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生死相依的親情

世界上最疼你的人 作者:采桑子


生死相依的親情

在你最困難的時候,能為你流淚,為你難過,為你風里來雨里去的,只有你的親人。而其他的人,畢竟是其他的人。

隱瞞

我們一直和英雄的媽媽保持著聯(lián)系,直到抗戰(zhàn)勝利后的1946年春天。

1945年3月,我和我的戰(zhàn)友們?yōu)楦哲姄屨家粋€小型機場,展開了一場殊死的搏斗。這次戰(zhàn)斗中,日軍也投入了大量的兵力。這次戰(zhàn)斗的勝利對我軍的反擊至關重要,上級要求我們務必取得戰(zhàn)斗勝利。戰(zhàn)斗中,我的戰(zhàn)友趙蒙生光榮犧牲了。

為了不讓英雄的媽媽難過,我們排長說,定期給英雄的媽媽寫信吧。我說,不行啊,趙蒙生的字和你寫的不一樣。排長說,不要緊,趙蒙生最近剛寫了入黨申請書,我就照他的筆跡寫,錯不了。再說蒙生他媽也不認識字,信肯定是叫別人念的。排長的第一封信是這樣寫的:

娘:

俺在部隊里挺好的,您千萬不要記掛俺。部隊里有飯吃,餓不著;冬天有棉襖穿,凍不著。仗看來快要打完了,小日本的日子長不了了,俺們快要過上好日子了。等仗一打完,俺就回來看您老人家。我們排的同志們都挺好的,大家可團結了。最近,我們端掉了小日本的小機場。

我們原以為兵荒馬亂的,信寄不到大娘的手里??蛇^了一陣子,還真收到了英雄媽媽的回信,大伙兒高興壞了,就叫排長給念念。

孩子:

你真是好樣的,有點兒像你爹。在隊伍里一定別給咱家鄉(xiāng)丟臉,要多打鬼子。前幾天,鬼子又來燒房子了,可咱不怕,房子燒了,咱還可以再蓋。小鬼子在這兒也沒好日子過,游擊隊會收拾他們的。娘盼著勝利的一天啊!

就這樣,我們一直和英雄的媽媽保持著聯(lián)系,直到抗戰(zhàn)勝利后的1946年春天,我們收到一封不平常的來信。

信是從趙蒙生家鄉(xiāng)寄來的,看完后,我們都哭了,信是這樣寫的:

蒙生媽去年夏天被日軍殺害了,她寄給你們的信都是我代筆的。蒙生媽臨死的時候對我說,她早就猜到蒙生不在了。她說:“他叔,他們可真是一群好人哪!俺那孩子看來已經不在了??砂巢粋?,孩子是打日本鬼子犧牲的,值。他們是怕俺傷心才給俺寫信的。他們的信一到,俺就知道俺那孩子走了,因為俺那孩子是從來不往家里寫什么信的,也從來不叫別人代寫信的,俺跟他說過,要一心一意打鬼子,不打完鬼子,就別回來,也不用寫信來……”

新丸子車站下著清雪

臨睡前她輕聲問我,可不可以叫她一聲媽媽。淚水一下子從我的眼中涌出,我緊緊地抱住她,連喊了幾聲“媽媽”。她也抱住我,對我說:“我的女兒又回來了。”

2003年,我在日本東京讀預科班,準備兩年之后在日本考大學。

第二年,我租的舊公寓到期了,房東不肯續(xù)租,我又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房子。當時已經是冬天,寒風刺骨,東京的天空下起了清雪,這個季節(jié),在我的老家吉林,霧凇已經成為冬季最熱門的景觀。我頹喪地坐在川崎市新丸子車站的長椅上,哭了起來。

直到一位老人坐到我旁邊,微笑著說:“孩子,你這么年輕,有什么傷心事一定會過去的?!眱A訴的渴望讓我迅速擦干眼淚,不管不顧,滔滔不絕地把全部的惶恐和委屈說給她聽。

老人無法止住我的哭泣,她拉著我的手離開車站。像是被催眠,我任由她牽著,一直走到她的家里。那是一座破舊的住宅樓,房間里擺放的家具都屬于上個世紀。老人生硬地叫著我的中國名字,說如不嫌棄就請留下來,畢竟總勝過流落街頭。遇到這樣的好人,像是奇跡發(fā)生。

兩個星期過后,我仍然找不到房子,情急之下,我斗膽請老人將我借住的房間租給我。老人同意了,然而不肯要那么高的房租,我執(zhí)意要給她。她說:“那好吧。不過每天早上讓我為你準備早餐?!?/p>

就這樣,我總算再次安定下來。

老人從不去超市買菜,下午5點以后,她會到附近的野菜屋或魚店買當天的剩貨。她的晚餐總是一菜一醬湯,只有和我共進的早餐才毫不吝惜。她很孤獨,從不提及自己的丈夫,她只有一個兒子,住在大阪,一年才來看她一次。老人有糖尿病,腿腳已不靈便,她卻堅持不肯去醫(yī)院。在我的一再追問下,才知道她已經很久沒有交國民健康保險了。

我偷偷地為她辦理了國民健康保險,當我把黃色的國民健康保險證交給她時,老人捧住我的手像少女一樣哭了起來。第二天,我請了一上午假陪她去醫(yī)院。老人的糖尿病已經相當嚴重,眼底毛細血管破裂,馬上會雙目失明,而且很可能轉為尿毒癥?;丶业穆飞希先税参课艺f:“一個孤老婆子的活與死對這個世界的意義都不大,不要緊?!?/p>

第二天清早,我把僅有的78萬日元的存折塞給老人:“去住院吧,用這錢去住院吧?!蔽覜]給老人推辭的機會,我告訴她我還很年輕,錢可以再掙。到醫(yī)院辦理了住院手續(xù),才知道我那可憐的78萬日元只夠她全部住院費的4/5。

2005年初夏,為了支付住院費,我沒日沒夜地打工。這期間她兒子來看過她一次,扔下為數(shù)不多的錢就走了。第二個月,老人失明了,并發(fā)的尿毒癥開始吞噬她最后的意識,老人被轉入特殊單人病房。

8月的一天,我下課后去醫(yī)院看她,一位陌生的男子見到我之后,如釋重負地塞給我一張紙說,他是川崎市公立律師事務所的藤山一行,已根據(jù)老人的意愿為她起草了遺囑,只等我替老人核對。這遺囑讓我哭了起來。貧困的老人已經把她全部的、根本不能叫財產的財產給了我。老人讓我將她枕邊的印章拿出來,在“和田洪子”的名字上蓋了“和田”的私人用章。

律師走后,老人從她那滿是皺紋的脖子上把一條粗笨的銅項鏈摘了下來,在空中比畫了半天才戴到我脖子上,她說:“孩子,謝謝老天讓我在臨死前認識了你?!崩先藬鄶嗬m(xù)續(xù)地講了這個故事:“這條項鏈跟了我五十多年。它的主人是九條道孝的外孫、大正貞明皇后節(jié)子娘娘最小的外甥、日本最著名的華族(即貴族)家族里年輕有為的一個軍人。他參加了對華戰(zhàn)爭,戰(zhàn)敗后陷入了一種癲狂狀態(tài),覺得受了欺騙,不敢想那些他曾經殺害過的無辜婦女和兒童。他自甘墮落,每日流連于藝伎之間。我就是一個藝伎,就是在那時瘋狂地愛上了他。懷孕后,他給我贖身,在東京武藏川租了一間小房子。我靜靜地等待孩子出世,并希望他能就此振作。可是胎兒6個月時,他忽然叫我引產,并哭著乞求說,他是一個罪人,這個世界是罪孽的,孩子生下來只會不幸。我寧死不從,他開始夜不歸宿。無奈,我做了引產,是個女孩兒。在我最絕望時,他把一直戴著的這條項鏈送給了我?!?/p>

“昭和二十一年(1946年)2月12日傍晚,他說去新丸子附近買東西,之后就再沒回來。幾天后,人們在川崎的海里打撈到他的尸體。后來,為了生活我當了酒館女招待,有一天下晚班,我在車站撿到了一個快凍死的嬰兒——那個時候養(yǎng)不起孩子的女人太多——他就是我的養(yǎng)子,長大后發(fā)現(xiàn)我不是他的生母就對我很冷淡。我一直孤苦,天氣好的時候,也偶爾到新丸子車站去坐一坐。孩子,你記得不?那一天是2月12日,正是50多年前他離家出走的日子,我等回了你,這不是天意嗎?這么多年了,這條項鏈是我的全部。別看它丑陋,最珍貴的東西不要憑外表來判斷。答應我,在任何情況下不要把它送給任何人,要對它不離不棄?!?/p>

我點點頭。長時間的敘述之后,老人顯然累了。臨睡前她輕聲問我,可不可以叫她一聲媽媽。淚水一下子從我的眼中涌出,我緊緊地抱住她,連喊了幾聲“媽媽”。她也抱住我,對我說:“我的女兒又回來了。”

2005年10月,老人辭世。他的養(yǎng)子拒付母親的住院費,理由是遺產的繼承人也該繼承債務。那時,我還欠醫(yī)院20萬日元的治療費。

簡單的喪葬之后,我又開始忙著找房子,報考專門學校,生活實在是非常艱難。我和醫(yī)院協(xié)商,住院費可否再緩半年,因為我必須沒日沒夜地靠打工賺取專門學校的50萬日元的入學費。

兩個星期后,藤山律師找到我說:“正田先生對他母親臨終前費心設立遺囑之事非常奇怪,他懷疑母親藏有巨額財產。為了免去麻煩,我看劉小姐還是同意正田先生過目一下老人的遺產吧。依照日本法律,如果他真的與你打官司,你會輸?shù)??!?/p>

我打斷律師,笑道:“您看一看我現(xiàn)在的生活窘況就應該知道我是否繼承了什么巨額財產。為了準備學費,我現(xiàn)在每天打10個小時的工,我已經連續(xù)幾個月每天只睡3個小時了。在我們中國,孝順老人是一種美德,見死不救才該遭天譴。請正田先生盡管來。不用打什么官司,他什么都可以拿走,除了這條項鏈,因為這是老人一直隨身佩戴的紀念。”

一個星期之后,西裝革履的正田同藤山律師來到我新搬的破舊不堪的公寓。正田先生仔細過目了他母親的所有遺產包括那條項鏈,說了聲“打擾”掉頭就走。我叫住了他,慢慢地說:“你母親一生貧苦,只撫養(yǎng)了你一人,她生前你怎樣待她且不談,死后還得不到你應有的尊重。你也已為人父,將來不知你兒子會怎樣待你?!闭锬卦凇敦敭a放棄說明》上簽字,轉身離去。

直到2007年5月,我才還清醫(yī)院的債務,成為自由人。

2007年9月,我在東京港區(qū)王子飯店舉行的一個二戰(zhàn)老兵的聚會上當服務生賺零工錢。一位老人一直盯著我脖子上的項鏈,直到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他對我說:“我在京都讀書時,一位好友戴過一條同樣的項鏈,后來我們都上了戰(zhàn)場,聽說他死在了滿洲里?!?/p>

“不,他死在了日本。”

老人驚異地看著我,我給他講了項鏈的來歷。他老淚縱橫地說:“九條君終究太過脆弱,沒有逃過戰(zhàn)爭的劫難,可憐的人??!”老人接著說,“這是九條家族的傳家寶,恐怕不僅僅是一條項鏈那么簡單?!?/p>

回家后,我在燈下反復端詳那條項鏈,實在看不出有什么特別。我?guī)е楁溔チ藮|京最權威的古董店——神田二天門。店主用放大鏡端詳了老半天后告訴我:“這的確是一條老項鏈,從重量上看它比銅要輕,很可能是銅皮里包裹了其他東西?!焙樽臃蛉伺R終時說,最珍貴的東西不要憑外表來判斷。她在暗示我什么嗎?我下定決心弄清真相,于是讓店主打開了那層“銅皮”。銅皮里有一顆碩大的鉆石,大約3克拉,鑲在圓形的白金座中。我們都驚呆了。店主在檢測了鉆石的純度與色澤之后對我說:“小姐,恕我直言,你已經是一個相當富有的人了?!?/p>

我用手帕將項鏈包好,在恍惚之中回到了公寓。老人一生孤苦,至死都不肯出賣這條項鏈。然而我始終不解,為什么她在臨終時不肯對我說明真相。直到有一天,我路過川崎市公立律師事務所才明白,老人怕我清楚真相后在她兒子面前露出破綻,她知道我稟性不擅撒謊。

2007年11月1日,我到川崎給老人掃墓。我哭著,反反復復只會說一句話:“謝謝您,媽媽?!?/p>

(詹蒙)

一位媽媽的離世

看到這早早便受到人類不公平的待遇,滿臉通紅,沒命地哭著的自己的孩子,再想到那在病危中的母親的敏銳的聽覺,我的心碎了。

辛辛苦苦在國外念了幾年書回來,正想做點兒事情的時候,卻忽然莫名其妙地病了,心里的懊惱、抑郁,真是難以言傳。

睡了近一個月,妻自己和我都不曾想有了小孩兒。我們完全沒有料到他會來得那么迅速。

最初從醫(yī)生口中聽到這消息時,我可真的有點兒慌了,這正像自己的陣勢還沒擺好,敵人就已跑來挑戰(zhàn)一樣??墒腔剡^頭去看妻時,她正在窺伺著我的臉色,彼此的眼光一碰到,她便紅著臉把頭轉向一邊,但就在這閃電似的一瞥中,我已看到她不單是沒有一點兒怨恨,還顯露出喜悅。

“啊,她倒高興有小孩兒呢!”我心里這樣想,感覺有幾分詫異。

從此,妻就安心地調養(yǎng),一句怨言也沒有;還恐怕我不歡迎孩子,時常拿話安慰我:“一個小孩兒是沒有關系的,以后斷不再生了。”

妻向來愛潔凈的,這以后就洗浴得更勤;起居一切都格外謹慎,每天還規(guī)定了時間散步。一句話,她從來不曾這樣注重過自己的身體。她雖不說,但我卻知道,即使一飲一食,一舉一動,她都顧慮著腹內的小孩兒。

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她所有的洋服都小了,從前那樣愛美的她,現(xiàn)在卻穿著一點樣子也沒有的寬大的衣裳,在霞飛路那樣熱鬧的街道上悠然地走著,一點兒也不感覺到局促。

有些生過小孩兒的女人,勸她用帶子在肚上勒一勒,免得孩子長得太大,將來難于生產,但她卻固執(zhí)地不肯,她寧愿冒著生命的危險,也不愿妨害那沒有出世的小東西的發(fā)育。

妻從小就失去了怙恃,我呢,雖然父母全在,但卻遠遠地隔著萬重山水。因此,凡是小孩兒生下時需用的一切,全得由我們這兩個沒有經驗的青年去預備。我那時正在一個外國通訊社做記者,整天忙碌著,很少有工夫管家里的事情。于是妻便請教著那些做過母親的女人,悄悄地預備這樣,預備那樣。還怕裁縫做的小衣服給初生的嬰兒穿著不舒服,竟買了一些軟和的料子,自己別出心裁地縫制起來。小帽、小鞋等物件,不用說都是她一手做出的??粗菢訜嵝牡亍⒂淇斓刈鲋@些瑣事,任何人都不會相信這是一個在外國大學受過教育的女子。

醫(yī)院在分娩前四五個月就已定好了,我們恐怕私人醫(yī)院不可靠,這是一個很大的公立醫(yī)院。這醫(yī)院的產科主任是一個和善的美國女人。因為妻能說流暢的英語,每次到醫(yī)院復查時,總是由主任親自診察,而又診察得那么仔細!這美國女人答應將來妻去生產時,由她親自接生。

因此,每次由醫(yī)院回來,妻便顯得更加寬慰、更加高興。她是一心一意在等著做母親。

有時孩子在肚內動得太厲害,我聽到妻說難過,不免皺著眉說:

“怎么還沒生下來就吵得這樣兇!”

妻卻立刻忘了自己的痛苦,帶著慈母偏袒劣子的神情,回答我道:

“像你嘍!”

臨盆的時刻終于伴著嚴冬來了。我這時卻因為退出了外國通訊社,接編了一個報紙的副刊,忙得格外兇。

現(xiàn)在我還分明地記得:12月25日那晚,12點過后,我由報館回家時,妻正在燈下焦急地等待著我。一見面她便告訴我小孩兒怕要出生了,因為她這天下午身上有了血跡。她自己和小孩兒的東西,都已收拾在一只大皮箱里。她是在等我回來商量要不要去醫(yī)院。

雖是臨到了那樣性命攸關的時候,她卻鎮(zhèn)定而又勇敢,說話依舊那么從容,臉上依舊浮著那么可愛的微笑。

一點兒做父親的經驗也沒有的我,自然覺得把她送到醫(yī)院里妥當些。于是立刻雇了汽車,陪她到了預定的醫(yī)院。

可是過了一晚,妻還是一點兒動靜都沒有,而我在報館的職務是沒人替代的,只好叫女仆在醫(yī)院里陪伴著她,自己帶著一顆惶恐不安的心,照舊上報館工作。臨走時,妻拉著我的手說:“真不知道會生下一個什么樣子的小孩兒呢!”

妻是最愛漂亮的,我知道她在擔心生下一個丑孩子,引得我不喜歡。我說:“只要你平安,隨便生下一個什么樣子的小孩兒,我都喜歡的。”

她聽了這話,用充滿了謝意的眼睛凝視著我,拿法國話對我說道:“Oh!merel!tutesbienbon?。ò?!謝謝你!你真好!)”

在醫(yī)院里足足住了兩天兩夜,小孩兒還沒生,妻簡直等得不耐煩了。直到28日清早,我到醫(yī)院時,看護才笑嘻嘻地迎著告訴我:小孩兒已經在夜里11點鐘生下了,一個男孩子,母子都平安。

我高興極了,連忙奔到妻所住的病房一看,她正熟睡著,做伴的女仆在一旁打盹兒。只一夜工夫,妻的眼眶已凹進了好多,臉色也非常憔悴,一見便知道經過一番很大的掙扎。

不一會兒,妻便醒來了,睜開眼,看見我立在床前,便流露出一個那樣凄苦而又得意的微笑,仿佛在對我說:“我已經越過了死亡線,我已經做母親了!”

我含著感激的眼淚,吻著她的頭發(fā)時,她低低地問我道:“看到了小東西沒有?”

我正要跑到嬰兒室去看,主任醫(yī)師和她的助手——一位中國女醫(yī)生,已經抱著小孩兒進來了。

雖然妻的身體那樣弱,嬰孩倒是頗大的,圓圓的臉盤兒,兩眼的距離相當闊,樣子完全像妻。

據(jù)醫(yī)生說,陣痛之后一個多鐘頭,小孩兒就下了地,并沒動手術,頭胎能夠這樣要算是頂好的。

中國女醫(yī)生還笑著告訴我:“真有趣!小孩兒剛出來,她自己還在痛得發(fā)暈的當兒,便急著問我們孩子的五官生得怎樣!”

妻要求醫(yī)生把小孩兒放在她被里睡一睡。她勉強側起身子,瞧著這剛從自己身上出來的、因為怕亮在不停地閃著眼睛的小東西,她完全忘掉了近來——不,十個月以來的一切苦楚。從那浮現(xiàn)在一張稍稍清瘦的臉上的甜蜜的笑容中,我感到她從來不曾那樣開心過。

待到醫(yī)生退出之后,妻便談著小孩兒什么什么地方像我。我明白她是希望我能和她一樣愛這小孩兒的——她不懂得小孩兒愈像她,我便愛得愈切!

產后,妻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好。從第二天起,醫(yī)生便叫看護每天把小孩兒抱來吃兩回奶,說這樣對于產婦和嬰孩都很有利。瞧著妻靦腆而又不熟練,但卻異常耐心的樣子,瞧著那睡在床上的因為不能暢意吮吸,時而呱呱地哭叫起來的嬰兒,我覺得那是人類最美的圖畫。我和妻都非??鞓贰R驗檫@小東西的到來,我們那寂寞的小家庭,以后將充滿生氣。我相信只要有了這小孩兒,妻以后任何事情都不會想做的。從前留學時的豪情壯志,已經完全被這種偉大的母愛驅走了。

然而從第五天起,妻卻忽然發(fā)熱起來。產后發(fā)熱原是最危險的事,但那時我和妻一點兒都不明白,我們是那樣信賴醫(yī)院和醫(yī)生,我們絕料不到會出毛病的。直到發(fā)熱的第六天,方才知道病人再不能留在那樣庸劣的醫(yī)生手里,非搬出醫(yī)院另想辦法不可。

從發(fā)熱以來,妻便沒有再喂小孩兒吃奶,而是讓他睡在嬰兒室里吃牛乳。嬰兒室和妻所住的病房相隔不過幾間屋子,那里面一排排幾十只搖籃里睡著全院所有的嬰孩。就在妻出院的前一個小時,大概是上午8點鐘吧,我正和女仆在清理東西,雖然熱度很高,但神志仍舊非常清楚的妻,忽然帶著驚恐的臉色,從枕上側耳傾聽著,隨后用沒有氣力的聲音對我說道:“我聽到那小東西在哭呢,去看看他怎么啦!”

我留神一聽,果然有遙遠的孩子的啼哭聲。跑到嬰兒室一看,門微開著,里面一個看護也沒有,所有的搖籃都是空的,就只剩下一個嬰孩在狂哭著。這正是我們的孩子。因為這時恰是吃奶的時間,看護把所有的孩子一個一個地送到他們的母親身邊吃奶去了,而我們的孩子是吃牛乳的,看護要等別的孩子吃飽了,抱回來之后,才能喂他。

看到這早早便受到人類不公平的待遇,滿臉通紅,沒命地哭著的自己的孩子,再想到那在病危中的母親的敏銳的聽覺,我的心碎了。然而有什么辦法呢?我先得努力救那垂危的母親。我只好欺騙妻說那是別人的一個生病的孩子在哭著。我狠心地把自己的孩子留在那些像虎狼一般殘忍的看護的手中,用醫(yī)院的救護車把妻送回了家里。

雖然請了好幾個名醫(yī)診治,但妻的病勢是愈加嚴重了。大部分時間昏睡著,稍許清醒的時候,便記掛著孩子。我自己也知道孩子留在醫(yī)院里非常危險,但家里沒有人照料,要接回也是不可能的,真不知要怎么辦。后來幸而有一個相熟的太太,答應暫時替我們養(yǎng)一養(yǎng)。

孩子是在妻回家后第三天接出醫(yī)院的,因為餓得太兇,哭得太多的緣故,已經瘦得不成樣子,兩眼也不靈活了,連哭的氣力都沒有了,只會干嘶著。并且下身和兩腿生滿了濕瘡。

病得那樣厲害的妻,把一雙深陷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將抱近病床的孩子凝視了好一會兒,隨后緩緩地說道:“這不是我的孩子??!醫(yī)院里把我的孩子換了啊!我的孩子不是這副呆相啊……”

我確信孩子并沒有被換掉,不過是被醫(yī)院里的看護糟蹋到這樣子罷了。可是無論怎樣解釋,妻是不肯相信的。她發(fā)熱得太厲害,這時連悲哀的感覺也失掉了,只是冷冷地否認著。

因為在醫(yī)院里發(fā)病的六天內,完全沒有受到適當?shù)尼t(yī)治,妻的病是無可救藥了,所有請來的醫(yī)生都搖著頭,打針服藥,全只是盡人事。

在四十一二度的高熱下,妻什么都糊涂了,但卻知道她有一個孩子;她什么都忘記了,卻沒有忘記她的初生的愛兒。她在囈語時,旁的什么都不說,就只喃喃地叫著:“阿囝!囝囝!弟弟!”大概因為她自己嘴里干得難受吧,她便聯(lián)想到她的孩子也許也渴了,她有氣無力地反復地說著:“囝囝嘴干啦!叫娘姨喂點兒牛奶給他吃吧……弟弟口渴啦,叫娘姨倒點兒開水給他喝吧……”

妻是從來不曾有過叫喊“囝囝”、“弟弟”、“阿囝”那樣的經驗的,我自己也從來不曾聽到她說出這類名字,可是現(xiàn)在她卻這樣熟稔地、自然地念著這些對小孩兒的親愛的稱呼,就像已經做過幾十年的母親一樣——不,世間再沒有第二個母親把這類名稱念得像她那樣溫柔動人的!

不可避免的瞬間終于到來了!1月14日早上,妻在我的臂上斷了呼吸。然而呼吸斷了以后,她的兩眼還是茫然地睜開著。直待我輕輕地吻著她的眼皮,在她的耳邊說了許多安慰的話,叫她放心,不要記掛孩子,我一定盡力把他養(yǎng)大,她方才瞑目逝去。

可是過了一會兒,我忽然發(fā)現(xiàn)她的眼角下面掛著兩顆很大的晶瑩的淚珠。我在殯儀館的人到來之前,悄悄地把它們拭去了。我知道妻這兩顆眼淚也是為了她的“阿囝”、“弟弟”流下的!

生命的驕傲

有一次,一個司機故意弄翻她的籃子,瓜子兒、檳榔撒了半車廂。她一邊趴在乘客的腳下?lián)?,一邊強忍淚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站起來后,她將一包瓜子兒送到司機跟前說:“叔叔,別嫌我。我媽媽病了,等我賺錢救命呢!”

2002年3月31日凌晨,湖南省常德市第三人民醫(yī)院(下簡稱“三醫(yī)院”)一片沉靜與黑暗。3時23分,外科大樓,一聲細弱、顫抖的童音從夜幕中飄來:“媽媽,我回來了!”

躺在三樓搶救室病床上的曾梅聞聲一震,立即掙扎著欠起身來回應:“穎穎,別害怕!”

在病危母親不斷的壯膽聲中,7歲的小女孩兒帥穎飛快地跑過一樓的太平間。

盡管兩年來小帥穎早就對此習以為常,但沖進母親的病房時,她仍然被嚇得小臉蒼白,汗水濕透了她額前的劉海兒。

直到此時,記者在常德街頭搜尋數(shù)小時未見的小主人公終于出現(xiàn)在眼前:她身高不到一點二米,體重只有二十公斤,比一般同齡孩子顯得瘦弱。然而,就是在這個瘦弱孩童的身上,兩年來一直延續(xù)著一個驚天地、泣鬼神的故事。

一諾千金,五歲女孩兒要掙錢為媽媽換腎

1994年11月,穎穎出生在湖南省漢壽的一個工人家庭。那時,她和別的孩子一樣,是父母捧在手里的寶貝。然而,穎穎才兩歲多,噩夢就纏上了她。

1997年2月,作為盜竊團伙的主犯,穎穎的爸爸被判處無期徒刑。1998年,穎穎的媽媽曾梅因工廠停產而下崗。1999年初,更大的打擊接踵而至,三十二歲的曾梅被確診患了尿毒癥。沒有錢換腎,就得每三天做一次血液透析,每次花費三百元。

變賣完房子和全部家產后,醫(yī)療費無以為繼的曾梅病情日益加重,親人們也有意地與她們母女疏遠了。

2000年5月,透析效果對曾梅來說已微乎其微。一天晚上,在三醫(yī)院四樓的病房里,她一直死死地望著那扇黑洞洞的窗戶,決計從那里跳下去。

五歲半的穎穎敏感地意識到某種可怕,她撲到媽媽的床前,把媽媽的臉扳過來,用小手捂著媽媽的眼睛。見媽媽執(zhí)拗地再次轉過臉盯著窗戶,她就拖張凳子放在窗前,爬上去站在凳子上,張開雙臂,試圖用幼小的身軀擋住媽媽。她哭喊道:“媽媽!你不要死!你還有穎穎,穎穎會照顧你!穎穎會想辦法給你換腎!”

從那天起,曾梅打消了自殺的念頭。她想:能多陪女兒一天算一天。而穎穎呢,她開始實踐自己的諾言——一個五歲小女孩兒對媽媽生命的諾言。

第二天晚上,穎穎拿三元錢到一家花店買了三枝玫瑰,然后沿街一直往北走,邊走邊喊:“叔叔阿姨,買枝花吧!”可是七八里路走完了,花竟一枝也沒賣出去——沒有人相信會有這么小的賣花姑娘,穎穎很傷心,眼淚像斷線的珠子一般直往下掉。

終于,晚上十時多,在常德市汽車北站的一家茶店里,一位叔叔見穎穎可憐,以十元的價格買下她的花。穎穎捏著錢破涕為笑,一路奔跑著回醫(yī)院向媽媽報喜:“媽媽,我賺到錢了!”

從此,賣花成了這個小女孩兒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為了多掙點兒錢,穎穎還到批發(fā)市場進瓜子兒和檳榔賣。穎穎小小年紀就有經商頭腦,她很快知道哪些地方好賣鮮花,懂得哪一類顧客不摳門兒。夏天,做生意的路上悶熱極了,穎穎給自己買了一把五角錢的折疊扇,后來,一位等車的阿姨出三元錢買走了這把扇子。穎穎靈機一動,批發(fā)來一大批扇子到各個車站去賣,銷路竟然出奇的好。

這個五歲多的小女孩兒的計劃是:不僅要掙到自己和媽媽的生活費,還要賺錢給媽媽做透析,接下來就是逐步積攢一大筆錢給媽媽換腎。

奔著這個目標,五歲多的穎穎獨自艱難前行。打聽到公共汽車上東西好賣,她就提著籃子轉戰(zhàn)在各路公共汽車上。有的司機和乘務員不高興,見她上車就趕她推她。有一次,一個司機故意弄翻她的籃子,瓜子兒、檳榔撒了半車廂。她一邊趴在乘客的腳下?lián)?,一邊強忍淚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站起來后,她將一包瓜子兒送到司機跟前說:“叔叔,別嫌我。我媽媽病了,等我賺錢救命呢!”

去年除夕夜,曾梅叫女兒不要出去賣花了,可穎穎說:“今天過年,說不定買花的人更多,生意更好做呢!”新年的鐘聲響過好久后,天突然下起暴雨,曾梅硬撐著起床去接女兒。街道瞬間已變成小河,四周早已不見一個人影,曾梅一路呼喚著女兒,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終于,穎穎從遠處奔過來,整個人像從水塘里撈出來似的,刺骨的冷水幾乎讓她的雙腳失去知覺。風雨中,曾梅摟著女兒哭得撕心裂肺。

媽媽病房的墻角有個固定的小石凳。2002年3月31日凌晨,穎穎剛剛回答了記者幾句問話,就抱著她那沒能賣出去的十四枝玫瑰花,坐在小石凳上睡著了。曾梅告訴記者:“孩子太累了,經常進屋十秒鐘就能睡去。她這么小,既要上學,又要做家務和照顧病重的我,還要靠賣花、賣瓜子兒、賣破爛每月賺七百多元,如果不是拼著小命,如何能做得到?”

盡管生活的艱辛使穎穎過早地學會忍辱負重,但畢竟她還只是個孩子。這天,穎穎破例地不到凌晨兩點半就回來了,覺察到情況有異的曾梅忙問究竟。穎穎號啕大哭,說有位伯伯在買花前問她上學沒有,她回答讀一年級,伯伯就考她:“那第一冊第一課的內容是什么?”她流利地背誦著:“我們村種了很多果樹……”可伯伯說:“不對,是‘我愛北京天安門’。你背錯了,我不買你的花了!”她著急地分辯:“伯伯,我沒錯。第一課真的是‘我們村種了很多果樹’,不信,我回去拿書給你看!”可是伯伯“哼”了一聲,頭也不回地走了。

記者翻開穎穎放在病房里的課本,白紙黑字,孩子真沒背錯!

角色倒置,她成了媽媽的“媽媽”

“我很依賴女兒,我和她的角色好像完全顛倒了。要是沒有她,我已經死過好多次了。”說這話的時候,曾梅的臉上淚水止不住地流。

患絕癥幾年來,別的親人都遠遠逃避曾梅,只有女兒和她生生死死在一起。她已記不清多少次進那可怕的血透室、手術室,然而記得每一次她的穎穎都會對著她高喊:“媽媽!不要害怕,你要挺??!”

2001年2月的一天傍晚,硬撐了半個月沒做透析的曾梅出現(xiàn)心衰,穎穎立即扶媽媽乘車去常德市。半路上,曾梅口吐鮮血,呼吸困難,大便失禁。司機見狀,打過120就將她們母女倆丟下跑了。好在穎穎曾聽醫(yī)生說過,病人出現(xiàn)心衰時,有效的急救辦法是保證氧氣供給。她很快撿來一塊硬紙板,拼命地朝媽媽臉部扇風,媽媽總算緩過一口氣來。

誰知,120急救車到達并將曾梅抬上車后,要調頭往漢壽縣城方向開。原來,打電話的司機撥的是漢壽縣醫(yī)院的l20急救中心。

穎穎哭著跳下車,伸開雙臂擋在車前:“叔叔,我媽媽要到常德市醫(yī)院做透析,漢壽縣醫(yī)院做不了,你拉她回漢壽她會死的!”

急救車司機黑著臉說:“我們有原則,我們的車只能將病人帶回自己醫(yī)院。要不,你另外叫常德來車。”

穎穎上前抱住司機的雙腿跪下說:“來不及了!那樣媽媽還是會死!叔叔,你良心好,救救我媽媽!”這時,圍觀的人群憤怒了,紛紛指責司機,司機這才將她們母女倆送到常德市三醫(yī)院。那次,醫(yī)生說,如果再遲十分鐘,曾梅就沒救了。

記者親眼目睹了這樣一幕情景:2002年3月31日上午九時,值班的醫(yī)生第三次催促曾梅:“吊針不能停,你得趕緊買藥水來。”曾梅咬咬牙,輕輕推了一下蜷縮在她腳旁睡得正香的女兒。記者怎么也沒有料到,只睡了一會兒的穎穎竟然像戰(zhàn)士聽到沖鋒號一樣,一躍而起,迅速穿好衣服,攥著六十元錢上路了。

穎穎要到十多公里外的火車站旁邊替媽媽買藥。醫(yī)院的藥貴,媽媽用不起,兩年多來,媽媽的藥百分之九十以上是穎穎從批發(fā)市場買回來的。步行十分鐘后,穎穎登上開往火車站的28路公共汽車。半小時后,穎穎到達常德市吉春藥業(yè)有限公司。

一米二高的柜臺,穎穎踮著腳也看不到柜臺里的售貨員,她只好跳起來喊:“阿姨,請給我十二盒菌必治針藥水!”

付了款,穎穎搖搖頭對記者說:“這里批發(fā)只要五元一盒,可醫(yī)院要四十元?!彼€告訴記者,十二盒藥只夠媽媽用四天。但由于沒錢,她不能一次買更多,只能等她賺到錢再來買。從倉庫里拿到藥后,穎穎沒立即出門,而是蹲在地上將藥一盒盒從塑料袋里拿出來點數(shù),直到確認無誤后才背起袋子往回趕。

十時四十七分,穎穎將針藥水送到護士手中。十時四十九分,她到門診交費,然后拿著媽媽的血樣到中心值班室化驗。十時五十三分,給媽媽倒尿盆,開始洗媽媽換下來的內衣……

曾梅病房的床頭柜上放著一包奶粉,那是3月30日穎穎從副食批發(fā)市場買來給媽媽補身子的。旁邊還有一瓶價值兩元的蘆薈洗面奶,穎穎說媽媽愛美,讓她高興高興。同時批發(fā)回來的還有一小包袋裝面條,為此,穎穎被媽媽責怪了一通:“面條買袋裝的多不合算?下次去菜市場一斤一斤地買散裝的?!狈f穎知錯地點頭。

穎穎喜歡一首歌:“陪你去看流星雨落在這地球上,讓你的淚落在我肩膀,要你相信我的愛只肯為你勇敢,你會看見幸福的所在?!贝饲?,記者沒有想到自己會被F4的歌感動,然而,這首《流星雨》,因為穎穎的喜愛,更因為酷似她和她媽媽命運的真實寫照,不能不令我潸然淚下。命運的寵兒F4不會知道,他們原本輕飄飄的歌,已經承載了一份屬于一個七歲女童的沉重的愛。

優(yōu)異的學習成績,點綴她多夢而憂傷的童年

3月30日傍晚從長沙趕往常德采訪時,記者并不知道曾梅再度住院。常德市著名慈善家、陽光孤兒院院長楊紹軍老先生,帶記者去找在小胡同里租住的穎穎母女。在一間破爛不堪的棚屋里,住著穎穎的鄰居、以賣菜為生的吳老太太一家。記者問老太太的小孫女是否認識帥穎。衣衫襤褸的小姑娘回答:“就是賣花、賣瓜子兒的帥穎嘛,誰不認識?她真可憐!”這句出自生活在最底層的小姑娘之口的憐憫,重重地抽打著記者的心。

之后,記者在常德市各街頭四處尋找穎穎,整整三個小時過去了,終究沒找到那個不知在夜幕里的哪一個角落討生活的小女孩兒。

也許是天意故意刺痛人心,三個小時中,我竟然三次經過一家“肯德基”快餐店。店里燈火輝煌,坐著上百個滿臉幸福的孩子,誘人的香味裊裊地飄出門外。第二天,穎穎告訴記者,她幾乎每天從那個地方經過,也知道那是別的孩子最喜歡去的地方??墒?,她只能偶爾趴在玻璃上看一眼,不能進去,因為里面的孩子不買花,也不愛吃五角錢一包的瓜子兒。對穎穎來說,“肯德基”如同它的故鄉(xiāng)一樣,離她太遙遠了。

離穎穎同樣遙遠的還有別的孩子的天堂——游樂園。去年秋游,老師組織同學們去游樂園,每人得交十元?;ㄊネ鎯阂淮?,那是穎穎絕對無法想象的事!同學們秋游那天,穎穎一整天賣瓜子兒都沒精神,回到租住的小屋,她一聲不吭地在門檻上坐了很久、很久。

今年新學期開學后,學校動員學生訂牛奶,穎穎班上的同學都訂了,只有她沒訂??煞f穎一直是“老師的小幫手”——由她給同學們分發(fā)牛奶。第一天回到家,她對媽媽說:“媽媽,我的嘴巴都快舔干了!”原來,她每給一個同學發(fā)一瓶奶,就忍不住舔一下嘴唇。

穎穎也沒有任何玩具,只是做夢時夢見過自己有只花皮球。3月31日,她去給媽媽買藥,發(fā)現(xiàn)醫(yī)藥公司門口的地上有一個“圣都牌小兒健身片”的空紙盒,撿起來時,她兩眼放著驚喜的光芒。原來,紙盒上有兩個彩色的卡通小人兒。她興高采烈地把這個“玩具”揣回了家。

穎穎從四歲起就沒添置過衣服,只有一件棉襖除外——那是上學期期末考試她得了第一名后學校特別獎給她的。平常她穿的都是好心人送的舊衣服。好在她很會搭配:一件白色T恤衫套綠色背帶褲,頭上別著兩只撿來的發(fā)夾,竟叫人看不出她是苦命的孩子。

穎穎是記者見過的最小的能賺錢的孩子,也是最心疼錢的孩子。因為一分一角都是她賺的血汗錢,得來如此艱辛、不易,而要派的用場永遠是那么多、那么急迫。去年10月的一天,穎穎不小心弄丟了兩天撿廢品賣得的三塊六毛錢,放學后,她傷心地一個人躲在教室里哭。半夜,曾梅被一陣劇烈的抽泣聲驚醒,看見穎穎坐在病床的另一頭又在抹眼淚。穎穎痛悔不已地對媽媽說:“一想起丟掉的錢,我就睡不著?!?/p>

去年下半年,穎穎上學后,媽媽規(guī)定她周一到周五不得去掙錢??墒聦嵣希@條規(guī)定何其蒼白無力!媽媽要錢買藥,家里吃了上頓沒下頓,老師交代要買輔導材料……穎穎若不及時出去做生意,錢會從天上掉下來嗎?所以,上學后,穎穎常常不得不“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然而,令人難以置信的是,穎穎在班上的成績仍是最好的,去年期末考試,她的語文、數(shù)學都是滿分。媽媽病房的條桌上,放著穎穎的課本、文具盒和紅領巾,隨手翻開她的作業(yè)本,每一個字都寫得工工整整,幾乎找不到一處錯誤。曾梅告訴記者,病倒以后,她的脾氣越來越壞,教育孩子也沒耐心,幸虧孩子在學習上從沒讓她操過心。穎穎還愛看課外書,偶爾有空,她會去街對面的新華書店不花一分錢看《腦筋急轉彎》和《米老鼠畫報》。

由于常常缺課,原來由穎穎擔任的學習委員和語文課代表都被別人替代了。穎穎囁嚅著向記者解釋:“我不喜歡當班干部,因為我沒有時間值日。不當,還輕松一些?!笨蓮乃脑捳Z中,記者分明聽出失落、惆悵和無奈。

曾梅說,女兒心情不好的時候,常常一個人靜靜地望著遠方。沒有人知道,她小小的心里到底藏著多少憂傷……

救救孩子,她已不堪重負

聽過穎穎故事的人,沒有一個不被她深深地折服。她服刑的爸爸痛哭流涕之余,決定將自己的一個腎捐給妻子,最終由于多種原因未能實現(xiàn)。他發(fā)誓改過自新:“女兒把原本屬于我的那一份責任統(tǒng)統(tǒng)承擔了,我不好好改造還是人嗎?”讓穎穎高興的是,爸爸果真表現(xiàn)良好,去年底已由無期徒形改判為有期徒刑十八年。

穎穎的遭遇還引起當?shù)卣年P注:常德市政府為她們母女每人每月提供一百五十元最低生活保障金,常德市紅十字會給她母親捐款一萬元,穎穎所在的高山街小學則免掉了她的全部學雜費。

最讓穎穎感動的人是陽光孤兒院院長楊紹軍爺爺。自從一個偶然的機會認識穎穎后,楊老便決心要對這個女孩子幫到底。他先后給穎穎母女捐助三萬多元錢,又為曾梅換腎四處奔走,找到合適的腎源后,又幫她爭取到常德市三醫(yī)院的大力支持,免掉了大部分費用。

在多方幫助下,2001年4月27日,穎穎夢想成真:媽媽實施了腎移植手術!那一天,是穎穎最快樂的一天。

可嘆的是,穎穎的快樂十分短暫。換腎后,曾梅由于種種原因一直未能擺脫死神的糾纏。2001年6月28日,她接受第二次手術。由于腎移植排斥,年底,她再次住進醫(yī)院搶救。今年3月中旬,她不得不動第三次手術。目前,她的雙眼幾乎看不見了,全身浮腫得嚇人,記憶力也衰退得厲害。

曾梅曾悄悄地打聽:如果她死了,是否可以將自己的器官捐出去,換點兒錢留給女兒??墒轻t(yī)生的回答是那樣的殘酷:她的器官對別人幾乎毫無用處。

種種的不順加在一起,使曾梅常常傷心地哭。于是,穎穎除了為生計奔波,還要時時寬慰媽媽:“媽媽,你不要哭。只要有我在,我一定不會不管你!再說,你這樣哭,人家的腎受得了嗎?”

離開常德前,記者跟穎穎回了一趟她和媽媽花七十元租住的屋子。那是一棟搖搖欲墜的二層樓房,經過一道木樓梯,道口第一間就是她們的家。進門處放著鍋碗瓢盆,那是穎穎做飯的“廚房”,再往里是母女倆的“床”——地板上鋪著一張草席,放著一床棉被;旁邊堆著兩個纖維袋,那是她們的“衣柜”;房子中間拉了一道鐵絲,鐵絲上掛了一排塑料袋,有的裝著穎穎沒賣完的瓜子兒、檳榔,有的裝著媽媽吃的各種藥。這就是她和媽媽的全部家當。

回家的路上,穎穎買了一元錢肉,將五角錢一把的蘿卜苗砍價砍到四角后買了半把。一進屋,她就忙著洗肉切菜。她說,媽媽一個多星期沒沾葷了,今天剛拆了導管,得給她增加營養(yǎng)——用那點兒肉煮一碗湯。

她一邊煮湯,一邊像大人似的嘆氣:“實際上,我也和媽媽一樣,只想哭,可是哭有什么用?”接著她又幽幽地問記者:“阿姨,你說,我怎么才能掙到很多的錢,讓媽媽的病快點兒好起來啊?”記者語塞,不敢正視她那雙期盼的眼睛。

對幼小的女兒,曾梅除了日漸增加的負疚感,還有另一種不安和擔心:“我可能活不過今年,這倒好,對孩子是個解脫。我唯一害怕的是,我走了,穎穎會走上歪路。她這么小就不得不整天盤算著掙錢,倘若再大一點兒,她會不會被別人帶壞呢?想到這些,我真的死不瞑目!”

一天的采訪,記者震撼不已、落淚不止,這個至仁至義的七歲孩童,以她難得的愛心與責任,詮釋著一份生命的驕傲。但在感動與敬佩的同時,更有一種焦慮深深地占據(jù)記者的心頭:穎穎背負著對她這個年紀的孩子來說太過殘忍的重壓,她的生命和健康已嚴重透支,她的生活再也不能這樣繼續(xù)下去!在某種程度上,拯救這孩子的生命與生活,和救助她的媽媽同樣緊迫!

(鄧小波)

嫂子

我順利地考上了縣里的重點高中,嫂子得知消息,做了豐盛的晚餐慶賀,“明明,好好讀書,給嫂子爭口氣?!鄙┳诱f得很輕松,我卻聽得很沉重。

我三歲那年,父母親在一次沉船事故中不幸喪生。哥哥與我相依為命。日子雖然過得艱辛,卻因為哥哥的關愛,我度過了快樂的童年。沒想到,十二歲那年,一場礦難又奪走了我唯一的親人,哥哥也撇下了我。那時候,嫂子剛剛嫁到我家。

沒過多久,就有人給嫂子說媒,對方是一個死了老婆的屠夫,家境不錯,人也結實。嫂子問了一句,“帶著康明行嗎?”那個穿紅戴綠的媒婆便再也沒有登門。此后,又有幾家相繼來說媒,嫂子始終只有一個要求,帶著康明可以,不然就不行。

嫂子是殷實人家的女兒,當初嫁給大哥時,遭到了她家人的竭力反對,甚至要和她斷絕關系,可是嫂子仍然嫁了過來,她看重的是大哥的人品。

大哥去世后,嫂子沒少受娘家人的奚落,逼她早日改嫁,她那蠻橫的弟弟甚至揚言要燒了我們的房子。嫂子還是那句話:“改嫁可以,必須帶上康明?!北M管嫂子美麗賢惠,但誰家又愿意她拖著個累贅嫁過去?她的家人氣得直跺腳,以后很少來往。

嫂子在一家毛巾廠上班,一個月才一百多塊錢,有時廠里效益不好,還用積壓的劣質毛巾充做工資。那時,我正念初中,每個月至少得用三四十塊。嫂子從來不等我開口要錢,總是主動問我,“明明,沒錢用了吧?”一邊說一邊把錢往我衣袋里塞,“省著點兒花,但該花的時候不能省,正長身體,多打點兒飯吃?!?/p>

我有一個專用筆記本,上面記著嫂子每次給我的錢,日期和數(shù)目都一清二楚。我想,等我長大掙錢了,一定要好好報答嫂子的養(yǎng)育之恩。

中考之前,我對嫂子說:“嫂子,我報考了中專,可以早一點兒出來工作?!鄙┳右宦?,憤怒地看著我說:“你怎么能這樣,你將來要考大學的。不行,得給我改過來?!钡诙欤┳硬挥煞终f地拉著我去找老師,硬是將志愿改了過來。

我順利地考上了縣里的重點高中,嫂子得知消息,做了豐盛的晚餐慶賀,“明明,好好讀書,給嫂子爭口氣?!鄙┳诱f得很輕松,我卻聽得很沉重。

第二天,嫂子是紅腫著眼睛回來的。我問她怎么了?嫂子沙啞地說了聲,沒事兒,剛才讓沙子撞進眼睛里了。說完趕緊去打水洗臉。第三天她弟弟過來嘲諷她我才知道,嫂子為了給我籌集學費,去向娘家借錢,被娘家人趕了出來。

看著嫂子還有些浮腫的眼睛,我說:“嫂子,我不念書了,現(xiàn)在文憑也不那么重要,很多工廠對學歷沒什么要求……”還沒等我把話說完,嫂子一巴掌打了過來,“不讀也得讀,難道像你哥一樣去挖煤呀!”嫂子朝我大聲吼道。嫂子一直是個溫和的人,那是我第一次見她發(fā)火。

那段時間,嫂子總是回來很晚,每次回來都拎著一個大編織袋,疲憊不堪。我問她袋子里裝的什么,嫂子始終不給我看。有一天晚上到同學家取書,遠遠地看見路燈下蹲著一個熟悉的身影,面前鋪著一塊白布,上面擺滿了鞋襪、針頭線腦什么的。是嫂子。

我沒有走過去“揭穿”嫂子。我遠遠地看著她時而躬著身和別人討價還價,時而把零碎的錢理了又理。昏暗的燈光下,嫂子的眼睛里閃爍著希望的光芒。

十一點半,嫂子才提著編織袋回來,大口大口喘著粗氣,一臉疲憊,卻綻滿笑容??匆娢易谧狼白x書,走過來摸摸我的頭說:“明明,餓了吧?嫂子做飯給你吃。”我背對著她點點頭,不讓她看見我眼里噙滿的淚。

那天晚上,嫂子暈倒在了廚房里。我聽見轟隆一聲之后沖進廚房,她側躺在地上,臉色蒼白。我趕緊將她背往醫(yī)院。

醫(yī)生說嫂子是因為營養(yǎng)不良引起貧血,再加上勞累過度才導致暈厥的。我要在醫(yī)院照顧她,但被嫂子轟了出來,“快回家溫習功課,就要開學了,高一是很關鍵的一年?!?/p>

嫂子住了一天院就回家了,臉色仍然蒼白。但她照常上班,晚上依然拎著那只編織袋去擺地攤。我實在忍不住,跑過去一把將編織袋奪了下來。嫂子似乎知道我發(fā)現(xiàn)了她的秘密,微笑著對我說:“明明,還差一點兒,再掙些就夠了?!闭f完輕柔地從我手里拿過編織袋,斜著肩膀走進夜色中。

靠嫂子每晚幾塊幾毛地掙,是遠遠不夠支付學費的。嫂子向廠里哀求著預支了三個月的工資,還是差一點兒,她又去血站賣血。嫂子本來就貧血,抽到300cc的時候,護士實在看不下去,才自作主張地拔了針頭。這些嫂子都不曾說,是后來那位護士——我同學的姐姐說的。

嫂子親自把我送到學校,辦理了入學手續(xù),又到宿舍給我鋪床疊被,忙里忙外。她走后,有同學說:“你媽對你真好!”我心里涌過一絲酸楚,“那不是我媽,是我嫂子?!蓖瑢W中有人竊竊私語,“這么老的嫂子?”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家離學校很遠,每個月我才回去一次。每次回去,嫂子都會準備豐盛的飯菜招待我。臨走還做好多的菜,裝在透明的玻璃瓶里,告訴我哪些要先吃,哪些可以后吃。每次都是看著客車走遠,嫂子才放下?lián)]動的手。而每次回家,都發(fā)現(xiàn)嫂子又比上次蒼老了許多。

發(fā)現(xiàn)她頭上竟然有了白發(fā)時,我念高二。為了供我上學,嫂子不光在外面擺地攤,還到紙箱廠聯(lián)系了糊紙盒的業(yè)務,收攤回來或者遇上雨天不能外出擺地攤,她就坐在燈下糊紙盒。糊一個紙盒四分錢,材料是紙箱廠提供的。那次回家,看見她在燈光下一絲不茍地糊著,我說:“嫂子,我來幫你糊吧!”嫂子抬起頭望了我一眼,額頭上的皺紋像冬天的老樹皮一樣,一褶一褶的。失去光澤的黑發(fā)間,赫然有幾根銀絲參差著,那么醒目,像幾把尖刀,鋒利地插在我的心上。嫂子笑了笑說:“不用了,你去讀書吧,明年就高三了,加緊沖刺,給我爭口氣。”我使勁地點頭,轉過身,眼淚像潮水一樣洶涌。嫂子,您才二十六歲??!

想起嫂子剛嫁給大哥的時候,是那么年輕,光滑的臉上白里透紅,一頭烏黑的秀發(fā)挽起,就像電視里、掛歷上的明星。我跑進屋里,趴在桌上任憑自己的眼淚撲簌簌直落??尥辏移疵乜磿?、解題,我告訴自己即使不為自己,也要為嫂子好好讀書。

我以全縣文科狀元的成績考入了北京一所名牌大學。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嫂子買了很大的一卷鞭炮,長長的一溜鋪在地上,像條紅色的火龍。嫂子點燃一支香,遞給我說:“明明,你去點鞭吧!”我接過香,就像接過嫂子所有的期盼和祝福。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引來了四鄉(xiāng)八鄰的人們。

那天,嫂子的爹娘還有弟弟也來了,站在人群中。嫂子看見他們,走了過去,撲在她母親肩上,失聲痛哭。晚上,五個人圍著一張桌吃飯。她弟弟拍拍我的肩膀說:“康明,你真該好好讀書。”

我挨個敬了嫂子的家人,真誠地感謝他們給了我一個好嫂子。最后敬的是嫂子,她站起身,笑著說:“明明,一家人,就不要跟我客氣了!”

大學里的生活和學習比在高中輕松得多,每年我都以優(yōu)異的成績獲得學校的助學金。而且,還有許多課余時間去打工,半工半讀,基本不需要家里的錢。嫂子卻仍然每個月寄錢給我,要我吃飽穿暖,注意身體。某一天我對著那個記載著嫂子每次給錢的筆記本時,突然恨起自己來。嫂子給予我的,豈是一個筆記本可以記載的?我狠狠地扇了自己一耳光,將筆記本撕得粉碎。

大三沒念完,我就被中關村的一家IT公司特招了。我將消息電告嫂子時,她激動不已,在電話那頭哽咽著說:“這下好了,這下好了,嫂子也不用為你操心了。康英也可以安息了?!?/p>

我突然蹦出一句話來:“嫂子,等我畢業(yè)了,回來娶你!”嫂子聽完,在那邊撲哧笑出了聲:“明明,你說什么混賬話呢!將來好好工作,爭取給嫂子討個北京弟媳?!蔽揖箨竦卣f:“不,我要娶你?!鄙┳訏鞌嗔穗娫?。

終于畢業(yè)了,我拿著公司預付的薪水興高采烈地回到家里時,嫂子已經備好了飯菜,只等我回來。飯桌上,坐著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看見我回來,嫂子說:“康明,快叫張大哥。嫂子以后就去跟他過了。”那個男人站起來,和我握手,一邊嘖嘖地說:“真不簡單,大學生呢!”我和他只握了兩秒鐘,就跑到房間里去了。

那天晚上,我沒有吃飯。躺在床上一遍遍地在心里問:“嫂子,為什么,為什么不給我照顧你的機會?”

沒過多久,嫂子和那個姓張的男人就結了婚。我去了,喝了很多酒。嫂子也喝了不少,隱約聽見她對別人說:“看,這就是我弟弟康明,名牌學校的大學生呢!在北京工作?!毖哉Z之間充滿了自豪。

后來,因為工作繁忙,我不能時?;丶?,只將每個月的工資大半寄給嫂子,可每次嫂子都如數(shù)退回。她說:“明明,嫂子老都老了,又不花費什么,倒是你,該攢點錢成家立業(yè)才對。”還時不時給我寄來家鄉(xiāng)的土特產,說:“明明,好好工作,早些成家立業(yè),等嫂子老了的時候,就到你那里去住些日子,也去看看首都北京,到時可別不認得老嫂子啊!”

我的眼淚又像洪水一樣泛濫開來,我親愛的嫂子,弟弟怎么可能忘記您?!

兄弟的另一種詮釋

母親看著弟弟玩時,他在三米外的地方,繼續(xù)喊著哥,哥。母親嚷他,一邊玩去。這時,正蹲在地上玩的弟弟,抬起頭看著他,竟然清晰地叫了一聲“哥”。

他出生那年,計劃生育抓得正嚴,村里有生二胎的人家,不是要躲到城里親戚家,就是要被罰款。只有他,是一個光明正大生下來的老二,并非家中有權有勢,而是因為他的哥哥患了先天性腦疾,俗話說,就是弱智。父親遞了申請,沒過多久,父親的申請就被批準了,母親就懷上了他。

母親拿著一根小竹竿對哥哥說,永遠不許碰弟弟,記住沒?說著揚起手里的竹竿,警告他如果不聽話,就會挨打。他畏縮地躲到一邊,深深低著頭。因為擔心他會傷害弟弟,父母便不允許他進他們的房間,即使是吃飯,也會盛到碗里,夾些菜,讓他在自己的屋里吃。他經常偷偷蹲到父母房間的門旁,半弓著身子向屋里望去,當他看到母親懷里的弟弟時,滿臉幸福地笑了,口水順著嘴角流了出來。

其實他很小的時候,父母和爺爺奶奶也曾疼愛過他,只是逐漸長大,年齡相仿的孩子已經學會說話走路時,他的嘴里卻說不出一個字來,目光呆滯。到縣上的醫(yī)院檢查出是腦疾后,爺爺奶奶把怨氣都撒到了母親身上。積年累月,母親便把委屈強加給了他。于是,他經常因為一些小事,要挨上一頓打。

弟弟慢慢長大,已經牙牙學語,蹣跚走路,全家人心頭的石頭總算落地。他也高興,有幾次,弟弟伸著胳膊,向他走過來,他興奮得手舞足蹈,只是母親總會慌忙跑過來,把弟弟抱開。

弟弟學會了叫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可是從不會叫哥哥。他多希望,他能像所有的哥哥一樣,被弟弟叫一聲哥。為此,他每天在院子里,在自己的屋子里,都要吃力地大聲喊,哥,哥。他想讓弟弟聽到,讓弟弟學會叫他哥。

母親看著弟弟玩時,他在三米外的地方,繼續(xù)喊著哥,哥。母親嚷他,一邊玩去。這時,正蹲在地上玩的弟弟,抬起頭看著他,竟然清晰地叫了一聲“哥”。

他從來沒有如此激動過,他拍著巴掌跳起來,忽然跑過去,用力抱住弟弟,眼淚和口水一起流到弟弟身上。

長大后的他看著總是在他眼前晃來晃去、對著他傻笑的哥哥,心中充滿厭惡。他是自小被別人喊著“傻子他弟”長大的,他對這個稱謂憎惡至極,也曾大聲叫喊,我叫王君旺,不叫“傻子他弟”。也曾因此將那些孩子的鼻子打出血,可是沒有用,他們仍舊那么叫。

他漸漸習慣了,卻加深了對哥哥的恨。

城里的親戚來家里,帶來了農村沒有見過的糖果,母親分給他六塊,留給哥哥五塊,想了想,又從哥哥的那份里取出了兩塊糖塞給他,這樣的事情不是第一次,他理所當然地接受。母親把糖果給了哥哥時,他透過門外的玻璃看著哥哥把那幾塊糖放到枕頭下,頓了頓,又拿出來左看右看,才放進口袋里。

次日清晨,他起床后,哥哥在窗外敲著玻璃對他笑,他沒有理會。哥哥安靜了一下,又繼續(xù)敲窗,他不耐煩地推開窗,哥哥踮著腳把一只手伸進窗子里,他厭惡地躲開,哥哥攤開自己臟兮兮的掌心,是兩塊糖。他愣了愣,沒有接。哥哥把手拿出去,摸了摸自己口袋,再次伸手進來時,已變成三塊糖,他含糊地說,吃,弟吃。

那天,他沒有吃哥哥的糖,而是悄悄放回哥哥的枕頭下。哥哥發(fā)現(xiàn)后,又拿出來給他,著急地跺著腳說不出一個字來,干脆把糖紙剝開,往他嘴里塞,他張開嘴,終于吃下了哥哥的糖。

那天,他清晰地看到哥哥眼里,流出了眼淚。

那段時間,他得了急性腸炎,吃了幾天藥后,又可以回去上學了。只是最后兩片藥,任憑母親說什么,他都不肯再吃,他討厭那種黃色藥片的苦味。

他和幾個同學在前面走,哥哥像以往一樣在后面跟著,他已經習慣,不回頭看。一個同學說,傻子他弟,你傻子哥就這么天天跟著你,你有一天也會變成傻子。他停下來給了那同學一拳,同學捂著胸口嚷,小心你們全家都變成傻子。他們廝打起來,他被那個同學壓在身下,忽然對方的身體輕飄飄地離開了他,是哥哥。

他從未見過哥哥使過這么大的力氣,把那個男孩兒舉起,摔在地上。男孩頓時在地上滾著喊疼。另外幾個同學跑開向老師報信,他害怕了,回家父親一定會揍他的,是他惹了禍。哥哥還在對著他笑,那一刻,他恨透了母親,為什么會生下一個傻子給他當哥哥。

他用力推了哥哥一把,氣憤地吼,誰讓你多管閑事,你這個傻子。哥哥被他推得靠到樹上,傻呆呆地看著他,忽然趴在地上,臉幾乎貼在地面上,一點點尋找著什么。

他想得找個地方躲一躲,以免挨老師訓,挨父親打。哥哥在地上爬起來后,追上他,在身后喊著,弟,弟,藥。他回頭,哥哥手里是兩片沾了泥土的藥片,治療他腸炎的藥片。

那天,父親讓他和哥哥并排跪在地上,竹竿無情地落下來時,哥哥趴在了他的身上。他能感到哥哥的顫抖,哥哥說,打,打我。

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那天,父母樂得合不攏嘴,哥哥也跟著高興得又蹦又跳,像個孩子。其實哥哥并不明白什么叫大學,但是他知道,弟弟給家里爭了氣,現(xiàn)在再也沒有人叫他傻子,而是叫他“君旺他哥”。

他離開家的前一天晚上,哥哥還是不肯進他的屋子,而是敲他的窗,讓他出來。哥哥給他一個花布包,他打開,竟然是幾套新衣服。他當然記得,那套藍色的,是幾年前姑姑扯了布,給他們哥倆做的;那套灰色的,是母親給他買的生日禮物,他嫌顏色難看,母親就給了哥哥,又另外買了一套給他;還有那件黑色的夾克,是城里姨媽送的。

原來,這么多年,哥哥一直都沒有穿,而是把這些新衣服都積攢起來留給他??墒?,他以及父母,卻從未注意過哥哥是否穿了新衣服。甚至如果讓他回憶,他根本不知道哥哥平日里穿著什么。

哥哥還是多年前傻笑的模樣,只是眼里多了幾分期待,他知道,哥哥是希望他看到這些新衣服后高興,哥哥知道他最喜歡漂亮,喜歡穿新的衣服。只是,哥哥不知道他在不斷長高,衣服的款式也在不斷更新,那些幾年前的衣服,他已經無法穿在身上。

此刻,他才注意到,哥哥穿在身上的衣服磨破了邊,褲子也已經短了,穿在身上,滑稽得像個小丑。

他鼻子微微發(fā)酸,這么多年,除了兒時的厭惡和長大后的忽視外,他還給過哥哥什么呢?

他假裝收下了衣服,高興地在身上比量,問,哥,好看不?很久沒叫出這個稱呼,吐出來有些艱澀,哥哥很用力地點頭,笑的時候嘴巴咧得很大。

他在紙上寫了兩個字——“兄弟”。他指著“兄”字對哥哥說,這個字讀兄,兄就是哥哥,又指著“弟”字,這個字讀弟,弟弟就是我?!靶值堋钡囊馑季褪窍扔懈绺?,沒有你,就沒有我。

那天,他反復地教,哥哥就是堅持讀那兩個字為“弟兄”,間斷卻很堅決地讀,弟,兄!走出哥哥房門時,他哭了,哥哥那是在告訴他,哥哥心中,弟弟永遠是第一位的,沒有弟,就沒有兄。

對一個農村孩子而言,大學生活顯得分外精彩,他幾乎忘記了自己還有個患腦疾的哥哥。

那次母親在郵局給他打電話時,哥哥一起去了。母親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末了,母親說,跟你哥也說幾句吧。哥哥接過電話后,許久沒有聲音,又是母親接過來,說,掛了吧,你哥哭了,他在胸口比畫著,意思是他想你。

他本想讓母親再把電話給哥哥,他想告訴哥哥,等自己回去教他寫字,給他帶只有城里才有的糖果和點心,可是,他張了張嘴,卻應了句那就掛了吧。因為他看到寢室同學好奇的目光,他不想讓他們知道他有一個傻哥哥。暑假,他買了糖果和點心,路上,他塞了一塊糖在嘴里,忽然想起兒時哥哥強行塞進他嘴里的糖,忍不住喉頭發(fā)緊。糖在嘴里泛著微微的苦澀。

第一次,他回到家就找哥哥,滿院子地喊:哥,哥,我回來了,看我給你帶什么了?只是,他再也沒找到那個只會對著他傻笑的哥哥,那個年近三十還穿著吊腿褲子的哥哥。父親老淚縱橫,痛苦地告訴他:一個月前,你哥下河去救溺水的孩子,他自己也不會游泳,把孩子推上來,他就沒能上來……父親蹲在地上失聲痛哭著說,我們欠那孩子的太多了!

他一個人坐在河邊,對哥哥的記憶時而清晰,時而模糊。他從口袋里掏出那張紙,上邊寫著“兄弟”,那是他的字;下邊是歪歪扭扭的不容易辨認的兩個字,只有他能看得出,是哥哥寫的——“弟兄”。

(王君旺)

悠悠歲月

冰排疊涌而來,撞擊著嶙峋的礁石。母親知道,到了,就是這兒。從此她就要在這大海的岸邊,做一個漁家的女人了……

母親嫁給父親的時候才18歲,正是個很燦爛的年齡。在這樣的年齡里,本應該擁有許多絢麗的夢,但是母親卻沒有。不知道這是不是因為生活對于她委實過于沉重了的緣故。

18歲的母親婚禮極簡陋。她是走著來的,沒有坐花轎,因為父親雇不起轎夫。母親也不忍心讓父親為難。母親對父親說,到了那日,你早早地來,把我領走就是了。父親看了母親半晌,嘆氣,愧疚地說,委屈你了。母親卻說,委屈個啥呀,不才剛開始嗎!

出嫁的路單調而寂寞。中間需要翻越兩座不矮的山巒。山路崎嶇不平,時而蜿蜒時而陡峭。母親背著一個藍布包包,包包里裝著縫補衣服用的針頭線腦什么的,緊跟在父親的身后。那是冬季。山路和山林都失卻了綠色,顯得荒蕪而又凄涼。母親隨手撿拾了一些枯樹枝,夾在了腋下。她對父親說,拿回家好引火做飯。父親無言地看著母親,點點頭。父親在那個時刻就慶幸自己娶了個會過日子的女人。山路走盡,母親的眼前突然遼闊起來,她看見了大海。冬日的大海,景象萬千。冰排疊涌而來,撞擊著嶙峋的礁石。母親知道,到了,就是這兒。從此她就要在這大海的岸邊,做一個漁家的女人了……母親就這樣走完了她出嫁的路,跟隨父親走進了那個名叫涼水灣的小漁村。

父親是個打漁人。在汪洋里漂泊,是他的本分。雖然他見識過驚濤駭浪,見識過九死一生,但我卻不記得他曾炫耀過什么。想一想,一只木櫓闖天下,也該算是很豪氣的事,可在他的眼里竟是那般平淡,平淡得近乎無話可說,終日默默。

母親嫁給父親的時候,父親只有一只破船和一張破網,但母親不計較。母親早已知道父親是一個打漁的窮漢。她嫁給他,就是想給他做個伴兒,就是想讓他在驚濤駭浪中多一份牽掛,多一份想念。多年以后,母親對我們說,你父親那樣窮,我不嫁給他,還有誰肯嫁?。?!

母親嫁來的第三天,父親便出海去了。父親用木櫓搖著他的小舢板,舢板的前艙堆放著他那張破舊的漁網。母親站在潮汐邊向父親揮著手。在母親的背后,是無言的沙灘和刀切一般陡立險峻的岸崖。岸崖上,散亂地盛開著姹紫嫣紅的冬達花。雖然積雪尚未消融,可于積雪中,冬達花顯得異常的不屈和傲然。舢板漸漸遠去,駛離了岸邊,駛進了汪洋。暮靄漫漫灑灑,將天地間涂抹得一片緋紅。母親的眼睛濕潤了。當舢板最終與天與海融為一體的時候,母親的心猛然抽搐起來。這抽搐是那樣的空落、無奈,又是那樣的真切和充滿期待。

母親沒有抱怨。她既然選擇了父親,就選擇了這種漁家女人的生活。漁家的女人,是不能再有別樣的選擇了。尤其是每當臺風襲來,那種驚憂和懼怕,更是無法言喻。我記得有許多次,在臺風的肆虐和呼嘯中,母親帶著我們幾個孩子跌跌撞撞地奔向岸邊,揪心地向汪洋張望著,尋找著父親和他的小舢板。然而,沒有。那個時刻,除了暴虐的巨浪排山倒海似的一路輾壓而來并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轟鳴之外,海面上連一只帆的影子也找不到。每每這時,母親總是表現(xiàn)得堅忍而又固執(zhí)。她不肯回家,她不肯離開沙灘離開岸邊。她期待著她的丈夫和他的小舢板會出現(xiàn)在她的視野里。臺風襲來的時候總是夾帶著暴雨。暴雨如注。母親早已被淋得渾身濕透。她的目光被巨浪和雨簾斬斷,但她卻不灰心。她相信只要守候在這里,父親就是被刮到了天涯海角也都會感知得到的。我的幾個孩子都在等他,他還能不回家嗎?母親說。

我長大以后,父親曾經回憶過那個時期。他說,有好幾次,都險些回不來了——船艙里灌滿了水,櫓繩還斷了,舢板在浪濤中被拋上拋下,浪大得沒法子再大了,這不是說完就完了嗎?可一想到你媽媽和你們,我就對自個兒說,不能就這么完了!得回去!一定得回去!丟下他們娘兒幾個怎么活?這么一想,就咬緊牙關,拼了回來。至今我仍然相信在母親和父親之間,存在著生命的呼喚。他們沒有過山盟海誓,沒有過花前月下。他們甚至根本就不知道這世界上還有“浪漫”這兩個字。他們廝守在一起,活得極其平凡極其實在。而正是在這平凡和實在中,顯現(xiàn)出了生命的厚重和博大。

母親長得很瘦弱,身材也略顯矮小。她沒有被貧困和孤苦所壓垮,真令我吃驚。涼水灣在遼東半島南端,不算大,攏共只有七八十戶人家,離縣城足有百十里地,是個偏僻閉塞的小漁村。在這樣一個小漁村里,父親打了魚蝦,自然無法直接賣掉。母親便裝滿籮筐,趕往二三十里外的山里去賒賬。當然,母親得去那些離海較遠的村落。她把魚蝦什么的送到人家,并且求人家收下,然后就走。到了年根,母親又挨家挨戶去收賬。據(jù)說好的年景能收上四五成,而差的年景則只能收上一兩成。其余的母親也無法再要,只好算做送了人情。

母親究竟在那條山路上走過了多少趟,已無人能夠說得清。真無法想象母親當年是懷著怎樣的一種心境走在那條孤寂的山路上的。滿滿的兩籮筐鮮魚,跌倒了沒有人來扶上一把,爬起來還得咬牙走下去。而那條山路,又漫長得走也走不完……

去年秋天,正是捕蝦季節(jié),我沿著母親曾經跋涉過的那條山路去尋訪母親遺落的希冀和悲歌。盡管過去了幾十年,但那條山路卻還在,并且?guī)缀鯖]有什么變化,依然是那樣冷清和寂寞,依然是那樣蜿蜒和陡峭。晚秋的風,呼呼地從山尖滾落而下,把一張臉刮得生疼。在那一瞬間,天地變得很小很小。我體味著母親步履的沉重,感受到了母親的不屈和堅忍。我?guī)缀跏遣戎赣H的腳印,尋找到了母親曾經去過的那些村落。

值得欣慰的是,那些村落的許多老人,至今都清楚地記得母親的善良。他們對我說,你母親來收賬的時候,從不計較,給多給少全憑人家的意思,那些年沒少吃她送來的魚蝦。

我真為母親自豪,能讓這么多人記了這么多年,不是誰都可以做得到的。

在母親的精心操持下,父親總算有了個像樣的家。后來,又省吃儉用蓋起了五間草房。涼水灣的草房很獨特,山墻是用石頭砌成的,而屋頂則是用曬干了的海藻苫蓋的。那時候,能住上五間草房的確是件讓人眼熱的事情??蓻]過幾年,母親又把其中的兩間拆掉賣了,是為了供大哥上中學。大哥果真不負母親的重望,后來考上了著名的哈爾濱工業(yè)大學。他是涼水灣有史以來的第一名大學生,而他的母親卻不識字。母親對知識的尊崇與渴望,不僅影響了我的大哥,也影響了我們其他幾個兄弟,后來我們家又出了兩位大學生,絕對與母親的影響有關。

母親對兒女的愛,是世上最無私也最純真的博愛,這已無須贅言。但有一件事令我難以忘懷,那就是母親對父親的愛。這件事發(fā)生在“文化大革命”那個極其荒唐的年月里。那時候,小小的漁村涼水灣為了趕時髦,也要緊跟形勢,召開斗爭大會??蛇z憾的是涼水灣既沒有惡霸也沒有壞人,實在難以找到一個現(xiàn)成的斗爭對象,于是父親便成為一只“替罪羊”。因為父親經常為村里的人們換“替身”,看風水,搞迷信。

換“替身”確實是一種迷信——誰家有人病了,就來找父親,父親便用高粱秸扎一個小人,再剪裁出一套小衣服穿上,跟一個小真人似的,還有鼻子有眼睛。傍黑的時候,父親便將這小人送到山上的十字路口去燒掉,邊燒邊念一大串的咒語,大意是將病魔從病人的軀體里趕出來,讓這個小“替身”帶走。這種驅邪祛病的方法并不真的管用,不過是給病人送去一份安慰罷了。但在那個偏僻閉塞又無醫(yī)無藥的小漁村里,這份安慰便顯得十分珍貴了。

我記得開斗爭大會時,一輩子闖蕩汪洋蔑視驚濤駭浪的父親,卻不得不屈辱地低下他的頭顱。因為他知道,假如他要抗爭,那么一場災難將很快降臨我家。然而,當母親聽到信兒后,急急忙忙從家里趕來,不由分說地沖上去把父親拖下。母親對著臺下黑壓壓的人群幾乎喊了起來。母親說,拍拍胸口窩,你們哪家沒有求過我男人換過替身?現(xiàn)在倒要斗爭他,虧心不虧心?母親把父親拖回家中關上門來守護著,容不得別人再碰他一指頭。卻也怪,村里的人對母親竟然容忍了,沒再來找過麻煩。在那個荒唐的年月里,母親便成為父親的守護神了。恐怕連父親也想象不到,在母親那瘦弱的軀體內,竟還蘊藏著這樣一股力量。這力量決非刻意顯現(xiàn),而是與生俱來的。我深信它便是母親生命中最輝煌的體現(xiàn)。

幾乎就在那個時候,父親的漁船和漁網被沒收了,充公了。父親還被剝奪了出海的權利。父親失去了小舢板,失去了大海,一下子蒼老了許多,終日黯然神傷。父親說,不讓出海我還能做什么?父親茫然地踱著步子。母親卻表現(xiàn)得異?;磉_。母親說,不讓出就不出嘛,開荒種地不也能活!

話雖然這么說,可母親畢竟知道父親是個連鯊魚都捕過的打漁人,只有投身于大海才能讓他快樂起來。母親自然不愿意看到父親終日哀傷下去。母親就把過去積攢下來的一小塊一小塊破漁網找了出來。做漁家的女人這些年,她早就練就了一手補網的絕技。她用梭子將一小塊一小塊破漁網最終拼接成一張“圈網”。這出乎父親的意料。父親驚喜異常。父親說,真是想不到??!

下“圈網”不需要用舢板,在海灣里就行,但得算計準潮汐——退潮的時候將網撒下,漲潮時張網以待,等再退潮時收網。這對于捕過鯊魚的父親來說,毫無困難?!叭W”的設計很精巧,魚只能鉆進網中去,卻出不來,只有坐以待斃。自從有了母親給做的“圈網”之后,父親一下子年輕了許多。趕上傍晚退潮的時候,父親便和母親一起去海灣中下“圈網”。父親先在礁石的縫隙中,插好木桷子,母親便開始掛網。一夜過后,轉天再去收網。在岸邊捕魚自然比不上去海里面,但母親顯然并不在乎捕多少,只要父親高興;只要父親不再失落不再哀傷,她便得到了莫大的欣慰。

母親把她所有的一切都寄托在了父親和她幾個孩子們的身上。母親沒有想過自己。她活著是為了我們而活,她笑她哭,也是為我們而笑而哭。

母親生我的時候,是1963年初,農歷是臘月二十四,就快要過春節(jié)了??稍谖覀兗?,卻毫無添丁的喜慶,相反倒平添了些許哀愁和凄楚。說起來簡直令人難以置信,那時正是“三年自然災害”之后,家里窮得連一塊布也找不到,裹著我的竟然是一張牛皮紙。村長實在看不下去了,就到鄉(xiāng)上軟磨硬泡,好不容易才“救濟”來了十尺白布。母親當時正患浮腫,很厲害,幾乎無法走路。我根本無奶可吃,我能否活下來確實讓人擔憂。正巧,縣城里一位名叫大貴的工人夫婦沒有孩子,輾轉托人找到我家,想把我抱走撫養(yǎng)。本來是說定的事情,但就在要抱走我的那天,母親卻反悔了,死活不放我走。她說,我能養(yǎng)活他!能養(yǎng)活他!你們誰也不能把他抱走!母親淚如雨下。母親把我緊緊地抱在懷里不肯撒手。母親發(fā)誓只要她還有一口氣,就不會讓我餓死。母親為我能夠活下來,付出了常人所不能想象的艱辛。在月子里,她就鉆進齊腰深的海水里去撈海菜,回家煮著吃。那可是嚴冬的大海啊,海水冰冷刺骨,母親竟然忍受了下來。而那時候,海也窮極。海菜也不是每天都能撈得到的。母親就算自己餓著,也要把我喂飽。母親就在那時候患上了風濕性心臟病。

母親是在1972年的秋天病倒的,先是被送到了鄉(xiāng)里的小診所去搶救,當天又轉到了縣城的醫(yī)院。母親離開家的時候,還能夠說話。她把我叫到土炕前,用手擦掉我的眼淚,說,等媽媽治好了病,回來攢錢就給你買一本字典。那時,我正上小學二年級,很想有一本學生用的小字典,價錢是1.2元。在當時,1.2元對于我們那樣的家庭來說,確實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母親是被一輛牛車拉走的。車轱轆是用木條當輻條,然后再用鐵皮箍上一圈的那種,走起來嘎吱嘎吱亂響。幾天后,我被父親帶去縣城醫(yī)院,母親已無法說話了,但神志還清醒。母親抓住我的衣服,淚水滾落下來。她蠕動著嘴角,很想對我說些什么,但終究未能說出來。母親又摸索著從枕頭底下拿出一只青蘋果,塞給了我。那時候,蘋果還沒有熟。這只青蘋果是同室的病友送給母親的,母親卻舍不得吃,特意留給了我。這是母親留給我最后的禮物……

母親又被牛車載回了小漁村。牛車顛簸起來,依然嘎吱嘎吱地亂響。母親的腿依然浮腫著。但她卻不再會走了。她長眠于張家的墳地里。

母親去世的時候,我還不滿10歲,是個令人牽掛的年齡。我不敢想象沒有了母親還怎么活下去。在那個瑟瑟的秋天,我流盡了眼淚。母親下葬那天,父親沒有去墳地。三天后,他去了,獨自一人守候在母親的墳頭。我去找他的時候,天已黃昏,父親默然地望了我半晌,才哽咽地說,你媽媽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我也哽咽著說,我知道。我知道在我的身上,凝聚著母親最真摯的企盼。

那個秋天多雨。綿綿秋雨更增添了心中的悲傷。當瑟瑟的秋風刮完,終于迎來了第一場冬雪的時候,我去給母親的墳上培上了幾層厚實的泥土。天冷了,地凍了,我想讓母親蓋得暖和一些。母親是穿著單衣走的。她省下的棉衣改了改,穿在了我身上。

母親這一生雖然極其平凡、極其渺小,但我卻在母親的身上讀懂了許多無言的教誨。我時常真切地覺得,母親就仿佛是一座奇異的峰巒,激勵著我去跋涉、去攀緣、去追尋屬于我自己的人生之路。這,或許也正是母親的愿望。

(張永?。?/p>

第156張票根

每次來,媽媽總是提前準備好她愛吃的小點心和喜歡的小玩意兒。只要是媽媽認為女兒喜歡的,就肯下工夫做,舍得花錢買。

自從那個晴天霹靂般的秋天以來,媽媽的腳再也沒有停下來,一直在奔走著;媽媽的心再也沒有閑下來,一直脹鼓鼓地裝著女兒,因為她被囚禁在高墻深院。

那一年女兒剛剛20歲,如花的容顏,瞬間凋零。

女兒是因為恨才鑄成了大錯。女兒恨父親,更恨那個奪走她父親的女人。于是,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動了殺心。女兒只是想讓媽媽解脫,想再一次縫補好家庭的裂痕,讓溫暖重新裹緊她和她的媽媽。在她舉起刀子刺向那個女人的同時,也深深刺傷了自己。她的美麗年華在那一剎那被她自己毀滅了。

媽媽每月一次的入監(jiān)探視,便成了女兒的節(jié)日。監(jiān)獄里的日子靜如死水,但因為每月都有那樣的一天能見到媽媽,她心中便會不停地泛起微瀾。那個日子陽光普照,那個日子鳥語花香,她認真地數(shù)著媽媽走后的日子,每天在她的床頭畫道道,多少次在夢中提前過了她的節(jié)日。原本暗無天日的生命因為有了這個日子,而變得異常美麗。

媽媽又何嘗不是如此。女兒帶走了媽媽的陽光,抽干了媽媽心頭的燈油。媽媽心上的那簇火苗,卻因為這樣一個日子而沒有熄火。每次來,媽媽總是提前準備好她愛吃的小點心和喜歡的小玩意兒。只要是媽媽認為女兒喜歡的,就肯下工夫做,舍得花錢買。從探監(jiān)回來開始,就琢磨著下次去該帶什么,一直到下一次該去的時候才算是準備好。大包小包一個又一個,在火車上還可以,下了車,還有5公里的路程沒有車,只能步行,常常累得氣喘吁吁,直不起腰來。

多少次,管教說不允許從外面帶那么多東西。媽媽總是好說歹說:她姨,就留下吧,不是買的,是我昨天晚上才做的咸菜和一點小點心,沒有別的,讓孩子留下吧。每每媽媽讓管教無話可說。其實管教總是被感動,面對白發(fā)的老媽媽,誰又能忍心再讓她背回去呢?誰又能拒絕媽媽那顆善良的心?誰又能拒愛于千里之外?

她們一個在高墻內,一個在高墻外,度日如年。更讓她心痛的是,每一次見到媽媽,都發(fā)現(xiàn)媽媽又老了一些。每一次,她都會為媽媽拔白頭發(fā),漸漸地,開始拔不過來了。她總是一邊拔一邊不停地抽泣,把媽媽的白發(fā)用一個小盒子裝起來。媽媽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每次來都先去染黑了頭發(fā)。盡管如此,仍舊無法阻止媽媽的衰老。

皺紋同樣過早地爬上了她的眼角。13年了,如花的她一路走來,轉眼間,花已凋零,青春不再。鐵窗高墻阻隔了她的高飛遠行,但阻不斷她對媽媽的思念和媽媽對她的愛。她后悔自己的倔犟和任性無知,一時沖動在風雨之夜犯下滔天罪行。手銬銬住的不只是她的手、她的身,還有媽媽的心,它在一點一點地被揉碎,還有媽媽的淚,也幾乎被一滴一滴地熬干。

無論嚴寒酷暑,無論風雪交加、大雨滂沱,媽媽總是如約而至,從未遲延。每次來,她都會管媽媽要她的火車票根,她那本漂亮的紀念冊上面粘貼著一張張的火車票根,所有的票根都是Q地開往Z地的,整整13年,156個月,3萬多公里,那是母愛的路程。

156個月,但她的紀念冊上只有155張票根,怎么獨獨缺少一張呢?

原來,出獄前的最后一次探視,是那個冬天最冷的一天,刮著凜冽的北風,下著大片大片的雪。她既擔心媽媽被凍壞而不希望她來,又不停地走動,焦急地盼著媽媽的到來。她的紀念冊上就缺這最后一張票根了,然后,她就可以合上它,重新開始她的生活??墒菋寢屖冀K沒有來,她開始忐忑不安起來,擔心媽媽出了什么意外。直到第二天早上,媽媽才蹣跚著來了。因為雪下得太大,不通車,媽媽是一步一步走來的,整整走了一天一夜。來的時候已經過了探監(jiān)的日期,但管教們破例讓媽媽見到了她。她跪在媽媽面前,捧著媽媽那雙凍傷的腳,號啕大哭。管教們跟著動容,齊刷刷地落淚。

她在紀念冊的最后一頁,那個本該貼上最后一張票根的空白處,畫上了一雙腳。那是媽媽的腳,一雙凍傷的腳,一雙不停奔走的腳,走過的腳印里都是深深的母愛。

那雙腳是她積攢的第156張票根,母親的終點,她的起點。

(朱成玉)

最后的尊嚴

人早晚都會死。唯一讓我感到難過的,是我再也看不到你們的成長,而當我想到爸爸死后,你們將要受苦,就不免悲從中來。

親愛的兒子,看到爸爸和病魔搏斗的樣子,是否會覺得這份親情很難割舍?當醫(yī)生告訴我“這一次的搏斗,有可能會輸”時,我其實受到了相當大的震撼。

不過,由于你媽媽當時也在場,而且,她聽完醫(yī)生的話,早就熱淚盈眶,所以,爸爸當然希望表現(xiàn)出平靜的樣子。你也是男生,應該會了解那樣的心情才對。不管年歲多大,男人總是希望在女人的面前表現(xiàn)得有模有樣,而就算男人所面臨的是他自身的死亡問題,也不能例外。

那一天,當醫(yī)生和護士走出病房之后,你母親便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而且,她一邊哭,一邊還向我道歉,說她不該一直對我隱瞞病情,又說她要一直陪著我……眼看她邊哭邊說了這些教人難為情的話,我這做爸爸的,便也只好反過來安慰你媽媽了。

只是,在你媽媽哭累了熟睡后的那個夜里,爸爸卻失眠了。在沒有燈光的房間里,清清楚楚地浮現(xiàn)出你和你姐姐的臉龐,而就在那時,我第一次流下眼淚。說實在的,想到自己在不久的將來或許會死去,我并沒有心存恐懼。這話一點兒也不假。畢竟,人早晚都會死。唯一讓我感到難過的,是我再也看不到你們的成長,而當我想到爸爸死后,你們將要受苦,就不免悲從中來。我曾經因而詛咒我的命運和這置我于死地的疾??!

我也曾經期望,那些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全是假的,最好,在隔天醒來時,我又回復到以前健康的樣子。只是,爸爸自己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切,都是無法改變的事實。因為,爸爸的身體,明白地告訴了爸爸這些。然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當我們面臨著無法躲避的死亡時,我們應該怎么辦呢?或許,有的人懷著悲觀的心情,終日以淚洗面;或許,有的人因此喪失了活下去的勇氣。

可是,爸爸完全不那么想。我只想盡可能地活下去好拉長我和你、你姐姐、你媽媽在一起的時間。醫(yī)生也說:“這場搏斗有可能輸,也有可能贏?!笔虑榛蛟S沒有那么樂觀,但我衷心希望,無論如何都要加油看看。我總覺得,除這以外,我已經沒有什么可以留給你們了。

剛才,我停下筆來休息,順便傾聽你們的呼吸聲。在這萬籟俱寂的半夜里,我們這個小小的家,只要豎起耳朵,就可以聽得到此起彼落的呼吸聲。噢!就在這時,你說了夢話。你一定是夢見了什么。大概不是夢見爸爸,而是夢見女朋友了吧!不過,這不是壞事,不必難為情。這對中學生的你而言,是很正常的。所有的人,都是這樣成長過來的。

從明天起,爸爸又要回醫(yī)院了。老實講,爸爸的身體已經挺不住了。說不定,我再也不能回到這個家來了。但愿我能夠像現(xiàn)在這樣,一直留在家里和你們生活。然而,我得再回醫(yī)院加一次油。我是不到最后,決不放棄任何希望的。

現(xiàn)在,我正想這兩次自醫(yī)院返家外宿的情形。雖然,每一次都只是短短的五天而已,但我發(fā)現(xiàn),在這之前,我好像不曾擁有過如此充實的時光。以前總認為來日方長,因而不曾好好地珍惜與你們的相聚。一直到我生了病,而且恐怕不再有多余的時間和你們相聚時,我才曉得和你們共度時光是一件多么重要而愉快的事?,F(xiàn)在才醒悟,令我感到非常遺憾與后悔。

但這共計十天的兩次外宿,對爸爸來說,每一天都很充實。一如上一次的外宿,這一次外宿期間,也有好多令爸爸感到歡喜的事呢!其中有兩件事,是因為你們,讓我覺得做你們的父親真好。

第一件事是,預定中的外宿原來只有三天,但在昨天,我又瞞著你們,多延長了兩天,而當你和姐姐放學回來,看到原本不該在家的爸爸時,都高興地說:“您又留下來了?”能夠看到你們的那兩張笑臉,是我無上的快樂。我甚至覺得,光看到那樣的笑臉,我的延期就很值得了。但愿你們也能知道,一張發(fā)自內心的笑臉,帶給人的鼓舞力量是多么深遠。由于這是爸爸的真實感受,所以,這句話絕對是可以相信的。

另一件是發(fā)生在昨天傍晚到今天早晨的事。雖然,昨晚的那一番話,你們或許會覺得非常不堪、不想聽,但是,站在爸爸的立場,卻無論如何都想告訴你們。是的,爸爸把病情和或許治不好的事實告訴了你們。我們每一個人,都會在某時、某地,去覺悟到某些事情。而要達到這樣的覺悟,就不可以有善意的欺騙,即使是非常不堪,也必須去認識所有的事實。爸爸是這么想的,所以,我希望你們也能夠有這樣的認識。

你姐姐當場就哭了。她所表現(xiàn)的那屬于女孩子的率真和溫柔,令我高興。不過,當爸爸把話說完時,看你紅著臉,無言地走出房間時,你的那份心情,也很讓我高興。即使沒有看到你的眼淚,但你的心情,仍然讓我感到心痛。而你的反應,也讓爸爸清楚地知道,你已經成長為一名男子漢大丈夫了。

你當然還記得今天早上吃早餐的光景吧!任何人在聽完前夜的那一番話后,第二天早上的心情大概都會很惡劣。而你們一定也不曉得應該如何面對爸爸。當我看到你們紅著眼睛,一言不發(fā)地吃著早餐時,我心想,你們不說話也好,然而,等看到你因為緊張而讓面包哽住喉嚨,弄得兩眼發(fā)直的樣子時,我想到這是你這粗線條的家伙常干的蠢事,就忍不住和大伙兒一齊笑了出來。這是今天早上所發(fā)生的事,說不定當時你很難受,可是,我們卻托你的福,得以回到平常家中吃飯的氣氛。甚至,在笑聲過后,還多了股飄蕩在空氣中的、振奮人心的氣氛,我感覺你們都是爸爸的戰(zhàn)友,你們正和我一起面向挑戰(zhàn)。我好高興,覺得身體的深處,涌出了一股力量。

你什么時候才會讀到這一封信呢?我想,再過不久你就可以讀到它了。到時,它將變成一封遺書。我會把這一封信親手交給你的姐姐。你姐姐一定會遵守諾言,好好地存放到爸爸離去后才交給你吧!

唉!再怎么說,我只要想到爸爸的死,將可能剝奪掉你們未來的許多可能,我就感到心痛。請原諒我,但我為了所愛的你們,已經努力地在拉長我們能在一起的時間了。我希望你們看到爸爸在人生最后階段和病魔搏斗的身影。而且,我希望,當你們日后面臨困難時,能夠借此想到你們的體內,流著的是和爸爸一樣的血液。

剛才,我偷看了一下你們的睡臉。一旦想到這有可能是我最后的一次機會,我就會情不自禁地想要看看。請原諒我這樣偷看你們。不過,你們睡得都好安詳??粗銈兊乃?,我深深感到我是多么愛你們。也因此,我找到了我不害怕死亡的原因。我曉得,爸爸是用整個生命在愛你們,而你們對爸爸的愛,也是相同的。

所以說,能夠使人超越死亡的,既不是勇氣,也不是放棄,而是愛。當我們可以感受到愛與被愛時,所有的恐懼就會消失。我想,總有一天,你會了解這些的。

離情依依,萬般難舍,我不得不開始準備出發(fā)了。這是針對最后一場決斗的準備。該停筆了。停筆之前,還有一項請托。雖然,這對你而言,擔子或許重了些,但基于你是男生,我還是要請你多多照顧你的姐姐和媽媽。

(日本 山崎章郎 林真美譯)

穿西裝的斑點狗

他離我很近,我聞得到他身上兒童護膚霜的味道,這令我在一瞬間有些恍惚,仿佛很快就能回家,我找到了一種安定的感覺。

兒子一直認為他的名字太沒有創(chuàng)意,不能讓人刮目相看,于是自己做主起名叫斑點狗,沒有人叫他,他自己也忘記了這個很酷的名字,只有我還記得。

他和大多數(shù)孩子一樣慢慢長大。到了5歲,仍然沒有表露出任何成為神童的征兆:他不喜歡吃梨,自然沒有讓梨的故事;我家里只有一個小小的金魚缸,根本沒有砸破水缸的機會;對唐詩宋詞的愛好比較特殊,他一直固執(zhí)地認為孟浩然就是幼兒園小班的那位女老師。他常常充滿期望地說,媽媽將來可以當警察,奶奶將來最好也當警察。我們在他的眼里還有許多美麗的未來,就這樣在一起,像春天一樣快樂而傻氣,直到5月末的那天早晨。

鬧鐘響的時候,我立刻像往常一樣起床,今天要快一些,因為斑點狗要參加六一節(jié)目彩排,給我安排了化妝任務。可是我忽然感覺手沒有了力氣,仔細看看,手在,連一片指甲也不曾少,薄薄的絲襪在手里打轉,可怎么也套不上,手指捏不住襯衫的紐扣,我嘻嘻哈哈地叫醒了熟睡的兒子:“大俠今日遭人暗算,全身都沒有力氣,請你幫幫忙吧?!彼悦院刈饋?,瞇著眼幫我穿好了衣服。我下床時突然間失去重心,感覺腳軟綿綿的,似乎不存在了。定定神,慢慢走到衛(wèi)生間,讓我大吃一驚的是,居然怎么也擠不出牙膏來。我的手仿佛是紙做的,成了假的,所有的力氣都消失了。我懷疑是不是在做一個噩夢,想掐一下自己看疼不疼,可無論是左手還是右手都軟綿綿的不肯配合,只好作罷了。

在兒子的幫助下,我艱難地完成了洗漱。拿著他給我的牛奶,手抖得喝不到口中。我沒有叫他幫忙,他正在給自己化妝,穿上演出服后,他對我說:“我先送你去醫(yī)院,再去演節(jié)目。”我看著他臉上拙劣的妝,仿佛是紅孩兒洞里跑出來的小妖怪,穿得歪歪扭扭的演出服,簡直就是一個小丑,可是我只能靜靜地看著卻無能為力,因為我整個人像一個正在融化的冰激凌。我扶著沙發(fā)慢慢地站起來說:“你去幼兒園,我自己去醫(yī)院?!?/p>

到了醫(yī)院,醫(yī)生要我通知單位和家人,我的手指連電話的鍵也按不下去了,同時也不能夠再站起來。我仿佛被風化了一樣,一寸寸地成了粉末,只有頭腦異常清醒,絕望的感覺潮水般淹沒了我的全身。這時候,我能通知到的家人都在很遠的地方,除了幼兒園里的斑點狗。

我躺著,接受醫(yī)生反反復復的檢查,醫(yī)生確診我為格林巴利綜合征,可是我仍然奢望著,這只是一個噩夢,一會兒就會醒來,我安慰著自己。斑點狗來了,他穿著演出服,臉頰涂得鮮紅,眼圈黑黑的,手里拿著一個香蕉,站在我的床前。我已經感覺到說話沒有了底氣,聲音是從來沒有過的虛弱,甚至不能抬起頭來。他站在我的同事和醫(yī)生中間,看上去是一個很小很小的小不點兒,他沒有哭,只是看著我。醫(yī)生指定了陪床的人,他擎著香蕉推開所有人,安靜地坐在我的床邊說:“我要留在這里,我不放心你們照看我媽媽?!彼藠y的臉很像一個女孩子,只有英挺的眉毛讓他像個有主見的男人。他離我很近,我聞得到他身上兒童護膚霜的味道,這令我在一瞬間有些恍惚,仿佛很快就能回家,我找到了一種安定的感覺。

后來,我不停地轉院,去了很多能去的醫(yī)院,最后又坐著輪椅回來了,只有在做夢的時候,我享受著行走自如的感覺。我變成了每時每刻都要別人幫助卻又在任何時候都是脾氣最壞的病人,我憎惡著現(xiàn)實,憎惡著自己。

這時候,5歲的斑點狗守在我的旁邊,我固執(zhí)地要他走開,他堅持要喂我吃藥,我煩躁地說:“你太小了,知道嗎?你還要人照顧呢!”我看見他的睫毛下面兩大滴淚閃來閃去,卻不肯落下來,仿佛那淚也怕碎了似的。我氣得發(fā)抖,用眼神命令他出去,他看懂了,也服從了,在他輕輕帶上門的一剎那,我的淚滾滾而下,我知道生命真的是太重太重了,已經壓得我抬不起頭了。

過了很久,他輕輕地推開門,走到我面前,他的硬硬的倔犟的頭發(fā)上好像打了摩絲。他穿著爸爸的西裝,衣襟拖在膝蓋下面,單眼皮,黑眼睛,長長的脖子,像足了那個叫三毛的流浪孩子。領帶看上去像條絆馬索,可是他的每一個扣子都扣得很齊整,領帶也打得很像樣,他平靜地說:“媽媽,你現(xiàn)在看清楚了嗎?我是大人。”

也許我真的沒有發(fā)現(xiàn),他居然能做很多的事情,給我喂藥,梳頭發(fā),洗臉,洗腳,扶我慢慢地學習走路。我那時動不動就做噩夢,常常會在深夜里驚叫,每一次都是小小的斑點狗把臺燈打開,叫醒驚悸的我。昏黃的燈光里,他的臉看上去很安靜,小小的手,為我拭去額上的冷汗,給我蓋好被子,不住地對我說:“不怕,不怕,我在這里,媽媽不要害怕,有我呢!”

可是,我的病情就那樣不好不壞,仿佛要永遠這樣。

那天,他在電話里對別人說:“我媽媽已經好了,她能走路了,也能做飯了,她每天都領我去公園劃船?!?/p>

這惹惱了暴躁的我,我憤憤地罵了他一頓,怪他向別人撒謊。他站在我身邊,沒有爭辯,也沒有流淚。我使勁推了他一下,他流淚了,驚叫起來:“媽媽你快好了,你已經有力氣推人了!”我愣住了。

午睡中被一種很輕的聲音驚醒,原來兒子正在自言自語。他用了極低的聲音說:“媽媽已經好了,媽媽會走路了,媽媽每天都領我去公園?!?/p>

我躺著沒有動,他用祈禱的聲音低低地、一遍一遍地說著,也數(shù)不清說了多少遍,那么專注,那么認真,那么固執(zhí),好像要一直說下去。

西方那個遠遠的上帝會聽到他的禱告嗎?東方那個蓮花座上的慈悲女人會聽得到他的禱告嗎?

我微微睜開眼,他將玩具兵擺放在自己面前,拉出一個很神氣的兵說:

“你是院長嗎?為什么還不把我媽媽的病治好呢?”

“我已經用了最好的藥了。”

“你一定沒有用,要不我媽媽早就好了,請你一定要治好我媽媽?!?/p>

他又拉出兩個兵來:

“你是醫(yī)生,你是護士,對嗎?你們?yōu)槭裁床悔s快治好我媽媽的病呢?你們說吧,想吃餛飩還是想吃板刀面?”

那兩天正上演《水滸傳》,這正是阮小二對宋江說的話。

我忍不住想笑,忍住了之后,又覺得想哭。

“你別急,你媽媽就要好了?!?/p>

“求求護士阿姨,求求院長叔叔,求求醫(yī)生叔叔,求求你們,求求所有的醫(yī)生,快給我媽媽治病吧?!?/p>

他累了,卻總是不肯好好睡下,他在獨自一人做著游戲,做著媽媽會好的美夢,他在求一切他認為有能力、有愛心的人,他相信這些力量一定可以救治他的媽媽。而我卻相信他的力量。

于是,我學習走路,學習吃飯,學習穿衣服,在30歲以后,我學習著在3歲就掌握了卻在一場病中失去的本領。

學會刷牙的時候,我有一種滿足;能夠洗臉的時候,我有一種驚喜;一個人蹣跚地走在路上,看見大片大片的野菊花把路兩邊都染成了深紫色,我更是有一種異樣的幸福。請原諒這個太容易滿足、太容易驚喜、太容易幸福的人,因為她體會了失去一切東西時的艱辛,所以,現(xiàn)在她活在一種快樂里。

我的孩子總會緊緊跟在我的身后,他如同一個不放心的大人看著一個小孩子出門那樣,在后面悄悄地看著我,看我會不會跌倒,并時刻準備著跑過來攙扶我。

在那些漫長的日子過后,他終于可以放心我一個人出去了。

現(xiàn)在,他是一個四年級的學生了,他從來沒有得過第一,只有一次考過第二名。

現(xiàn)在,他就在我的身旁,我正寫著這篇文章,電腦里播放著《中國功夫》:“南拳和北腿,少林武當功,太極八卦連環(huán)掌,中華有神功?!彼e著一根晾衣竿,演練著自創(chuàng)的武功,一招一式都虎虎生風。是的,你不得不承認,他贏了,也許他根本沒有把這當做一場戰(zhàn)斗,只是他很投入,投入到贏了結局還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所以他才會贏。

現(xiàn)在,他仍然是那個沒有什么特長的孩子。像大部分孩子一樣,會淘氣,會惹禍,會哈哈大笑,有時候會害羞,會在你想讓他表現(xiàn)的時候說出一句讓你顏面掃地的話,因為他不知道大人的面子有時候要小孩子來支撐。

他不覺得他遇到了什么,那一場風浪沒有讓他老成起來,沒有讓他特別懂事,或者在別的方面有了什么感悟。仿佛一場風一場雨,來了就來了,去了就去了,沒有驚心動魄,也沒有劫后余生的欣喜若狂。他太小了,就讓他渾然不覺吧,也許這才是對的。

生命里有許多東西,而他有他的快樂,我有我的悲喜,我們在戈壁遇到一場意想不到的風暴,沙塵暴或許驚嚇了成人,在孩子眼里卻是風暴。在塵世里我們相遇了,并且成為一家人,成為互相依靠的朋友,就這樣好了。

此時,他靠著我,看我寫下字,一會兒笑了,就是這樣的!他叫道。有時,他迷惑地說,是這樣嗎?我忘了,還記得一點點。

而我,怎么可以忘記呢?

(劉繼榮)

共同的家

在這個院子里我們讓許多素不相識的動物成了親密一家。我們也曾期望老鼠把這個家當成自己家,餓了到別人家偷糧食,運到我們家來吃??墒亲霾坏?。

為一窩老鼠我們先后養(yǎng)過四五只貓,全是早先一只黑母貓的后代。在我的印象中貓和老鼠早就訂好了協(xié)議。自從養(yǎng)了貓,許多年間我們家老鼠再沒增多,卻也始終沒徹底消滅,這全是貓故意給老鼠留了生路。老鼠每天夜里犧牲掉兩只供貓果腹,貓一吃飽,老鼠便太平了,滿屋子鬧騰,從貓眼皮底下走過,貓也懶得理它。

我們早就識破貓和老鼠的這種勾當。但也沒辦法,不能懲罰貓。貓打急了會跑掉,三五天不回家,還得人去找。有時在別人屋里找見,已經不認你了。不像狗,對它再不好也不會跑到別人家去。

我們一直由著貓,給它許多年時間,去捉那窩老鼠,很少打過它。我們想,貓會慢慢把這個家當成自己家,把家里的東西當成自己的東西去守護。我們期望每個家畜都能把這個院子當成家,跟我們一起和和睦睦過日子。雖然,有時我們不得不把喂了兩年的一頭豬宰掉,把養(yǎng)了三年的一只羊賣掉,那都是沒辦法的事。

那頭黑豬娃剛買來時就對我們家很不滿意。母親把它拴在后墻根,不留神它便在墻根拱一個坑,樣子氣哼哼的,像要把房子拱倒似的。要是個外人在我們家后墻根挖坑,我們非和他拼命不可。對這個小豬娃,卻只有容忍。每次母親都拿一個指頭細的小樹條,在小豬鼻梁上打兩下,當著它的面把坑填平、踩瓷實。末了舉起樹條嚇唬一句:再拱墻根打死你。

黃母牛剛買來時也常整壞家里的東西。父親從邱老二家買它時它才一歲半。父親看上了它,它卻沒看上父親,不愿到我們家來。父親拉著它時,它一個勁地后退,還甩頭,蹄子刨地向父親示威。好不容易牽回家,拴在槽上,又踢又叫,獨自在那里耍脾氣。它用角抵歪過院墻,用屁股蹭翻過牛槽,還踢傷一只白母羊,造成流產。父親并沒因此鞭打它。父親愛惜它那身光亮的沒有一絲鞭痕的皮毛。我們也喜歡它的犟勁,給它喂草飲水時逗著它玩。它一發(fā)脾氣就趕緊躲開。我們有的是時間等,一個月,兩個月,一年,兩年。我們總會等到一頭牛把我們全當成好人,把這個家認成自己家。有多大勁也再不往院墻、牛槽上使。愛護家里每一樣東西,容忍羊羔在它肚子下鉆來鉆去,雞在它蹄子邊刨蟲子吃,有時飛到脊背上啄食草籽。

牛是家里的大牲畜。我們知道養(yǎng)乖一頭牛對這個家有多大意義。家里沒人時,遇到威脅了家畜都會跑到牛跟前。羊躲到牛屁股后面,雞鉆到羊肚子底下,狗會搶先迎上去狂吠猛咬。在狗背后,牛怒瞪雙眼,揚著利角像一堵墻一樣立在那里。無論進來的是一條野狗、一只狼,還是一個不懷好意的陌生人,都無法得逞。

在這個院子里我們讓許多素不相識的動物成了親密一家。我們也曾期望老鼠把這個家當成自己家,餓了到別人家偷糧食,運到我們家來吃??墒亲霾坏健?/p>

幾個夏天過去后,這個院子比我們剛來時更像個院子。牛圈旁蓋了間新羊圈,羊圈頂上是雞窩。豬圈在東北角上,全用樹根壘起來的,與牛羊圈隔著菜窖和柴垛,是我們故意隔開的。牛羊都嫌棄豬,豬糞太臭,豬又愛往爛泥坑里鉆,身子臟兮兮的。牛羊都極愛干凈。盡管白天豬哼哼唧唧在牛羊間鉆來鉆去,也看不出牛和羊怎么嫌棄它,更沒見羊和豬打過架,但我們還是把它們分開。一來院子東北角正對著荒地,需要把院墻壘結實;二來我們潛意識中覺得,那個角上應該有誰駐守,豬也許最合適。

經過幾個夏天——我記不清經過了幾個夏天,無論母親、大哥、我、弟弟妹妹,還是我們進這個家后買的那些家畜們,都已默認和喜歡上了這個院子。我們親手給它添加了許多內容。除了羊圈,房子東邊續(xù)蓋了兩間小房子,一間專門供煮豬食,一間盛農具和飼料。院墻幾乎重修了一遍,我們進來時有好幾處籬笆壞了,到處是大大小小的洞。第一年冬天從雪地上的腳印我們知道,有野兔、狐貍,還有不認識的一種動物進了院子。拆掉重蓋又拆掉壘了三次的狗窩,一次壘在院子最里面靠菜地的那棵榆樹下,嫌狗咬人不方便,離院門太遠,它吠叫著跑過院子時驚得雞四處亂飛。二次移到大門邊,緊靠門墩,狗洞對著院門,結果外人都不敢走近敲門,有事站在路上大嗓門喊。三次又往里移了幾米。

這些小活兒都是我們兄弟幾個干。大些的活兒父親帶我們一塊兒干。父親早年曾在村里當過一陣小組長,我聽有人來找父親幫忙時,還尊敬地叫他方組長,更多時候大家叫他方老二。

我們跟父親干活兒總要鬧許多別扭。那時,我們對這個院子的歷史一無所知,不知道那些角角落落里曾發(fā)生過什么事?!安灰獎幽歉绢^?!备赣H大聲阻止。我們想把這根歪扭的大榆木挪到墻根,騰出地方來栽一行樹?!澳莻€地方不能挖土?!薄皠e動那個木樁?!蔽覀冸[約覺得那些東西上隱藏著許多事。我們太急于把手伸向院子的每一處,想抹掉那些不屬于我們的陳年舊事,卻無意中翻出了它們,讓早已落定的塵埃重又彌漫在院子里。我們挪動那些東西時已經挪動了父親的記憶。我們把他的往事攪亂了。他很生氣。他一生氣便氣哼哼地蹲到墻根,邊抽煙邊斜眼瞪我們。在他的乜視里我們小心謹慎地干完一件又一件事,照著我們的想法和意愿。

牲畜們比我們更早地適應了一切。它們認下了門:朝路開的大門、東邊側門、菜園門、各自的圈門,知道該進哪個不能進哪個。走遠了知道回來,懂得從門進進出出,即使院墻上有個豁口也不隨便進出。只有野牲口(我們管別人家的牲口叫野牲口)才從院墻豁口跳進來偷草料吃。經過幾個夏天(我總是忘掉冬天,把天熱的日子都認成夏天),它們都已經知道了院子里哪些東西不能踩,知道小心地繞過筐、盆子、沒晾干的土坯、農具,知道了各吃各的草,各進各的圈,而不像剛到一起時那樣相互爭吵。到了秋天院子里堆滿黃豆、甜菜、包谷棒子,羊望著咩咩叫,豬望著直哼哼,都不走近,知道那是人的食物,吃一口就要鼻梁上挨條子。也有膽大的牲畜趁人不注意叼一個包谷棒子,狗馬上追咬過去,奪回來重放在糧堆上。

一個夜晚我們被狗叫聲驚醒,聽見有人狠勁頂推院門,門哐哐直響。父親提馬燈出去,我提一根棍跟在后面。對門喊了幾聲,沒人應。父親打開院門,舉燈過去,看見兩天前我們賣給沙溝沿張?zhí)旒业哪侵缓谀秆蛘驹陂T外,眼角流著淚。

(劉亮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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