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非散文
林 非
林非,1931年生,江蘇海門人,1955年冬季畢業(yè)于復旦大學中文系。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教授,博士學位研究生導師,中國魯迅研究學會會長,中國散文學會會長。
迄今已出版20余部著作,主編了多部典籍,學術(shù)論著有《魯迅前期思想發(fā)展史略》、《魯迅小說論稿》、《現(xiàn)代六十家散文札記》、《中國現(xiàn)代散文史稿》、《治學沉思錄》、《文學研究入門》、《魯迅和中國文化》、《散文論》、《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上的魯迅》等;散文作品有《訪美歸來》、《西游記和東游記》、《林非散文選》、《林非游記選》、《當代散文名家精品文庫·林非卷》、《中國文學名家散文隨筆保留作品集·林非卷》等;回憶錄有《讀書心態(tài)錄》。
童年瑣記
我對于父親的情感,就像是一個永遠都解不開的繩結(jié),說不清有多少依戀,也說不清有多少怨恨。
我永遠記得那個朔風凜冽的除夕之夜,父親歡歡喜喜地抱著我,擠在小鎮(zhèn)中央的人群里面,頂著冰涼的風,漫無目的地踱著大步。他從自己嘴里噓出一陣陣的熱氣,想擋住冷風的襲擊,溫暖著我粉嫩的臉頰。他的左手緊緊地摟住我,卻飛快地騰出右手,從口袋里摸出紅紅的爆竹,不知道怎么擦亮的火柴,真像是變魔術(shù)似的神速,竟在頃刻間點燃了引線,隨著一陣咝咝的聲響,爆竹像利箭似地飛上了天。我從未聽到過這樣貼近自己的轟響,不由得抬起小小的雙手,趕緊掩住自己的耳朵。
父親扳開我的雙手,閉住了凍得發(fā)紫的嘴唇,重重地吻著我的額頭,樂呵呵地喊道:“什么都不要怕,做一個膽大包天的男子漢!”
“爹爹,我要做個大丈夫!”我從心里佩服他的聰明和勇敢,趕緊放下手,緊緊摟住他肩膀,回想著私塾老師曾多次講起過,《孟子》里所說的“大丈夫”,是那種“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的人,很神往地向父親起誓。
父親輕輕地拍打著我的屁股,不住地吻著我臉頰說:“小孩子有志氣。人活在世上,就得做財多氣粗的大丈夫。只要發(fā)了財,天底下沒有辦不成的事兒,想把天上的星星摘下來都行!”他仰起頭,指點著幽暗的夜空,尋覓這影影綽綽的星辰。
我懷疑父親的話兒說得不對,伏在他肩膀上說:“《孟子》里說的‘大丈夫’,不是這樣子的?!?/p>
“小孩子懂什么孔子和孟子的?該聽我的?!备赣H有點兒慍怒了。
父親確實是個極有主見的人,祖父十分嚴厲地逼著他繼承家業(yè),專攻中醫(yī),他毫不畏懼地拒絕了。也許是從小被嬌縱的緣故,他總喜愛玩耍,還精于吃喝,這些自然都得要花費錢的,于是就忙忙碌碌地開辦作坊和藥鋪,卻又豪放不羈,耽于聲色,還喜歡周濟混在一起的伙伴,像這樣大手大腳的,永遠也積不下錢來,永遠也做不成從天空里摘下星辰的發(fā)財夢,還一天天地虧空和財落下來,這是我長大了才知道的。
我當時只留下這樣的印象,父親常常把朋友們邀請到家中,在小客廳里搓麻將牌,從白天直鬧到黑夜,誰都不肯罷手,高聲地叫嚷著,從嘴里噴出的煙霧,彌漫著整間屋子。有一天午后,父親打開窗門,瞧見我在院子里種花,招呼我進屋去觀看他們斗牌。我剛跨進小客廳,就被香煙的氣味嗆得直咳嗽,眼睛也睜不開了。父親把我摟在懷里,指點我怎樣贏牌,我卻絲毫也看不明白牌面的標記,這嗆人的煙霧,這嘈雜的喊聲,都在催促著我趕快逃跑。
父親又把自己的脖子伸出窗外,叫喊著廚子趕快給伙伴們做清燉團魚吃。我也許是受到母親的影響,真不喜歡他整日整夜地搓麻將,覺得這樣實在太勞累了,而且吵吵嚷嚷地又有什么意思呢?
父親總是希望母親跟他一起打牌玩兒,母親每回都勉強坐下來玩幾圈,就乏味地站起來。父親伸出手想拉住她胳膊,她趕緊默默地躲開了。她從小在幽靜和碧綠的田園里長大,還聽著外祖父吟詠過多少詩詞,她總是喜歡獨自坐著,默默地傾聽風聲和雨聲,默默地背誦那些像謎一樣的句子,她不喜歡混雜在小鎮(zhèn)上嘈雜的人群中間,她像是大自然里面孤寂的精靈, 她啟示了我另一種生活的方式。
母親縫好了衣衫,種完了花卉,就坐在沙發(fā)上休憩著,撫摸著我的額頭,詢問我老師教導的課程。當她聽我說起有一位新派的女老師告訴大家跟客人晤面時,應(yīng)該學會鞠躬或握手,代替作揖或磕頭這種流行的習俗,就帶著我前去拜訪了。
她們談得都很歡暢,母親還仔細打量著她身穿的這套西服長裙,說是自己如果也有本領(lǐng)獨立生活,該有多么好啊!說到這里時,母親嘆一口氣告辭了,領(lǐng)著我往回家的路上走。她默默地站在橋頭,許久地俯瞰著小河里流淌的漩渦,輕輕地搖著頭,又緊緊地捏住我手掌,匆匆地走了起來,邊走邊跟我說:“你要用功念書,等初中畢業(yè)了,送你去上海讀高中,別在這里住下去了!”
我不懂她這話里的含意,卻早就感到了她心中的煩惱,為什么今天突然會傾瀉出來呢?我很驚恐地點頭答應(yīng)了。
父親還老在外面逗留,很少回到家里來,姐姐和哥哥都去上海求學或謀生了,只剩下我和母親,迎接著每一個寂寞和黑暗的夜晚。父親究竟到哪兒去了呢?我張望著母親凄苦的臉色,不敢提出這充滿了兇兆的疑問。偶然從一起玩兒的幾個小伙伴口里,才知道父親早已娶妾,在小鎮(zhèn)的另一個角落里,又安置了一個舒適的窩。
“還不去看看你那標致的小媽媽!”一個頑皮的伙伴眨著眼,嘟著嘴,詭秘地向我笑著。
聽著這譏諷的話兒,就像聽到父親在那除夕之夜,燃放爆竹的一聲巨響,不過它只是讓我掩上耳朵,在恐懼中含著歡快和欽佩的心情,而今天的這句話兒,卻像半空里的霹靂,竟把我脆弱的心兒完全炸碎了。我走到母親身邊,拉住她胳膊,仔細打量她俊秀而又莊重的臉龐,瞧見她炯炯閃亮的眼睛里,含著一絲憂傷的笑。我覺得她是世界上最美麗和善良的女人,為什么父親會欺騙她,做出這樣荒誕的事情呢?可是我不愿向她提起剛才聽來的閑話。我隱約地覺得她平日的憂愁,肯定是為了它,我怎么能啟口呢?這不是拿著刀子刺向她痛楚的胸膛嗎?
我發(fā)現(xiàn)父親也很想跟母親接近,母親卻總在冷落著他。母親是一個秀才的女兒,從小就憧憬知書識禮,她是憑著媒妁之言和家長之命,才嫁給了我父親,卻不太喜歡父親那種隨便和浪蕩的作風。也許是她對生活的態(tài)度過于拘謹,才使父親萌生了外心;也許是她早已知悉父親有了外宅,才想盡量保持精神上的寧靜和純潔,跟他保持著永遠難以彌合的裂痕。
我自然是堅定地同情母親的,父親肯定會覺察我的這種情緒。也許是他感到自己理虧,也許是他心里有著難言的委屈,就跟我們同樣都不愿觸及這公開的秘密。直到父親過世之后,我才懊悔自己為什么不跟他推心置腹地交談呢?我永遠也無法跟長眠的父親和母親相逢了,只好把糾纏了自己一生的傷痛,永遠都深深地埋葬在心里。
且說當我聽說了父親娶妾的消息之后,只要瞧見大人和孩子們斜斜地瞪著眼睛,咬著耳朵說悄悄話,我總敏感地以為他們在議論我,于是就高高地昂起頭顱,心里萌生出異樣的反感,拔起腳來飛快地跑回家去,躲在屋子里獨自思索著,應(yīng)該怎樣面對這冷酷的現(xiàn)實?我變得早熟了,發(fā)現(xiàn)生活并不總是美滿與和諧的,生活真像喝一杯苦澀的酒,還不知道喝到何年何月,前途茫茫,沒有盡頭。我于是懂得了為什么有人會絕望地去自殺?這樣不是可以早一點了結(jié)那痛徹心肺的苦楚?
母親瞧見我低著頭躲在角落里,輕輕地走過來跟我說話,問我學堂里的許多事兒。憑著她這顆聰敏和細膩的心,肯定會猜得到我在想什么心事,卻也不肯點破這使我們都感到苦惱的話題。我們就這樣相依為命地活下去,有時候真擔心著她,會不會去尋覓一條結(jié)束自己生命的路,不過這顧慮完全是多余的。在鄉(xiāng)野里長大的母親,胸襟是闊大的,意志是堅韌的,她常常含著眼淚對我說:“誰知道自己會被生出來?既然已經(jīng)活在這世上了,那就得咬著牙齒活下去,活得讓別人不敢輕視你?!?/p>
母親是我人生道路上第一個出色的老師,她啟示了我要養(yǎng)成一種頑強的意志,在自己的生活里忍耐和掙扎下去。在這種憂傷的氣氛中間,我的童年就悄悄地消逝了。
1992年9月
母親的愛
我已經(jīng)漸漸地長大,家庭也衰敗得更厲害了。父親經(jīng)營的藥鋪和作坊都紛紛倒閉,好幾位照管柜臺和翻弄賬本的伙計,平日里老跟我海闊天空地說話,臨到這會兒分手告別時,都依依不舍地相互緊握著手腕,然后就各自去尋覓謀生的路了。
往日很喧鬧的院子,頓時變得靜悄悄的。我瞧著瓦盆里凋零的月季花,多少憔悴和枯萎的花瓣,像啜泣似地掉在布滿青苔的泥土里,真有一種說不出的惆悵。
那一年我正好初中畢業(yè),父親急匆匆地把我叫到客廳里,很嚴厲地告訴我,說是已經(jīng)供不起我上學了,替我找到上海的一家貿(mào)易公司,要我過完炎熱的夏天,就去那兒當練習生;說是苦干它幾年,總會有致富的希望。他做了一輩子的發(fā)財夢,探尋過不少追求黃金的路途,卻又不去踏踏實實地辦事,總是好大喜功,講究排場,炫耀自己如何高明,貪圖別人的奉承和吹捧,只要有人跟他甜甜蜜蜜地說話,他就拿出一瓶名貴的白蘭地酒,興致勃勃地在一起開懷暢飲。他確實很不善于細致地張羅和盤算,而喜愛大手大腳地揮霍,當然就很難實現(xiàn)發(fā)財?shù)拿缐?,只好將這渺茫的幻想過早地交付給我了。
我因為從小受到母親的影響,一心一意想上學,天天做著的都是讀書夢,所以剛聽完父親的訓話,竟像是自己的頭顱被鐵錘重重地擊打著,渾身都不住地疼痛,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還拔著嗓子叫嚷,說不讓我念書就到處去流浪。其實我當時還并不懂得應(yīng)該怎樣去浪跡天涯,只是因為剛讀完意大利童話作家科洛第的《木偶奇遇記》,也盼望著像主人翁匹諾曹那樣,能夠碰見仙女的指點與幫助。
他見我這樣不聽話,氣呼呼地從沙發(fā)上蹦跳起來,高高地揚起了手臂,好像要狠狠地揍我一頓。我被他剛才像暴風雨般襲來的話兒弄糊涂了,昏昏沉沉地也顧不得躲閃,只是緊緊地咬住嘴唇,倔強地垂著雙手,不吭一聲地等候著挨打。哪里知道他也像我這樣癡癡地站立著,還不住地搖頭和嘆氣?;蛟S他心里有點兒愧疚,覺得對不起我的母親;或許他還深深地鐘愛著我,舍不得真的碰我一下;或許他心里也像有一堆纏不成團的麻線,左思右想著怎樣養(yǎng)活一大家子人,變得手足無措起來。
母親聽到我的哭叫聲,趕快從臥室里奔過來。她那副莊重和俊秀的臉龐,更顯得陰沉沉的,充滿了怨恨,氣憤地朝著父親說:“你毀了我一生,再也不能毀掉自己的兒子,得讓他繼續(xù)上學?!?/p>
父親低著頭,半晌不說話,終于長長地噓了口氣說:“都是給你慣壞的?!闭f完就怏怏地跨出門檻,往遍地都飄滿了月季花瓣的院子里走去。
我撲在母親懷里,嗚嗚地哭泣著。父親說得一點兒也不錯,我真愿意像母親叮嚀的那樣,一輩子都好好地讀書。我多么想細聲細語地安慰她,抹去她心頭的傷痕,卻找不出一句能夠使她高興的話兒來。她淌著眼淚從口袋里掏出手絹,擦干了我臉上的淚水,抽噎著囑咐我說:“媽是因為從小輟學,不能獨立謀生,才仰仗他人,受盡擺布。以后的日子哪怕再困難,也得送你去上學?!?/p>
聽著她輕柔的嘆息聲,我的心像是被揉碎了似的,緊緊地摟住她脖頸,一長串淚珠簌簌地掉在她肩膀上。
又過了幾天,父親當著我的面,遞給母親一個小小的紙包,說是已經(jīng)把僅剩的黃金都找了出來,供我去上學。母親默默地伸出手去,撕掉了那層破舊的白紙,將幾根細小的金條攥在手掌里,什么話也沒有說。父親頹喪地站起來,往屋外走了。我瞧著他胖乎乎的背影,猜不透他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真不知道他對母親還會剩下多少愛?他在另外一個年輕撒嬌的女人身邊尋歡作樂,心里是喜悅多還是憂慮多?
我見過這小鎮(zhèn)上不少浪蕩的男人,從來不回避在他們身旁嬉戲的兒童,常常用放肆和淫褻的話語,議論著那些風流的娘兒們,卻還不敢像我父親那樣公開娶妾,另立門戶度日。他干出這樣使母親十分傷心和難堪的事情,難道會讓自己的心里感到安寧嗎?眼看著家里敗落和蕭條的模樣,他還能夠有足夠的力量支撐起來嗎?
母親為了讓我集中精力,專心致志地上學,不受家里種種變故的騷擾,免除沉重的精神負擔,決心要我一走了之,去上海的中學念書。我怕她獨自在家會更寂寞和凄涼,想再陪伴她幾年,跟她說說話,盡量撫慰她這顆受傷的心,等在家鄉(xiāng)讀完高中之后,再去上海考大學,她卻堅決地表示不行。我心里明白,只要是為我好,哪怕有幾萬座大山壓住了頭頂,她都可以悄悄地扛起來。我怕傷她的心,只好點頭答允了。
從此之后,母親當著我面總是笑瞇瞇的,給我縫著衣服和被褥。不過有好幾回,我偷偷地窺見她獨自淌著眼淚。當她瞅見我突然挺立在自己面前,立即掏出一方小小的手帕,揩干了眼角里的淚水。我偎依在她身旁,說是要留在家里陪她一輩子。說真的,我舍不得離開她,獨自前往陌生和遙遠的異鄉(xiāng)。
她搖搖頭,悲愴地笑了,強裝歡顏地鼓勵我說:“大丈夫志在四方,怎么能畏畏縮縮,做一個沒有出息的人?你陪著我委委屈屈地過活,被人家憐憫和譏笑,這樣活著有什么意思呢?”
她心疼地望著我,我也心疼地望著她,真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可是我忍住了,她不是希望我做一個堅強的人嗎?
有一天傍晚,母親端了兩個小矮凳,跟我面對面地坐在院子里,告訴我另一位母親的故事。據(jù)說這位相當富裕的寡母,怕心愛的兒子離開自己,去外面的世界闖蕩,就慫恿他抽上了鴉片,于是他每日都慵懶地斜躺在臥榻上,點亮煙槍,吞云吐霧,很少爬起來走動,至多在小鎮(zhèn)的石板街上兜一個圈子,就又累又困地直打呵欠,惦念那烏黑油亮的大煙泡了。像這樣永遠把兒子禁錮在家里,讓他成為毫無用處的廢物,坑害了他一輩子的生活,如此的母親實在是罪孽深重啊!
這故事震撼了我幼稚的靈魂,覺得世界上真有千奇百怪的事兒,這種純粹出于自私的愛,實在是在甘甜的蜜糖里,泡著殘害生命的砒霜啊!我更懂得了母親對自己的期望,更理解了她異常深厚和無私的愛。
人為什么要活著,人應(yīng)該怎樣活著?母親傾訴的這個故事,接觸到了人世間根本性質(zhì)的哲理問題。如果讓兒子終生都抽著鴉片,度過萎靡和丑陋的日子,不正像把他驅(qū)趕到豬圈里,在骯臟的泥濘中打滾和哼叫嗎?這不是人過的生活,而確乎像是豬崽繁殖的場地。
母親說完這故事,忍不住皺起眉頭,為了擺脫這故事給自己留下的陰影,趕快抬起頭顱,仰望著碧藍的天空。當陽光閃爍出的一道道金線,在她眼前晃動和發(fā)亮時,她變得高興起來了,笑嘻嘻地說道:“人就應(yīng)該在天空里飛,多敞亮,多遼闊。等你長大了,乘著飛機走遍天下,不比呆呆地扎在這里強得多!”
母親多么渴望在天空里翱翔,憑她的智慧與才能,應(yīng)該是完全可以做到這一點的,可惜她誕生在一個恪守禮教的鄉(xiāng)村秀才家里,畢生的命運幾乎就這樣被注定了。曾聽不少長輩的親戚說起,她在私塾里念書時背誦和理解課本的能力,遠遠地超過了同班的許多男兒,卻也只好半途輟學,因為“女子無才便是德”??;卻也只好遵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順從地走上了為妻和為母的路,而且也只好默默地隱忍著丈夫納妾的勾當,苦苦地咀嚼著自己的傷痛。在一個滲透著儒家思想的生活環(huán)境中,女人的命運是多么悲慘。不少蘊含著才華的女人,就這樣被摧殘和扼殺了。還有許多數(shù)不清的女人憂怨地活 著,或者是憂怨地死去,無法閃射出她們靈魂中璀璨的光輝。
我深深理解母親心中的痛苦,也深深理解她為了愛護我,隨時都可以犧牲自己的一切。她寧愿讓自己在冷酷的人生道路上,埋葬這一顆孤獨的心,卻要拯救我的青春和生命。好多年過去之后,當我讀到魯迅的這句話:“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庇X得這位偉大思想家像是在替我訴說著內(nèi)心的向往,替我贊頌著無私和無畏的母愛。
正是這種崇高的母愛,不斷地催促和激勵我生出無窮的勇氣,也下定了決心要出外去闖蕩一番。終于在一個夏日的黎明,迎著涼爽的晨風,告別了古老和閉塞的家鄉(xiāng),去尋覓新穎和開闊的另一種世界。
1996年1月
武夷山九曲溪小記
怎么會有這樣彎彎曲曲的溪澗,纏綿地圍繞著蒼翠的山崖?怎么會有這樣青青秀秀的丘壑,緊密地偎倚著碧綠的流水?我竟懷疑自己是否在縹緲和朦朧的夢里了,輕輕地揉了揉眼睛,又放下雙手,拍擊著竹筏兩側(cè)的溪水,如夢如醉的幻覺才漸漸消失,分明感到這是白晝的游程,而且還深深地領(lǐng)悟了,山和水本來就應(yīng)該是擁抱在一起的情侶。
然而我走到過天涯海角,卻還沒有瞧見像這樣朝朝暮暮都相親相愛歡聚在一起的山和水。這深情地蕩漾著山巒倒影的微微水波,這傾心地張望著一汪碧潭的小丘小壑,似乎永遠都默默地訴說著蘊藏在心里的愛情。
這山光水色的情侶,美麗得玲瓏剔透,嬌小嫵媚,實在太迷人了,誰只要瞧上它一眼,肯定會留下刻骨銘心的印象,成為終身難忘的回憶。
竹筏飛也似地往下游移動著,哪里來得及細細地咀嚼和回味,還是靜靜地坐著,默默地張望著密密層層的樹木和重重疊疊的嶂巒,紛紛揚揚地掠過自己眼前,真讓我應(yīng)接不暇。這滾圓的山頂,是古代抑或異邦的城堡?而緊挨著城堡挺立在那兒的,難道不是一匹體魄龐大的駱駝?瞧它昂著頭,聳著背,像要跟隨我乘坐的竹筏一起向前邁步,多么的堅強,充滿著毅力,永不止息地跋涉。我剛才瞧見的,還是蘊含著一股俊秀之氣的景致,頃刻間卻又迎來了這剛勁和健壯的象征,我懷著滿腔的激情,仰望這駱駝背后湛藍得像大海似的天際,只見一團團的白云冉冉地飄浮著,我頓時又醒悟了,美還應(yīng)該是遼闊的,無邊無際的。真得感謝這武夷山的九曲溪,瞬息間就給予我多種多樣的美感。
在小溪里不住翻滾著的漩渦,奔騰得更湍急了,更洶涌澎湃了,原來一座低矮的峰巒在這兒拐過彎去,流淌的溪水砰訇地沖撞著它。我趕緊伸出手去,撫摸著它凹凸不平的縫隙,這近在咫尺的峭壁,多么像一塊頎長和端莊的石碑,千萬年來始終在這兒亭亭玉立,脈脈含情。盡管它沒有任何文字,盡管它不會曼妙地歌詠,卻蘊藏著多少讓人們猜測和感喟的滄桑往事。
還來不及開始思索,竹筏又順著彎道向下游漂去,只見綠茵茵的草地后面,那一片高高聳起的竹林,多少青翠欲滴的葉子,在微風中颯颯地搖曳。這蓬蓬勃勃的萬綠叢里,還無聲無息地矗立著一座峭巖,在它逶NE5C6起伏的石壁上,像是曾被力大無窮的壯士,揮舞著手中的利劍,刻畫出數(shù)不清的印痕,于是這幽深和靜謐的峽谷,就不僅使人沉醉和癡迷,還鼓蕩著一股壯懷激烈的豪氣。
竹筏又掠過一列比城墻還光滑和高聳的峭壁,只見那碩大和壯麗的暗紅色巨石,綿延著橫亙在小溪之濱,約有半里之遙的路程,巍然屹立,氣勢磅礴,也許是千軍萬馬都無法將它攻克的。我真想朝著這雄偉的高墻長嘯一聲,還沒有等自己發(fā)出聲音,卻已有多少乘著竹筏的游人,爭先恐后地叫喊起來。這高亢的男聲,這悠揚的女聲,像多少箭鏃似地一起射向平坦的巖壁,立刻又被彈撥了過來,這些震蕩的回聲融會在一起,像一曲交響樂似的,充滿了歡樂的向往和驚訝的贊嘆。多么秀麗和神秘的山水,把前來接受洗禮的遠方游子,幾乎都變成了瀟灑而又鐘情的詩人。
九曲溪的水啊,你流得太匆促了,讓竹筏無法靜靜地停留,也讓我無法細細地鑒賞崢嶸競秀和流水淙淙的萬種風情。剛抬起頭還沒有看夠山崖的姿態(tài),這碧帶繚繞似的溪澗,又飛也似地消逝了,要是能多長幾雙眼睛就好了,可是現(xiàn)在怎么辦呢?只有暫時把眼光離開這奇異的峰巒,低頭多看一眼柔情脈脈的碧水。
同樣是神秘莫測的九曲溪,剛才還照見清澈的淺灘,多少渾圓的石子、 方正的石塊和棱角歪斜的石板,紛紛點綴在沙粒和泥土的頂部。幾條烏黑的小魚,悠然自得地游弋著,大概不會知曉自己被日光折射出的影子,也在水底晃動著。我把手伸進水去,抓住了一塊有緣相識的碎石,還濺出一陣晶瑩的水珠,卻抓不住搖擺著尾巴,翕忽離去的這一群小魚,它們又在幾莖青色的水藻中間無憂無慮地嬉戲了。
然而當竹筏轉(zhuǎn)過彎去,就又讓我浮游于碧澄的深潭上,波平如鏡,水光瀲滟,綠油油的,亮閃閃的,映照著蒼翠的丘壑,映照著紫褐的懸崖,映照著飛過天空的小鳥,映照著蹲在竹筏上的多少紅男綠女。
聽說在有的地段,這迷人的碧水,竟深達六七丈之多,這就有四五層樓房的高度。如果正眺望著旖旎的山水時,一不當心掉進綠色的深淵,死亡會立即在毫無準備的精神狀態(tài)中降臨,原來在籠罩著美的氛圍中,在尋覓、追求和瀏覽美的時刻,竟也悄悄埋伏著死亡的危機。向美好境界的攀援,難道真會潛藏著死亡的險峻之路嗎?這似乎有點兒危言聳聽了,不過比起躲在狹窄的小屋里,或者只在湫隘的街道上行走,確乎是一條相當艱險的路,難道為了懼怕這偶或襲來的危險,就不再去尋覓和游覽迷人的山水,這不是太遺憾了嗎?
正在不知所云地幻想時,我乘坐的竹筏已經(jīng)沖過峽谷,掠過飛濺的浪花,在淺淺的沙灘上飄浮起來,于是我又抬起頭,從容地張望這拔地而起的山丘,有的像折成好幾疊屏風似地站立著,還有像即將啟碇的船舶一樣昂揚著。更有像緊緊收斂著翅膀的金雞,在群峰的頂巔報曉;像高昂著頭顱的猛虎,在彌漫的云霧里呼嘯,是它喚來了滿天的煙云嗎?怎么剎那間就只見白茫茫的一片,飛快地滾動著,奔騰著,擴展著,遮住了所有的丘壑。我自己也像被這大海的波濤包圍住了,怎么頃刻間就將這玲瓏嬌小的丘壑,變成了無邊無際的滄海呢?正激動和興奮時,云霧又紛紛消散,竹筏也抵達了聞名遐邇的玉女峰底下。
在湛藍的天空和燦爛的陽光下面,我凝神張望著這挺拔的峭巖,好一派稚嫩和潔凈的鵝黃色,真是光彩照人,而峰頂蔥蘢的草木,又宛若美女頭頂?shù)挠耵?,也許正是這樣的緣故,才被人喊出如此嫻麗的稱號吧。兩條從上至下的縫隙,深深地鐫刻于這俊秀的巖壁,像是將它分成了高矮參差的三截。右側(cè)兩截聳立的山崖,也許是千萬年來被風雨剝蝕的原因,竟像是曾有技藝高超絕倫的雕塑家,在這兒鐫刻出好幾根巍峨壯觀的石柱,而在這些頂天立地的圓柱中間,似乎有無數(shù)的回廊和大門,通往虛無縹緲的宮殿里去。左側(cè)最低矮的這塊巖石,圓滾滾的頂兒,橫著兩道細小的縫隙,隱隱約約地像個慈祥和藹的老人,正瞇著雙眼站在雄壯的穹門旁邊。
真是的,左瞧右瞧,反復揣摩,都看不出亭亭玉立的少女模樣,是誰給它取了這個“玉女峰”的名稱?為什么會傳誦得如此的響亮?是不是因為幾乎人人都愛美麗的少女,于是對這個不太貼切的名稱,也高高興興地認可和接受了?然而每一個人都應(yīng)該賦有自己獨立的審美眼光,對每一種美麗迷人的山光水色,都必須說出自己心里的印象,喚出最能夠傳達它神韻的聲音,這就一定要改變?nèi)嗽埔嘣坪兔つ糠牡牧晳T。我多么希望每一位前來武夷山漫游的朋友,都好好運用自己的眼睛去觀看,啟動自己的心靈去感受,把這九曲溪畔的三十六座峰巒,都叫出一個最確切和美麗的名字,都唱出一支最睿智和激越的歌兒。
正在思忖間,竹筏已經(jīng)停泊在高高的大王峰底下,于是悄悄地跨上岸去,一雙眼睛始終都離不開這座迷人的懸崖,真不明白它怎么會有如此奇異的形狀?它纖細的腰部,竟托起了寬闊的頂巔,像一朵碩大無朋的雞冠花,開放在白云飛卷的半空中。在平整和光潤的巖壁上,還可以看出有一道裂罅,從頂端貫通下來,像是勾勒出兩幅左右并列的圖畫,多少縱橫交錯和雄渾深沉的線條,多少蓊郁茂密和青翠如碧的草叢,似乎在微風里輕輕呼叫著我。幾棵孤獨的小樹攀援于懸崖頂巔,不知道在飄浮的云彩中沉思冥想著什么?我真的不懂得,為什么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能夠揮灑出如此蒼莽寥廓的境界?大概因此才有人很崇敬地稱呼它為“大王峰”,這確乎是很容易理解的。
那么鐘靈毓秀的人們,也應(yīng)該堅持不懈地去創(chuàng)造美,去建樹新穎和神奇的人生歷程,而決不要跌落在平庸和瑣屑中間,浪擲自己的青春和生命,這就是武夷山九曲溪給予我的深切啟示。
1994年10月
話說知音
兩千多年前這個關(guān)于知音的傳說,已經(jīng)深深地隱藏在多少華夏子孫的心坎里,有時發(fā)出細微的聲響,讓他們欣慰地咀嚼和回味;有時卻又像颶風似地咆哮,催促他們趕快去付出行動。神往和渴求此種充滿了崇高友情的知音,是一種多么純潔和神圣的情操。
說的是春秋時期的伯牙,當他在小舟中專心致志地鼓琴,鐘子期竟會聽得如此的出神入化。他將仰慕著高山的情思注入音符時,鐘子期立即慷慨激昂地吟詠著:“巍巍乎若泰山!”他揮舞手指彈出浩蕩迸涌的水聲時,鐘子期又像是站在滾滾的江河之濱,禁不住心曠神怡地叫喊起來:“湯湯乎若流水!”對這變幻無窮和神秘莫測的琴聲,怎么能感應(yīng)得如此的絲毫不差,竟猶如從自己心弦上盤旋著飛翔出來的?如此神奇地領(lǐng)悟和熟稔著伯牙彈奏出來的裊裊情思,真像是變成了他的化身一般。如此難于尋覓的知音,怎么能不讓伯牙萬分的興奮和感激呢?因此當鐘子期死去之后,他就再也沒有心思觸摸琴弦了。深切地懂得自己的知音,也許是并不多的, 怪不得唐代的詩人孟浩然,要反復地感嘆“恨無知音賞”和“知音世所稀”了。
我偶或在黝黑的深夜里瀏覽著《列子·湯問》和《呂氏春秋·本味》,思忖著知音這兩個字眼的分量,想得心馳神往時,眼前似乎籠罩著一陣陣飄蕩的云霧,在惝恍和朦朧中超越了時間的阻隔,覺得伯牙老人隱隱約約地從這兩本典籍的字縫里走了出來,矍鑠地站在我身旁。當我向他衷心地致敬時,多么想唐突地勸慰他,依舊要不斷地奏出震撼人們靈魂的聲音,其中自然應(yīng)該有悼念那位知音的悲歌,讓多少人更透徹地理解智慧的靈魂和豐盈的情感,是多么的值得懷念和尊重。像這樣美麗動人的樂曲,難道就不會熏陶出第二個、第三個直至更多的知音?而如果不再去彈奏這迷人的弦索,哪里還能引出心心相印的知音呢?知音總是愈多愈好的啊!
更何況伯牙學習鼓琴的道路實在是太艱辛了,我曾在《樂府解題》里看到過類似的記載,據(jù)說他整整三年都困苦地彈奏著,琢磨著,冥想著,手指都開裂了,鮮血直往外冒,渾身都消瘦了,憔悴得像奄奄一息的病人。無論怎么向老師請教,琴弦上總是蹦出一絲絲渾濁和粗糙的聲響。于是苦心孤詣的恩師帶領(lǐng)他奔向波濤洶涌的東海,整日整夜在沙灘上躑躅,狂風吹腫了眼睛,暴雨淋濕了衣衫,烈日曬黑了皮膚,黯淡和凄慘的月光又使他迷失了道路,險些溺死在奔騰和呼嘯的海浪中。這鋪天蓋地怒吼著的波濤,這茫茫無際漫延著的天涯,這扶搖直上哀號和翱翔著的鷗鳥,霍地使他開啟了緊閉的心竅,琴聲突然變得悠揚而又壯烈,清爽而又浩瀚,剛勁而又纏綿,悲切而又歡樂,我似乎瞧見了他無法遏止自己的眼淚往臉頰上滾滾流淌。像這樣花費千辛萬苦學得的技藝,輕易放棄了是多么重大的損失,藝術(shù)的途徑必須不懈地堅持下去,在任何聲色犬馬的誘惑面前,也都不能動搖和沉淪。
大凡能用聲音、圖畫或文字去打動人們的藝術(shù)家,往往會歷盡滄桑,甚至要闖過多少生死的關(guān)隘,還得在日后反復地揣摩,晝夜都不停歇。既然已經(jīng)耗盡了畢生的心血,投入了如此艱巨的工夫,確實就應(yīng)該永不停頓地奮斗下去,將自己美好和高尚的追求始終留存在人們心中,獲得更多更多的知音。
1997年3月
詢問司馬遷
曾經(jīng)有過多少難忘的瞬間,沉思冥想地猜測著司馬遷偃蹇的命運,痛悼著他災難的遭遇。有時在晨曦繽紛的曠野里,有時在噪音喧囂的城市中,這位比我年輕十來歲的哲人,好像就站立在自己的身旁。我充滿興趣地向他提出數(shù)不清的命題,等待著聽到他睿智的答案,他就滔滔不絕地訴說著許多使我困惑的疑問。只要還能夠在人世間生存下去,我就一定會跟他繼續(xù)著這樣的對話,永遠也不會終結(jié)地詢問和思索下去。
這是因為他孜孜不倦地追求著的目標:“究天地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始終在猛烈地撥動著我的心弦,還深沉地埋藏在那里,似乎要等待著發(fā)芽和滋長,有時卻又響亮地呼嘯和奔騰起來。我深深地感到了他的這句話語,恰巧是道出人類歷史上所有思想者澎湃的心聲。一個真正是嚴肅和堅韌的思想者,一個真正是誠摯地探索著讓人們生活得更為美好的思想者,肯定會像他這樣全面地思慮著人類與宇宙的關(guān)系,考察著歷史往前變遷的軌跡,然后再寫出自己洋溢著獨創(chuàng)見解和深情厚意的著作來。
司馬遷對于自己這種異常卓絕的目標,究竟追求和完成得如何呢?我常常在反復地思索著這一點。從他貢獻出這部囊括華夏的全部事跡,寫得如此完整、詳盡、清晰、鮮明和動人的《史記》來說,毫無疑問地應(yīng)該被推崇為中國最偉大的歷史學家。比起幾千年間中國所有封建王朝的多少史家來,他應(yīng)該說是完成得分外出色的。更何況他是在蒙受宮刑的慘痛和恥辱中,蘸著濃烈的鮮血,顫抖著受害的身軀奮力去完成的。
對于清高的士大夫說來,宮刑是一種多么巨大的恥辱,因此每當司馬遷念及這割去男根的災禍時,始終都沉溺在晦暗和濃重的陰影里面,不僅又迸發(fā)出一回劇烈得足以致命的傷痛,而且肯定還像有多少猙獰的魔鬼,在戲弄和蹂躪著自己潔白的身軀,無窮無盡的羞恥在血管里不住地盤旋和沖撞,快要敲碎胸膛里面這一顆晶瑩明亮的心,此時此刻就會像他在《報任安書》里所說的那樣,冒出一身淋漓的大汗,肝腸都似乎要寸寸地斷裂,在一陣陣炫目的昏暈中咬牙切齒地掙扎著,如果傾斜著跌倒在地上,就一定會僵硬地死去;這時候如果趕快去曠野里走走,讓陽光底下的微風輕輕地吹拂著頭顱,也許渾身的血脈會稍稍地舒緩過來,然而他又絕對不敢跨出自己的門檻去,有多少嘲笑、譏諷和猥褻的眼光,像涂抹著毒藥的箭鏃,正扣在繃緊的弓弦上,焦急地等待著往自己的胸脯射來。只有偷偷地躲藏在屋子里,先是輕輕地呻吟和嘆息,逐漸讓渾身凝住的鮮血慢慢地流淌開來,再用悄悄的長嘯與悲歌,穩(wěn)定和凝聚著自己生存下去的意志。在凄慘、渾濁和骯臟得像糞土般的人世中,低下頭顱默默地咀嚼著刻骨銘心的痛苦,使盡渾身的氣力拼搏著去撰寫,像如此劇烈和慘痛的身心交瘁,能不能把這追求的目標發(fā)揮得使自己異常滿意呢?我猜想他的回答大概是否定的。
遭受著如此羞恥和痛楚的宮刑,幾乎是讓司馬遷永遠跌入了瀕臨死亡的精神煉獄。造成這事件的原因簡直太荒唐了,只是因為漢武帝劉徹在上朝召問時,他曾誠心誠意地替在沙漠絕域中轉(zhuǎn)戰(zhàn)殺敵,最終寡不敵眾而敗降匈奴的李陵游說。他的出發(fā)點真可說是忠心耿耿,想為朝廷爭取更多的人心,卻未曾預料到竟會觸怒皇上那根敏感和多疑的神經(jīng),因為劉徹立即覺得這會涉及貳師將軍李廣利,也許當時就在心里氣憤地責罵司馬遷,難道你不知道李廣利是孤家寵妃李夫人的兄長?他那時統(tǒng)率著征戰(zhàn)的全部軍隊,在李陵冒死激戰(zhàn)時,卻并未建立任何的功勛,為李陵說情不就會詆毀自己的這個外戚和佞幸?于是在盛怒之下,狠狠地叱責著司馬遷,將他投入了監(jiān)獄,還聽從不少臣子諂媚和附和自己意向的讒言,哪里顧得上司馬遷的性命與尊嚴,竟判定了用宮刑來狠狠地懲罰和侮辱他。
即使司馬遷這一回進諫的話語是謬誤的,總也不至于遭受刑罰吧,更何況是這種使他終生感到無比屈辱和痛苦的宮刑。一個專制帝王的生氣和憤怒,哪怕是毫無道理或荒謬絕倫的,哪怕是出于十分猥瑣和卑劣的動機,也都能夠高聳地盤踞在任何的法律和常識之上,成為不可違抗的圣旨,毫不容情地摧毀著任何人的生命和意志。司馬遷不就是被壓制在漢武帝的淫威底下,畢生都淤積著沉重的憂愁和痛楚,肯定每天都會有滿腔的憤懣在洶涌澎湃,卻也只敢隱藏在自己心里,哪里敢發(fā)泄出來?不知道他可曾像自己在《平準書》中描寫的一般, 浮起過張湯誣告有些大臣的那種“腹誹”。如果再把藏在心里的想法冒失地抒發(fā)出來,已經(jīng)半殘的生命肯定會在屠刀底下消失得無影無蹤。然而這樣沉重的恥辱和痛楚,怎么能不讓自己的心靈振蕩和呼號呢?那么司馬遷真的是曾經(jīng)產(chǎn)生過“腹誹”了?這也許永遠是一個讓人難以猜透的謎。
司馬遷在劉徹生前就已經(jīng)亡故,自然無法寫成關(guān)于他的傳記了,有文字依據(jù)可憑查找的,是《太史公自序》中《今上本紀》的簡短提綱,在那里寫著“漢興五世,隆在建元,外攘夷狄,內(nèi)修法度”,等等,卻都是些歌功頌德的話兒,真不知道他在琢磨這幾句刺眼的文字時,臉上有沒有發(fā)燙,身上有沒有流汗,心里有沒有想起漢武帝殘忍和暴虐地對待過自己?然而不管在心里燃燒著多么猛烈的怒火,也是絕對不能夠發(fā)泄出來的,因為專制帝王的任何暴行和惡癖,都只能夠加以褒揚和美化,否則就會受到他極端嚴厲和殘酷的懲罰。成為似男非男和女里女氣的“閨閣之臣”,讓司馬遷痛苦和憂傷了一輩子的宮刑,又算得上什么?如果在當時劉徹的脾氣發(fā)得更兇狠一點兒,直至被凌遲處死也不過是一樁小事而已。
正是這種“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專制主義統(tǒng)治方式,造成了幾千年中間的諂媚、拍馬、讒言、傾軋、鉤心斗角,以及種種陰險毒辣的陷害和殺戮。誰如果想要爬上這專制王朝金字塔的頂層,不揣摩透那些無恥而又狠毒的權(quán)謀,恐怕就無法實現(xiàn)自己利欲熏心的目標,因此像那些看起來是道貌岸然的人們,卻早已衍變成了跨起雙腿走路的野獸。而對并無野心汲汲于往上攀附的人們來說,雖不必終日都熙熙攘攘和蠅營狗茍,昧著良心沉溺在笑里藏刀的勢利場中,卻也只好恐懼與孤獨地謹言慎行,不敢有半句話兒觸犯專制帝王的萬千忌諱,于是在這種盲目的服從中間,逐漸滋生和壯大的奴性習氣也就盛行起來,濃重地籠罩著整個民族的頂空。
司馬遷畢生都堅持著自己正直的道德理想,絕對不會刻意地去奉承別人,然而在那種彌漫于人寰的專制主義精神蹂躪底下,他大概在有的時候也只好說一些違心的話語,卻無法道出自己全部真實的見解,《今上本紀》里的那些設(shè)想,不正是如此形成的嗎?更何況專制帝王無比神圣的思想,早已通過無數(shù)圣賢的典籍,和多少前輩導師的耳提面命,濃濃地融化和凝聚在自己的頭腦里面,成為無法跨越的崇山峻嶺。正是這種潛入和占領(lǐng)了整個思維中樞的意識,遏制著他無法更從容和深入地評論專制帝王的行徑,尤其是對那個正決定著自己生死命運的漢武帝,難道還能夠冒著徹底毀滅的危險去觸犯嗎?
他在《 史記·禮書》中曾闡述過“君臣朝廷尊卑貴賤之序”,以及“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師”的道理。他在《天官書》中描摹許多星象的變化時,也總是經(jīng)常強調(diào)它象征著人間的福祉或災禍,主張要“日變修德,月變省刑,星變結(jié)和”,帶上了不少天人感應(yīng)的迷信色彩。盡管班固曾指責過他“是非頗謬于圣人”,其實他是盡心地恪守著似乎來自天命的君臣之道,從而也就多少沾染上盲目服從的奴性。殘酷和暴虐的帝王專制統(tǒng)治,給予他這種沉重的精神創(chuàng)傷,實在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巨大悲劇。
生在兩千多年前的司馬遷,離開后世整個人類的變化實在太遙遠了,他無法夢見那個大聲謳歌著自由和平等的盧梭,更無法夢見1793年法國國民公會的表決,以387票對338票的優(yōu)勢通過決議,判處國王路易十六的死刑。于是他只好沿著自己遵循的這條思路往前跋涉,對于自己遭受宮刑的切膚之痛,除了匍匐著身軀長吁短嘆之外,大概也不會從心里升騰出一種英勇的氣魄,去譴責它的極端野蠻和違背人道。他在《史記·樂書》里寫道,“刑禁暴,爵舉賢,則政均矣?!毙塘P確實是應(yīng)該用來禁止犯罪的,然而專制帝王所濫施的酷刑,它本身就是應(yīng)該被控訴的罪孽。正因為遵循著君臣之間的“尊卑貴賤之序”,他也許還沒有更大的勇氣,去思索、控訴和徹底否定這種殘暴的宮刑。
不過司馬遷這一顆始終追求善良和正義的心靈,總是在劇烈而又嚴肅地跳蕩著,召喚和催促他在盡量不違背“尊卑貴賤之序”的前提底下,實實在在地抒寫著許多人物的種種事跡。在《高祖本紀》中惟妙惟肖地寫劉邦的寬厚和容人,好色與好貨;在《項羽本紀》中又活靈活現(xiàn)地寫他無賴的品行。怎么能在項羽威脅他要是再不投降的話,就立即烹煮他的父親時,竟狡猾奸詐地表示自己曾跟項羽結(jié)拜為兄弟,這樣說來應(yīng)該算是項羽在屠殺生父了,喪心病狂地提出等到煮熟以后,分一杯羹湯給自己嘗嘗滋味。真把劉邦這副流氓的嘴臉寫得淋漓盡致,實在是極其強烈地揭露出了他內(nèi)心的丑惡。幸虧他已經(jīng)長眠在陵墓中,再也看不見司馬遷替自己勾勒出來的丑態(tài),否則的話肯定會龍顏大怒,區(qū)區(qū)的宮刑恐怕就遠遠地不夠打發(fā)了。
在受盡專制君王肆意蹂躪與懲罰的淫威底下,依舊保持著這種秉筆直書的品格和勇氣,實在太值得欽佩和敬仰了,怪不得班固又會這樣衷心地稱頌他“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了。而據(jù)范曄《后漢書·蔡邕傳》中的記載,那個誅殺了奸臣董卓的王允,在訓斥蔡邕時竟說出這樣的話兒,“昔武帝不殺司馬遷,使作謗書,流于后世”,真是亂世人命,賤如塵埃,在相互屠戮中殺紅了眼的武夫,哪里會把像司馬遷這樣杰出的文人放在眼里?而且還萌生如此兇狠和險惡的念頭,真不知比漢武帝還要厲害出多少倍,讀起來實在使人毛骨悚然。在專制制度兇狠、酷烈和暴虐的熏陶底下,真能如此毒化和扭曲人們的靈魂,會變得那樣的殘忍、惡劣和喪失人性。
魯迅深受司馬遷的影響,十分欽佩地稱贊《史記》是“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他在自己的《燈下漫筆》中還議論過,每當改朝換代的“紛亂至極之后,就有一個較強,或較聰明,或較狡猾,或是外族的人物出來,較有秩序地收拾了天下。厘定規(guī)則:怎樣服役,怎樣納糧,怎樣磕頭,怎樣頌圣”。他在寫下這段文字時,也許腦海中會晃蕩過項羽和劉邦的影子罷?然而給予了魯迅這種啟發(fā)的司馬遷,他在撰述《高祖本紀》和《項羽本紀》時,也曾浮起魯迅的這些想法嗎?這真是一個神秘而又深刻的歷史之謎。
生存在司馬遷抑或蔡邕那樣的環(huán)境中間,無論是張開嘴唇說話,或者握著筆管寫作,都會埋藏著深深的危機,說不準什么時刻懲罰就會降臨頭頂,屠戮就會奪去生命。司馬遷竟敢于在如此危險的縫隙中間,寫出自己輝煌和浩瀚的《史記》來,確實是太壯烈和偉大了。然而他有時候無法更絢麗地完成自己這個宏偉的目標,那只能說是時代限制了他,限制了他思想和精神的苦苦追求。有幸生活在兩千多年之后的思想者,無論從早已沖破了專制王朝的羅網(wǎng)來說,從早已沐浴著追求平等的精神境界來說,都可以更為方便地完成他所提出的目標。
“究天地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這個迷人的目標,正等待著今天和明天的多少思想者,去艱苦卓絕地向著它沖刺。
1997年4月
浩氣長存
始終記得在多么遙遠的少年時代, 朗讀著《戰(zhàn)國策》里荊軻的故事,吟詠著“風蕭蕭兮易水寒”這悲愴的曲調(diào),心中竟燃燒起一團熊熊的火焰,還立即向渾身蔓延開來,灼熱的血液似乎要沸騰起來,無法再安靜地坐在方凳上,雙手撫摸著滾燙的胸脯,竟霍地站立起來,繞著桌子緩慢地移動腳步,還默默地昂起頭顱,憤怒地睜著雙眼,就像自己竟成了這不畏強暴和視死如歸的壯士。
當秦國的千軍萬馬正大肆撻伐,踐踏著東方多少肥沃的土地,殺戮著無數(shù)手無寸鐵的民眾時,荊軻這壯士竟義無反顧地前往暴君的宮殿,想用自己的意志和力量去制服兇殘與暴虐。他雖然是悲慘地失敗和死去了,然而這種壯烈和決絕的精神,永遠會像卷起陣陣的狂飆,越過漫長的歷史,越過渾茫的曠野和嘈雜的城市,叩打著多少人們的胸膛,詢問他們能否也像荊軻那樣,為了挽救大家生命的安全,為了懲罰暴君殘酷的罪行,毫無恐懼地去獻身和成仁,這穿越著空間和時間的聲音,永遠呼喚著人們做出響亮的回答。
對于這急迫和嚴肅的提問,任何一個多少有點兒血性的男人和女人,似乎都應(yīng)該責成自己做出像樣的回答。自然是不可能人人都佩劍帶刀,去拼搏和廝殺的,不過這一種慷慨獻身的精神境界,肯定又是人人都應(yīng)該具備的,只有當人們的心里蘊藏著這樣凜然的正氣,才能夠在面對著暴虐的欺凌、貪婪的掠奪和淫佚的泛濫時,勇敢地去加以譴責和制止。而如果不是這樣的去堅持正義,卻渾渾噩噩地活著,醉生夢死地活著,那就會成為十足的茍且偷生?;仡櫸易约簬资陙砥接沟纳?,雖然也曾經(jīng)滿腔熱血地投筆從戎,想與黑暗抗爭,想去追求光明,可是在多少回面臨著獨斷專橫和強迫命令此種沉重氣氛底下的荒謬和不義時,卻緘默地低頭,膽怯地囁嚅,違心地附和,這是多么痛苦而又微茫的茍活啊!
我常常想起荊軻死去六百多年之后出世的陶潛,他是多么地想有所作為,渴望著“刑天舞干戚”這樣英勇頑強的精神,然而他置身的仕途實在太骯臟和黑暗了,無法再忍耐著混跡下去,卻又不敢像荊軻那樣地去抗爭和搏斗,只好傷心地選擇了一條逃匿和隱遁的路,似乎是在度過一種悠閑和飄逸的生活,唱出了“采菊東籬下”和“飛鳥相與還”這些千古傳揚的佳句,然而沒有勇氣做出一番事業(yè)的痛楚,肯定會常常咬嚙自己的心靈,他如此動情地謳歌著荊軻,不正是痛悼自己無法獻身于人世的極大悲哀嗎?他所吟唱的“此人雖已沒,千載有余情”,恰巧是一種無限的憧憬和向往。他整個的人生歷程自然是早已注定好了,不可能像荊軻那樣英勇無畏地面向人世,可是荊軻那種決絕、壯烈和高曠的精神,卻在他畢生的路途中留下清晰和深邃的痕跡,他畢竟拋棄和超越了卑俗,向著高尚的境界攀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