新馬褂,頭戴禮帽,向眾人高高拱著手,以示謝意。

伴娘扶新娘下轎,郎傘上前舉傘。新娘身穿蟒袍、霞帔,頭戴鳳冠、紅蓋頭。

司儀高聲說道:“典禮開始!”

年輕的幫廚,腰系圍裙,點起鞭炮;鞭炮噼里啪啦響徹云霄,青煙飄散,有一股濃烈的硝煙味。

司儀大聲喊:“迎新娘!”

鼓樂聲起,驚天動地。新郎方一人手端篩子,篩子里盛著柏枝,以表祛邪,引新娘入家門。新娘跨進門檻時,鞭炮聲響起。

司儀:“拜天地!”

新郎、新娘并立祖位前。

司儀:“一拜天!”

新郎、新娘下跪叩頭。

司儀:“二拜地!”……“三拜日月!”……“四拜諸神!”

司儀:“展羅巾!”

新郎用折扇在新娘額上點三下,再用折扇挑開新娘的紅蓋頭。

人們嘖嘖:“好漂亮的新娘??!”

司儀:“拜高堂祖宗!”

新郎父母端坐正堂,父母背后是“入粵始祖神位”,牌位上寫著“羅十九郎、羅十九娘之神位”。香案供品是:豬頭、豬尾、豬手、紅蛋各一,串以一箸,用新毛巾包裹。還供有茶、酒、香燭、紙錢。

新郎、新娘跪拜。

司儀:“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新郎新娘入洞房!”

新郎將一盞清油燈里的兩個燈芯合成一股,客家管此叫合燈。新郎、新娘喝交杯酒后,司儀將燈盞送入洞房,新郎、新娘跟隨進入。

司儀指揮腳夫搬嫁妝進洞房。

司儀:“請上客!”

來賓入席,新人敬酒。

蘇曼殊站立船頭,若有所思,眼含熱淚。

船漸行漸遠。鞭炮聲漸隱。

嘉應府的街道不寬,但很長,也很繁華。店鋪鱗次櫛比,有金鋪、茶館、飯店、書店、杭州老字號綢緞莊……招牌琳瑯滿目,人頭攢動。時有人大聲吆喝:“新鮮魚?。倧暮永锎騺淼难?!嫂子,買一條吧!便宜吶!”……

蘇曼殊一介行者模樣,頭戴斗笠,背著包裹,在人群中穿梭。

蘇曼殊在慶云寺掛單幾天后,徒步走到廣州市,他要去拜訪羅弼牧師,也就是他信里稱為馬德里的人,幾年前,繼父把他交給羅弼,跟羅弼學英語,后來,繼父死了,羅弼就把蘇曼殊當兒子一樣帶在身邊。羅弼有個女兒,叫雪鴻,跟蘇曼殊朝夕相處,暗生情愫。

羅弼牧師家在廣州太平山,一棟小房子,清幽絕俗,庭院植有各種奇花異草??蛷d明亮寬敞,擺設著各種古器,說明主人有收藏的愛好。

羅弼聽到門鈴聲,出來開門。他已經(jīng)六十開外,是位身軀高大的錚錚之士,頭發(fā)稀疏,但梳理得很整齊。

門外陽光很強,牧師雙眼瞇成一條縫,仔細打量蓬頭垢面的蘇曼殊。

“老師,您不認識我了?”

羅弼眼睛瞇成一條縫,有頃:“三郎!對!我認出來啦!上帝呀!來,讓我好好看看!——三郎,你還記得吧,小時候,你、我,還有雪鴻,咱們在一起,多有意思!……你這幾年過得怎樣?你看上去身體不是很好,你來廣州還有別的事嗎?你先洗個澡,晚上咱們好好聊聊!”

蘇曼殊睜大眼睛看著羅弼,眼里陰云密布。他低下頭,合十胸前,喃喃地念了起來。

蘇曼殊冰凍的心開始復蘇,暖融融的陽光,讓解凍的水,流回到幾年前。

依山傍水,一座破廟。蘇曼殊面對一盆吃剩的鴿子肉跪著,眼里噙著淚花。

一老和尚:“你既愿皈依佛門,就應永持足戒,爾何以偷食葷腥,違犯戒律?”

“是。弟子愿隨我?guī)焻⒆C禪理,弘揚佛法,永護靈山。只是一時糊涂,偷食葷腥,請師父諒解!”十二歲的蘇曼殊跪拜于地。

“呔!清規(guī)難犯,老衲縱有憐憫之心,也無法背規(guī)枉佛,爾還有何話說?”

蘇曼殊微微一顫,流出淚水:“弟子無父無母,也未曾有過天倫慈愛……本根鈍濁,只賴佛光化被,我?guī)熖釘y,換回一點靈性,脫離茫??嗪?!沒有想到劣根未盡,觸犯清規(guī),弟子愿受懲戒,但求不要將我逐出山門……”

“哦?”

“我母黃氏,并非親生之母,弟子究竟出自何門,至今不明。養(yǎng)父年前去世,也未明示弟子身世。難言之痛,銘刻寸心?!?/p>

“唔?!狈◣熾p目微啟,打量了蘇曼殊一眼,忽然外面鴉聲聒耳,道:“這群烏鴉,總是來聒噪!”長嘆一聲:“法門清凈,清規(guī)森嚴,本應將你趕出山門,老衲念你年小,孤苦伶仃,身世飄零,罰你每天驅趕烏鴉吧!”

“謝師父!”說罷連連叩頭。

“阿彌陀佛!”

伴著咚咚的木魚聲,一陣風吹來,穿過墻隙,嗚嗚作響,香煙隨風飄散。

蘇曼殊把這一切都向羅弼傾訴,仿佛面對慈父。

羅弼終于明白眼前的孩子身世很苦,需要撫慰:“唉!既然如此,對你也是一種磨煉,孩子,生活好比土地,你要扎下根才行?!?/p>

“老師,我的生活不是土地,是巖石。”

“是巖石?巖石也會長出草和樹木來。你太悲觀了,你多年輕,多聰明,今后人生的道路還很長很長,空氣、陽光、生活,都是屬于你的!”

雪鴻,羅弼的女兒,一位美麗端莊的“公主”:“Father!Good Afternoon!”

羅弼聽到女兒的聲音,像從夢中醒來,站起來大喊:“鴻兒!先別上樓,快來看看,是誰來了?”

當跟隨身后的蘇曼殊走進雪鴻的臥室時,雪鴻大呼“三郎!”返身一把摟著他的脖子,嗚嗚地哭起來,她的心里,充滿期待、驚喜和傷感。

此時蘇曼殊心跳激烈,不住地流淚。早年在人間所得的一點溫暖,都是她給的,看著她哭泣,他埋藏在心中深處的一種尚未淡化的人世間最寶貴、最馥郁的情結,化作泉涌,在血脈中奔突,他輕輕抱住雪鴻,撫摸她的柔發(fā),眼角流著熱淚。

“三郎哥,這些年你都到哪兒去了?連信也不寫一個!”

雪鴻沉浸在美麗的夢中,她深情地吻著蘇曼殊,不能自已。

“三郎哥,我們又見面了,你高興嗎?你怎么不說話?你心跳得好急,是高興嗎?我愛你,三郎哥!”

蘇曼殊閉著眼,臉色煞白。

雪鴻仿佛又回到少年時期,心中熱烈的愛使她呼吸急促,聲音變低,緊緊地抱著蘇曼殊。

蘇曼殊感到頭疼得很厲害,屋子在旋轉,眼前幻化出荒原、大風、飛沙走石。他穿著袈裟,迎風前行,舉步維艱。忽然被急促的“三郎”的喊聲喚醒,他冒著冷汗。

他睜開雙眼時,已經(jīng)躺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羅弼慈愛地摸著他的額頭:“孩子,你覺得怎樣?不舒服嗎?唉,都是鴻兒太任性……”

“不不,是我不好,我對不起你,對不起鴻妹?!碧K曼殊說著啜泣起來。

“孩子,我說句你不愛聽的話,你的個性,決定你離道甚遠,青燈黃卷,做一個熄滅人情的比丘,敲著木魚,以求涅槃,那條路你是很難走到頭的。你并不是真心皈依而是為了擺脫。既然如此,我只好讓鴻兒斷了這片癡情,我可以開導她,不要緊,但我擔心的是你……”

“老師,你不要惦記我,我會好自為之的。”

“你會好自處之?我不相信你做得到?!昧耍徽f這些了,你說說下一步的打算吧?!?/p>

“我想回日本去會見我的生母、讀書,無論如何,我要學習一些知識?!?/p>

“那好,”羅弼流著淚水,沉思有頃,拿出一沓錢,“這點錢,給你做路費,到橫濱的船有很多班次。只是一路上風波跋涉,你要多加保重?!?/p>

“我?guī)啄旰蠡貋恚賮砜蠢蠋??!?/p>

“我們很快要回國了,只怕很難再見面了。”

“老師!”蘇曼殊泣不成聲,跪地拜謝。

四天后,羅弼夫婦趕往碼頭,為蘇曼殊送行。蘇曼殊穿上羅弼夫婦為他置辦的西服;羅弼為他安排好旅途一切事宜。

碼頭風大,吹亂了羅弼的頭發(fā)。

羅弼:“孩子,一路保重身體,到達日本后給我寫信?!?/p>

雪鴻一身藍裙趕來,面有愁容。與蘇曼殊握手后,遞給他一束紫羅蘭和含羞草,以及一些英文書。

海天在前,輪船鳴笛一聲,緩緩離岸。遠處海鷗明滅。羅弼夫婦揩著眼淚,揮手致意。雪鴻迎風佇立,飲泣,揮手,似揮別,又似呼喊,忽然暈倒,羅弼趕緊趨前扶住。

船上,蘇曼殊看得分明,合十垂首。

箱根。

蘇曼殊的姨娘家。

河合氏攜蘇曼殊的到來,使姨母很高興。

姨母身邊跟著一位柔弱貌美、氣質不凡的女子,她叫靜子,是姨母的女兒。

蘇曼殊被靜子吸引,四目相對。

他頓時感到,與靜子似有一段難解的緣分。

河合氏進屋,說:“靜子,這就是我跟你說的三郎,在中國生活多年,最近回來看我。三郎,這就是你姨母的女兒靜子,聰明賢惠,你們先談談吧,我去陪姨母說會兒話?!?/p>

靜子:“三郎哥坐?!筛?,聽說你也喜歡詩?”

蘇曼殊:“是的,比如說,英國的雪萊,中國的李商隱,他們的詩我都很喜歡。”

靜子:“李商隱的無題詩,其實是有題的。李商隱對愛情是始終不渝的。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p>

蘇曼殊:“此去蓬山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薄忠淮我姷郊t顏知己,心里的漣漪,把他再一次推向痛苦的孤島。

在河合氏看來,三郎是自己的兒子,已經(jīng)到了婚娶的年齡,該給他找個妻子,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尤其在日本。但對于蘇曼殊,要突破這個底線,實在是太難了。

“三郎,你來,我今天很高興,你姨母也很高興,跟我談及你的婚事,你已經(jīng)20多歲了,還是單身一人,我和姨母想幫你把這事辦了,把靜子嫁給你做老婆,你早晚也有個人照應。今后就不要再回中國了,在這兒安居樂業(yè),生兒育女。我也老了,身體又有病,這個事情不解決,我的病也好不起來,也對不住你的生父……”

“母親不必傷心,容兒好好考慮。只是……”

“只是什么?”

“兒原只想回來看看您,至于婚娶大事,兒還是想終身不娶……”

“什么?終身不娶?你是不是糊涂了?”河合氏感到十分驚訝。

“兒自幼失怙,飄零一生,備受冷眼,心如死灰,傷心人別有懷抱,請母親體諒?!?/p>

河合氏哭泣起來,這猶如無數(shù)鐵錘敲擊著曼殊的心。蘇曼殊頭冒冷汗,渾身顫動,不知所適,只是抓住河合氏的手,不住地喊著:“媽,媽……”

曼殊淚如雨注,跪言:“阿娘!是兒不孝,兒不懂事,今后一定謹遵母命?!?/p>

“孩子,你的終身大事,母親怎能不管?怎能不仔細安排?娘心里沒有一刻不為兒打算啊。靜子性情好,人又聰明,媽最稱心,兒千萬不要被外面涂脂抹粉之流所迷眼啊!”

侍女進,跪曰:“浴室已經(jīng)準備好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點鐘了?!?/p>

母高興地撫曼殊肩:“三郎,娘就下樓去檢點兒的冬衣,你就去洗澡吧?!?/p>

曼殊浴畢,登樓面海,忽又云愁海思。

曼殊知道,母親對婚事的態(tài)度十分堅決,而他一句慨允,說不定將給自己帶來沒完沒了的煩惱。但是如果不答應,將何以安慰老母?事已至此,不如權順老母之意,以后再作勸慰,或可收回成命。如果老母堅持己見,就只好和盤托出,老母可能會原諒我這個空門中人,不應婚娶。捫心自問,并非三郎無情義。當然,日本的真宗可以帶妻,且可于剎中舉行結婚儀式。但如果母親以此為據(jù),我又將如何應答?

山上傳來松濤響聲,曼殊心中惴惴不安,因念道:“身體四大,各自有名,都無我者。”

次日,靜子來,曼殊驚惶,靜子似已看出曼殊內心,說:“三郎,不管什么時候,你要聽母親的話,凡事不要固執(zhí)己見、耍性子。所謂終身不娶,自以為高,這樣固執(zhí)己見,容易授人笑柄!”

海邊。

曼殊:“姐姐,你看,那海心黑影,是漁船經(jīng)過吧?”

靜子不語。

靜子走到曼殊跟前,用眼睛注視曼殊的臉,在月色空蒙之下,曼殊凝神注視靜子,愈加顯得端莊美麗,橫云斜月,萬籟俱寂,曼殊心潮起伏,不能自已,他仰頭望天,則又烏云密布,只有殘星數(shù)點,空搖明滅。

曼殊:“姐姐,今夜景色真好!”

靜子牽著曼殊,自己坐在枯石上。曼殊不由自主,立其膝畔。

靜子:“三郎,我問你,姨母是否跟你談過我?”

曼殊神情緊張,垂頭不敢正視靜子,他心里默念:情網(wǎng)已開,插翅難飛!

靜子:“三郎,姨母怎么說?三郎可不是不懂世情的人??!或者是三郎心里明白,故意不說?我感覺你不必這樣回避。最近我見你總是郁郁寡歡,我所以問問你?!?/p>

曼殊故作鎮(zhèn)定,囁嚅道:“我媽沒說什么,或者說過幾句,我也不記得了。”

靜子愕然,不語,松開了溫柔的手。

曼殊打算改變氣氛,欲言又止。

忽然風起海面。靜子四顧惶然,從襟間取出一香羅帕,塞入曼殊手中,說:“三郎珍重,此中有繡角梨花箋,是我小時候隨阿母挑繡而成,送給你吧,聊報你贈我畫作,希望你接受!”眼里流露無限愛意。

曼殊無以為計,拒之于心不忍,受之則睹物思人,進退兩難。

海風愈猛,陰風怒號,巨浪觸石,如破軍之聲。

靜子忽將箋帕納于曼殊胸間,然后用手挽著曼殊手臂,以腮緊貼曼殊臉頰,嚶嚶欲泣:“三郎,你不要怕,愿蒼天保佑我的三郎無恙!你我回家,去告訴姨母!”

曼殊呆立無言,胸間如兔奔,靜子嬌不自勝,挽曼殊徐行。

拂曉,曼殊臥室。此時的曼殊決意不突破防守多年的底線,給靜子留言道:

靜子姐:

我將和你說永遠再見了!現(xiàn)在我要誠實地告訴你,我是一個三戒俱足之徒,永不容與女子共居者。你待我盛情優(yōu)渥,高義干云,弟非木石,怎能不知!但弟身世飄零,不能影響姐的一生快樂。弟今手持寒錫,作遠頭陀,塵塵剎剎,會面無日,懇望姐姐,寬我殘生,除此無別的要求。弟突然離家,未能另稟阿姨阿母,請姐姐代白此心,并婉勸二老,不要悲念三郎身世,注意飲食起居,保重身體,就算憐兒。

弟 三郎頂禮

曼殊寫好留言,忽聞靜子喚“三郎”,倉皇將信藏于盒內。

靜子:“三郎,吃早飯去吧!”忽然發(fā)現(xiàn)桌上的畫,便問道:“三郎,這是你畫的嗎?”

曼殊:“是的?!?/p>

“你這幾幅畫畫得很好,昔人說,畫水能終夜有聲,我看三郎的山水,果得其言不錯。你的《淑女調琴圖》,蒼茫古逸,我十分喜愛,我看出你的筆意,你看,用皴擦法畫山石樹林,很有蒼勁悲涼之感,氣韻十分生動。尤其這座古寺,寥寥幾筆,勾出了寺廟的滄桑……真是蜻蜓點水一樣,點到為止,并不刻意鋪陳,所以清新含蓄,回味無窮,而這正是宋元明時期一些畫家的作畫特點。中國畫講究一個藏字,藏鋒、藏意、藏拙,章法之嚴,與書法是相同的,此畫不知三郎能否見賜?”

“好好,只是畫中人外觀奕奕動人,但不能開口說話,觀者難以諗其心事,中藏如何,是無法上色的。姐姐精通繪事,就做我的老師吧,不吝教誨!”

“三郎如此說,倒叫我無地自容了!只望三郎將此畫見賜,作為臨本,兼作永久紀念,此畫中意境,與小妹身世相仿,再說,也表現(xiàn)出三郎的性情啊。”

曼殊提筆,略略思索,在畫的左方落筆題寫:“三郎久不作畫,已江郎才盡,姐姐才識過人,令三郎汗顏!敬乞吾畏友哂存,聊申弟傾服之誠,非敢言畫也?!?/p>

靜子鋪平畫幅,提筆作答:“敬謝三郎。三郎毋庸以畏友外我。今得此畫,朝夕對之,不敢忘賜畫人也?!?/p>

曼殊:“今天我打算去拜見白瀧不動尊神,趁雪未消前往。靜子姐不要掛念?!?/p>

靜子愕然:“三郎臉色這樣難看,是不是感冒了?”

靜子摸摸三郎額頭,又抓了抓他的手:“果然發(fā)燒!三郎今天不能去,我去稟告阿母?!?/p>

“不要緊的,我只是有些悶,到外面吸些新鮮空氣,一兩個小時就回來了?!?/p>

靜子:“讓我陪你去吧?!?/p>

“我一人去吧,不會有事,靜子姐盡管放心!”

靜子含淚:“赴湯蹈火在所不惜,何況區(qū)區(qū)一行!三郎不要老是避著我吧!”

二人踏雪前行。靜子數(shù)度以手摸曼殊額頭。

積雪照人,靜子容貌更加美麗動人。

海潮初退,沙灘清凈。

靜子低頭看著潮水奔涌,若有所思。

蘇曼殊見靜子傷心地流著淚,一股無形的巨大的力量,促使他一把將她摟住,讓她緊靠著自己,歇息會兒。

靜子不語,看著海面上波光,忽然撫摸蘇曼殊瘦弱的肩:“三郎,你在想什么?”

蘇曼殊:“我沒想什么。”

靜子:“前幾天我見到你的一封英吉利的來信,字跡娟秀,是不是……你能不能告訴我?”

“那是雪鴻寫來的,他的父親是我的老師。靜子姐有所不知,我這個人是沒有什么戀戀于懷的,吃盡人間辛苦,我已決意隔離塵世……靜子姐見諒?!?/p>

“那母親的心意如何能違抗?你即使出家,在日本,空門中人也是可以娶妻的?!?/p>

看著靜子眼中傷感的淚水,蘇曼殊猶豫剛才說的話實在太不適宜:“是啊!我剛才不過是句玩笑話,你別當真。老人之命,我豈敢違抗?再說,靜子姐愛我至深,我心里清楚……”

靜子將頭靠在蘇曼殊的肩上:“三郎,我知道你想說什么,現(xiàn)在我們不必避諱談論死亡,死亡是我們共同的歸宿,沒人能擺脫。既然如此,活著的時間有限,還是不要讓別人的意志左右自己的主張。我理解你勇敢去追隨自己的心靈和直覺,相信自己的心靈,其他一切都是不重要的?!?/p>

蘇曼殊感到震撼,靜子的話,像一束光,穿透他的心。

靜子:“靜子也喜歡研究佛理,也曾涉獵梵章。佛教雖斥聲論,但是楞伽、瑜伽所說五法,與波彌尼派相近。楞嚴后出,依于耳根圓通有聲論兼容之語,可見佛教也取聲論,只不過形式不同而已。”

“善哉!靜子姐果然超凡入圣!”

海潮陣陣。靜子含著淚,靠得更緊,呼吸急促,欲申愛意。

蘇曼殊:“起風了,走吧?!?/p>

次日,蘇曼殊臥室。

門口忽然站著馮自由,咧開嘴笑。

蘇曼殊驚喜:“馮兄!”

馮自由笑笑,跟曼殊耳語:“青年會決定派一部分同學回中國參加‘反滿拒俄’,你去不去?”

蘇曼殊眼睛一亮:“去!去!我去!馮兄幫忙給我報個名,我一定要去!馮兄,馮兄!你去嗎?”

馮自由沉吟了一會:“我是已經(jīng)報了名,本來想給你報名,但是曼殊大師!只怕你這個身份不合格,你是個出家之人,不能去打打殺殺。阿彌陀佛!”馮自由說罷,合十低頭。

蘇曼殊噓聲:“不要叫我的法號,就叫子谷,我已經(jīng)還俗了,我不是出家人了?!?/p>

馮自由低聲:“好好。我去試試,萬一不準許你去,可別怪我。哎,你怎么住在這兒?”

“是的。此乃家母居所,我只是暫住些日子?!?/p>

“難道子谷兄的母親是日本人嗎?”

“嗯,馮兄不必多問,說來就話長了??爝M屋說話?!?/p>

“子谷兄如果愿意在日本求學,我建議你到我們學習的大同學校去讀,我們可以天天在一起。我們還成立了留學生拒俄義勇會,是革命團體,我們可以一起干!如果能回國,我們就是戰(zhàn)友。”

“好哇!我一定參加?,F(xiàn)在中國簡直是干柴烈火,只要大家齊心起來革命,中國一定會點燃一場熊熊大火,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孫逸仙先生的同盟會,已經(jīng)發(fā)展成幾十萬人了。劉三也在同盟會呢!”

“太好了!在日本這個島國,也聚集了很多熱血青年,你知道的黃克強、章太炎、秋瑾、鄒容、蔡鍔、陳少白……他們和我們并肩戰(zhàn)斗呢!真是令人鼓舞!”

“馮兄,走,咱們上學校去看看!”二人興高采烈,心里的熱潮飛騰著,跳躍著。

街頭。

青年會成員站立高壇,發(fā)表推翻清政府的演說,邊說邊翻譯,慷慨激昂,聽眾很多。

學生揮拳高呼:民主革命萬歲。

群眾爭相傳閱《法蘭西大革命》《中國民族志》《論中國的前途》……

“中國同胞們,兄弟姐妹們:中國淪為滿洲人之手,紊亂無綱,災難深重!俄國人又占領東三省,……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同胞們,快起來抗爭!危急的時候到了!國家危亡,民族危亡!快行動起來!”

口號:回國去!報效祖國的時刻到了!

蘇曼殊激動不已,登上高壇,向群眾揮撒傳單。

馮自由把蘇曼殊叫到身邊,悄聲說:“我已經(jīng)給你報名了,青年會決定同意考慮你回中國,你怎樣打算?”

“太好了,馮兄你太好了!我要回國參加革命啦!”

“小聲點。你不是和她……”

“我一個釋門中人,如何使得!”

“你不是說你已經(jīng)還俗了嗎?”

“我是怕學校和青年會不收留我,所以謊說已經(jīng)還俗,其實我還要吃頭陀戒呢!我怎么能結婚呢?再說我不是日本人,在日本出家還可以結婚,我是中國人,剃度就要背塵合真,一心禪修?!?/p>

“你呀,我被你蒙了?。≡僬f,你母親怎么會讓你走呢?”

“我自有安排?!?/p>

二人耳語。蘇曼殊如此這般一說,馮自由連連點頭。

蘇曼殊身著袈裟,背負行李包,踏著夜色,與在外等候的馮自由會合,從山路離家出走。

山頭上,蘇曼殊回首,山下點點燈火,遠處傳來晚鐘鳴響。蘇曼殊眼含熱淚,合十作別。念道:

流螢明滅夜悠悠,素女嬋娟不耐秋。

相逢莫問人間事,故國傷心只淚流。

……

禪心一任蛾眉妒,佛說原來怨是親。

雨笠煙蓑歸去也,與人無愛亦無嗔。

雷聲滾滾。

馮自由:“快走吧!”不一會兒,大雨如注。

曼殊出走,房門關閉。靜子給蘇曼殊送衣:“三郎,天氣涼了,你的病剛好,多穿點衣服,免得著涼。”敲門。“三郎!”

靜子狐疑,推門進入。室內空無一人。

靜子不知蘇曼殊去了哪里,從屋里喊到屋外:“三郎!你在哪里?”

山間回響“三郎”的喊聲。

雷雨大作。

靜子復又回到屋里,渾身濕透,見桌上留有一堆吃剩的糖果,雪茄頭已經(jīng)熄滅,抽屜關好。

靜子忽然發(fā)現(xiàn)盒子里的信件,在燈下仔細讀著。

靜子淚如泉涌,嗚咽之聲驚動母親。

母親進屋:“靜子!靜子!”

母親扶起癱倒在地的靜子,慌張不已。

鄰居趕來,護送到醫(yī)院。

蘇曼殊輾轉從日本回到中國已一年。

蘇曼殊居室

蘇曼殊從日本回來時滿頭黑發(fā)已經(jīng)剃個精光,身著袈裟,腳蹬芒鞋,云游剛回。陳少白進屋:“子谷兄!你怎么這副模樣?”

蘇曼殊被嚇了一跳,見是陳少白:“哈哈!原來是陳總編輯!我正要去拜望你呢!唉,閑云野鶴,到廣東幾個佛寺參拜,跑了好幾天。還到雷峰寺落發(fā)受戒,這次剃度,受曹洞衣缽。小時候出家,因為犯戒,被師父罰去趕鴉,這回——嗨,我告訴你,這次回廣東,到處都是黨,什么維新黨、東學黨、保皇黨、短發(fā)黨……名目新奇。而清王朝到處抓人、殺人,搞得雞犬不寧,只怕是很難維持下去了。東廠的特務也到處都是,聽說把譚嗣同他們都殺了,康有為跑到日本去了。譚嗣同的詩,你還記得吧:

鱗鱗日照鴛鴦瓦,姑射仙人住其下。

素手閑調雁柱箏,花雨空向湘弦灑。

……

六幅瀟湘曳畫繒,珠簾垂地暗香凝。

春風不動秋千索,獨上紅樓第一層。

這樣好的詩,真是難得呀!竟把他殺了!可惜!可惜!……”

“譚嗣同只是七君子之一?。∑鋵?,我是贊同戊戌變法的,變法失敗后,是我和孫逸仙先生把康有為接到日本,勸他一起革命……”

“怎么樣?”

“他不肯,口口聲聲要匡扶清室,說生是大清人,死是大清鬼!我們曾對他抱有希望,看來是太幼稚了?!?/p>

“那就殺了他!”

“不可不可……”

“我家鄉(xiāng)廣東的同盟會員商議要找個機會殺掉康有為!我這次回來,一是要向你辭行,我準備去上海,我的這些書,想到上海找人出版,仲甫兄,還有章士釗、柳亞子都在上?!?/p>

“你留在中國日報社和我們一起干下去不好嗎?書稿在香港也可以出版?。 ?/p>

“小弟去意已定,望兄體諒。弟還有一事相求?!?/p>

“你說?!?/p>

“借一樣東西。”

“只要我有的,你盡管說?!?/p>

“槍?!?/p>

陳少白大吃一驚:“這怎么可以?你,你不會用……”

“我知道你是劍膽琴心,你不是有一支手槍嗎,借給我?guī)г谏磉?,推翻帝制,殺掉康有為,有它就有用。我不會用,他們會用,我可以給他們用。我在日本早已加入革命黨,是中國留學生拒俄義勇隊隊員!”

“他們是誰?”

“同盟會,劉三?!?/p>

“劉三?俠義之士!好樣的!不過,現(xiàn)在這個時候,單槍匹馬舞槍弄刀的,是很危險的啊。再說,康有為雖然頑固,但他對日本人的利誘,也是不理會的,這一點,倒可以看出他的骨氣。聽說日本人欲將他除之而后快,有一個日本特務組織,已經(jīng)接到指令,潛入中國,暗殺康有為和革命志士。清政府的東廠特務也在追殺康有為,我們將他護送至日本保護起來,原是想聯(lián)合抗清,但他不肯,但他的變法,總歸算是進步的。子谷兄千萬別糊涂!”

蘇曼殊轉念:“那好吧,那就不勉強,我也只是偶爾想到。”

“這點錢你帶著,路上用吧,你執(zhí)意要走,弟也不好強留,后會有期?!?/p>

蘇曼殊合十致謝。

上海。國民日報社。

陳獨秀舉杯:“今天我們高興地在這里聚會,來,大家舉杯,為子谷兄回國,干!子谷兄來到上海后,到本報擔任編譯,忠于職守,一絲不茍,口碑極佳。子谷兄學識淵博,通曉法文、英文、日文、梵文,譯有《梵文典》、大仲馬之《茶花女》,還有拜倫詩集、雨果的《悲慘世界》……有目共睹,我就不一一列舉啦。我要說的是,子谷兄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真是所謂天才呀!他的詩也寫得好。剛開始寫詩的時候,他對詩還比較生疏,在格律上向章太炎請教,章太炎對他,我直率說,并不是誨人不倦,常常要他自己去找詩讀。而子谷兄讀來讀去,竟然掌握詩的三昧,真是了不得!我看他的詩,除了個別韻律,大部分都是絕妙好詩!亞子兄也有相當?shù)馁澴u!是吧?”

柳亞子:“是的是的。子谷兄的成就,就在于自創(chuàng)新宗,不依傍他人門戶,無世俗塵土氣,所謂‘卻扇一顧,傾城無色’。”

“過獎!過獎!”

“來,干!”

酒過三巡,章士釗提議:“子谷兄,久聞兄詩書畫三絕,今天是群賢畢至,少長咸集,你何不作畫一幅,讓我們大飽眼福啊?”

眾:“對對對!筆墨伺候!”

音樂聲中,蘇曼殊點燃一支雪茄,挽起衣袖,潑墨作畫。

畫畢,題詩一首:

海天空闊九皋深,飛下松陰聽鼓琴。

明日飄然又何處,白云與爾共無心。

蘇曼殊放下畫筆,吸了一口雪茄。

眾人鼓掌。

陳獨秀拊掌:“好畫!好詩!亞子兄,你看如何?”

柳亞子:“仲甫兄所言極是!的確是絕美詩畫!‘明日飄然又何處,白云與爾共無心。’好詩啊好詩!好一個閑云野鶴,無所羈絆。子谷兄,你這是自我寫照?。 度碎g詞話》說,‘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辭脫口而出,無矯揉妝束之態(tài)’,此之謂也?!?/p>

陳獨秀:“是的,子谷兄昨天跟我談起,他回日本看到了母親,他的母親河合氏大人還在橫濱。這次東渡,收獲不小,所以我很為子谷兄高興,來,干!”

蘇曼殊:“謝謝仲甫兄和各位厚意!仲甫兄,我還要向你和各位求教,把詩寫得更好些?!?/p>

陳獨秀:“子谷兄不必客氣,你的詩已經(jīng)寫得很不錯了,亞子兄不是說了嗎,你能自創(chuàng)新宗,我們都是很欽佩的。你寫給我的詩里有這么兩句:無端狂笑無端哭,縱有歡腸已似冰。我覺得,子谷兄還是要多多珍惜自己的身體,既然是做人,就不能老是那么苦惱,不能以淚洗面地生活下去。我也有過去,也有感傷,也不想將這些對別人說,也包括你。但是我后來覺得,我不能老傷感下去,在這個世界上,我們要干的事多著呢!人的一生,會遇到許許多多的傷心事,有些人生來靈性太強,不愿意接受命運的安排,于是對這個世界,就覺得不完美,全是悲劇。但總得找到出路啊,于是人與人就有了不同的抉擇。有的人從繭殼兒里突破一點,飛了出去,認定一種宗旨,堅定地去做,生活也就有了意義。有的人可不一樣,盡管在那里努力、使勁,就是突破不了,一天不能突破,就受罪一天,活在虛無和無邊無際的幻想中,直到把自己纏綿死?!斎?,到頭來結局都一樣,都會死去,什么也帶不走,從這一點上看,好像又沒有什么區(qū)別。不過,我還是傾向前者,現(xiàn)實一點,活,就要像樣地活著。我看到了你寫的討袁宣言,寫得很好啊,這是很好的開端。當然,委曲求全最不可取,去當御用文人,買辦文人,正是你所說的:雞籠有食湯刀近,野鶴無糧天地寬。今之名士,就是要活得有骨氣!”

蘇曼殊聽著,渾身微微顫動,就像在南洋聽悉磨長老開示禪理一樣,如醍醐灌頂,直點穴倉。

陳獨秀:“你加入亞子兄的南社,我也很高興,南社是宣傳排滿的革命文學團體,成員大部分是愛國的革命詩人、作家、學者。亞子兄是詩壇宿將、南社旗手,你的生活,你的詩,必得其益。今后,你的《茶花女》《梵文典》后幾部要抓緊翻譯?!?/p>

夜上海的路上。秋風瑟瑟。

蘇曼殊:“仲甫兄,你的話對我很有啟發(fā),我會記在心里的。但我這一生,只怕是命定了,改變不了了?!?/p>

“你這樣做,恐怕不是情愿的吧?”

“是啊,我是不情愿,但是我又只能這樣?!?/p>

“好吧,子谷兄,你的事你自己做主,我不攔阻你,我對你只有一個要求,要好好保重自己,不管遇到什么情況,記住,好好保重?!?/p>

柳亞子:“文人都有浪漫的習氣,但不能無所羈絆,放浪形骸,子谷兄一定要注意,尤其生活上,以健康為重,不要作踐自己?!?/p>

蘇曼殊感傷地取出一張紙箋給陳獨秀:“仲甫兄,這是我上次東渡前夜寫的,一直沒有機會給你,請你指教?!?/p>

陳獨秀接過來:

臨行別仲兄

江城如畫一傾杯,乍合仍離倍可哀。

此去孤舟明月夜,排云誰與望樓臺。

蘇曼殊:“小弟叨擾日久,多蒙教誨,得益匪淺。過幾天我想去南洋拜望幾位長老,十天半月即回。”

柳亞子:“從香港來上海才兩年,你又要去云游?”

“小弟也說不出個理由,無端無緣,無可無不可,二兄作此詮釋,庶幾近可。告辭了,阿彌陀佛!”

柳亞子記得,在熙熙攘攘的街市,蘇曼殊走進一家成衣店,取了一件藍布袈裟,掉頭歡喜而去。

蘇曼殊走在半路上,將袈裟抖開,披在身上,一路哈哈傻笑著,零錢灑落地上渾然不知,也不回頭,徑直前行。

路人皆詫異,指著這個和尚,議論紛紛。

……

柳亞子:“仲甫兄,天黑了,回去吧!”

陳獨秀從浮想中醒來:“是啊,天黑了。他這一去,不定何時回來,身上只有三十幾塊錢,夠什么用?”

章士釗趕來:“子谷兄走了?”

“走了。他過幾天要去南洋云游,十天半月即回。行嚴兄,他走后的工作暫時請你代勞一下。我覺得,讓他到各地看看也好,外面的形勢對他情緒的解脫也許十分有益?!?/p>

西風瑟瑟,陳獨秀長衫飄拂,幾片黃葉飛旋飄落,落在陳獨秀的肩上。

章士釗低聲:“仲甫兄,聽說皇上駕崩了!西太后也死啦!康有為從日本回來,可能會被抓捕,還有日本特務盯得很緊,形勢危在旦夕?!?/p>

“那孫逸仙先生呢?”

“已回廣東組織同盟會起事?!?/p>

陳獨秀沉思。

悅來旅館樓上。

一盞油燈,閃爍著,照亮周圍坐著的同盟會成員黑紅的臉龐。

劉三,高挑的個子,留著胡子:“皇帝和西太后都死啦,袁世凱的日子也長不了,軍閥混戰(zhàn),根據(jù)所掌握的情況,州長白維與城防司令陳傳明乘機與日本人龜弘毅郎勾結,大肆盜竊偷運嘉應府文物,充當日本對我國文化侵略的走狗。這個龜弘后面有個武田,武田是日本國的御用文人,是日本文化特務。他的使命是隱藏在日本僑民中間,伺機刺殺康有為,將各種文物洗劫一空。同盟會指示我們,文物一樣也不能落入他人手中?!?/p>

“你說該怎么辦吧?我們聽你的!”

劉三:“孫中山先生在廣州特地指示,廣梅汕三地要把住關口,不能讓文物國寶被敵人從陸上、水上偷運出去,將這伙內外勾結的勢力一網(wǎng)打盡,這也是北伐的重要戰(zhàn)略行動!他還說,嚴復先生說得好,中國人要有自己的文化本性,失去本性,就好比魚兒失去水,好比人失去雙腳,走路只能靠拐杖,失去精神氣概,靠鴉片支撐,……失去文化本性的民族,是很難生存下去的,這樣,我們四五千年代代相傳之文化傳統(tǒng)、倫理道德將難免一墜!”

與會者群情激奮。

“現(xiàn)在,這樣安排……”

夜晚,一圍屋客堂里,已經(jīng)坐滿了人。

陳少白身穿長衫,陪同孫中山走進客堂:“大家安靜,現(xiàn)在開始開會。我姓陳,叫陳少白,大家叫我陳先生好了。這一位先生姓孫,孫逸仙先生。我們就請他講話!”

掌聲雷動。群情激動。

孫中山,瘦但雙眼炯炯有神,說話風趣:“諸位,我叫孫文,趙錢孫李的孫,斯文的文。我來你們這個縣,一路上兵荒馬亂,想給朋友買點兒酒,稱幾斤豬頭肉,帶點客家釀豆腐,可是店鋪都關門,尋思到了當?shù)卦僬f,沒想到剛一進街口,就被他逮住?!?/p>

陳先生:“我可不是?;庶h!你不用害怕?!?/p>

“你真要是保皇黨,你就逮不著我了,哈哈……”

哄堂大笑。

孫中山:“我沒準備演講,我很想聽聽大家的意見,這樣好不好呢,我們隨便說說,大家都來發(fā)言,一個一個說……”說罷,掏出筆記本,認真作記錄。

“我說吧……”眾人熱烈舉手要求發(fā)言。

會議室里討論正在熱烈進行。

劉三好奇地、興奮地打量著講臺上的孫中山。

孫中山也注意到劉三。

孫中山笑道:“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劉三?!?/p>

“你有個寫詩的好友蘇曼殊?”

“哎,你怎么知道?”

“我的名字里不是有個仙字嗎?”

“你是神仙?”

“哈哈,我逗你的啦!我其實早就聽說你們啦!蘇曼殊我也認識的,這個和尚,字子谷,號三郎,詩寫得好??!‘契闊死生君莫問,行云流水一孤僧。無端狂笑無端哭,縱有歡腸已似冰?!妼懙煤?,不過過于傷感了些。他還通曉英文、日文、法文、梵文,不簡單啊!聽說你對他經(jīng)濟上支持不少,他沒錢買糖吃,就向你要,你也夠朋友呢!”

“哪里哪里,應該的?!?/p>

“好,你說說看,我有個什么外號?”

“你嘛——”劉三狡黠地笑道:“你是對抗清廷的四大寇首之一!”

孫中山愕然,怒睜雙眼:“好小子!你也這么說我!……”

“不過,你很有本事,能騰云駕霧!清兵老抓不著你!”

孫中山一驚:“???你從哪兒知道的?”劉三幽默地說:“天機不可泄露!”

滿座皆笑。

孫中山:“聽說前天是你在大街上給了州官一個下馬威,讓他把抓的學生都放了,還叫他打赤腳下田?”

“是的?!?/p>

“好樣的!”孫中山拍拍劉三的肩,“你喜歡讀書”?

“是的?!?/p>

“喜歡哪部小說?”

“《三國演義》?!?/p>

“《三國演義》中你喜歡哪個人物?”

“諸葛亮。”

“好!你年紀輕輕知道喜歡諸葛亮,這就是明白古今順逆之理。”指指自己,又指指陳少白,“我們這些革命者推翻滿朝皇帝,就好比諸葛亮六出祁山,恢復漢室?!?/p>

孫中山注視劉三,走到他的跟前:“我將來派你出國,到德國去參加國際青年會議,你愿意去嗎?”

“愿意??晌也欢鈬??!?/p>

正說到這里,一同盟會成員入報,向孫中山耳語:“康有為回來了?!?/p>

孫中山驚喜:“啊!好?!?/p>

“關于合作的事,他說身奉大清衣帶,還是要起兵勤王,匡扶清室,決不與革命黨妥協(xié)。”

孫中山:“哦?”

陳少白:“看來他還在做夢。我在日本見過他,他也是這個態(tài)度,石頭煲湯,不進油鹽。”

孫中山:“康南海的固執(zhí)是出了名的!”

街頭人聲嘈雜,一聲槍響。

靠近窗戶的學生發(fā)現(xiàn)圍樓已被清兵包圍。

陳少白喊一聲“撤!”

劉三一個箭步,一把摟住孫中山,往通后山方向的走廊逃跑。

眾人交換了一下眼色:散會。

一月后,蘇曼殊從南洋回到廣州。

蘇曼殊面容憔悴,披著袈裟,一邊趕譯《梵文典》《茶花女》一邊吃著酥糖,抽著雪茄……桌面上,手稿狼藉,迭出:《悲慘世界》《拜倫詩選》《雪萊詩選》等。

蘇曼殊急促地喘著氣,步履蹣跚,走到醫(yī)院門口,摸了摸口袋,遲疑了一下,沒有進去,打算轉身回去。口里喃喃念著:“仲甫兄……亞子兄……劉三……”倒地。

蘇曼殊躺在醫(yī)院病房。

醫(yī)生:“這個病人好像是個出家人,體內營養(yǎng)極度缺乏,還有腸道感染,必須留院觀察?!?/p>

護士:“一時聯(lián)系不上他的親友,也不知是哪座寺廟的和尚?!?/p>

醫(yī)生:“先治病再說吧,等他醒來,再問也不遲。”

武田在讀《朝日新聞》:

光緒死后沒多久,1908年11月16日下午2時,清朝政府詔告全國和各國駐華使領館,宣告皇太后慈禧逝世,流傳了三千年的傳統(tǒng)喪葬儀式,終結了這個女人的強權政治。

光緒臨終時,雖然在他的身邊圍繞著一群身份低下的守護者,實際上是做做樣子,因為這些看護者不能接近光緒,與光緒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所以他是很孤單地、未被人注意地死去的。

清廷公布說,皇太后在上周五最后接見慶親王時,神志時而清醒時而昏迷。她同意朝廷宣布溥儀殿下為皇儲以及醇親王為帝國攝政。

外國使館門口布置了清兵,清廷命令:一旦有事變發(fā)生,這些清兵悉由使館指揮。

康有為也結束十多年的流亡生活,從日本返回山東老家。

悅來旅館。

幾個日本人聽武田訓話。

武田:“中國的寶貝太多了,不細心研究,就弄不到好東西。中國有句古話:有眼不識金鑲玉。要完成筆部隊計劃,首先要懂行,不能瞎撞,這就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除了玉器,還要懂得吟詩作賦、古籍校讀、礦石標本,交朋結友,尤其是那些中國文人、教師,甚至和尚……你們要知道,這個文化事業(yè),可不是一種個人行為,收集‘支那’所有文物、宗教寶典,網(wǎng)羅‘支那’學者名人,與大日本協(xié)力合作,是大日本帝國的戰(zhàn)略部署。當前世界萬國,最容易為我大日本帝國攻取之地,就是‘支那’國的滿洲。而滿洲為皇國所有,已無疑問。滿洲一得,‘支那’全國之衰微必由此開始。所以,圖得韃靼(蒙古)之后,就可以向南而取朝鮮、‘支那’……所以說是一個政府行為,大日本皇國的政府行為!大日本開發(fā)他幫,必由吞并‘支那’開始,要知道,光靠槍炮是吞并不了‘支那’的!文化事業(yè)不成功,最后還會得而復失!”

龜弘等人:“是!不過,剛剛得到消息,州長把礦脈圖賣給我們的事,已經(jīng)被兩廣總督察覺,州長說不準會被……”說著,做了一個殺頭的手勢。

“我們不能再和他聯(lián)系,記住,就當什么事也沒發(fā)生!”

“是!”

“那個蘇曼殊和尚從南洋回來,帶來重要寶典,大覺寺里藏經(jīng)殿的位置,你清楚嗎?”

“不知道?!?/p>

“你就是一問三不知,你怎么做好文化工作?你以為端著槍就可以征服一個民族嗎?荒唐!——康有為回來了,進展如何?”

“以前太后主政時,東廠也在捕殺他,太后一死,康有為反倒平安無事了。不過他出入皇宮,拜會溥儀,都不是尋常之地,保鏢很多,守護甚嚴,難以下手啊?!?/p>

“真是一群廢物!”

又半年后,山東青島。戲院。時聞京劇鑼鼓聲。

臺上唱著:“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康有為在嚴復等人陪同下看戲。

嚴復:“黃遵憲大人、翁同龢大人都已經(jīng)作古了,他們也是喜歡看戲的?!?/p>

康有為:“是啊,物是人非,人生如寄呀!”

嚴復:“大清的氣數(shù),只怕也是日薄西山……”

“大清的衰微,是不可避免的,朝代更替,歷來如此。中國還在,山河還在,不過,戲也不會就這么收場啊,呵呵!”

一官員:“南海公此言極是!”

嚴復:“康大人去日本很多年,很辛苦吧?”

康有為:“坐小客輪漂洋過海,還是頭一遭,不過也挺擔心,若是遇上大風浪,就沒命啦!”康有為說到這兒,嘿嘿笑了起來,說:“多虧宮崎先生相助,哦哦,他說是奉孫中山的指示,我非常感謝孫先生仗義相助!”

嚴復:“聽說孫文成立同盟會,搞起了三民主義、國民革命,如火如荼??!”

康有為微微頷首,喃喃地說:“幾道兄,余還想在垂暮之年,辦個雜志,你看如何呀?”

嚴復:“好,弟第一個支持!為創(chuàng)刊號寫稿?!?/p>

“幾道兄,我還是那句話,大清有恩于我,一日奉清帝衣帶,便一日不與革命黨往來?!?/p>

京劇鑼鼓聲又起。

屏風后面,閃過日本刺客的身影,倏忽消失,引起護衛(wèi)的警覺。

廣東某城鄉(xiāng)下。

街頭,“張先生代寫書信”攤位。

劉三湊近張先生,低聲:“來你家沒有?”

“來啦來啦,昨天來的,還拿了我兩本書走了,這個狗特務!”

“你要多加小心?!?/p>

“我知道?!?/p>

劉三匆匆離去。

兩個日本便衣湊近:“先生好!”

張先生敲敲旱煙管:“要寫往哪里?南洋?”

“是……隨便看看……”

“代寫書信有什么好看的?”

“想學寫毛筆字……”

“好哇!寫小楷,當以從《張玄墓志》《董美人墓志銘》開始,繼而文徵明小楷,都是千古不磨的法帖。明清以后就沒有書法家了,清書多俗,不要學……你看,小楷要這樣寫才好看。”

其中一位日本便衣:“老先生博學,我很景仰!”

“敝姓張,鄉(xiāng)野村夫,什么景仰不景仰!以前是東山學校的國文老師,教了一輩子書,學生造反,仆已失業(yè),不得已到這兒設攤兒,賺碗稀飯錢。仆忙于家計,久不作詩,還望各位海涵。”

老先生吸著煙,帶著近視眼鏡,慢條斯理,貼近日本便衣的臉,打量有頃,說:“唐人詩云,‘今人結交須黃金,黃金不多交不深’,試問賢士手中,安得阿堵物耶?或者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富貴發(fā)達,唯讀書一途耳。讀書無成,才流為貧賤,向人家討口飯吃……我看你將來還是要做官的。”

“那就托您的吉言。”

張先生:“不是做狗腿子!”

日本便衣一怔。

日本便衣皮笑肉不笑:“張先生詩書滿腹,想必讀了不少的書吧!”

張先生:“清政府開國的時候,祖上是做官的,還算過得去,以后中道衰落,以教書為生,就家徒四壁了,有幾本古籍,祖?zhèn)鞯?,倒是常常翻看。唉,無非一堆舊紙,饑不可食,寒不可衣,用來燒火煮飯,也煮不熟啊?!?/p>

“哦?”

張先生暗示劉三可以對這二人下手了。

劉三等人化裝成買賣人,在街頭設攤。

劉三湊近便衣:“前面不遠,有幾個同盟會在開會呢!他們手里有很多文物,還有那什么……寶貝字典?!?/p>

便衣:“在哪里?”

“你們跟我來。不過,要給我錢!”

“錢,有?!?/p>

引到墻角拐彎處,劉三其他弟兄一擁而上,一把抓住便衣,按倒在地。明晃晃的鋼刀壓住他們的脖子。

劉三一把將其中一位便衣的外衣撕開,露出和服,腰間還插著一把鋒利的匕首,臂上文身為日本太陽旗。一張命令寫著:“命令:刺殺劉三、和尚?!?/p>

“走!”

他將便衣五花大綁,堵住嘴,裝進麻袋,扛在肩上,快步出街。

暮色中,眾好漢站立風中。腳下是懸崖,可聞清江湍急的灘聲。

一個又一個麻袋被扔下山坡,復被水流沖得忽左忽右,忽浮忽沉,順流而下,消失在滔滔的波濤之中。

劉三:“我們決不能讓他們得到任何東西,一張紙片也不讓他們得到!”

青年拍了拍劉三的肩膀:“你要小心!和尚是誰?”

“蘇曼殊。趕緊保護他!”

“好!”

龍蓮寺門前,香煙繚繞,木魚鐘磬聲繞梁。

一個病婦躺在地上,用花被子捂著。一旁是病婦的丈夫和女兒;丈夫敲鑼,女兒臉面朝天,躺在地上,用雙腳頂缸,父女一邊表演,一邊敘述一家境遇,以求施舍錢財。

人群開始騷動,有的人同情地搖搖頭、離開;有的人掏錢施舍。

蘇曼殊身著醫(yī)院病服,從挎著的布包里掏出一點銀錢,放入雜耍人手中的鑼盤里。

雜耍人跪地致謝。

人群中沖出幾個壯漢,架著蘇曼殊,快速離開鬧市。

蘇曼殊有氣無力:“輕點輕點,我疼啊,你們要干什么?”

一行人在街尾僻靜處停下,劉三走出,對蘇曼殊說:“是我要他們帶你來的,不然你就沒命了!”曼殊驚愕。

“日本人安排特務在找你和我,下了暗殺的命令。”

蘇曼殊傷感的眼神:“這是怎么回事?。课乙粋€出家人!阿彌陀佛!”

“你趕緊走,走得越遠越好,還有,你那本寶典藏好了沒有?日本人打的就是寶典的主意!”

“我走,我就去,日本人要寶典,那是做夢!”

入夜。蘇曼殊抱病步入龍蓮寺,方丈室窗口透出昏黃的燈光,有微弱的誦經(jīng)聲傳來。

蘇曼殊進入殿中。壁上有詩,是用毛筆書寫,筆力蒼勁:“十郡名賢請自思,座中若個是男兒?……故陵麥飯誰澆取,贏得空堂滿酒卮。淡歸 貽吳梅村?!?/p>

蘇曼殊循誦經(jīng)聲前行,忽然急促地咳嗽起來。淡岸老僧停止誦經(jīng),起立:“阿彌陀佛!道兄夜晚至此,有何見教?如此裝束,想是醫(yī)院住客,是否偶感風寒,咳嗽氣喘,氣色不佳,宜即療治?!?/p>

“師父,打擾了!小衲有一事求教。”

“如此請進禪房用茶!”

淡岸面目清癯,深目高鼻。雙眼盯住蘇曼殊,似曾相識:“請問道兄法號?”

“小衲蘇曼殊,字子谷,從南洋回來,掛單嘉應府大覺寺。”

“你就是蘇曼殊?大師自南洋來,不遠萬里,法喜隆重,阿彌陀佛!”

“師父是——”

“老衲淡岸,淡歸弟子?!?/p>

“失敬?!?/p>

“久聞道兄大名,緣慳一面。遠在南洋的悉空長老曾來信說,道兄曾去南洋弘法,近期會來本寺……”

蘇曼殊勉力起身,與淡岸邊走邊談。

龍蓮寺藏經(jīng)樓。樓分上下兩層,樓下有僧人閱經(jīng),端坐如塑,靜寂如空。

淡岸:“道兄精通梵文,很是了得!梵文八轉十羅,瑰麗微妙,被人稱為天書。老衲很早就發(fā)愿學習梵文?!?/p>

“文辭簡麗相俱者,莫若梵文,大師精通梵文,能夠為溝通漢梵文字做些工作,實在是功德無量啊!”

淡岸長老:“各位道席!蘇曼殊大師自南洋來,不遠萬里,與大家見面,真是難得的機會啊!”

眾僧:“阿彌陀佛!”

高僧:“請大師對本寺眾僧,多多點化,功德無量!”

蘇曼殊:“阿彌陀佛!洪武元年,朱元璋禁教,立喜世院以統(tǒng)僧眾。洪武二十七年,又命僧人集中入寺院,加強管制,對佛教的發(fā)展有一些影響。明以后,對佛教的因果報應之說,進行了一些革除,但是對佛教教義本身并沒有多大影響。盛衰變化,事之常理,佛教也不例外,本無足怪。我認為佛經(jīng)主旨,古今所通,東西無異,至于參拜方式,弘法禮儀,雖有推移變化,反而使佛理廣被普及,正所謂以不變應萬變,衰所以盛,滅所以興也!令人不能忽視的是,以一國之強力,對他國的文化虎視眈眈,心存不軌,以掠奪收買為能事,使他國的佛教發(fā)展受到摧殘,這才是不可等閑視之的。”

眾僧拜伏于地,心悅誠服。

二人回到方丈室。

蘇曼殊關上門,神情嚴肅。

“是的,悉磨長老有一寶典,囑貧僧護持回歸龍蓮寺供奉?!碧K曼殊從包中取出兩個函子,對淡岸說:“這里有兩函梵文經(jīng)典,是明代高僧淡歸親筆書寫的,因戰(zhàn)亂流傳海外,被南洋悉磨長老收藏,囑我?guī)Щ刂袊颖蹲o持,妥善供奉,使不落入敵寇之手。貧僧交給長老吧!也算回到淡歸當年駐錫之所。切不可為外人道,否則——”

“貧僧明白。你在講壇上所講的話,我都聽出來了,你是指日本人正在掠奪中土文化,特別是佛教文化。這個寶典,絕不可落入日本人之手?!?/p>

蘇曼殊頷首。

蘇曼殊伏地對寶典行大禮參拜,并向淡岸長老拜謝。

風雨忽作,窗戶被吹開,煙云夾著雨絲,團團涌入,令人頓生世外之感。

“小衲有事在身,不便久留,早日把貝葉心經(jīng)譯出,完成這一樁大事?!?/p>

雷聲大作,蘇曼殊咳嗽,冒雨下山。

醫(yī)院里。

蘇曼殊喘息,閉目誦經(jīng)。

蘇曼殊寫信:

悉磨長老道席:自前年離別長老,又有兩年,漂洋過海,已幾度也。猥蒙開示,醍醐灌頂,受益匪淺。遵長老囑托,貧僧護持梵文寶典,返回中土,已于近日前往龍蓮寺,安奉于淡岸長老密室,日夜有僧眾護持,不誤尊愿。以光顯正法,以敦倫群品,以眾生離苦得樂,了脫三途。

蘇曼殊 和南

劉三足下:別又數(shù)月,湖光梅影,云胡不思?……燕日來病勢不佳,須赴千葉縣療治,歲末不能西歸,但有惆悵耳……

弟 曼殊謹狀

仲甫兄大臺:革命勝利,兄日理萬機,碌碌保重。弟近病體欠佳,日夕臥床,能否痊愈,不可指日。……

弟 子谷拜

龍蓮寺密室外,淡岸長老派了四名武僧護駕,日夜護持寶典。

清晨,龍蓮寺后山上。幾個日本暗探尾隨擔柴的沙彌進寺。遠遠地,武僧監(jiān)視著幾個暗探的行蹤。暗探拔出匕首,欲行刺武僧,奪走梵文寶典。

暗探發(fā)現(xiàn)躲在暗處的武僧,一擁而上,武僧徒手迎擊,幾個回合,逮住為首的暗探。

“光天化日,在釋門行劫,受何人指使?”

暗探頭領:“受,受日本筆部隊行動組之命,前往大覺寺奪取梵文寶典,送往日本,但大覺寺沒有找到,就跟蹤至此……”

“還有什么任務?”

“沒有了,我等只負責劫寶行動,這里行動如果失敗,廣州方面有人接應,也會劫持從南洋回來的那個和尚……山東還有行動組負責刺殺康、康大人……”

“廣東是誰負責此次行動?”

“不知道。”

“說!”

“好像是……武田赳夫……他不會親自出面,他有槍和炸彈……”

黃鴻勛府邸。

窗欞雕刻十分考究,以海棠圖案為主,天井的兩邊栽有兩棵棗樹,枝葉青翠。正廳上方,掛有“欽命鎮(zhèn)南太守”金匾,雖年歲已久,已經(jīng)剝落,但字體清晰可見,款識為“至大元年”,即元武宗所賜;元武宗在位只有四年。匾的兩側,有一副對聯(lián),是黃家后人所撰:

南海真源 般若津梁環(huán)粵土

靈山大缽 三千慈慧護清溪

字體溫潤敦厚,說明黃家篤信佛教。

幾案上立有“入粵列祖列宗神位”的牌位,牌位前香煙繚繞,蠟燭長明??图易嫣弥还┳孀谂莆?,不供神位,認為“神在廟,祖在堂”。

劉三一行人進屋,黃老將他們引入密室開會。

黃鴻勛在外面負責警戒。他將手里的香插入幾案的香爐,跪拜禱念,以作掩護。

門外人聲嘈雜,伴有犬吠。

武田闖入。

茶壺水將開,冒著絲絲熱氣,并伴有唧唧如蟲鳴的響聲。

黃鴻勛瞅著茶壺,不時側耳聽水聲:“武田先生到中國不過幾年吧,對中國文化研究很用功,幾乎成了中國通了。這茶道……”

武田:“哪里哪里!不過我是很喜歡喝廣東工夫茶。你看,喝工夫茶是一門學問,廣東人叫嘆茶,從選茶、辨水、選具、滌器、投茶、沏茶等,都十分講究。”

黃鴻勛:“你嘗嘗?!?/p>

武田呷了一口茶:“不錯,是什么茶?”

黃鴻勛:“本地鐵觀音?!?/p>

武田:“真是很香?。 ?/p>

黃鴻勛:“好茶還得好水,這水是丹鳳山的山泉水。清江水泡茶當然很香,但還是趕不上丹鳳山的泉水。再說,煎茶掌握火候也很要緊,不是燒開就行,要聽水聲。”

“哦?”

“你看,這壺是紫砂的,看不到水,只有靠聽聲音。古人有幾句詩是這樣說的:如蟲唧唧萬蟬催,是一沸,忽聞千車捆載來,是二沸,聽得松風并澗水,急呼縹色綠瓷杯,這是三沸。水到三沸,恰到好處,過頭則湯老,沖茶就不好喝了!”

武田:“受益匪淺,受益匪淺??!久聞黃府書香傳世,果然名不虛傳。黃先生作畫,也是遠近有名的?!?/p>

“那都是坊間傳言,不可信?!炔韬炔?!”

“我能欣賞這些畫嗎?”

“請便。”

武田放下手中把玩的紫砂壺茶具,走到壁前觀賞書畫:“這一幅畫,是宋元明時代畫家的真跡?!?/p>

黃鴻勛:“???武田對中國的畫也這么有研究?其實,你說的真跡,恰恰是仿制的贗品,不過仿制的水平很高,一點破綻也找不出來!”

“啊?這是何人的手藝?”

“就是本縣黃楷先生。不過,他早幾年已經(jīng)去了南洋,還沒有回來,他的兒子黃鐵生繼承其業(yè),也很不錯?!?/p>

“啊,這幅畫是你的大作!妙妙!很有功底,意境也不錯?!?/p>

“你過獎了。”

“哎,我想起嘉應有個淡歸和尚,是很有道行的高僧,不知……”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宋代高僧,早已圓寂。怎么,難道武田先生發(fā)思古之幽情?”

“聽說有一部血書梵文《楞嚴經(jīng)》寶典……”

“哈哈!只怕早已毀于兵燹蟲噬,找不到啦!”

武田無所獲,悻悻然告辭后,逃離黃府。黃老即入密室,告知武田已走,劉三等人繼續(xù)開會。

黃鴻勛低聲:“劉三,你不是上北京當大教授去了嗎?怎么……”

劉三:“黃叔,我回來辦點公務,過幾天就回京。”

黃鴻勛:“還有,劉三,我要告訴你,你那好朋友三郎回來了,帶來悉磨長老一寶典,護持回歸龍蓮寺供奉,他下山時遇上大雨,渾身淋濕了,得了重感冒,引發(fā)了腸胃病,住進了醫(yī)院,日本人到處在尋找他,他現(xiàn)在的情況很不安全,你趕緊去找到他!”

劉三:“?。磕闶窃趺粗赖??在哪家醫(yī)院?他身上肯定沒有錢?!?/p>

“是我在廣州的一個親戚告訴我的,這個親戚就在醫(yī)院工作,好像是海珠路上。我已經(jīng)囑咐他千萬保護他的安全?!?/p>

廣州海珠路醫(yī)院。

護士:“你說的這個病人,已經(jīng)不辭而別了。他的病還沒好呢!”

“他沒說上哪兒去了嗎?”

“沒有說。前幾天他還跟我說,等出院了他要去杭州西湖劃船,可沒幾天就不知上哪兒去了,病也不治,連招呼都不打!這個怪和尚!”

劉三看到,床頭柜上殘留的糖紙、餅干屑和雪茄煙頭。

護士:“他每天吃好多好多糖果,我還問他是不是血糖低,他笑笑,說這摩爾登糖是茶花女瑪格麗特最喜歡吃的東西?!?/p>

杭州。

西子湖留云寺。寺內幽篁密箐,掩映著幾間僧房殿堂,自然樸素。

蘇曼殊在殿堂誦經(jīng)。

蘇曼殊病體支離,緩步到林間歇息,在一偏僻的林中,迎面走來一滿臉胡須、身體健壯的漢子,朝蘇曼殊上下打量,也不說話。

蘇曼殊很緊張,趕緊回避。忽聞身后猛喝一聲:“站住!”此漢四川口音,眼里隱藏殺機:“你叫什么名字?”

“你要干什么?這里是佛門凈土,休得造次!”

“哼!不說我也知道,你就是蘇曼殊。”

“是又怎么樣?”

“劉師培是你什么人?”

“是我的朋友?!?/p>

“恐怕不光是朋友吧?”

“是不是朋友,與你何干?有話直說,不要繞彎子!”

“好,蘇曼殊你聽好,今后走路多留點神,當心撞上它!”漢子亮出雪亮的匕首。

漢子走入林中,身影消失。

蘇曼殊驚魂不定,愕然佇立。

半夜,沙彌打開留云寺后門,探看四周,見無可疑之人,返身招呼蘇曼殊。

蘇曼殊化裝成長髯老者,與沙彌匆匆作別,直奔車站,離開杭州。

上?;疖囌?。

柳亞子在出站口焦急地踱來踱去,不時看看表,又看看手中的電報。

杭州開往上海的列車緩緩進站。柳亞子翹首在人群中尋找蘇曼殊,旅客都出來了,還不見人影。柳亞子借著出站口的燈光,仔細看電報。一位老者瘦骨嶙峋,銀須飄拂,從柳亞子背后輕輕拍拍柳亞子的肩頭:“這位仁兄,是在等我吧?”

柳亞子驚疑,正欲回話,忽然眼睛一亮:“是你?”

曼殊扯掉胡子,二人哈哈大笑。

柳亞子:“你這是——”

曼殊心有余悸:“以后再說,以后再說,此地不便久留?!?/p>

“趕緊隨我去醫(yī)院!”柳亞子心急如焚。

上海,柳亞子寓所。

柳亞子:“子谷兄,來得正好,有位朋友要見你,我想你一定愿意見他?!?/p>

柳亞子朝內室喊了一聲:“雷兄,曼殊大師法駕已請來,不開門見過,更待何時?”

里屋門打開,一個人走出來,身軀粗壯,一臉胡子,頭戴舊氈帽。

蘇曼殊驚愕不已,心想真是冤家路窄,打算拔腿就走。

雷昭性:“對不起,讓大師受驚了!兄弟誤會,多有冒犯,特來賠罪!”欲下跪。

柳亞子:“哎呀,下跪就免了吧!”

“大師有所不知,自大師離東京后,劉師培更加緊了秘密活動,投靠清朝,為兩江總督端方搜集情報,使國內革命運動連連受挫。革命黨人早有懷疑,經(jīng)過查證,終于弄清了他的內奸面目。事情敗露后,他見勢不妙,倉皇離開日本回國,公然入了端方幕府,后來又隨端方入川,鎮(zhèn)壓辛亥革命。因大師曾與他有一段過從,兄弟誤以為是同類人,一時怒從心起,差點鑄成大錯!要不是仲甫兄和亞子兄說明,我只怕要成為革命的罪人了!……萬望大師包涵!包涵!”

蘇曼殊淡然一笑:“既是誤會,就請雷君不必介意?!?/p>

柳亞子:“辛亥革命勝利后,你從爪哇寫來的信,我昨天才收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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