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博吾先生詩詞散論

熊盛元

彭澤陶翁博吾，書畫馳名宇內。其詩亦戛戛獨造，迥不猶人。風神遒絕，霜凝靖節(jié)之籬；骨骼清臞，戟指涪翁之壘。蘊幽憤于胸間，孤衷耿耿；納滄桑于筆底，百感茫茫。其七歲入私塾，即以能詩而名傳鄉(xiāng)里；十五歲入六雅堂詩社，與老輩相唱酬，可謂少年老成。洎乎而立，又師從前清翰林曹拙巢習詩古文辭，功力大進，學養(yǎng)彌深?？谷哲娕d，流寓江右，執(zhí)教中學，蒿目時艱，傷心國難，一發(fā)于詩。其最為膾炙人口之作，即寫于流亡途中之樂府詩《棄兒行》：“棄兒沙灘上，兒哭母更哭?？蘼曇缓伪?，舟行一何速。一村復一村，青山罩白云。遙遙道路遠，兒哭母不聞。月光如水水如天，荒江寂寞秋風遍。兒饑兒冷無人知，兒死兒生何由見。兒生或有人悲憫，兒死勿怨母心忍。母命瘦如柴，母苦血已盡。故鄉(xiāng)焚燒不能歸，逃亡滿地烽煙緊。棄兒常已矣，痛心何日止！輪回如有再來時，愿兒勿生干戈里?！贝嗽娮肿质茄渚錇R淚，遙承少陵之風，具見仁者之心，劌心刳肺，蕩氣回腸，直面人生，允稱詩史。除直抒懷抱外，陶翁又每托梅竹以礪高節(jié)，如《題梅竹雙清圖》詩云：

郁勃梅花瘦，蕭疏竹影橫。滄桑誰不老，千古只雙清。

此詩骨力清遒，首二句對仗，分寫梅竹，一“瘦”一“橫”，遺貌取神，境界幽峭之極。尤覺高妙者，以“郁勃”狀梅香之烈，以“蕭疏”見竹影之稀，正與末句“千古只雙清”呼應，滄桑劫外，萬類凋傷，唯余此瘦梅勁竹，呈現(xiàn)生機。不僅襯出其幽懷高抱，實亦作者與其夫人共抗寇氛之絕妙寫照也。姜白石詩云“梅花竹里無人見，一夜吹香過石橋”（《除夜自石湖歸苕溪》），亦合寫梅竹，可與陶翁此絕同參。

迨至倭氛既掃，孰料“內戰(zhàn)”又起，陶翁憂憤無端，其詩更趨沉郁，如《題鷹石圖》：

歲晚惟依怪石頑，自憐毛羽日摧殘。年來歷盡風霜苦，欲再凌空知已難。

此詩寫于1946年除夕，以石上蒼鷹自喻，心情凄苦，而筆力蒼堅?！白詰z毛羽日摧殘”，足見所處環(huán)境之惡，所歷磨難之多，但仍欲依石凌空，其倔強性格，見于言外。首句“歲晚”點明除夕，“怪石”是鷹所居處，又暗用蘇東坡“子今我得豈無益，震霆凜霜我不遷。雕不加文磨不瑩，子盍節(jié)概如我堅”（《詠怪石》）之典，以喻節(jié)概之堅。末句“知已難”雖略顯悲觀，然與“欲再凌空”合觀，知其猛志固未嘗改也。清代陳其年《醉落魄·詠鷹》：“寒山幾堵，風低削碎中原路。秋空一碧無今古。醉袒貂裘，略記尋呼處。男兒身手和誰賭，老來猛氣還軒舉。人間多少閑狐兔。月黑沙黃，此際偏思汝?！贝勺魈瘴檀嗽娮⒛_乎？而迦陵“男兒身手和誰賭”之句，又恰可與陶翁次年除夕所作《題英雄獨立圖》互參：

他鄉(xiāng)除夕無陳設，借得鄰家兩個瓶。折取梅花伴翠柏，也教春色滿寒庭。

前二句寫家境之貧寒，“折取”句風骨凜然，末句則有雪萊“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么”（《西風頌》）之寄托，可見其信念之堅。

新中國成立以后，海晏河清，然運動頻繁，風波時起。知識分子屢經改造，氣節(jié)消磨殆盡。而陶老雖經劫難，仍葆貞心。其五古《題桃源圖》云：“屋舍桃林內，山巒桃林外。桃開年年紅，花紅人長在。古有桃花源，淵明何曾見。奇文留千秋，用意誠非淺。今者歌太平，桃開萬里春。但愿暴政絕，子孫不避秦?！贝嗽娏⒁馍醺撸┒溆燃耐笠?，既不同于王摩詰“當時只記入山深，青溪幾度到云林。春來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處尋”（《桃源行》）之惘然若失，亦有異于謝疊山“尋得桃源好避秦，桃紅又是一年春?；w莫遣隨流水，怕有漁郎來問津”（《慶全庵桃花》）之獨自避秦，而是希求后代子孫無災無難，誠如靜安所說，“儼然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人間詞話》）。又如其《書憤》詩：

往昔年年求速死，而今日日望長生。擦高兩眼橫高閣，看盡暴殘惡毒人。

此詩當寫于“文革”之時，首二句哀婉之至，昔欲求死，今則祈生，較義山“直遣麻姑與搔背，可能留命待桑田”（《海上》）與“此樓堪北望，輕命倚危欄”（《北樓》）同一沉痛，而語更決絕。錢默存先生1974年亦有“耐可避人行別徑，不成輕命倚危欄”（《老至》），蓋直接借用也。后二句則寫“日日望長生”之原因，“擦高兩眼”暗用伍子胥“抉眼”之典，《莊子·盜跖》：“比干剖心，子胥抉眼，忠之禍也。”郭象注：“子胥曰：‘吾死后，抉眼縣（懸）于吳門東以觀越之滅吳也?！薄翱幢M”云云，猶《昔京師人為嚴嵩語》所說“但將冷眼觀螃蟹，看你橫行到幾時”。按：此絕用韻稍寬，且末句孤平，蓋憤塞胸間，不假雕飾，元遺山所謂“此翁豈作詩，直寫胸中天”（《繼愚軒和黨承旨雪詩》）是也。

陶翁七古，宕折排奡，余最賞其讀吳昌碩《缶廬集》一首：“缶翁生性自孤兀，缶翁之氣更郁勃。詩句長留天地間，曠逸縱橫有奇骨。嗟余讀書生苦晚，仰止之情空欸欸。遺集寄我千里來，開卷窗前春風滿。人生何事日相逐，秋月春花易反復。但愿天地長清肅，白云四圍三間屋，修竹叢中日日讀?！贝嗽娗八木湟粴庵毕?，如天風浩蕩，海浪奔騰，沛然莫之能御。“嗟余”以下四句，由入聲韻忽轉上聲，變激烈為紆徐，恍如遠浦舟回，幽巖云繞，別饒?zhí)竦彘e之致。最后五句又轉回入聲之韻，“人生何事日相逐，秋月春花易反復”，嘆人事之反復，花月之無常，有李后主“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虞美人》）之悲慨?！暗浮本鋸陌г怪刑?，祈盼天地清肅，世道清平。末二句則化用《儒林外史》“三間東倒西歪屋，一個南腔北調人”，而以“修竹”意象收束，更寓杜少陵“天寒翠袖”之想，令人回味無窮。就常規(guī)論，詩至“白云四圍三間屋”即可完篇，再添“修竹叢中日日讀”一句，奇句單行，拗折中見靈動，既得杜、韓之神髓，更具自家之風采。

陶翁所作之詞不多，而極見個性。試看其《滿江紅·和毛澤東主席韻》：

豪杰英雄，有多少，自夸無敵。君不見，投鞭淝水，賦詩赤壁。得意螳螂漫過喜，忽來黃雀逃何及。笑人生、自古總如斯，秋風急。長城筑，銷戈鏑。阿房毀，坑降卒。想回環(huán)禍福，空留陳跡。勝敗輸贏原是夢，刀兵殺戮曾無極。只可憐、苦了小黎民，年年泣。

此詞當是讀郭沫若先生《滿江紅·滄海橫流》，反其意而用之，郭詞云：“滄海橫流，方顯出，英雄本色。人六億，加強團結，堅持原則。天垮下來擎得起，世披靡矣扶之直。聽雄雞、一唱遍寰中，東方白。太陽出，冰山滴。真金在，豈銷鑠？有雄文四卷，為民立極。桀犬吠堯堪笑止，泥牛入海無消息。迎東風、革命展紅旗，乾坤赤?！奔毤颖容^，郭詞雖適應當時形勢，而缺乏形象，近乎叫囂，且立意平平；而陶翁此詞，則思接古今，胸涵天地，以為所謂“英雄”，如修筑長城之秦皇、火燒阿房之項羽、橫槊賦詩之曹瞞、投鞭斷流之苻堅，只不過擋車之螳螂、捕蟬之黃雀而已?！皠贁≥斱A原是夢，刀兵殺戮曾無極。只可憐、苦了小黎民，年年泣”，揭示歷史真相，同情無辜小民，比張養(yǎng)浩《山坡羊·潼關懷古》“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里潼關路。望西都，意躊躇。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寓意更深，說理更透。又，起句“豪杰英雄，有多少，自夸無敵”，既是針對郭老“滄海橫流，方顯出，英雄本色”而言，又翻用毛澤東“要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滿江紅·和郭沫若同志》）之意，可謂膽識過人。

清代朱庭珍《筱園詩話》將歷代詩人分為四類，即大家、大名家、名家、小家。其論大家云：“大家如海，波浪接天，汪洋萬狀，魚龍百變，風雨紛飛。又如昆侖之山，黃金布地，玉樓插空，洞天仙都，彈指即現(xiàn)。其中無美不備，無妙不臻，任拈一花一草，都非下界所有。蓋才學識俱造至極，故能變化莫測，無所不有，孟子所謂‘大而化，圣而神’之境詣也?！倍竺覄t“如五岳五湖，雖不及大家之千門萬戶，變化從心，而天分學力，兩到極高之詣，氣象力量，能俯視一代，涵蓋諸家，是已造大家之界，特稍遜其神化耳”。名家則“如長江、大河、匡廬、雁宕，各有獨至之詣，其規(guī)格壁壘，迥不猶人，成堅不可拔之基，故自擅一家之美，特不能包羅萬象，兼有眾妙，故又次之”。至若小家，“則如一丘之壑之勝地，其山水風景，未始不佳，亦足怡情悅目，特氣象規(guī)模，不過十里五里之局，非能有千百里之大觀，及重嶺疊嶂，千崖萬壑，令人游不盡而探不窮也。然其結撰之奇，林泉之勝，盡可擅一方名勝，故亦能自立，成其家數也”。若夫“專學古人一家，肖其面目，而自己并無本色，以及雜仿前賢各家，孰學孰似，不能稍加變化者，雖有才筆，皆不得謂之成就，只可概為詩人而已，則又小家之不若矣”。以此為衡，陶翁之詩詞，雖未必可當大家之目，然位于大名家之列，應無愧色。蓋其不唯各體皆工，涵蓋諸家，且一如陳寅恪先生，不趨時尚，不媚公卿，有“獨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