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洲情緣
又回母校走了一遭。20世紀60年代初,1962年或1963年吧,我在鄧州上學。那時這個市名叫鄧縣。八十七萬人口,也就這么一個高中。三萬多初中畢業(yè)生,也就錄取那么不到二百人。當年,列隊宣讀錄取名單,我聽到自己的名字時,還真有點欣喜若狂那情味:要到一中上學了,一中啊!
鄧縣一中不是個等閑的學校。這個地方名字就叫得“獨秀”:春風閣、百花洲——是范仲淹講學的地方。范老夫子的《岳陽樓記》也是在百花洲他的書院寫成的,而他在寫這篇文章時全憑資料與想象。他還沒有去過洞庭湖,見到的只是岳陽樓的圖樣與相關(guān)資料。我想這可能和二月河創(chuàng)作歷史小說有相通之處:飲一瓢漿而意擬三千弱水——也還是作者的直接感受,只是綜合了彼時彼地的色受禪悟和此時此刻的色想而已。
南陽這地方出了兩句名言,恐怕全國有初中以上文化的人都能脫口而出。一句是諸葛亮的“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再一句便是范仲淹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我以為諸葛亮的那一句“精神可嘉,境界不大”,不過是對蜀劉小王朝的死忠承諾罷了;而后一句涵蓋的人文意義是超前的,它的人民性、公而忘私的主觀意識,在今天看來仍是先進的、積極的——而這一句出自范公之口,寫在百花洲上、春風閣前,在我的母校鄧縣一中。
春風閣我讀書時沒見過,說是在民國戰(zhàn)亂年間毀了。百花洲那時就有——一個不大的水塘“環(huán)墻”,是鄧縣高高的城墻。水塘中還有一座壓水亭子,已是破爛不堪。但那植被是很好的。滿城墻的土坡都是綠的,百花洲是綠的,水塘的水映著柳色與城上茂密的灌木與青草也是綠的。范公祠的許多碑刻都嵌在厚厚的磚墻上。院中幾株古柏,將這祠堂映襯得深邃、幽靜和靜謐。我沒有更多的歷史感悟,我只是覺得這地方神秘,內(nèi)涵不能透窺。
我一輩子上學沒上好,走到哪里都是個“臭”。高中畢業(yè)已是21歲的大齡學生。這個年齡很多好學生大學也畢業(yè)了,而我還面臨“上山下鄉(xiāng)”、找工作,孝敬父母的事更是渺茫。所以參軍時我立下了志氣,抓住最后一個機會發(fā)展起來。就這么,“發(fā)展”成了二月河。但其實長期以來我都不自信,不自信慣了——我始終覺得我這點包括了《奇門遁甲》《萬法歸宗》,什么《麻衣》《柳莊》等的知識、學問都不算數(shù)。當然我也是有點兒“正經(jīng)”學問的。項羽說過“富貴不還鄉(xiāng),猶錦衣夜行”,我有這點不自信,就不愿故地重游——我沒有穿新衣服,窮嗖嗖的,羞見江東父老。在陜縣、洛陽、百花洲上學的臭學生回來干什么?臭美嗎?有了這點兒心理障礙,百花洲近在咫尺,也曉得它的重要意義,但直到《康熙大帝》《雍正皇帝》《乾隆皇帝》書成,我也沒有踏進鄧縣一步。
但后來終于在朋友的動員下成行了。他們的鼓勵,使我平白地增強了信心。我也實在是想念這地方。我初中的那個水塘“愛母池”,我在人武部夏日露宿的籃球場,春風閣、百花洲——聽聽這名字就夠你神往,何況我在那里度過了許多饑餓的風花雪月的時日。去看了百花洲——她已和鄧州一中分體另立,回來還寫了一首《謁花洲書院有感》的長短句:
蹊徑老塘猶存,殘城草樹相撫。春風閣前明月清新,百花洲上斜陽遲暮。四十載煙塵如昨,八百年游子歸路。指點少小新學生,知否,知否,此是范子情斷處。
這當然很一般的。但他們還是拿去刻了,還在碑上加了“二月河讀書處”題樣。我不能拂了朋友的一片好意,卻也由此悟到許多珍貴文物的原始概念——能引起你久遠聯(lián)想的東西,就叫作文物。
中國的教育其實一開頭就是“兩條腿走路”。一位三家村老先生,幾位家長把蒙童送來??鬃邮鞘涨鄄?、風干肉的吧,那是“學費”。后來的情況花樣很多,有一家辦或幾家合辦的私塾,收散碎銀兩,收制錢,以物抵學費的也很多?!八臅褰?jīng)”、《三字經(jīng)》、《千家詩》等都是教科書。這說起來能寫一本書。再就是政府、官辦的。比如太學、國子監(jiān),那是中央一級的“大學”。各地府有府學,縣有縣學,堂而皇之的名字叫作書院。南陽就有一條街,名叫書院街。還有旁邊的三元巷什么的,一聽就知道是怎么回事。那里有個南陽第一高中,就是民國時“接替”了前朝府學的地方。
書院,在彼時可以說“長城內(nèi)外,大河上下”到處都有的學堂官稱。我見到胡適的一份回憶,說他在某國代表北京大學參加一個會議,北京大學因建校不足百年,他因而不能列坐主席臺上。回思北京大學前身乃京師大學堂,再前身是清朝的……那么著算,窩囊死了——臺上那些頭矗得蔥筆一樣的諸公,連北京大學的孫子輩兒都算不上。本來應坐主席臺的,卻坐了臺下!我們比他們才真是“老牌的”“正字號的”!然而從實際社會學意義上講,書院文化真的是老了、朽了、死了。講“四書五經(jīng)”,說八股文,年年代代一成不變永遠如此,沒有任何新陳代謝。說句極不中聽的話,關(guān)在密不透風的房子里,呼吸一室?guī)浊瓴粨Q的空氣,包括屁,這人能不死嗎?太陽落山就是落山了,死了就是死了,該死就死,循環(huán)更生,乃是好事。胡氏有點兒想偏了。
整個中國的書院像是一片大竹林,平平的,齊齊的,一色一樣:開花了,萎謝了,齊根死了,完了,誰也救不了它。但這片大竹林中稀稀拉拉地也留下了幾株大樹,岳麓書院、嵩陽書院就是了。那原因也極簡單,二程、朱熹、王陽明這些在學術(shù)上、功業(yè)上有所建樹的名人在這里講學或著述過,就這么簡單。也就是松柏樹吧,前后庭院講堂學所,歇山頂?shù)姆孔影伞3院壤鏊?,不會比別的書院少,也多不出什么去。這些地方因了名人而成名地。你去看看,至今還是游興甚佳者多多。
我們冷落了百花洲,慢待了春風閣。其實,是不是這樣?用范仲淹和上述的幾位名人作一比較,以《岳陽樓記》的知名度和人文涵蓋衡量,這“冷落慢待”是明擺著的事。這事我想過,竟是這樣一個結(jié)論:鄧州只是個“州級”,書院相當于“縣級”而已。就這個小小的原因,就居然敢慢待范公!你去看看湖南的岳陽樓吧,看他們是怎樣顯擺張揚的!《岳陽樓記》不是在岳陽樓上寫的,湖南游子把欄桿拍遍也無法改變這個事實。以“縣級”而輕慢,以省學而高看,是否有點趨炎附勢了?我這當然是批評。批評的是清代直到當代學界、文物界的諸賢長者——所有那些書院,包括岳麓書院、嵩陽書院等,其實“功能”早已喪失。唯有春風閣,九百余年春風年年應命而至,百花洲歲歲花樹如織。由“縣學”而“一中”九百余年香煙不斷,繚繞豫之西南,這實是人文奇觀,也實是范公余德所澤呢。
范公祠、百花洲、春風閣,這幾處勝地現(xiàn)在政府已大規(guī)模修葺崢嶸,“增其舊制”,花繁樹茂,修竹長林漸起。范公修書為《岳陽樓記》的堂奧亦宛然掩映于荷塘云樹之中。作為一個舊學生,心中實有不能言表的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