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永遠(yuǎn)的痛
讀完媽媽的遺書,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我終于明白了媽媽的冷眼、打罵、無情,那全是為了我今后的自強自立??!我痛哭失聲,沖出家門……
苦澀的父愛
從此之后,我便寄養(yǎng)在外祖母家。于是,我與父親之間的關(guān)系漸漸疏遠(yuǎn),我們父女之間便失去了那份人間的天倫之樂。
當(dāng)我寫下這個題目的時候,我的雙眼已飽含熱淚,心中有說不出的難過和酸楚。這主要是為了我那既當(dāng)?shù)之?dāng)娘辛苦一輩子卻沒過上一天好日子的父親,為我那可憐的父親!
父親是在1985年夏天的一個午后因病去世的。他那強壯的身體在去世時瘦得只有幾十斤重。在人世間他嘗盡了艱辛和痛苦,伴著貧困默默無聞地走完了66個寒暑春秋。
我仔細(xì)算了算,我們父女相處的時間加起來不超過五年的光景。
我是姥姥一手養(yǎng)大的。在姥姥家,姥姥、姥爺疼我、愛我,舅舅、妗子可憐我、寵慣我。他們供我上小學(xué)、升中學(xué),我在當(dāng)了五年半民辦教師之后,又被村里推薦為第一屆工農(nóng)兵大學(xué)生,還是姥姥一家省吃儉用讓我上大學(xué)。畢業(yè)留校任教至今,每年學(xué)校放假我總是先回姥姥家。
我3歲時,狠心的母親因為一件事竟拋下父親和我們姐妹二人跳井而死。看著眼前3歲的我和剛剛會爬的妹妹,父親一夜之間就愁白了頭。好心的鄰居看我父親愁壞了,便提議這姐妹二人養(yǎng)一個算了,將另一個賣掉或送人吧!權(quán)衡再三,父親決定將我以一麻袋糧食的代價賣給南村王莊的一戶人家。當(dāng)我姥爺、姥姥聽了這事之后,他們把父親連推加趕轟出了家門,并罵父親心太狠。姥姥表示:“沒了眼珠子(她失去了女兒)我也要留住眼眶子(收養(yǎng)我)。我要把這苦命的孩子養(yǎng)大成人?!睆拇酥?,我便寄養(yǎng)在外祖母家。于是,我與父親之間的關(guān)系漸漸疏遠(yuǎn),我們父女之間便失去了那份人間的天倫之樂。姥姥時常提起父親要賣我的事,不諳世事的我對父親也產(chǎn)生了恨意。在我幼小的心靈里,父親對我既不親也不愛。
特別是姥姥哄我睡覺時唱的那首童謠,更增加了我與父親之間的隔膜。我每晚睡覺時姥姥便輕聲唱起那首兒歌:“小白菜,黃又黃,從小三歲沒了娘。只想跟著爹爹睡,又怕爹爹尋晚娘!”姥姥常常是一邊唱,一邊流淚,她那冰涼的淚滴落在我的臉上,我也在被窩里無聲地任淚水流淌。于是,我便在淚水洗面中睡去。第二天早上起床時,我變成了腫眼泡。因此,“晚娘”(繼母)一詞便牢牢記在我幼小心靈的深處,有時夜里做夢也哭喊著不要晚娘。每當(dāng)父親到外祖母家看望我時,我就大吵大鬧地告訴他:“我不要晚娘!我不要晚娘!不讓你再給我娶個晚娘!”
當(dāng)我上中學(xué)時,熱心人還真給我父親找了一個女人,我還從姥姥家回家去看了一趟。那女人看見我也不冷不熱的,吃了她做的一頓飯之后我馬上又回到了姥姥家。當(dāng)時父親問我:“那女人留在咱家里給我做飯行不行?”我不假思索地對父親說:“不行!她對我不親熱!”果然,那女人第二天便離開了父親。
父親仍然孤苦伶仃地帶著妹妹生活,過著既當(dāng)?shù)之?dāng)娘的苦日子。
現(xiàn)在想來,我感到萬分愧疚和難過,覺得非常對不起父親。自從母親去世之后,他一把屎一把尿地將我剛會爬的妹妹一天天帶大,這對一個大老爺們兒來講要經(jīng)受多少艱辛和不易呀!可是,直到他去世,他也沒有對我講他這一輩子的酸甜苦辣。父親心里難過時是什么樣子?父親心里有話要講時沒有人訴說又是什么樣子?這些我全然不知。只是在他病重期間,妹妹去借錢而沒借著時,他老人家便一手?jǐn)堉妹?,一手?jǐn)堉?,我們爺兒仨抱頭痛痛快快地哭了半個上午……
父親一輩子老實巴交地過日子,將自己滿腔的愛默默地傾注到我們姐倆兒身上。
記得我上小學(xué)時的一個冬天,我的腳凍腫了,恰巧父親拿著一雙黑平絨的棉鞋來看我。
放學(xué)后回到家我一眼看到父親正坐在屋里,臉上帶著一絲苦澀的笑意喊我:“大妮兒,過來!試試這棉鞋合適不?這是我托在東北的鄰居給買了捎來的!”我走到父親跟前,他幫我脫掉腳上的單鞋,又把那雙嶄新的棉鞋給我穿上。頓時,我感到暖意充滿了全身,更有那份父愛,使我感到那時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當(dāng)我穿著新棉鞋上學(xué)去,又蹦又跳地向父親道別時我分明看到父親的雙眼中閃著淚花。直到現(xiàn)在,那滿含熱淚的雙眼仍深深地印在我心中。
父親性格內(nèi)向,不善言語,可他對女兒的那份愛是無論如何也掩飾不住的。盡管父親帶著妹妹生活,可是,他仍沒有忘記對我的關(guān)懷。為了維持他和妹妹的生活,在三年自然災(zāi)害時期,他將不滿10歲的妹妹舍在家中,竟然起早貪黑去界河采石場砸石子掙錢,并將剩余的錢買了花布給我做衣服穿。記得有一次,他拿著新買的花布又去看我,因我不喜歡那花布的顏色,當(dāng)我接過花布往桌子上一扔,并表示出極大的不滿意時,我看到父親當(dāng)時的臉色很難看,他既沒有數(shù)落我,也沒再說一句話,坐了一會兒便起身走了。自那以后,父親再也沒有給我買過新花布和新衣服?,F(xiàn)在想來,是我對那布的不滿意態(tài)度傷透了父親那顆慈愛的心。他雖然沒有當(dāng)著我的面說出來,可是,他心里一定會萬分難過。快過年了,看著別人家的孩子都穿新衣服,他也給我這個沒娘的孩子——自己的女兒買了新布,哪想到不懂事的我卻不理解他的心情,他心里會是什么滋味?后來聽別人告訴我姥姥,說那次我爹是哭著走出姥姥的家門的。當(dāng)姥姥對我說起這事時,我“哇”的一聲哭了,并對姥姥說是我把爹氣走的,也是我把他氣哭的!
如果父親現(xiàn)在還活著,我會雙膝跪地大聲地告訴他:“爹!您老人家能原諒您不懂事的女兒嗎?女兒對不起您呀!不該惹您生氣,更不該阻攔您再為我們找個后媽!您為了自己的兩個女兒苦了自己一輩子呀!”
當(dāng)我慢慢長大懂事之后,我再也不敢惹我可憐的父親生氣了。我知道父親不容易。他含辛茹苦將妹妹拉扯大,笨手笨腳地為妹妹補衣、套被子。當(dāng)他眼睛花了,妹妹長大了,便讓妹妹干起了家中的針線活兒。妹妹考上中學(xué)他沒讓她去上,為此我曾問他為什么不讓妹妹去上中學(xué)?他只淡淡地說:“我從心里也想讓她上,哪有錢?”是的,那時父親和妹妹的生活一貧如洗,只好讓妹妹在家掙工分,爺倆兒相依為命,苦度光景。
當(dāng)我在姥姥家村里被推薦上大學(xué)時,父親竟分文也拿不出,是舅舅借了鄰居家賣姜的二十元錢給了我,我?guī)е@二十元錢走進了大學(xué)。為了讓我能好好學(xué)習(xí),就在我上大學(xué)第一年的夏天,父親讓妹妹在信封里裝了四元錢寄給我。妹妹在信中說:“這是咱爹讓寄的,是我跟別人到界河去送公糧掙的四元錢,回家交給父親時,父親說:‘你姐上大學(xué)需要錢,咱別花了,你去寄給她吧!’”當(dāng)我看完信后,已是淚流滿面,心中充滿了對父親的感激。
當(dāng)我大學(xué)畢業(yè)留校后,正打算把他老人家接到濟南好好孝敬,讓他過過好日子時,他卻得了不治之癥。在給他看病的日子里,我千方百計盡一切能力給他治病,為他拿藥、熬藥,給他做他喜歡吃的東西。可是,一切都晚了!
父親到死也沒有給我們找個晚娘,他在孤苦、寂寞中伴著貧窮走完了自己的一生。他嘗盡了人生的酸甜苦辣,卻將全部的父愛都給了他的兩個從小失去母愛的女兒。別人都說父愛是甜蜜的,而我體味到的父愛卻是苦澀的。作為女兒,父親生前所給予我的哪怕是無言的愛,現(xiàn)在回想起來都令我心中備感溫暖,更令我眼中充滿淚花……倘若父親九泉有知,一定能聽到我從內(nèi)心發(fā)出的對他的愧疚:是我的無知害得父親沒能找一個陪他說話的女人,是我的不懂事害得父親沒能找到一個給他做飯縫衣的女人,更是我的任性害得父親沒能再找一個他心中理想的老伴,致使他獨自一人飲完了人生的苦酒,是心中的苦與愁伴他走完了人生之路。至今想起來我仍深深感到對不起他老人家!聽到我這些話,父親,您會原諒這個不懂事的女兒嗎?
(王景科)
大黃
……從此,集體戶不管誰晚上出去,都是大黃保駕,集體戶的雞呀鴨呀的再也沒被黃鼠狼拖走過。
日前看了季羨林老先生的《一條老狗》。說的是陪伴季母晚年,直到季母逝世之后,仍忠心耿耿守在破籬笆邊的一條老狗的故事。我的眼前馬上浮現(xiàn)出另一條我從沒見過,但縈繞腦海難以忘卻的大黃狗。它和季老家的狗有著同樣赤誠、善良、偉大的心。
那是那年春節(jié)同學(xué)們聚會,聽張同學(xué)講的一件事。1969年,張同學(xué)去了陜西插隊,他們集體戶住在村北的一排簡陋的房子里。這里曾經(jīng)是大隊庫房,已閑置幾年了。房子前面二三十米處是隊長的家。隊長說,此處僻靜,養(yǎng)只狗吧,晚上出去也好做伴兒。村里不通電,趕上沒有月亮,伸手不見五指,彎彎曲曲的田埂小路不好走啊。
不幾天,隊長就送來一只小狗娃,是個毛茸茸的黃蛋蛋,剛來的時候,小狗瘦骨嶙峋,眨著大眼睛看著知青們,大伙決定養(yǎng)它,并給它起名叫大黃。知青們吃什么就喂它吃什么,并用碎磚頭、油氈片什么的為它壘了一個不錯的窩,居然下雨也不漏。慢慢地,大黃竟然出落成了一個英俊威猛的“大小伙子”。從此,集體戶不管誰晚上出去,都是大黃保駕,集體戶的雞呀鴨呀的再也沒被黃鼠狼拖走過。
到1975年,知青大返城開始了,大伙兒爭先恐后加入到返城行列?;爻呛螅τ谡夜ぷ?,找對象……竟一時把第二故鄉(xiāng)忘在了腦后。后來,因為一次工作調(diào)動,人事部門通知張同學(xué)插隊期間的手續(xù)欠完備,為此,張同學(xué)給隊長去了一封信,委托他把手續(xù)補齊,他們一共書信往來三次,后來張同學(xué)一路攀升,工作順利。
20世紀(jì)90年代初,隊長年齡大了,身體欠佳,希望來京看病,請求幫助,張同學(xué)當(dāng)然責(zé)無旁貸,熱情接待了當(dāng)年的隊長。
這時隊長講了一件讓張同學(xué)痛心的事。1975年知青返城后,大黃一直住在原來的窩里,隊長幾次把它拉回自家,但是只要不拴,它就跑。并且每天跑一趟公社,就在張同學(xué)他們當(dāng)年上汽車的地方待上好一會兒才回來。這樣每天一趟,堅持了有兩三年吧。要知道,從村里到公社,足有三十里路啊。當(dāng)年張同學(xué)返城是坐著馬車去的公社,現(xiàn)在想起來,當(dāng)時大黃確實是一直跟著馬車跑的。張同學(xué)說,他們當(dāng)年歸心似箭,馬車還沒停穩(wěn),大家就跳下馬車搬行李、上汽車,始終都沒看大黃一眼。
后來知青們住的房子破爛不堪,幾處房頂墻壁倒塌,但大黃一生守著破房子,住在它的窩里,苦苦地等待它的主人,和季老家的老狗一直趴在破籬笆邊一樣。
又過了兩年的一個冬天,大黃老得不行了,喂什么好吃的都不怎么吃了,最后,連水也喝不下了。但它每天還是朝著東方、朝著公社的方向遙望。它的眼神隊長沒有描述,但張同學(xué)和我仿佛已經(jīng)看見了,看見了一雙大大的蒼老的眼睛滿含著凄涼與企盼。又過了幾天,隊長去窩里看大黃。大黃死了,尸體已經(jīng)快僵硬了,大大的眼睛依然睜著,凝視著東方、遠(yuǎn)方……隊長把它拉出來準(zhǔn)備埋在后坡,突然發(fā)現(xiàn)在大黃身子底下壓得平平的三封張同學(xué)寫給隊長的信,還微微有些大黃的體溫。為這丟失的三封信,隊長曾跟婆姨發(fā)了好大的火,怨她沒收好。原來竟是讓大黃偷偷銜走了。
那年,隊長落淚了,張同學(xué)落淚了……
那天,張同學(xué)落淚了,我也落淚了……
張同學(xué)說,自己快退休了,退休后一定去看大黃,在它的墳頭添上一抔新土,為它終生的等待深深鞠躬,為自己無奈的負(fù)心深深道歉。
我也想和張同學(xué)一起去,去看我們?nèi)祟愖钪覍嵉呐笥选?/p>
(何立華)
司機家的狼狗
聽著司機的故事,我眼前浮現(xiàn)出那條狼狗在原野、在高山、在城鎮(zhèn)、在荒郊奔馳的景象。它為了回家尋找主人,奔跑百里……
有一次,我?guī)Ъ抑械墓房瘁t(yī)生,坐上一輛計程車。
由于狗咳嗽得很厲害,吸引了司機的注意力,他反身問我:“狗感冒了嗎?”
“是呀!從昨晚就咳個不停?!蔽艺f。
司機突然長嘆一聲:“唉!咳得和人一模一樣呀!”
話匣子一打開,司機說了他養(yǎng)狗的痛苦經(jīng)歷:很多年前,他養(yǎng)了一條大狼狗,長得太大了,食量非常驚人,加上吠聲極大,吵得人不能安寧,有一天他覺得負(fù)擔(dān)太重,不想養(yǎng)了。
他把狼狗放在布袋里,載出去放生,為了怕它跑回家,特地開車開了一百多公里,放到中部的深山。
放了狗,他加速逃回家,狼狗在后面追了幾公里就消失了。
經(jīng)過一個星期,一天半夜聽到有人用力敲門,開門一看,原來是那條大狼狗回來了,形容枯槁,極為狼狽,顯然是經(jīng)過長時間的奔跑和尋找。
計程車司機雖然十分詫異,但是他二話不說,又從家里拿出布袋,把狼狗裝入布袋,再次帶去放生。這一次,他從北宜公路狂奔到宜蘭,一路聽到狼狗低聲號哭的聲音。
到宜蘭山區(qū),把布袋打開,發(fā)現(xiàn)滿布袋都是血,血還繼續(xù)從狼狗的嘴角溢出來。他把狗嘴拉開,發(fā)現(xiàn)狼狗的舌頭斷成兩截。
原來,狼狗咬舌自盡了。
司機說完這個故事,車?yán)锵萑霕O深的靜默,我從照后鏡里看到了司機那通紅的眼睛。
過了一會兒,他才說:“我每次看到別人的狗,都會想到我那一條咬舌自盡的狗,這件事會使我痛苦一輩子,我真不是人呀!我還不如一條狗呀!”
聽著司機的故事,我眼前浮現(xiàn)出那條狼狗在原野、在高山、在城鎮(zhèn)、在荒郊奔馳的景象。它為了回家尋找主人,奔跑百里,不知經(jīng)歷過多么大的痛苦,好不容易回到家,主人不但不開門,連一句安慰的話也沒有,還立刻把它拋棄,這對一條有志氣、有感情的狗來說是多么大的打擊呀!
與其再度被無情無義的人拋棄,不如自求解脫。
司機說,他把狼狗厚葬,時常去燒香祭拜,也難以消除內(nèi)心的愧悔,所以他發(fā)愿,要常對養(yǎng)狗的人講這個故事,勸大家要愛家中的狗,希望這可以抵消他的一些罪過……
唉!在人世間,有情有義的人受到無情的背棄不也是這樣嗎?
(林清玄)
偷東西的母親
每次蒸米粑,他都懂事地、固執(zhí)地要求母親親口嘗嘗。但母親仍然不吃,逼急了,她就說:“我和你爹每人一個,等我給你爹送米粑時,我在路上吃?!?/p>
很小的時候,他認(rèn)為自己是十分了解自己的母親的。那時的母親漂亮、賢淑而又堅強,他認(rèn)為,母親是天下最偉大的女性。
那時,父親在學(xué)校教書,雖然學(xué)校離家不足五里地,但父親固執(zhí)地住在學(xué)校,一周難得回家一次。家的擔(dān)子就由母親一個人挑著,里里外外一把手,將家料理得井井有條。
無論是待他和弟弟,還是待父親,母親都極溫柔,她是一個不知道發(fā)脾氣的人,總是一臉溫暖的微笑,將他幼小的心烘得暖暖的。那時的日子十分艱難,糧食總不夠吃,因而米粑便成了奢侈品。即便如此,母親仍每月要蒸一次米粑,給他和弟弟解饞。那米粑是用篩下來的碎米磨成粉做的。這些碎米不好做飯,母親便不辭辛勞,下了工回家后連夜推著笨重的石磨,將碎米磨成粉。推著石磨的母親是疲憊的,油燈下,總有一串串汗珠在她那蠟黃的臉上泛著虛弱的光。但母親的眼神是快樂的,這快樂給了他和弟弟甜蜜的希望,于是他和弟弟會圍著石磨等待著。等待的過程是歡愉的,因為自始至終,都有母親的笑聲相伴。
每一次米粑都是做成六個,又小又薄。米粑蒸熟后,母親會分給他和弟弟每人兩個,剩下的兩個,母親則用手絹小心地包好,連夜送到學(xué)校去,好讓父親吃上還帶著溫?zé)岬拿佐?。母親自己卻從來未嘗過一口自己親手做的米粑。母親說,她不喜歡吃米粑,吃了就反胃。就是這個理由使他和弟弟都相信了,因而也從未堅持讓母親吃過。
但有一天,弟弟在吃米粑的時候,一只大公雞到弟弟手上搶食,將米粑啄了就跑。母親追了好遠(yuǎn)才將米粑從雞嘴里奪下來。但此時米粑已經(jīng)臟了,弟弟嚷著不要,也不愿意吃。母親便用水將米粑洗凈了,自己慢慢地吃起來,她吃得那么投入,那么癡迷,仿佛這米粑是天底下最最美味的佳肴。也就在那一刻,他的眼睛濕潤了,他讀懂了母親那“不喜歡吃米粑”的謊言后面的熾熱的愛。所以后來的日子,每次蒸米粑,他都懂事地、固執(zhí)地要求母親親口嘗嘗。但母親仍然不吃,逼急了,她就說:“我和你爹每人一個,等我給你爹送米粑時,我在路上吃?!?/p>
那時的他已經(jīng)懂事,猜透了母親是在推托,是在說謊。對母親強烈的愛使他固執(zhí)到要親眼看見母親吃過米粑才安心。所以母親再次為父親送米粑時,他堅持跟了去。
一路上,母親的腳步是歡愉而又輕快的。那兩個米粑被她包在手絹里,捂在懷里,似價值連城的寶貝。來到學(xué)校,母親推開父親的房門,卻突然一下子用雙手捂住了他的眼睛。那手絹包著的米粑一下子掉在了地上。母親并沒有去撿它,而是慌忙拉著他的小手就往回走。一路上,腳步沉重地在路面砸出沉悶而又壓抑的回響。他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小心地去問母親,但母親一言不發(fā)。
就在那天晚上,父親隨后也趕回家來了。他看見父親跪下了,他聽到父親說了許多請求原諒的話。母親第一次對父親沒有了笑臉,第一次待父親那么嚴(yán)肅。她好久都沒吱一聲,直到后來才說“離婚吧”,語氣出奇的平靜。
父母就這樣離了婚。父親很快就與鄰村的一個寡婦結(jié)了婚,成了那寡婦拉扯著的三個孩子的父親。他這才隱隱品味出這樁婚事與父親那晚向母親下跪之間的因果關(guān)系。為此,他十分傷心,暗暗地哭了好幾回。但他沒見母親流過淚,母親仍微笑地面對他和弟弟,仍極力將歡樂和幸福傳遞給他和弟弟,一如既往。由這件事,他更加讀懂了母親,讀懂了母親溫柔內(nèi)心里的剛強。
失去父親的家庭生活更加艱難。曾有一段時間,家里的糧食即將告罄。連續(xù)兩天,母親不吃飯,而是看著他和弟弟吃。母親說,煮飯的時候,她已經(jīng)先吃了。他立即明白了這是母親的謊言,就像說“不喜歡吃米粑”是一樣的。那時他已經(jīng)十二歲,讀五年級,已經(jīng)知道關(guān)心母親。他不能讓母親餓肚子,于是他偷偷地跑到生產(chǎn)隊的紅薯地里扒紅薯,扒了一書包,歡天喜地地背回家。他一心以為母親會十分高興,可誰知他平生第一次挨了母親的打。
那一天,母親少有的嚴(yán)厲,打過他之后,母親又抱著他哭了,一邊哭一邊告誡他:“寧可餓死,也不能偷東西,這是一個堂堂正正的人必須具備的品德?!蹦赣H的話對他的觸動很大,他明白了做人的準(zhǔn)則,也更讀懂了母親正直的品性,對母親充滿了欽佩。
但不久后發(fā)生的一件事卻是他萬萬沒有預(yù)料到的,那使自以為十分了解母親的他陷入了迷茫,他開始帶著疑惑的目光審視母親。
那是秋日的一個清晨,他和弟弟還沒有起床,生產(chǎn)隊的隊長就帶著幾個民兵闖進了他的家里,說隊里打谷場上的糧食昨晚被人偷了,他們懷疑是母親所為,要對他家進行搜查。聽了這話,他十分氣憤,他認(rèn)為母親是絕對不會干這種事的,隊長說這樣的話是對母親極大的侮辱。但母親卻表現(xiàn)出了少有的慌亂,她低聲下氣地向隊長央求:“有話等孩子們上學(xué)去了再說吧,別當(dāng)著孩子的面?!庇谑悄赣H催他和弟弟快起床,早早地就打發(fā)他和弟弟去上學(xué)。
走出家門的時候,他意外地發(fā)現(xiàn)門口的地面上灑了好些谷,這些谷像一條線,蜿蜒向遠(yuǎn)方伸展。他順著“谷線”往前走,七彎八拐,竟走進了打谷場。他驚呆了,難道母親真的偷了生產(chǎn)隊的谷?他無論如何不能相信??蛇B著自家與打谷場的“谷線”又是怎么回事?
他沒有去上學(xué),而是折身回家,他想把事情弄清楚。回到家時,母親已被民兵押走了。他趕到生產(chǎn)隊隊部,正看見一個民兵往母親的胸口掛牌子,牌子上赫然寫著四個大字:偷盜分子。這四個字刺激得他幾乎要跳起來,他不顧一切地沖過去,要將那牌子從母親胸口摘下來。生產(chǎn)隊長攔住了他,呵斥他:“你一個小孩子胡鬧個啥?”他大聲叫喊:“我媽媽不會偷東西的,她不會!”隊長冷笑:“我們有證據(jù),不是空口說白話。你一邊去,別妨礙我們工作?!彼麚溥^去拼命搖晃母親:“媽,你告訴他們,你是冤枉的,你是清白的!”母親滿眼是淚,但不敢正視他的眼睛,目光躲閃游離,而后蚊囈般喃喃地說:“媽偷了。”
雖然聲似蚊囈,但聽到他耳里無異于炸雷,他驚呆了,他木訥了,他傻了。
這就是母親,一個說過“寧可餓死也不能偷東西”的母親,一個兒子扒了幾個紅薯都要挨一頓打的母親,一個那么剛強、正直、賢惠的母親,她竟然自己做起了小偷!剎那間,母親的形象在他的心目中垮塌了。
母親被民兵押走了,到村子里游街去了。那“偷盜分子”的牌子在她的胸前刺目地?fù)u晃,她的手上拿著一面銅鑼,每走一步,她就要自己敲一下鑼,喊一聲:“我是小偷?!薄爱?dāng)!”“大家莫學(xué)我的樣!”“當(dāng)!”……
鑼聲刺耳而沉悶,一下一下地響在村子的上空,也一下一下地敲在他的心里,使他的心發(fā)冷發(fā)顫發(fā)緊,不堪忍受的恥辱使他抬不起頭來。
以后的日子,同學(xué)們經(jīng)常恥笑他,說他是“小偷的兒子”,是“小小偷”、“小偷崽子”。只要與同學(xué)偶有不和,他們就會做著打鑼的手勢,一遍又一遍地怪叫:“我是小偷!當(dāng)!大家莫學(xué)我的樣!當(dāng)!”每當(dāng)這時,他除了以打架來維護自己的尊嚴(yán)外,再也找不到洗刷恥辱的方式。一度讓他欽佩、讓他崇敬的母親現(xiàn)在成了一座恥辱的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漸漸長大了,但歲月并沒有掩住母親那小偷的壞名聲。推薦上大學(xué),推薦當(dāng)工人,這一切好事都因為母親的污點而與他無緣。就是找對象時,母親那段歷史也成了姑娘們不愿走近他的障礙。他雖然懂事了,體會得到母親偷糧食也是為了讓他和弟弟能生存下來,但他無法原諒母親為自己帶來的恥辱和陰影。他對母親的感情大打折扣,甚至生出怨恨:如果不是因為母親,自己一定不是這種窩囊的活法。
后來“三線建設(shè)”他主動報名去了鄂西北。他知道那里的條件十分艱苦,但他還是毅然離開了家鄉(xiāng),潛意識里,他是為了走出母親那小偷的陰影,好有一個清白的人生。
在鄂西北,他與當(dāng)?shù)氐囊粋€姑娘相愛,并倒插門當(dāng)了上門女婿。這以后,他就再也沒有回家,他將對家的思念與母親那段偷的歷史一起塵封起來。
日子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他的孩子也長大了,母親一封接一封地來信,說身體不好,恐不久于人世,希望有生之年能再見他一面。他這才匆匆?guī)掀拮觾号s回老家。
回到老家時,母親已溘然長逝,但遺體并未下葬。弟弟說,母親交代,就是死了,也要與他見上一面才能入土為安。這句話使他震撼而感動,忍不住潸然淚下。
一個老頭子在母親的遺體旁長跪不起,看時,竟是已經(jīng)年邁的父親。父親與母親離婚已三十多年,仍對母親如此情深,也著實令他感動。他上前扶起父親時,父親淚如泉涌,向他講述了一段隱藏三十多年的歷史。
原來,當(dāng)年到生產(chǎn)隊偷糧食的并不是母親,而是已經(jīng)離了婚的父親。父親是為了寡婦去偷糧食,因為寡婦的孩子多,食量大,家里的糧食不夠吃,為人師表的父親才做出這種不體面的事。在偷糧的時候,父親被巡夜的民兵發(fā)現(xiàn)了。民兵一路追趕,父親走投無路才躲進了前妻的家里。
“民兵找上門來的時候,我本來打算承認(rèn)糧食是我偷的,但你母親攔住了我,她說,如果我偷糧食,我一定會被學(xué)校開除。那我以后無臉做人不說,失去工作更無法生活。她只是一個農(nóng)民,大不了壞了名聲,對生活沒什么影響。所以你母親攬過了所有的罪責(zé)?!备赣H哽咽著,滿臉羞愧地說:“我負(fù)過你的母親,但你的母親卻以德報怨,為我背負(fù)了近三十年壞名聲,這件事使我一生良心不安。我愧對你的母親呀。后來,我?guī)状握夷隳赣H,要求復(fù)婚,但她堅決地拒絕了。她說,我已經(jīng)傷害過一個女人,如果是人的話,就不要再去傷害另一個……”
聽著父親的敘述,他震顫了。母親呀,三十年來,你為負(fù)心的父親背負(fù)著小偷的黑鍋,遭受世人的白眼,這需要多么廣博的情懷和多么無法思議的堅強啊。孩子誤解你整整三十年了,等到真正讀懂你,已經(jīng)是太遲太遲了?。∷斑恕钡囊宦暪虻乖谀赣H的遺體前,號啕大哭,淚如泉涌。
(阿方)
孩子無罪
日子一天一天靜靜地過去,可我的傷卻始終藏匿在心里那個最敏感的角落,只要輕輕一碰,就會格外痛。
和邱妮認(rèn)識時,我還在上海交通大學(xué)讀研究生。畢業(yè)后,我留在了本校教書。工作三個月后,我就和邱妮結(jié)婚了。因為年齡的關(guān)系,我們都渴望盡快有個孩子??删驮诮Y(jié)婚半年后,學(xué)校派我去德國進修一年,要孩子的事只能推遲了。
“你怎么了?快點告訴我?!?/p>
本以為出國后,我和邱妮的愛會通過鴻雁傳書越發(fā)熱烈、纏綿??赊D(zhuǎn)眼到德國快一個月了,我卻一直沒有收到邱妮的只言片語。
就在我坐臥不安的時候,導(dǎo)師雅克里教授提出讓我再延續(xù)一年學(xué)業(yè),還說我可以以陪讀的理由把妻子接過來。我特別高興,連忙打電話告訴邱妮。邱妮接到我的電話似乎非常吃驚,我大聲地說:“我是爾重!”可她就是不說話,過了一會兒,壓抑不住的抽泣聲從話筒那邊傳了過來。我心一沉,預(yù)感到一定有什么事情發(fā)生了。我問:“你怎么了,快點告訴我?!?/p>
可她還是不吭聲,只是哭個不停。我見問不出什么,忙告訴她可以來德國的事情:“我這就給你辦出國手續(xù),你快點來吧,到我這里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辈涣?,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說:“爾重,你忘了我吧。我不會去德國的。我要和你離婚?!蔽翌D時感到一陣眩暈,腦海里第一個念頭就是她有了外遇。我逼問她是不是心里有了別人,長久的沉默后,她說:“就算是吧,是我對不起你?!?/p>
妻子的為人我還是了解的,我不相信她會是那種耐不住寂寞的女人。而且,為什么她告訴我這一切時會那么悲痛?三天后,我再一次給她打電話,誰知她一聽是我的聲音,立刻就把電話掛了。我把電話打到她姐姐那里,她的姐姐也只是哭,并且告訴我邱妮離開我的決心已經(jīng)下定了,要我不要再去打擾她。
我終于斷絕了和邱妮的聯(lián)系,但心里卻感到萬分失落。1997年9月,我接受了延續(xù)一年學(xué)業(yè)的條件,繼續(xù)留在德國。日子一天一天靜靜地過去,可我的傷卻始終藏匿在心里那個最敏感的角落,只要輕輕一碰,就會格外痛。
我悄悄回到了上海
我心無旁騖地投入到學(xué)習(xí)和研究中,終于提前三個月修滿了所有的學(xué)分。1998年6月,我沒有通知任何人,悄然回到了上海。我要去找邱妮,看看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原來的家還保留著我們結(jié)婚時的布置。只是,家里遍布灰塵,顯然許久沒有人住過了,我向邱妮的姐姐家走去。她姐姐見到我時,甚至來不及吃驚,淚水就流了下來。她說:“我以為你再也不會來找我們了呢?!彼业母觳沧讼聛?,“是邱妮命不好,就算你不要她,我們也不能說什么?!本瓦@樣,姐姐向我講起了事情的原委……
原來,就在我出國一個星期后,邱妮在一次上夜班的途中被三個歹徒強奸了。事發(fā)后的第二個月,她發(fā)現(xiàn)自己竟懷孕了,她去醫(yī)院想打掉孩子,可沒想到的是,醫(yī)院說她因為先天性的原因根本不能做流產(chǎn),否則就會誘發(fā)習(xí)慣性流產(chǎn),以后將再也無法生育。最要命的是,邱妮不知道這個孩子是在我出國前留下的,還是歹徒的孽種。萬一是我的孩子,打掉以后就不可能再有生育的機會了。左思右想,邱妮決定把孩子生下來以后再跟我離婚:如果是我的孩子,她會用后半生將孩子撫養(yǎng)長大,有了這個愛情結(jié)晶的陪伴,她將不會再覺得寂寞,如果不是我的孩子,也不會對我造成什么拖累,她會帶著孩子悄悄離去……
然而,孩子出生后,邱妮只看了她一眼就當(dāng)場暈了過去——孩子一點兒也不像我!還在月子里,邱妮就抱著孩子去驗了血型。我和邱妮都是B型血,孩子的血型卻是AB型,她果然是邱妮被強暴后留下的苦澀果實。
那個孩子叫點點
邱妮的姐姐講到這里,我早已淚流滿面。走進邱妮的房間,最先進入我眼中的就是那個孩子:一個不滿一周歲的女嬰,眼睛閉得緊緊的,正睡得香甜。孩子的鼻梁很低,這和我們都不一樣。這殘酷的事實讓我不由得攥緊了拳頭,淚水再一次涌了出來。
就在這時,邱妮進門了。一見到我,她就呆呆地站在那里,眼睛里滿是辛酸、愧疚、痛苦……久別重逢,誰想到竟然會是這樣的情形。我走上前去,滿身疲憊地想擁她入懷,可是她躲開了。她用探求的眼光望著我,我重新拉住她,把她的頭貼在我的胸口。我說:“是我的錯,我沒有保護好你,求你跟我回去吧?!彼臏I水如同洪水決堤般涌出。她使勁抱住了我,把淚水盡情地灑在了我的胸口。
一個月后,邱妮跟我回到了學(xué)校的新家。邱妮帶著孩子的歸來讓我明顯地感到了同事們疑惑、復(fù)雜的目光,這令我萬分尷尬。于是我盡量避開人多的場合,即使走在路上,也總是低著頭,怕撞見熟人。
孩子在一天天地長大,邱妮所表現(xiàn)出的母愛的天性只能讓我感到慚愧,因為我不喜歡見到這個孩子,并且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對她的厭惡越來越深。邱妮給她取名叫點點,讓孩子跟著她姓邱。
她叫我時總是怯怯的
轉(zhuǎn)眼間,點點已經(jīng)3歲了。平常,她叫我爸爸,但我答應(yīng)得并不痛快。她似乎也感到了我是一個不那么愛她的人,她害怕我。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她叫我時似乎總是怯怯的。能叫邱妮做的事,她絕對不會來找我。我承認(rèn),點點一叫我爸爸,我的胃立刻就抽搐起來,異常難受。好在我的工作總是很忙,有無數(shù)的借口可以泡在實驗室里。
2000年10月的一天,邱妮起床遲了,她叫住我,想讓我送點點去托兒所。點點站在邱妮的身后,小手抓著邱妮的衣服仰起臉企盼地看著我。我?guī)缀跸攵紱]想,就皺起了眉頭。那一剎那,我看見點點慌亂地低下了頭,淚水含在了眼睛里。邱妮也注意到了點點的表情,她輕輕地嘆口氣,把孩子抱在了懷里,對我說:“我去送她吧?!蔽业淖鞆埩藘上拢瑓s什么也說不出來。
孩子趴在邱妮的肩頭,把手指含在嘴里,默默地看著我。我機械地?fù)P起了手,朝她揮了揮,沒有想到的是,這一個小小的動作,竟讓點點突然煥發(fā)了熱情,她高興極了,沖我晃著小手。大聲地喊道:“再見,爸爸,再見!”我的心猛地一顫。那天,我的耳朵里一直回響著點點和我說再見的聲音。
下午一下班,我便早早地來到了托兒所。我趴在窗戶上向里張望,見點點正蹲在教室的一角認(rèn)真地擺著積木。老師見我面生,走出來問我是誰的家長。這時,點點聽見了我的聲音,她轉(zhuǎn)過了頭似乎不敢相信地看著我。老師叫她的名字后,她又高興又扭捏地走了過來,好像很不好意思。
那晚邱妮回來時,表情是那么驚喜,她問點點:“是爸爸接你回來的嗎?”點點看著我,一臉興奮地點點頭?!鞍职趾貌缓茫俊鼻衲輪??!昂茫 秉c點響亮地回答,我一言不發(fā)。我知道,我應(yīng)該對點點好一點,她畢竟只是個孩子?!昂⒆訜o罪!”我聽到了這震撼心靈的聲音。它超越了一切狹隘的情感洶涌而來。
導(dǎo)師的故事
2001年夏天,邱妮到醫(yī)院做檢查,醫(yī)生告訴她可以再次懷孕了。她把這個消息告訴我時,我特別高興。邱妮為了讓點點有心理準(zhǔn)備,問點點是否愿意再要個小妹妹或者小弟弟,點點高興地說:“愿意!愿意!”
這時的點點,已經(jīng)4歲多了。雖然我對她的態(tài)度有所緩和,但她的身世始終是壓在我心頭的一塊大石頭。因為有我這樣一個嚴(yán)厲有加、溫和太少的“父親”,她一直很乖,也很懂事。但孩子頑皮的天性總是壓抑不住的。每當(dāng)她做了什么錯事,我就發(fā)現(xiàn)自己很難容忍,往往會暴跳如雷,不肯輕易原諒她。等風(fēng)暴過后,我往往又會感到痛苦并自責(zé),因為我知道,我傷害的不僅是孩子,還有邱妮。
這時候,我在德國學(xué)習(xí)時的導(dǎo)師雅克里教授來我們系里講學(xué)。面對雅克里,我覺得我有了傾訴的欲望。之所以想對他說,一是因為他來自異邦,而且很快就會離開;二是因為他充滿愛心,絲毫沒有架子,在德國時給了我很多的關(guān)懷和幫助。
雅克里靜靜地聽我講完了故事。待我平靜一些后,他握住我的手說:“李,我想給你講一個真實的故事?!?/p>
他講的是德國二戰(zhàn)以后的事情:一個納粹戰(zhàn)犯被處決了,他的妻子因為無法忍受眾人的羞辱,吊死在自家的窗戶外面。第二天,鄰居們走了出來,一抬頭,就看見了那個可憐的女人。窗戶開著,她兩歲大的孩子正伸出手向懸掛在窗框上的母親爬著。眼看另一場悲劇就要發(fā)生了,人們屏住了呼吸。這時,一個叫艾娜的女人不顧一切地向樓上沖去,把孩子救了下來。她收養(yǎng)了這個孩子。而她的丈夫,就是因為幫助猶太人而被這個孩子的父親當(dāng)街處決的。街坊鄰居們沒人理解艾娜,甚至沒有人同意讓這個孩子留在他們的街區(qū),他們讓她把孩子送到孤兒院或者把孩子扔掉,艾娜不肯。于是便有人整日整夜地向她家的窗戶扔穢物,辱罵她。她自己的孩子也對她不理解,他們動不動就離家出走,還伙同同伴向母親扔石頭??墒?,艾娜始終把那個孩子緊緊地抱在懷里,她說得最多的話就是:“你是多么漂亮啊,你是個小天使。”
漸漸地,孩子長大了。鄰居們的行動已經(jīng)不偏激了,但是還常有人叫他納粹,同齡的孩子都不跟他玩。他變得性格古怪,常常以破壞他人財產(chǎn)為樂。直到有一天他打斷了一個孩子的肋骨,鄰居們瞞著艾娜把他送到了幾公里外的教養(yǎng)院,半個月后,幾乎都快發(fā)瘋的艾娜終于找回了孩子。當(dāng)他們再一次出現(xiàn)在憤怒的鄰居們面前時,艾娜緊緊地護著孩子,嘴里喃喃自語:“孩子無罪?!?/p>
孩子就是在那時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痛哭流涕,悔恨萬分。艾娜告訴他,他可以做的最好的補償就是真心地幫助大家。從此以后,他發(fā)憤圖強,樣樣事都做得很好。最主要的是,他變得非常關(guān)心他人。中學(xué)畢業(yè)時,他收到了這一生最好的禮物——他的鄰居們每家都派了代表來觀看他的畢業(yè)典禮。
“那個孩子就是我?!毖趴死镎f,他的眼里飽含著淚水,“孩子無罪。李,你不能讓這件事毀了孩子,也毀了你自己的一生?!毖趴死锏氖趾軠嘏N液喼辈桓蚁嘈盼宜牭降?!
“為了報答母親,在我成家后,我收養(yǎng)了一個殺人犯的女兒。艾娜知道后非常高興,她說:‘所有的生命都應(yīng)該得到尊重。孩子無罪!’”
我感動得說不出話來。雅克里有一個女兒,還有兩個兒子。在我的印象中,他對女兒蓮娜的寵愛遠(yuǎn)勝過兒子,而蓮娜似乎也比哥哥們同他更親近些。
“蓮娜知道她的身世嗎?”我問,“知道,她的親生母親還在,因為得了艾滋病,快要死了。我們常帶她去看她的母親?!?/p>
我低下了頭,感到心中有了一層新鮮的壓迫。我從不知道,在經(jīng)歷過巨大痛苦的磨礪之后,人的感情竟能達(dá)到如此完美、如此感人的境界。
我給點點改了名字
那個晚上,我對邱妮說:“我們年紀(jì)已大,你身體又不好,生產(chǎn)時說不定還會有危險,我們還是不要孩子了吧。”她看著我,滿臉的困惑。我說:“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講完后,我和邱妮緊緊地?fù)肀г诹艘黄?,我們知道,我們的家不會再風(fēng)雨飄搖了。
2002年冬天,為了讓點點有一個更好的成長環(huán)境,我應(yīng)邀來到武漢一所高校任教,我們舉家離開了上海。在沒有熟人了解我們、認(rèn)識我們的嶄新城市,我可以不用再顧及那些奇奇怪怪的眼光,大笑著將點點舉過頭頂,讓她坐在我脖子上尖叫。而且,我給點點改了名字,叫李蓮娜,點點做了她的小名。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會用自己所有的努力讓點點忘記我曾經(jīng)是個不合格的父親,我會讓她在快樂與幸福中長大。我知道,這才是邱妮最想看到的幸福生活……
(陳智勇)
母親的“兇”與“狠”
我哭著說我做不好菜,她又拿起鍋鏟打我,還罵我:你托生干什么,這不會做,那不會做,還不如當(dāng)個豬狗畜生……
我清楚地記得,在我9歲以前,我的爸爸、媽媽都把我視若掌上明珠,我的生活無憂無慮,充滿了歡樂。但自從我母親和父親去了一趟武漢的某醫(yī)院后,我的生活就大不如前了。
冷眼相向
父母回來的時候是在晚上。說實在的,在我幼小的心靈中,我最喜歡的是媽媽。每次媽媽從外地回來,我都會嬌模嬌樣地跑上去,張開雙臂撲到她懷里要她抱,雖然我9歲了,可依然如此。然而這次媽媽不僅沒像以前那樣攬我到懷里,撫摸和親我,反而板著一張臉,像沒看見我似的,她借著我奔過去的力量,用手將我扒拉開,把我扒到爸爸的腿跟前,她卻徑直往房里去了。我頓時傻了眼。
打這以后的幾天里,無論我上學(xué)回來,還是在家吃飯,媽媽見到我總是陰沉著臉,即使她在和別人說笑的時候,我擠到她跟前,她臉上的笑容也立刻就像肥皂泡一樣消失了。
打罵相加
媽媽第一次打我,是在她回來的十多天之后。
那天中午我放學(xué)回來,媽媽竟然沒有做飯。我以為媽媽不在家,便大聲地喊媽媽。這時媽媽披散著凌亂的頭發(fā)從房里走了出來,惡聲惡氣地罵我,并掐著我的胳膊把我拖進屋里,要我自己燒飯。我望著一臉兇相的媽媽,嚶嚶地啜泣起來。哪知媽媽竟然拿起鍋鏟打我的屁股,還惡狠狠地說:“不會燒,我教你!”她見我不動,又揚起鍋鏟把打了我一下,這時我發(fā)現(xiàn)她已氣喘吁吁,好像要倒下去的樣子,我開始有點兒自責(zé)了,也許是我把她氣成這樣的呢,忙按照她的吩咐,淘米、洗菜、打開煤氣罐……
這樣,在她的“命令”下,我第一次做熟了飯。
更使我不理解的是,她還挑唆爸爸少給我錢。以前我每天早餐是1元錢,中餐是1元錢,從那一天起,她將我的早餐減為5角錢,中午一分錢也不給。我說我早晨吃不飽,一天早晨我起碼要吃兩個饅頭。她說原來她讀書的時候,早餐只有2角錢。她還說餓了中午回來吃得才飽些,吃得才有滋味兒些,以后只給5角錢,叫我別再癡心妄想要1元錢。至于中午那1元錢,更不應(yīng)該要,要去完全是吃零食,是浪費。這樣,我每天只能得到5角錢了。特別是中午,別的小朋友都買點兒糖呀、瓜子兒呀什么的,而我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一邊咽口水。打這起,我恨起了媽媽,是她把我的經(jīng)濟來源掐斷了,是她把我和小朋友們隔開了。
我的苦難遠(yuǎn)不止于此。由于爸爸在外地工作,我只能和媽媽在一起。有好幾次,我哭著要跟爸爸一起走,爸爸撫摸著我的頭安慰我,他說他正在跑調(diào)動,還有一個月,他就能調(diào)回來了。
不能跟爸爸走,在家只得受媽媽的擺布了。又過了一段時間,媽媽她竟連菜也不做了。我哭著說我做不好菜,她又拿起鍋鏟打我,還罵我:你托生干什么,這不會做,那不會做,還不如當(dāng)個豬狗畜生。在她的“指導(dǎo)”下,我又學(xué)會了調(diào)味,主要是放油鹽醬醋,還有味精。
爸爸只用很短的時間就把調(diào)動跑好了。那天,他一回來就催促媽媽住進了醫(yī)院,他也向單位請了長假。
欲哭無淚
媽媽住進醫(yī)院的第一個星期天我去探望她。她住在縣人民醫(yī)院的傳染病區(qū)。到病房后我看到媽媽正在輸液,而她已經(jīng)睡著了。
爸爸輕輕走上前去,附在她的耳邊說我來看她了。她馬上睜開了眼睛,并要爸爸把她扶起來坐好。開始時她的臉上還有一絲笑意,繼而臉變得烏黑并用手指著我:“你給我滾,你快給我滾!”
我本來就恨她,霎時,我想起了她對我的種種苛刻,馬上頭一扭,氣沖沖地跑下了樓。我發(fā)誓今生再不要這個媽媽。
三個月后媽媽死于肝癌。葬禮上,我沒有流一滴淚。接靈的時候,要不是爸爸把我強按著跪在地上,我是不會下跪的。
繼母恩情
三年后,我有了繼母。
盡管我的繼母平時不大答理我,但我總覺得她比我的生身母親好。
關(guān)于我的早餐問題,那天我偷聽到繼母和我爸爸的談話。我爸爸堅持每天給我1元錢的早餐費,可繼母說孩子大了,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每天給他2元錢的早餐費吧。第二天,我在拿錢的地方果然拿到了2元錢。
我開始喜歡我的繼母了,除了她增加了我的早餐費這一層原因外,還有另一層原因:我每天放學(xué)回家,不用燒火做飯了。有時繼母因工作忙,提前上班去了,她總給我留下飯和菜。有時盡管是剩菜,但我一點兒怨氣也沒有,比起我的生身母親在世時,那種冷鍋冷灶的景象不知要強多少倍。
我討繼母的歡心是在她一次得了感冒時,那天她燒得不輕,我去給她找了醫(yī)生,看過病、輸過液后,她精神略見好轉(zhuǎn)。之后,她強撐著下地做飯。我攔阻了她,親自動了手。這天,我拿出生身母親教給我的招式,給她熬了一碗魚湯,隨后做了兩個她喜歡吃的菜,樂得她笑瞇瞇的。晚上,當(dāng)我上完晚自習(xí)回家,繼母在爸爸面前贊揚我是一個聰明乖巧的孩子。
母愛深長
轉(zhuǎn)眼我已15歲了。1998年的7月,在中考中,我有幸考上了縣里的名牌中學(xué)。爸爸高興,繼母也高興。但爸爸犯了愁,因為手頭的錢有限。但繼母卻說,沒有錢先挪挪,哪家沒有個事兒,伢兒只要能讀上書,要多少錢我來想辦法。
繼母說著話的當(dāng)兒,爸爸突然拍拍腦門兒,說他記起了一件事。他馬上進屋去,從箱子里拿出一個兩寸見方的鋁盒,鋁盒上了鎖,他對繼母說,這是先妻生前留下的。他馬上把我喊來跟我說:“你媽媽臨終前有叮囑,這個鋁盒非要等你上高中才打開,否則她到陰間也不能饒恕我?!?/p>
我搖搖頭,轉(zhuǎn)身便走,哪知爸爸用命令的語氣叫我回來。他說你媽生前撫養(yǎng)了你一場,一泡屎一泡尿多不容易?無論你多么恨她,你都應(yīng)該看一看。這時繼母也發(fā)了話,說我爸爸說得對。無奈,我接過了鋁盒,走進自己的房間。開鎖的鑰匙我媽媽死前丟棄了,她要我砸開或撬開它。我找來一把鉗子,不費吹灰之力就扭開了那把鎖。
鋁盒內(nèi)有寫滿字的紙,紙下是一張儲蓄存折。我展開紙,熟悉的筆跡跳入了眼簾:
兒:
當(dāng)你讀到這封遺書的時候,媽已經(jīng)長眠地下六個年頭了。如果媽媽果真有靈魂存在,那就算是媽媽親口對兒講了。
你還記得吧,當(dāng)我和你爸從武漢回來的那天,你撒嬌地向我撲來,我覺得我兒太可愛了。我正想把我兒抱起來好好親親,但一想起那天在醫(yī)院檢查的結(jié)果,媽媽的心顫抖了。媽得了絕癥啊。在武漢時,你爸非要我住院,我首先想到的就是我兒,我兒還小,所以我沒住。
媽將不久離世,可我兒的路才剛開始。我以前太溺愛我兒了,兒想要什么,媽就給什么。我擔(dān)心如果我死后,我兒不會過日子,會拿媽和繼母相比較,那我兒就壞事了。因此,在武漢我就拿定主意,我要想辦法讓我兒恨我,越恨我越好。
媽怎舍得打我的兒喲!兒是娘心頭的一塊肉,你長到9歲,媽沒有用指頭彈我兒一下??蔀榱俗屛覂鹤约簳鲲垺⒆约簳^日子,媽抄起鍋鏟打了我兒??僧?dāng)你去淘米的時候,媽進屋流了長長的淚水……
我知道我在世的時日不多了,為了多看一眼我兒,我每天半夜起來服藥的時候,就在兒睡的床邊坐上幾個小時,摸我兒的頭、手腳,直到摸遍全身……特別是有兩次我打了我兒的屁股,我半夜起來特地看了打的位置,雖然沒有青紫,但我還是摸了一遍又一遍。
兒啊,我死前你的外婆籌集到5000元錢,送來給我治病。我想現(xiàn)在讀書費錢,特別是讀高中、大學(xué),所以我就托人偷偷地把這筆錢存下了。你的外婆幾次催我買藥、買好藥治病,我都推脫了,有時還違心地說已經(jīng)買了新藥?,F(xiàn)在,這筆錢包括利息在內(nèi)能不能交夠讀高中、大學(xué)的學(xué)費?要是交不夠,我兒也大了,可以打工掙錢了……
讀完媽媽的遺書,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我終于明白了媽媽的冷眼、打罵、無情,那全是為了我今后的自強自立?。?/p>
我痛哭失聲,沖出家門,爸爸、繼母尾隨我而來。我邊跑邊哭邊喊——我的好媽媽呀!一直喊到我媽媽的墓旁。
在媽媽的墓前,我長跪不起……
姐姐
姐姐沒過初五就回東莞了。蘆花說,枝子可傻了,有輕巧的來錢道兒她不干,偏偏去電子元件廠累死累活……他知道輕巧的掙錢道兒是什么,砰地關(guān)上門。
一
他上高一那年,姐姐參加了高考。在等待結(jié)果的那些日子,姐姐顯得憂心忡忡。他知道,考上考不上,都不是個快樂的結(jié)果。家里實在太窮了,供姐姐上到高中,已經(jīng)是個奇跡了。事實上,姐姐為了能上學(xué),幾乎用盡了全力。
在別人都拼了命學(xué)習(xí)時,姐姐卻去鎮(zhèn)上批發(fā)了很多小食品,拿到各個寢室去賣。而夜深人靜時,姐姐就站在女生宿舍廁所昏暗的燈下學(xué)習(xí)。
這些是他聽班里的女生說的。聽到這些話時,他的臉火辣辣的,仿佛姐姐做了什么丟臉的事。再回家,走那條長長的山路時,他便不理她,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任她在后面大聲叫也不回頭。
那個暑假,姐姐除了做家務(wù)外,都是在繡一個門簾,五彩線是從姑姑家找來的,門簾是父親穿破了的舊襯衫剪的。姐姐手很巧,描花繡鳳,末了,還在右上角繡上了“理想之花”四個字。他知道姐姐最大的理想就是考出去,上大學(xué)。姐姐常常會瞇著眼,望著彎彎的山路對他說:“將來我要坐在很干凈的辦公室里工作,我會有很多書,還有,我會把爸媽還有你都帶出去……”
他撇了撇嘴,說,我干嗎要你帶出去。姐姐摸了他的頭笑,是啊,我弟有志氣,人家自己沒準(zhǔn)就到外國去了呢!
姐姐不漂亮,鼻子兩邊星星點點散布著雀斑,眉眼只能算是清秀,卻有著烏黑的長辮子。姐姐說這番話時,眉眼間全是對未來的憧憬。他笑著說:“姐,你怎么那么傻??!”
二
姐姐的通知書還是來了,盡管是個小小的師范,卻是這個村子的第一個大學(xué)生。姐姐捧著通知書就開始哭,并從那一刻開始絕食,任誰勸也不聽。
那些日子,他是恨姐姐的。他知道,如果姐姐去上大學(xué),他就得退學(xué),繁花似錦的前途就沒了。學(xué)個師范,當(dāng)個孩子王,自己顧得上自己就不錯了,還帶父母和他走出這個小山村,簡直就是笑話!所以,他堅信自己才是這個家的救世主,只有他才應(yīng)該去上大學(xué)。所以在姐姐絕食的那段日子,心里再怎么翻江倒海,他都不說“讓姐姐去吧,我來供她”這句話。
父親有一天吃飯時,突然把碗摔到地上,然后蹲到地上嗚嗚地哭了起來。母親一邊抹眼淚一邊說:“枝子,你這是想逼死你爸你媽呀?”姐姐“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良久,她說:“媽,我可以自己供自己,兩年以后,我還可以供弟弟。我保證。”
母親沒命地打過去,“供你這么大還供出冤家來了,你怎么就不能聽聽你爸你媽的話呀?”
姐姐沒有上成學(xué)。她跟著村里的女孩兒去了那個叫東莞的小城,他隱隱約約地知道村里的女孩兒在那里做什么,但他卻不敢細(xì)想,因為他只能低頭看自己腳下的路,他不敢也不能心有旁騖,他拼了命往那條叫成功的路上擠。他想,將來有了錢,他會好好報答她,一定。
春節(jié),村里的女孩兒花枝招展地回來,大包小包的恨不得把商場都搬進村里來一樣。只有姐姐還是拎著離家時的那個三角兜,里面裝著兩件換洗的衣服。姐姐的手起了很多繭子,洗手時,他看到她疼得直咧嘴。
母親去了隔壁二嬸家回來,臉上的笑就像被秋風(fēng)掃了一樣,無影無蹤了。她說:“隔壁的蘆花給她媽買了金戒指,還給家里拿了5000塊錢?!?/p>
姐姐張了張嘴,好像想說什么,卻又沒說。他看見她眼里漸漸充了些淚水,他叫了聲媽,母親才停止嘮叨。
三
姐姐沒過初五就回東莞了。蘆花說,枝子可傻了,有輕巧的來錢道兒她不干,偏偏去電子元件廠累死累活……他知道輕巧的掙錢道兒是什么,砰地關(guān)上門。他捂上了耳朵,村人是笑貧不笑娼的。心里不愿意姐姐做那種事,卻也隱隱地希望姐姐拿更多的錢回來,只有那樣,他上大學(xué)的希望才可能更大一些。
姐姐一去再無消息,沒有信寄回來,也沒有電話打回來,只是匯款單一張一張地郵回來。他看到匯款單上姐姐一筆一畫極認(rèn)真的字,會想起這個叫枝子的女孩兒原本是他的血肉至親,原本不用承擔(dān)生活的重?fù)?dān)的,可是他除了死命地讀書外,不知道能做什么。錢依舊很少,幾百塊,于是他知道姐姐仍在做苦工,心里有些踏實,也有些抱怨。
可是高考前一個月,他回到家時,看到姐姐坐在院子里,穿著素凈的T恤,臉色蒼白。母親屋里屋外摔盆摔碗的,父親陰陰地坐在窗下,姐姐很努力地笑著叫了聲小樹。
他說,姐,你咋回來了?
父親甕聲甕氣地說,咱們家咋就這么倒霉呢!于是他知道了,姐姐在那個廠里被工頭看中了,三番五次地要包姐姐做二奶,姐姐不肯,于是那人發(fā)了狠,說,那你就別想在這里混,不然抓了你,可就沒好果子吃了……
他回屋,看那永遠(yuǎn)也看不完的書。淚卻順著他的面頰不停地往下流,浸濕了書本上的字,他有些動搖了,這樣換來的大學(xué),真的那么可貴嗎?
姐姐像犯了什么錯一樣,屋里屋外收拾著,一刻也不閑著。他極少與姐姐說話,他不知道怎么面對姐姐。
很快姐姐就嫁掉了。男方家給彩禮,男人也還說得過去,那么對姐姐來說還能要求什么呢?
姐姐離開家那天哭得很厲害。他說,姐,你是去過好日子,哭啥?姐姐說:“小樹,你一定要考上大學(xué)。”
四
后來的很多時間,他都在想:如果當(dāng)初上大學(xué)的是姐姐,生活又會是什么樣呢?可是那時的他像著了什么魔,顧不了別人,上大學(xué)那個人一定要是他。再加上父母的偏心,姐姐注定是被犧牲的那一個。
像打工時一樣,姐姐極少回家?;丶視r,他也都恰好沒在。斷斷續(xù)續(xù)聽母親說姐姐送來什么什么,卻從沒聽說那個他叫姐夫的人上門。
接到通知書后,姐姐回來了,依舊是瘦,頭發(fā)枯黃得像干草。他說,姐,怎么好日子也養(yǎng)不胖你呀?姐姐依舊笑得很勉強。他看到她的額頭上有一道疤,他問怎么回事。姐姐說,頭暈,撞墻上了。
她粗糙的手一遍遍地摸索那張通知書,說,咱家終于出大學(xué)生了。臨走,她把500塊錢放進了母親的手里,叮囑說別讓那人知道,他的心咯噔一下,便想,或許她過得并不幸福。
多姿多彩的大學(xué)生活很快淹沒了他的多思多慮。他的前面是知識鋪成的金光大道,很多寒門學(xué)子借此改變了命運,他也要那樣。盡管苦些,但心里是從沒有過的充實。姐姐在他的眼里,在他的心里,越來越遠(yuǎn),仿佛是個不相干的人了。
過年回家,看到隔壁妖嬈的蘆花,他才問母親姐姐怎么樣。母親嘆了口氣,撩起圍裙擦了擦眼睛。
“你姐走了!喝藥了。那個該天殺的從你姐過門就打她,說咱家花了他的錢,說他買下了她……你姐忍氣吞聲,后來,他領(lǐng)別的女人回來……你姐一氣之下……”
他的頭“嗡”的一聲,轉(zhuǎn)身沖到門外,抄起房檐下的鐵鍬,要去打死那畜生。那是唯一的一次他為姐姐挺身而出。
母親跑出來,一把抱住他。小樹,你就別讓媽再操心了……
他蹲到地上,失聲痛哭。
就這樣,姐姐徹底走出了他的視線,甚至他都沒去看看那個埋了姐姐的黃土包。他對自己說,也好,她在這世界上受的苦太多了。
于是,他繼續(xù)低頭趕他的路。他上完了大學(xué),留在了城里,成了朝九晚五穿戴整齊的白領(lǐng),喝卡布奇諾,穿商務(wù)休閑裝,與同事們說著時事看著娛樂新聞,或者泡在網(wǎng)上關(guān)心著紐約股市、“神六”上天……日子晃晃悠悠地過著,仿佛從沒有過那樣一個女孩兒在花季為他遠(yuǎn)走他鄉(xiāng),仿佛從沒有過那樣一個女孩兒堅持清白地用勞動換錢供他上學(xué),仿佛這世界上從沒有過一個叫枝子的女孩兒在花季凋零。直到有一天,他做了個夢,夢里姐姐坐在窗明幾凈的寫字樓里,時尚,陽光。
他從夢里醒來,關(guān)于姐姐的記憶鋪天蓋地地涌來,那一刻,他淚流滿面……
等
母親一輩子都在望穿秋水、無休無止地等!
眼前一片潔白,云非云,霧非霧,似涌煙,似團絮。母親飄飄忽忽地立于氤氳漾漾中,她,不是近年的白發(fā)蕭蕭,不是近日的病骨支床,她,滿頭青絲,嫻雅淑靜,若悲若喜。我忍不住喊了一聲:“娘——”
猛然驚寤,但見窗外天晦云暗,彎月斜掛。我恍然明白:這是因為母親剛剛故去而凝想成夢,不禁失聲而哭。大姐忙奔過來撫慰,又忍不住相持一慟,淚如雨下。
慈父長逝,四易寒暑。母親又疾患纏身,藥石無救,日漸衰弱。8月20日,母親開始神志不清,靜脈難以進針。大姐忙給遠(yuǎn)在長治的大哥拍去急電。兩日之內(nèi),杳無回音。我們正急如熱鍋上的螞蟻時,大哥的長途電話來了。剛聽他在那邊說了幾句,大姐就怒不可遏地嚷道:“你醫(yī)院太忙?等娘確實不行了再回?你要來就來,我不再打電話了,我沒法確實……”
我連忙搶過電話,哽咽道:“娘回天無力啦!她像在等你。來見最后一面吧!”
一天后,大哥風(fēng)塵仆仆而歸。母親居然又清醒了,一一認(rèn)出繞床而立的子女,對大哥講的諸事安排,準(zhǔn)確無誤地以點頭、搖頭置可否,旋即昏迷。大家嘆道:“娘果然是等她大兒!”
大哥十五歲離家進濟南讀育英中學(xué),醫(yī)學(xué)院畢業(yè)后志愿去太行山兵工廠。母念長子,卻從不曾要求大哥歸鄉(xiāng)孝親。七年前父親病重時,大哥終于決心回魯,偏偏晉東南地區(qū)抵死不放。父親逝后,數(shù)日,大哥在母親榻前長跪叩別,母親手撫兩鬢染霜的長子,含淚笑道:“娘心里高興,終究是山西那醫(yī)院離不了我光兒!”
“娘的情況就這樣了?!贝蟾珀幊林槪愿赖苊萌胱塘亢笫?。
我氣憤他的冷靜,尤不能忍受母親一息尚存而言“后事”,目眥欲裂,卻不忍頂撞年近花甲、千里歸來的大哥。遂冷冷地說:“怎么議后事?你們做兒子的還缺一個人呢!”
大哥前腳進門,三哥后腳離去。他工作的檢驗所委婉地商請他去開會,有關(guān)升國家級的會,主管高工必須參加。三哥猶豫片刻,眼圈紅紅地登車而去。
啥時候了還顧得上開會?離了誰地球不轉(zhuǎn)哪?我在心中抱怨,三哥走時卻一聲不敢吭。我也不忍心指責(zé)他。母親住院,三哥每天下了班不吃飯,先去醫(yī)院送飯,見母親多吃一口輒高興得像撿了金元寶。我只是可憐母親:這時候了,還得等!
母親一輩子都在望穿秋水、無休無止地等!
1952年,三哥和大姐去外地上學(xué)。十一歲的三哥連行李卷都扛不動,母親硬是攆他去趕火車。放假那天,恰火車晚點,母親倚門望兒,泥塑木雕一般。兩年后,我求學(xué)濟南。郵遞員對街坊說:“馬大娘把那個掐了頭不夠一碟子的小妮轟到濟南上學(xué),自家天天等信!”
幾年前我因兒子所在的學(xué)校課業(yè)抓得不緊,欲送他去我母校苦讀,又因母校素有“青州集中營”之稱,怕兒子吃不了苦。正首鼠兩端,讓母親好頓數(shù)落:“你一向愚拙!養(yǎng)只貓都慣得它跳著鼻子上臉。這么大的小伙子圈到家里心肝兒肉!你讓他去闖!苦不煞的孩子,餓不死的狼!”兒子順利地升入大學(xué),我也備嘗離思之苦。不禁聯(lián)想,當(dāng)年母親同時把七個子女送往天南海北時,是何心情?
1965年夏,大哥在巍巍太行山行醫(yī),二哥在塞上白云下執(zhí)教。兩個妹妹分別在哈爾濱和青島上大學(xué)。我和大姐、三哥由山東大學(xué)分配外地。一人一個舊木箱,一日之間各西東。父親正巧進京開會,九口之家只留下剛查出冠心病的母親煢煢孑立。那才真叫“傻得不透氣”。父母子女,竟無一人思及請求照顧,哪怕留一人在父母身邊。那年月,誰把“我”、“我家”、“我父母”抬出來,必為同學(xué)側(cè)目;那年月,“祖國哪兒需要哪兒就是我的家”,不僅是熱血青年,而且是白發(fā)父母的行動。我們不但不以遠(yuǎn)離桑梓為苦,還因為被到更苦的青藏、新疆去的勇挑重?fù)?dān)的同學(xué)捷足先登而抱愧!
度日如年地到了27日晚飯后,母親的血壓降至50/30。幾位醫(yī)生斷言:熬不過今夜了。眼睜睜看著賜予自己生命的萱堂生命之火明明滅滅,兄妹們淚眼相看,魂魄若失。
三妹瑞真忽然面露難色,吞吞吐吐地說:“明天……是我新學(xué)年第一課……”
我像當(dāng)頭挨了一棒。雖然我把母親臨危時大哥忙心臟手術(shù)、三哥開電子會,視為不近人情,我卻深知,到點進課堂對于教師是神圣的。即便我這個欣賞孟德之通脫、五柳之超然、叔夜之倨傲的人,也從不敢在上課時“灑脫”地遲到一次。當(dāng)然,調(diào)課也允許,但需要經(jīng)系教學(xué)秘書同意且提前一天通知學(xué)生。要命的是,離山東工業(yè)大學(xué)89—90學(xué)年第一堂課只剩12小時了!
兄姊們連忙催三妹返校,囑她靜下心熟悉講稿,叮嚀:“路上騎車小心!”
三妹眼含熱淚,擰了毛巾輕輕為昏迷的母親拭面。然后,幾步一回頭地走了。
三妹走后我才想起,她難道不能請人代課?此情此景,哪位同事都肯挺身相助。轉(zhuǎn)而一想,刻意自苦,咬牙盡責(zé),才符合三妹一向為人。
1958年,父親接到周總理任命到省供職,闔家遷濟。中學(xué)老師卻挽留三妹,說她又紅又專,該留下為母校爭光。真真滑天下之大稽:縣長能調(diào)走,少先隊大隊長不能走。十三歲的三妹“拿著雞毛當(dāng)令箭”,母親竟同意她留下。兩年后,三妹被保送高中,母親對她說:“保送就是高看一眼,還能牽著不走,打著倒退?苦就再苦三年。自在不成材,成材不自在?!比昀щy時期,三妹始終在故鄉(xiāng)苦讀。一次,父親一位老同事到濟南講起家鄉(xiāng)中學(xué)出現(xiàn)了浮腫病,到底血濃于水,母親垂淚道:“是我這個老嘲巴(傻瓜)苦了那個小嘲巴!”
“嘲巴”這個青州方言很傳神地概括了清教徒般的殘酷自律。在我耳濡目染的老師前輩、同學(xué)同事中,嘲人又何其多也!總以為一堂課、一臺手術(shù)、一個二極管三極管多么重要,因之布衣窮居而不憂,草野泥途而不怨,見宵小以毛發(fā)絲粟之才青云直上而不羨。真真迂腐得可嘆,魯直得可笑,憨戇得可憐。十億神州,總不能人人配紫懷黃,個個腰纏萬貫,總還得靠絕大多數(shù)人老老實實種田,扎扎實實做工,踏踏實實授業(yè)!以中國之大,也自能容得一部分寒士布衣菽食潛心學(xué)業(yè),以“迂腐”為美麗,以“魯直”為美妙,以“憨戇”為美好。
三妹走后,我在心中暗暗祈禱:娘,你千萬再等一次你那少小離家的三女兒!無奈,三妹走后五個小時,28日子時,兩滴辭世清淚從母親眼角潸然而落。我攥住母親漸漸冷卻的手,肝腸寸斷:這手,再也不能為兒女縫單絮棉、滌垢濯塵了。幼時鄰居閻大叔常說:“躺下睡一覺,還聽見馬五嫂抖晾衣裳;雞叫頭遍,她那風(fēng)箱又響了!”
這手,再也不能為兒女煮飯炊餅,燒菜做羹了。母親以全部精力待我七兄妹,其茹苦劬勞,甚于割肉喂鴿、舍身飼虎的高僧。
這手,再也不能抓起家伙敲打我們這幫“不長進的家伙”了。母親自幼被外祖父母充做男孩教養(yǎng),送進后來去臺灣的趙明遠(yuǎn)將軍之家塾讀書。常羨花木蘭、慕黃崇嘏,終因子女牽累困于家中,唯有寄望于兒成峰陵、成鐘彝,女成芝蘭、成珠玉。其實,母親的杖責(zé)舉重落輕,完全不必小杖受,大杖走。重要的是當(dāng)眾受杖的恥辱,是違背認(rèn)認(rèn)真真讀書、堂堂正正做人之家訓(xùn)的愧疚。母親眷之深而責(zé)之切,打是親、罵是疼,笞罰打責(zé)是愛的洗禮。而今思之,能受杖而泣,何等幸福!
這手,再也不能以魚書、云雁寄遠(yuǎn)方兒女了。邢臺地震后三日,我在北京收到母親手翰,說父親下鄉(xiāng)了,唯她一人在家,正在房中洗腳,忽見天花板上電燈亂晃,慌忙赤腳跑到院中,不禁惦起星散四方的七子女。信末卻聲明:濟南已無余震,“你不需返來”,囑我用心把第一篇科學(xué)家特寫寫好?!皩W(xué)有所用,即為孝順”。
這手,再也不能扭開收音機,聽大保國、赤桑鎮(zhèn),再也不能翻舊書,與兒女論古今了。數(shù)年前,母親指著她客廳掛歷上的一幅大篆,笑對我說:“你都這么大了,字還潦草得像狗爬,都因為小時貪看閑書不好好描紅。這字,認(rèn)得不?”我賭氣道:“誰不認(rèn)得?這是《禮記》的‘天無私覆,地?zé)o私載,日月無私照’!我還認(rèn)得這個書法家呢!”母親見我逞能,哂笑道:“喲!我二妮筐里哪有爛杏?就是拿勺子舀著賣!”說來慚愧,釋詞解義固我本行,那“三不私”的蘊涵,卻終生未必參透!
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我撫著母親體溫盡失而依然柔軟的手,默念,娘,您起身奔往真主的天堂之際,請回眸一顧,聽兒一言:謝謝您從母愛醴泉賜兒的點點滴滴幸福水,祈盼慈母魂魄來入夢,兒重依膝下,為一生倚閭盼兒,等得太久、太苦、太累的娘親,揾離別淚!
我的母親
在病床上躺了半個多月的母親終于不行了,她早已瘦得皮包骨頭。整天睜著一雙大大的眼睛出神地看著天花板,誰問她的話也不答,誰喂她的藥也不吞。
母親終于沒能跨進新世紀(jì)的大門,在我匆匆從部隊趕往老家的路途中溘然長逝。
長逝的母親雙眼微睜,雙唇微啟,似乎在訴說一個尚未實現(xiàn)的心愿。垂淚的姐姐說,母親是在等著你呢……
母親一生充滿了勞累與辛酸。3歲那年,一場重感冒幾乎奪去了她年幼的生命。重感冒剛好,一位喝醉了酒的庸醫(yī)又將活潑可愛的她治成了呆坐無語的弱智幼童??粗敌χ粏柸恢哪赣H,姥爺幾次三番下狠心把她棄到荒郊野外,又幾次三番被心軟的姥姥抱了回來。姥爺說,這將是害了她呀,何苦呢?姥姥說,好歹是我心頭的一塊肉,我舍不得……姥姥說這話時,淚流滿面。
淚流滿面的姥姥保住了母親的一條生命,卻保不住母親艱辛的一生。
母親有兄弟姐妹十一個,她排行占二。母親在自己還站不穩(wěn)時便開始帶弟妹。余下的六弟兄三姐妹幾乎全是母親一人背大的。母親穿的是大姐穿剩了的衣服,吃的是弟妹們吃剩下的飯食。弟妹頑皮,常常在她背上拉屎拉尿,把她的小辮子扯得亂七八糟,而微笑著的母親永遠(yuǎn)不會發(fā)怒。心疼她的姥姥哽咽著說,我的傻閨女有一副好心腸呢……
到了22歲那年,鄉(xiāng)親們都說母親交上了好運,因為一位鰥居多年的老石匠看上了她,要娶她為妻。老石匠雖然愛喝酒脾氣暴躁,但家資厚。鄉(xiāng)親們都說母親終于可以過上幸福的生活了。但善良的鄉(xiāng)親們只看到了老石匠有錢,卻哪里知道他娶母親的真正原因啊!老石匠五代單傳,傳到他這一代延續(xù)香火的大事已岌岌可危。他曾經(jīng)有過兩任老婆,皆因產(chǎn)不出子被他一錘打出了家門。算命先生說,他祖上缺德,須娶河對岸楊家的傻女,方可傳宗接代。半信半疑的石匠下了聘禮,懵然無知的母親嫁過了泥溪河。
石匠早晚一壺酒,喝了酒的石匠便要找人使性。他覺得香火艱難的罪過在于母親,于是將一腔怒氣盡情地發(fā)泄在母親身上。寒風(fēng)凜凜的大年三十的夜晚,母親卻穿著薄衣打著赤腳在雪地上被石匠攆得飛跑。母親受了無數(shù)的折磨,終于在兩年后產(chǎn)下一子。就在姥姥一家都以為母親這回真可以過上安穩(wěn)的日子時,男嬰?yún)s在數(shù)日后偶傷風(fēng)寒一命嗚呼。憤怒的石匠再次揮動鐵錘,把母親趕回了娘家。
母親回到家中已體無完膚。姥姥摟著苦命的女兒眼淚滂沱。她發(fā)誓:寧愿自己受苦,也再不讓女兒受罪!
然而一年后,又有媒人踏上門來,說的是坎上的我父親家。傷透了心的姥姥堅決反對,她說她的女兒才脫離虎口,又怎能再入狼窩?姥爺聽信了媒人的花言巧語勸姥姥說,陳家二小子性情溫和,又不過分挑剔,怎算是狼窩呢?你不讓女兒去,正是耽擱了她的幸福。他不顧姥姥的眼淚,硬把母親推上了花轎。上了花轎的母親什么也不知,依舊一副笑瞇瞇的模樣。
殊不知,陳家之所以愿意娶母親,也是因為算命先生的話。
陳家二小子性情頑劣(由此可見媒人的話有多假),從小叛逆,心比天高,不甘寂寞。20歲那年,自己做主,找了鄰村的武家姑娘,兩人信誓旦旦,非彼不婚嫁。然而陳家家規(guī)甚嚴(yán),家主棒打鴛鴦,攆走了武家少女,硬娶了楊家傻姑。因為算命先生說,父親命里缺水,與母親正好相補,而武家姑娘呢,則命硬克夫,萬萬娶不得。
母親命運的幾次波折皆由算命先生的話起,由喜劇開始,到悲劇結(jié)束。憤怒的父親面對癡傻的母親傷心欲絕,幾次想破窗而出追隨武家姑娘,都被看守甚嚴(yán)的爺爺捉了回來。幾次三番的失敗和武家姑娘的很快出嫁終于消磨了父親的信心,他無可奈何地接受了“上天”賜給他的澀果,把倔犟的脖子套進生活的枷犁。
屈服了的父親對付不了殘酷現(xiàn)實接踵而來的打擊,先是爺爺去世,接著奶奶患病致殘,家業(yè)一天比一天衰敗。父親不是一個耕種的好手,母親亦不懂生活的操持,最終的結(jié)果是,全家的生活舉步維艱。父親不能力挽狂瀾,只好天天上街喝酒麻醉自己,把一大堆爛攤子推在什么也不懂的母親身上。
每天清晨,母親便早早地起床做飯喂豬,然后跟著鄉(xiāng)親們扛著鋤頭到山地上勞動。母親不會做精細(xì)活兒,只會干些擔(dān)糞挑水的粗活,好心的鄉(xiāng)親們便采取給她換工的方式,幫她把農(nóng)活兒做完。
那時母親的氣力甚大,無論幫哪家干活,都不會偷奸?;?。她用的背簍是全村最大的,她用的糞桶是全村最重的。鄉(xiāng)親們都喜歡跟她一起干活:因為母親永遠(yuǎn)不會欺負(fù)任何一個人。
母親沒有一身好衣服,也沒有一雙哪怕是破爛不堪的鞋子。天氣冷了,她不知道添衣服;天氣暖了,她不知道減衣服。遇到刮風(fēng)下雪,她只會縮著頭,哆嗦著身子往大樹下躲。無論春夏秋冬,她永遠(yuǎn)是一件單衣一雙赤腳、一個背簍一擔(dān)糞桶在風(fēng)雨中穿行。這為她以后致命的災(zāi)難埋下了禍根。
1975年春季的一個雨天,母親扛著鋤頭與鄉(xiāng)親們一起到泥溪河邊勞動。時過正午,母親與鄰人說,要去方便一下。鄰人并沒在意。過不多久,忽聞草叢中傳出嬰兒哇哇的哭聲,鄰人甚異,急喚幾人同去探望。只見一男嬰橫臥草叢中啼哭,母親下身鮮血直流。眾人急忙脫下身上的衣服做一副簡易擔(dān)架,抬著母親急往家中趕?;氐郊視r,母親已呈昏迷狀,而此時遍尋父親不見,急得小腳的奶奶手足無措。醉醺醺的父親被人找到時,正在街中與人猜拳打賭。
母親醒過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嚷著要看嬰兒,而奶奶始終不給她看。奶奶在談起這件事時,總是說,如果不是她把我與母親隔開,也許我早就不在這個人世了。奶奶說,有段時間她生病,母親把我弄去帶了一個星期,卻兩次差點把我弄死。一次是洗澡,母親舀了一盆開水就把我往盆里放;一次是烤火,母親直接把襁褓中的我往熱灰里擱。這兩次皆因我的痛哭奶奶的警醒轉(zhuǎn)危為安。后來奶奶任母親哭得兩眼通紅也堅決不再讓她帶我。
我們?nèi)愕芏际窃谀棠痰膽驯е羞@樣長大的,直到可以在地上蹦跳的年齡,奶奶才放心地把我們交還給母親。
在我的記憶中,重新獲得喂養(yǎng)權(quán)的母親十分愛我們。每次上山勞動,她都要翻山越嶺尋找可吃的野果,用鮮嫩的桑葉給我們包回來;每次到親戚家做客,她也要揣回大包小包的糖果糕點,一一塞進我們的口袋中。現(xiàn)在我還記得當(dāng)?shù)赜幸环N稱之為“屈絲袍”的野果,外形有點像野草莓,顏色紅艷鮮亮,吃起來十分香甜,但長在滿身掛刺的荊棘上。到了果實成熟的季節(jié),母親就天天上山為我們?nèi)ゲ烧?。采回“屈絲袍”的母親十分難看,頭發(fā)蓬松著沾滿了樹葉,干裂了的手背上鮮血直淌。不用說,這一定是掛刺的“功勞”。但母親看著我們吃“屈絲袍”的神情卻是我終身都難以忘記的——雙眼微微地瞇著,嘴角掛著淺淺的笑容。這種微笑,也只有在純真的兒童身上才能找到它的蹤影。
除了“屈絲袍”,母親上山掰玉米,也一定要給我們砍幾根甜甜的玉米稈回來。玉米稈刮光了葉子,削了頭,剪了尾,像一支箭羽,斜斜地插在母親裝滿了玉米的背簍邊上,隨著母親負(fù)重的顛簸而輕輕地左右搖晃。母親老遠(yuǎn)地就會喊我們的小名:大姑兒、和兒、三兒,快來拿“甘甘”(家鄉(xiāng)把甘蔗叫“甘甘”)?!案矢省钡囊活^必有咬過的痕跡,這是母親一根根嘗過的(玉米稈有甜、苦甜、淡三種,母親砍回來的必是根根蜜甜)。此外,無論誰給母親好吃好玩的東西,她也一定要給我們揣回來。
漸漸懂事的我們卻不喜歡甚至怨恨母親,因為母親是個傻子,致使我們在小朋友中間經(jīng)常遭到嘲笑。
小朋友一見我們就會喊“瓜兒瓜兒”;大人見了也會說,瞧,這就是楊瓜瓜的娃兒。我們上學(xué),最怕老師問及母親的名字,常常是我們還沒開口,下面就會喊“楊瓜瓜”。于是在成年后,我們?nèi)愕鼙愀鞅剂藮|西。姐姐遠(yuǎn)嫁他鄉(xiāng),我當(dāng)兵去了重慶,弟弟打工去了深圳。家中又只剩下母親一人(奶奶早已去世,父親仍沒改變天天趕集的習(xí)慣)。我們厭惡回家,厭惡見到一片凄涼的房屋和帶給我們悲慘命運的母親(愚蠢的我們總認(rèn)為貧窮的家庭是母親一人造成的)。我們都在為自己的臉面選擇逃避。
而母親的身體漸漸地大不如前,重?fù)?dān)已肩負(fù)不起,農(nóng)活也力不從心,只能放放牛、割點豬草什么的。鄉(xiāng)鄰們一見她就會逗她:你想不想你的大姑兒,想不想你的和兒?每當(dāng)此時,母親總是收了笑容,呆呆地立一會兒,然后說,曉得他們什么時候回來呀!聽父親講,母親那時吃飯總要擺上我們的碗筷,總要到外面去喚一喚我們的小名。
于是父親分別寫信給我們,懇求我們回家來看一看母親。父親檢討了他歷年來的“罪行”,決心今后永遠(yuǎn)陪伴在母親身旁。而我們還是不為所動,繼續(xù)在外面闖蕩著自己所謂的獨立生活。甚至在別人談及母親時,依然編著謊言說自己的母親是一個修養(yǎng)頗深的知識女性。
去年年初,父親接連來了四封信,說母親想我想得茶飯不思,整天呼喚我的小名,還經(jīng)常到泥溪河邊呆立,要我無論如何趕回家一趟。而那時我正為女朋友知道了母親的真相要分手而煩惱,于是便很憤怒地連寫了三個大大的“不”字快件寄回家。雖然過后有些后悔,但終于還是沒有動身。
去年11月,母親下地干活,不小心腳拇指被一塊尖利的石頭撞了一下(母親長年赤腳,我們寄回去的鞋她也不穿),鮮血直流,當(dāng)時她并沒有在意。只是按別人教給她的經(jīng)驗找了一點干土澆在上面止血了事。不料數(shù)日后那只腳居然腫了起來,先是腳背,接著腳跟,最后整個右腿腫得如水桶般粗。成年后從沒得過重病的她終于躺下了。接到消息趕回家的姐姐和弟弟悔恨交加,立即抬著母親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去檢查。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打針吃藥,腳腫雖然消下去了,卻又吃不下飯。轉(zhuǎn)到縣醫(yī)院治療,縣醫(yī)院說是傷口感染引起敗血癥,讓家里趕快準(zhǔn)備后事。這個消息像驚雷一樣震撼了全家,大家無論如何都不相信眼前的事實。姐姐把母親拉了回來,按照醫(yī)院開的藥方堅持每日給母親服藥。大家都虔誠地相信福大命大的母親一定會挺過這場災(zāi)難。
然而在病床上躺了半個多月的母親終于不行了,她早已瘦得皮包骨頭。整天睜著一雙大大的眼睛出神地看著天花板,誰問她的話也不答,誰喂她的藥也不吞。姐姐無法,便對她說,不吃藥,就會死,死了,就看不到你的和兒了。不料就這么簡單的一句話,頓使她緊閉的嘴唇張開來,慢慢接那苦澀的藥水。無人時,母親就會咧開嘴無聲地哭泣。姐姐說,母親那時一定疼痛難忍,但為了見我一面,在苦苦地硬撐著。
而當(dāng)時的我,卻還在千里之外的軍營里與報道員們談笑風(fēng)生,妄談文學(xué)中的母愛。甚至在接到姐姐打來的三次告急電話后還想,這點小傷,不會有那么嚴(yán)重吧?
當(dāng)我終于慢吞吞地趕回闊別七年的老家時,眼前的情形卻使我大吃一驚:家中靈堂高設(shè),姐弟哭得兩眼通紅,母親孤苦伶仃地躺在臨時造就的棺木里,嘴眼不閉,執(zhí)著地表示著她未完成的心愿。我像被雷擊般頹然跪在靈前,悔恨像一條條毒蛇,慢慢地爬滿了我的全身。我終于號啕大哭……
弟弟默默遞過來一張影跡模糊的照片,說是在母親床前拾到的。我哽咽著一看,更是剜心般地痛。這張照片是我新兵入伍的第一天,在新兵營的操場前留的第一張影。照片上的我軍棉衣裹身,憨氣十足,是我所有軍旅照片中照得最丑的一張。父親說,照片一寄回家母親就要過去了,誰要也不給。直到臨死前,還不忘把照片放進她的枕頭下。
她真的想再見你一面??!紅腫著眼的父親再次說。
后記:2000年元月1日奔喪歸來,我?guī)缀跏遣怀圆缓葷M含熱淚寫下這篇文字,這是我第一次用筆寫,也是我第一次勇敢地向世人提及我的母親。長期以來,我不敢正視母親的呆傻,更不敢向別人談及自己的母親,怕別人會因此看不起自己,影響自己的前途。從軍幾年來我沒有回過一次家,沒有認(rèn)真地回報過哪怕一丁點兒母恩,等我恍然驚醒時,方知一切都太遲了。
潑婦
母親罵街的本領(lǐng)村里找不出第二個,像唱歌似的,能從夕陽西下一直罵到滿天繁星。
村里人一提起母親就感到頭痛。他們說:“老姜活著的時候,他老婆挺好的一個人。老姜一死,他老婆就變成了潑婦,這事真是蹊蹺。”他們說的老姜,是我父親。
由于母親的名聲不好,我的兩個姐姐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卻找不到好婆家。村里人說:“潑婦的女兒,將來肯定是個潑婦,娶了她,整天冒煙噴火的,日子就沒法過了?!蹦菚r候我還小,還在讀初中,還不懂談婚論嫁的事,對村里人的閑言碎語也不在乎。我的兩個姐姐卻很在乎。特別是我二姐,對母親非常不滿,說起話來像刀子似的。
二姐說:“咱媽太不像話了,罵街上癮,我的臉都讓她丟盡了?!?/p>
大姐嘆了一口氣說:“別這樣說媽,她也不容易。”
我不明白大姐為啥要說母親也不容易,我看她挺容易的。不管是誰,要是惹了她,她一下子就上了房,站在房頂上破口大罵。母親罵街的本領(lǐng)村里找不出第二個,像唱歌似的,能從夕陽西下一直罵到滿天繁星。
母親的開場白總是這樣:“你讓狗屎糊住了眼睛啊,欺負(fù)我一個寡婦家……”
村里的孩子真就把它編成了一首歌,到處傳唱。
每次聽到這首歌,我都低著頭不敢抬起來,恨不得找個石縫鉆進去。
那時候村子里偷盜成風(fēng),但在我的記憶里,我們家連續(xù)多年,連一根雞毛和一片菜葉也沒有丟過。
二姐每次對母親口出怨言,大姐總要說一句:“別這樣說媽,她也不容易。”
后來我才知道,大姐為啥要這樣說。
大姐的長相還是可以的,莊稼活兒也干得好。生產(chǎn)隊長是個好色鬼,喜歡跟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婦動手動腳。他看上了我大姐,對她說,過幾天就要評工分了,你依了我,我讓你掙最高工分,說完就動起了手腳。大姐沒有依他,紅著臉,喘著粗氣跑回了家。
過了幾天,果然評工分了,大姐是女社員里工分最低的。母親覺得奇怪,追問隊長,隊長說大姐的思想不好,不服從領(lǐng)導(dǎo)。母親回到家里追問大姐為啥不服從領(lǐng)導(dǎo),大姐把隊長調(diào)戲她的事情說了。母親聽完立刻就爆炸了。她先是站在房頂上噴了幾臉盆唾沫星子,然后又闖進隊長家里。很快,大姐的工分就跳到了最高點。
這些事,都是村里人跟我說的,他們還活靈活現(xiàn)向我描述了母親闖進隊長家門的情景。
他們說:“你媽脫掉了自己的上衣,躺到隊長家的炕頭上,對隊長說,要欺負(fù)你就欺負(fù)我,離我女兒遠(yuǎn)一點?!?/p>
他們還笑嘻嘻地說:“你媽走了以后,隊長老婆像個瘋子似的,把隊長的驢臉抓出了幾道血印子?!?/p>
從那時開始,母親的名聲就壞掉了。
母親索性破罐子破摔,變成了一個真正的潑婦。
二姐的親事被退掉的那天晚上,她跟母親之間爆發(fā)了一場戰(zhàn)爭。她關(guān)緊了家門,跟母親大吵大鬧。母親一聲不吭。
二姐吵累了,趴在桌子上抽泣,這時母親才開始說話。
母親說:“我要是不變成潑婦,我們這一家人可怎么活下去啊。”
大姐哭了。母親哭了。我也哭了。二姐哭得更厲害了。先是無聲地哭,之后是小聲哭,最后是放聲大哭。我們流了很多很多淚水。我們在淚水中漂浮起來,搖搖晃晃,就像是坐在一條小船上一樣。
那一天,我們?nèi)胰硕及炎约旱臏I水哭干了。以后不管遇到怎樣的傷心事,誰也沒有掉過一滴眼淚。
(侯德云)
永失我愛
我有一個愛我的丈夫和可愛的兒子。我是多么幸福。那是一種真真切切的、扎扎實實的幸福。
我喜歡男孩兒,我一直認(rèn)為男孩兒比較皮實、比較好養(yǎng)。
后來,我真的有了兒子。
我給兒子取了一個名字——臭臭。
有孩子的日子是快樂的,每個孩子給父母帶來的快樂都是無價的,都是永恒和真實的?,F(xiàn)在回想起和臭臭在一起的那段時光,我仍然能感到那一份從心底涌出的溫柔。那是一種能讓鋼鐵熔化的溫柔。
還記得,剛出生時,臭臭是那樣嬌小和丑陋。紅紅的皮膚皺皺的,像一個小老頭。我甚至不敢碰他、不敢抱他。他不停地哭。餓也哭,渴也哭,拉也哭,尿也哭。很長時間我才省悟,他所有的表達(dá)方式也只有這些了,于是開始學(xué)習(xí)怎樣當(dāng)一個合格的母親。因為這個小小的生命只有靠我才能存活,他只有在我的懷里才會感到安全,才會安靜地睡,才會停止哭泣。
我快樂地看著我的孩子,并真心地感謝上天賜予我這個如此美麗的小精靈。
隨著孩子一天天長大,我發(fā)覺,原來我可以這樣溫柔和寧靜,可以這樣慈愛和善良,可以這樣勇敢和真誠。是的,我不停地發(fā)現(xiàn)著新的自己。
慢慢地,他開始學(xué)走路。他最初在學(xué)步車?yán)飳W(xué)習(xí)。他學(xué)得很快。我常??吹剿纳碛霸诩依餂_來撞去。他很好奇,他看見鏡子里的自己會微笑,然后親一下,看見加濕器冒出的白氣也會伸手去抓。在我給他做飯的時候,他會把車停在廚房門口,好奇地張望。他很依賴我,不論我在哪里,他都跟著。哪怕是我在洗澡和去衛(wèi)生間,他都會重重地敲打著門,在確認(rèn)我在里面的情況下,安靜地等待我出來。
我現(xiàn)在仍清楚地記得,那是一九九六年的春天,五月的微風(fēng)溫柔地吹拂著我綠色的短風(fēng)衣。明媚的陽光溫暖地照耀著我,一切都暖洋洋的,我呼吸著芬芳的空氣,邁著輕快的步伐去接我的孩子。很突然,就如同被雷擊中了一般,我心中涌出來的幸福壓得我要窒息,那是一種暖暖的暗流,輕輕地流遍我的全身,直達(dá)到我的指間。那一刻我問我自己: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我有一個愛我的丈夫和可愛的兒子。我是多么幸福。那是一種真真切切的、扎扎實實的幸福。那一年我二十五歲,我兒子剛剛一歲。
快樂的我啊,絲毫沒有察覺到災(zāi)難就藏在我幸福的背后。它總是在你不經(jīng)意的時刻來臨。
在他一歲零三個月的一天夜里,他突然哭鬧起來,我和愛人一直哄著他,但他仍不停地哭,直到他哭累了,才睡去。第二天,他睜開眼睛的時候,左眼紅紅的。我抱他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只是告訴我,點點消炎藥水就好了。于是,我給孩子按時點藥,但紅還是沒有消退。快一個星期了,我又帶孩子去查。這次大夫好像很緊張的樣子,仔細(xì)地查了又查,最后告訴我,孩子的左眼失明。而且,怕還有別的毛病。我驚呆了!一會兒醫(yī)生把我的愛人叫了進去,愛人出來后,臉色蒼白地告訴我:“臭臭可能是眼癌!”我一下就呆住了:“眼癌?不可能!一定是錯了!”我的孩子健康活潑,就算他的眼睛有問題了,也不可能是什么癌!我不相信!我要去北京復(fù)查!
第二天,我和愛人帶孩子去了北京。
結(jié)果終于出來了。
臭臭真的是視網(wǎng)膜母細(xì)胞瘤。真的是眼癌!
我一下子跌坐到了地上,我失聲痛哭。我感到血被抽干了,心被揉碎了。醫(yī)生告訴說:得這個病的孩子在走的時候兩只眼睛都會瞎的,而且隨著腫瘤的長大和游走,臉部要變形,會慘不忍睹的。想著孩子歡笑的臉,我不能相信這一切是真的。他才一歲零三個月?。∷纳艅倓傞_始,難道就要結(jié)束嗎?這一切是真的嗎?醫(yī)生告訴我,臭臭現(xiàn)在可以化療,也許還有百分之五十的希望,但是他必須進行眼球摘除手術(shù),包括眼眶?;煹慕Y(jié)果是這半邊臉永遠(yuǎn)是他一歲時的臉,而那半邊臉卻正常生長。而且,即使手術(shù)成功、化療成功也只能活到七八歲左右。我真的很想給他化療,當(dāng)時我瘋狂地抓著醫(yī)生的手一個勁地喊“給他做手術(shù)!做手術(shù)!”但我也清楚地知道,這對才一歲多的孩子來講太痛苦了,更殘忍的是如果他活到了七歲,如果他懂事以后,他的痛苦也是不可想象的,因為他難逃一死??!
那天晚上我和愛人做出了我們一生最艱難的決定。我清楚地記得在做出這個決定時我那堅強的愛人那張沒有血色的臉和那雙悲傷的眼睛。我對我愛人狂喊:“不可以!醫(yī)生說若不做手術(shù),孩子會雙目失明的,最后雙眼會長出菜花一樣的東西,頭也要變形的。我該怎么辦?當(dāng)臭臭伸著雙手呼喚我‘媽媽,媽媽,你在哪里’時,我該怎么辦啊?我會瘋的!做手術(shù)吧!不管結(jié)果怎樣,我們都不會后悔的,就算是傾家蕩產(chǎn)、剜骨剔肉也要給他治啊!畢竟還有一絲的希望??!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我的孩子死去!”面對著我的歇斯底里,我愛人,我心愛的人只是使勁地抱著瘋狂的我,向我吼道:“春兒,你清醒一點!你難道讓臭臭長到可以質(zhì)問你‘媽媽,我為什么不能活下來’的時候嗎?你難道讓他就用一只眼睛來面對這個冷酷的事實嗎?你難道讓他飽受身體的摧殘還要面對那些好奇的目光嗎?”然后他使勁地擦了一把眼淚。
孩子,原諒父母吧!我們是殘忍的,但也是無奈的!我們必須這樣決定。我們寧愿讓你快快樂樂地活上一年,在你什么也不懂的時候走,也不要你受盡折磨才走。雖然我知道這個決定會讓我把內(nèi)疚背負(fù)一生。
第二天晚上,我獨自背著我的臭臭,躲開了親人。我背著他走在午夜安靜的城市里,一直走著。我不知道要帶他去哪里,也不在乎去哪里。我只知道我要背著他走,我要和他在一起。路上,我抱著我的臭臭問他:“臭臭,媽媽愛你,你知道嗎?”臭臭告訴我:“知道。”我流著淚告訴他:“臭臭,媽媽愛你,不管媽媽怎么做,你要知道媽媽是愛你的。”臭臭回答我:“知道?!蔽覇査骸俺舫簦銇硎肋€做我的兒子好嗎?”我的臭臭,什么話都會答的臭臭卻什么也沒說。我的淚水滴到了他的臉上。于是,我又換了話題問他:“臭臭,你愛我嗎?”他清楚地回答:“愛?!?/p>
日子一天天地過,我還抱著一絲的幻想和希望。也許是誤診,或許會鈣化,也許這一切都是夢幻。我每天早晨第一件事就是看孩子的眼睛,我提心吊膽地看著他睜開眼睛。如果,他向我微笑,如果,他清脆地喊我媽媽,我的一天就會很輕松、很愉快地度過。但更多的時候他總是皺著小小的眉頭,閉著眼睛賴在我懷里告訴我:“媽媽,我難受?!比缓蟛煌5胤D(zhuǎn)他小小的身體。每當(dāng)這時,我的心就緊縮在一起,我能做的只是抱著他,緊緊地抱著他,希望能把他所有的疼痛都吸附到我的身上。我不停地告訴他:“臭臭,媽媽在這里呢。不怕,媽媽在呢,媽媽抱著你呢?!比缓笞屗谖业臏I水和歌聲中昏睡。我教會他很多的故事和詩歌,但我從不教他“疼”、“痛”和有關(guān)的字詞,所以,他臨走的時候仍只會告訴我:“媽媽,我難受?!敝挥形抑肋@個難受的意思。那個難受里包含了多少不能忍受的折磨!我的臭臭畢竟才一歲多??!
我的孩子活了九百五十八天,兩年零七個月又十五天。
我的臭臭活著的時候,他出奇乖巧,出奇聰明,他和同齡的孩子一樣可愛,不,甚至更機靈。他喜歡小汽車,我給他買了近百輛大小不同的小汽車,每天他都不停地擺弄他的車。是的,我溺愛他,傾我所有來滿足他的愿望。看著他在不疼痛的時間認(rèn)真地玩,這對我而言是一種享受和幸福,我知道我看他的日子不會很多了。
在他生病的日子里,我用了很多偏方給他治病。我知道我很愚昧,但是一切都沒有用。臭臭仍然做了手術(shù)。因為他的眼睛里的東西已長大了,真的突出來了,他合不上眼睛。每次我?guī)退涎劬Φ臅r候,看到他應(yīng)該是眼球的地方已被一塊灰色的東西代替的時候,我都在顫抖。我真的快崩潰了,我知道,再這樣下去,我會瘋的?;蛘?,我當(dāng)時在別人的眼里已經(jīng)瘋了。
臭臭被推進了手術(shù)室,他小小的身體躺在大大的床上,那么單薄和可憐。我望著手術(shù)室的門,我的生命似乎被抽干了。我向上天默默祈禱:“讓我的臭臭不要活著下來,讓他死在手術(shù)臺上吧?!蔽艺娴氖钳偭?,世界上還有這樣的祈禱詞嗎?但我當(dāng)時就是那樣想的。我知道,臭臭的眼睛將被挖掉。他那個眼睛的地方將是一個黑黑的窟窿。我害怕,我不知道我該怎樣面對他的痛苦。我的愛人拉著我的手,我們坐在手術(shù)室外的臺階上,遠(yuǎn)離人群。緊緊地握著對方的手,那是我們唯一能抓住的東西。
手術(shù)車推了出來,我卻躺到了另一張床上。我很虛弱,發(fā)自心里的虛弱。我支撐著起來,我必須起來,我是母親。我看到了他安靜的身體,小小的身體,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我抱起他,他是那么輕盈,我抱緊他,我怕他飛走。他的左眼蒙著一塊大大的紗布。他的麻藥還在起著作用。他很安靜。那一刻我忽然有個幻覺:是不是他死的時候也是這樣的?我狠狠地咬了一下嘴唇——不要想啊。
臭臭瘋了,他瘋狂地拉著他臉上的紗布。他疼啊。麻藥勁兒過去了,他掙扎著大叫:“媽媽,難受?。寢尠?!難受??!”愛人用力地抓著他的手,一邊喊我:“春兒,快點,幫我抓住他!不要讓他把紗布拽掉!”我勉強站了起來,正在這時,臭臭掙扎著向我伸出了手并喊出了我一生中最難忘的一句話:“春兒!媽媽??!”那個聲音是那樣凄涼和無助,又是那樣震撼!
我終于崩潰了。我長這么大第一次暈倒了。
當(dāng)我醒來時,臭臭已被打了安定針,昏睡過去了。
在醫(yī)院的日子是沒有記憶的日子,我現(xiàn)在只記得臭臭左眼睛上那一塊白得刺眼的紗布。
我曾嘗試過閉上我的左眼,想看看臭臭能看到的世界。當(dāng)我看到后,我感到很悲哀。真的。
他常常用他那僅存的右眼信賴地看著我,那是一只清澈如泉水般的眼睛。眼睛里流露出的信任讓我悲傷。
我是脆弱的。我從來就沒敢看我孩子那做完手術(shù)的左眼。每次帶孩子去換藥的時候,我總是不敢進去。我躲到了眼科走廊。但我還是能聽到臭臭狂喊“媽媽——媽媽——”的聲音。我躲到了電梯里,隨電梯上上下下,我用力捂住自己的耳朵,但臭臭的叫聲仍能聽到。那無奈的喊媽媽的聲音飄蕩在醫(yī)院的每一個角落……
在他做完手術(shù)后,醫(yī)生告訴我臭臭還能活半年。我真的以為他能活半年呢,但只有兩個月,我的臭臭就走了。
臭臭要走了,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那是他要離開我的征兆。他不吃不喝,安靜地躺在我的懷里,輕飄得像一片羽毛,他小小的眉頭緊緊地皺著。他不停地在我的懷里扭動,不停地喊:“媽媽,難受。媽媽,難受。”
誰能救救我的孩子?。?/p>
我把臭臭送到了醫(yī)院。在病房,我獨自抱著我的孩子,抱著即將離開我的孩子,我哭了,沒有任何顧忌地放聲哭了。我問臭臭:“為什么,為什么你要離開我!我是你的媽媽,可我為什么卻救不了你???”是的,悲哀的不是孩子有病,是我做媽媽的救不了孩子,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離開我。在空空的病房里,我無奈的哭聲在回蕩。上蒼有靈??!如果淚水能喚回我的臭臭,我寧愿讓我的淚流成海!如果用我的生命能救回我的孩子,我情愿死一萬次!我的孩子,我的臭臭!只有他能聽得到我的呼喚。但他已昏迷了。
臭臭走了。永遠(yuǎn)地走了。真的走了。我永遠(yuǎn)記得那一天:一九九七年十月九日。我的靈魂被永遠(yuǎn)地帶走了。
但我仍感謝上蒼。他走的時候沒有像醫(yī)生預(yù)言的那樣,他的面貌沒怎么變。雖然他的臉有些輕微變形,但他的右眼沒有失明,他臨走的時候仍看得見我,他仍能準(zhǔn)確地用他的小手緊緊地抓住我的手,他仍知道他的媽媽在他的身邊——永遠(yuǎn)!
我選擇了給他火葬。老人告訴我,這樣小就夭折的孩子最好埋在路邊,我堅決不同意。臭臭在世的時候已飽受折磨,我不能容忍他小小的身體在冰冷的泥土中孤單地睡去,不能想象他的身體受蟲蟻的侵害。我怕他冷,怕他寂寞,怕他醒來哭喊著找媽媽。我要他化成輕煙,隨風(fēng)散去。我要他干干凈凈地來,干干凈凈地走。
但火葬的時候我沒有去,我不敢去。我無法面對我死去的孩子,我怕自己控制不了自己。我的愛人和我的同事去送的臭臭?;貋砗?,我望著我的愛人默默地流淚。我的愛人啊,我堅強的丈夫,在孩子有病的時候他沒有哭過,但此刻,他在床上打著滾,用力抓著自己的胸膛,撕扯著衣服,放聲大哭。他只是不停地告訴我:“春兒,我疼??!我心疼?。 蔽冶ё∷念^,他虛弱得像一個嬰兒。他喃喃地告訴我:“我把臭臭的奶瓶放到了他的身邊,還有他的小玩具陪著他。我把他從冷柜里抱出來的時候,他那個樣子就像在睡覺,我親了親他的臉。我總感覺他馬上能睜開眼睛喊爸爸似的。我把他臉上的紗布摘了,我不要他在投胎的時候還帶著那塊可恨的紗布?!?/p>
晚上,我和愛人把臭臭所有的玩具、衣服和臭臭用過的東西、照片和我的日記,拿到十字路口全部燒掉了。
我悄悄地留下了臭臭的一縷胎毛和一張他百天的照片。在那張照片上我有一張幸福的笑臉,快樂地?fù)肀е业暮⒆?。這是我留下的與臭臭的唯一的聯(lián)系,也是我做過母親的唯一紀(jì)念。再有,就是我對臭臭永遠(yuǎn)的記憶和無盡的思念。
我不記得那一夜我和愛人是怎樣熬過來的了,那一夜我沒有記憶。
第二天上午,我把我的睡衣和愛人睡覺時常穿的背心剪了,在胸口那個地方剪的。我小心地把臭臭那少得可憐的骨灰包了起來。我期望在冥冥之中臭臭能感到溫暖,感到父母的呵護和體溫。但是,去埋葬孩子的時候,愛人仍沒讓我去,所以至今我仍不知道我心愛的臭臭的墳在哪里。
我的孩子這一次真的走了,我今生今世再也看不到他了,再也聽不到他清脆的笑,再也聽不到他那特有的喊媽媽的聲音了。
除非在夢里。
(春兒)
媽媽的墳?zāi)?/p>
“這就是你媽媽的墳?zāi)?,鞠個躬吧……”年輕人“撲通”一聲跪在雪地上。
一個下著鵝毛大雪的冬天,山勢又高又險的某個小山溝里來了兩個人。年齡大的是美國人,年輕的是個韓國人。
墳上積了厚厚的雪,墓碑看起來非常簡陋。年長的美國人對年輕人說:“這就是你媽媽的墳?zāi)?,鞠個躬吧……”年輕人“撲通”一聲跪在雪地上。
故事發(fā)生在1952年。為了挽回朝鮮戰(zhàn)爭敗局,“聯(lián)合國軍”增援了一批士兵,韋爾森就是其中一員,當(dāng)時最激烈的一次戰(zhàn)斗就發(fā)生在這里。
人民軍的強烈攻勢使得“聯(lián)合國軍”節(jié)節(jié)敗退。撤退途中,韋爾森離大部隊越來越遠(yuǎn)。就在這時,他突然聽到了嬰兒的哭聲,哭聲是從一個雪窟窿里傳出來的。韋爾森本能地扒開積雪,頓時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在一個母親的懷里,嬰兒大聲地哭著。更令人吃驚的是,母親一絲不掛。原來,這位母親背著孩子避難的時候,被困在了這個山溝里,天下起了大雪,為了救活自己的孩子,母親把自己所有的衣服都給了孩子,然后把孩子緊緊抱在懷里。雖然赤裸的母親已經(jīng)死去,但她懷中的孩子卻活了下來。
韋爾森被這意外的景象深深感動了。他用野戰(zhàn)工具在冰凍三尺的雪地上挖了個坑,把這位母親埋葬了,然后抱著大哭的嬰兒追隨大部隊去了。戰(zhàn)爭結(jié)束后,他領(lǐng)養(yǎng)了這個孩子,并把他帶到美國去撫養(yǎng)。孩子慢慢長大了,韋爾森把當(dāng)年發(fā)生的事告訴了他,并帶著他來到山溝里找媽媽。
跪在墳前的年輕人淚水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
過了一會兒,年輕人站起身,開始清理墳?zāi)股系姆e雪。他大汗淋漓地把周圍的積雪都清理完,把衣服一件件脫下來蓋在了墳?zāi)股?,然后撲到墳?zāi)股希f出了長久以來藏在心里的話:“媽媽,這么多年你多冷?。 ?/p>
(韓金河)
圣潔的背影
我常常會莫名地把車從漢口開到武昌來,甚至拐進那條小巷,只為看看小蓉家的燈是否還亮著。而我的呼機卻從未被小蓉呼過,我的心悵然若失。
四年前,我是武漢一個專門替父親開夜車的“的哥”。我們共開一輛紅色富康,他開白班,我開晚班。
曾經(jīng),我是多么知足而愜意地梭巡在這都市的夜里?。]有上大學(xué),沒有工作,沒有女朋友,沒有母親,那生活中曾有的唯一約束——我的醉鬼父親身上小丘般凸起的肌肉如今也松弛了。我不會彈鋼琴,不會說英語,更不會什么電腦,可這一切于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會開車,每月能掙兩千多塊養(yǎng)活自己!除了不會文雅地生活,卡車、轎車、自行車我全會修。悲傷時,我把車開出城外,在狂飆的速度中打開收音機盡情地吼叫發(fā)泄;歡喜時,專門找漂亮女孩兒搭車,操著蹩腳的普通話與她們聊天,到了,替她們打開車門還分文不收……日子就這樣在車輪卷起的塵煙中一天天溜掉……
可有很多悵然若失的時候,我莫名地想到“媽媽”。有個媽媽該多好??!她會用她的嚴(yán)慈讓我身上少一些匪氣、流氣和俗氣,或許我會被逼著念完高中,甚至上大學(xué),做一個體面的文化人,再談一場詩香墨濃的戀愛……可從我記事起,我的醉鬼父親便不止一次地告訴我,我媽死了。
那個夏天,武漢奇熱,許多人直到傍晚才肯出門,所以開夜車的生意特好。我在把一個客人從漢口火車站送達(dá)武昌的一條深巷后,決定在這個連路燈也沒有的僻靜小巷抽支煙歇一會兒。我閉了大燈,打開收音機開始吞云吐霧。突然我發(fā)現(xiàn),有一對母女?dāng)v扶著經(jīng)過我的車向前走去。那女孩兒一手高舉著一個打吊針用的輸液瓶,一手用力攙著病中的母親,口中不時柔柔地安慰著呻吟的母親。當(dāng)身著一襲白裙的女孩兒如天使般消失在黑暗里的時候,我那干涸了近二十二年的心突然濕潤了。已經(jīng)是深夜十一點多鐘了啊!我迅速打開了大燈,為她們照亮前程。就在她們快走出巷口的時候,我一踩油門追上她們。我拉開車門對那女孩兒說:“去醫(yī)院嗎?我送你們,不要錢!”那女孩兒望著赤著上身的我滿臉驚疑,我慌忙套上背心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相……相信我,我……我沒有媽媽!”
那個晚上,我一直陪著她們。直到凌晨三點鐘,我才把她們送回那條小巷深處的家。那個叫小蓉的女孩兒下車時,一定要付給我錢,我?guī)缀跏乔笾鴮λf:“小姐,你讓我嘗一回給媽當(dāng)兒子的滋味,好不好?”透過燈光,小蓉的臉美麗而蒼白。我把煙盒一把扯開,寫上我的呼機號,對她說:“你媽有事,隨時呼我!”
從此,我常常會莫名地把車從漢口開到武昌來,甚至拐進那條小巷,只為看看小蓉家的燈是否還亮著。而我的呼機卻從未被小蓉呼過,我的心悵然若失。
大約一個月后的一天,小蓉終于呼響了我的呼機。我救火般飛車趕到,小蓉的媽媽已經(jīng)昏迷在床。我和小蓉把她抬上車趕往附近的陸軍醫(yī)院急救。在六個小時的漫長等待中,小蓉哭了又哭。我從她的口述中才知道,這個女人原來并不是她的親生母親。這個離過婚的不幸女人,其實只是她的初中語文老師。因為小蓉沒有母親,老師便一直像母親一樣關(guān)懷著她。小蓉的父親幾年前去世后,便干脆認(rèn)了這位鄭老師做母親,兩人相依為命一起生活到現(xiàn)在。鄭老師因為患有嚴(yán)重的白內(nèi)障和心臟病已提前退休,而小蓉其時則正在華中理工大學(xué)念二年級。
在醫(yī)院的長椅上,小蓉如驚恐的小鳥倚在我的肩頭睡著了,而我的心卻悲傷而黯淡。如果小蓉不是這般如詩如畫的女大學(xué)生,我一定會發(fā)瘋似的追她,用我一身的氣力和熱血呵護她,然后與她一起侍奉這個病弱而善良的媽媽??晌抑皇且粋€鄙俗的“的哥”,在這兩個善良的女人面前,我只配打開那扇朝北的車窗,遙看天上那母親般圣潔的月亮,數(shù)那美麗的愛情星斗……
一個月后,我開車幫小蓉把鄭老師從醫(yī)院接回。到她家時,我執(zhí)意要把她一直從車上背到床上。就在我為她打開桌上的電風(fēng)扇時,我突然被她桌上用相框嵌住的一張小孩照片驚呆了:天啊,這張照片竟和我周歲時的照片一模一樣!在這張放大的照片的右上角,還有一張鄭老師抱著這個小孩兒的合影。我的頭一下子大了起來,莫非,莫非……
我一把將小蓉拉至屋外的車上。我問她:“小蓉,麻煩你告訴我,鄭老師以前有一個兒子嗎?”小蓉說:“有的,還跟你同姓哩!她以前的丈夫是一個長途汽車司機,后來被單位開除了。兩人離婚后,那男的從不讓她見兒子。他搬家后,鄭老師就再也見不到兒子了。她每年到了兒子生日那天,總是要大哭一場……”
我發(fā)瘋似的把車開到家,像一頭粗暴的小牛一樣把在家中酣睡的父親喚醒。我狂怒地向他吼道:“你告訴我,我媽是不是還活著,是不是?你好狠心呀!你讓我做了二十多年沒媽的孩子,讓我和你一樣活得粗俗、沒用。我恨你!”
那幾天,我像癡了一樣,把車開在路上,一個客人也不拉。到了后半夜便把車悄悄開到小蓉的屋前,一邊放音樂,一邊哭。我是多么想推開這道門去認(rèn)我的親媽!可是小蓉的話卻像刀子一樣逼退著我,讓我無法積聚勇氣。
媽媽常對小蓉說起我,說我“抓周”時什么也不抓,就拿了一支大毛筆;說我十個月便會喊“媽媽”;說我一歲半便會唱“小兔兒乖乖,把門開開”;說我現(xiàn)在一定是個聰明而漂亮的小伙子,說不準(zhǔn)會像她一樣能寫一手好文章;說朱自清為他的爸爸寫了一篇《背影》,三毛為她的媽媽寫了一篇《背影》,她的兒子如果跟著她長大也一定會為她寫一篇《背影》的……媽媽呀!您的兒子不僅不會寫文章,甚至連高中也未念完,如今只是一個因為打架身上留有累累傷痕的“的哥”。一個如此不肖的兒子突然失而復(fù)得,這會是您苦難的生命中最悲哀的一頁嗎?
整整半個月,我沒去那條小巷。小蓉呼了我,見面時,她對我的消瘦和遠(yuǎn)離一樣驚詫。我說:“小蓉,我決定離開武漢去北京?!毙∪丶鼻械貑栁沂遣皇怯指舜蚣芰耍蛘咦隽耸裁磩e的蠢事。我說不,說只是去讀書,為了寫一篇叫《背影》的文章給媽媽,以兒子的名義,小蓉在知道全部真相后,哭了。
第二天,我讓父親用車把我送到火車站。在把小蓉介紹給父親時,我囑咐他對小蓉的呼機務(wù)必隨叫隨到,昔日霸王一樣的父親笑得羞愧而怯然。在火車啟動的那一刻,小蓉突然對站在車門口的我說:“等你寫出你的《背影》時,我嫁給你!”
此后的三年,我在北京的魯迅文學(xué)院做了一名旁聽生。我發(fā)瘋似的讀啊,寫啊,這里的每個人幾乎都被我朝圣般虔誠地請教過。媽媽的《背影》始終像圣母的召喚引著我卑微的心靈。在我二十六歲生日的晚上,我在住所的窗前看著天上的月亮,遙想我千里之外的母親又在捧著兒子的相片哭泣,止不住悲鳴一聲:“媽媽——”那一刻,我的文思如千年的枯泉,終于沖透巖層噴薄而出。我終于戰(zhàn)栗著一字一淚地寫出了我的《背影》。文章的最后一句是:“媽媽呀!我對虛度的青春悔過后,才驚覺二十六年來缺失了對您背影的顧盼??!”
我把文章給一位作家看的時候,他竟看得落了淚。我說:“老師,除了刊物,您還能幫我推薦到一家電臺嗎?我媽媽眼睛不好,我要讓她聽見兒子的心聲!”
就在北京一家電臺決定播出我的《背影》的前一天,我打長途電話告訴了已經(jīng)參加工作的小蓉,并讓她將這個喜訊告訴媽媽。小蓉在電話里高興得哽咽了,她說:“快些回來,帶著你的錄音帶。只要你想娶我,哪一天都行!”
我盼歸的心像帆一樣被風(fēng)灌得飽滿而深情。我終于可以無愧地跪在我的親娘面前喊媽媽了。我要讓她聽我深情的《背影》,讓她在我和小蓉琴瑟合鳴的婚樂中聽我們一起喚她“媽媽”。我要讓她的晚年如錦似霞的幸福美滿……
火車駛進武昌站的時候,天色已晚。我的小蓉在淡淡的燈光下亭亭玉立,而我喜悅的臉卻霎時凝固在她左臂那道刺目的黑紗上。小蓉哭著說:“在我告訴媽媽,你終于寫出了你的《背影》的那天,她太高興了,她太高興了……”
這世界喧囂的聲音一下子清靜了,我的心一下子空了。
當(dāng)蹲在暗處的父親把我拉到站外的車上時,我突然從他的手中一把奪過鑰匙。我把那輛紅色的富康發(fā)瘋似的啟動,加速,加速,在郊外一百四十碼的瘋狂中,我一遍一遍地哭喊:“媽媽,媽媽,我回來了,我回來了,可我的悲傷怎么追不上您的背影啊……”
我的淚飛揚在手上,那里有滿滿一握的速度,而那寂靜的夜卻像一出幕落得迅雷不及掩耳的悲劇,把我和狂奔的車永永遠(yuǎn)遠(yuǎn)地拋在了媽媽消逝的背影之后……
(浪一)
撐起我生命的愛
母親左一個“傻兒”右一個“傻兒”的,有同學(xué)被驚醒,發(fā)出竊竊的笑聲。我臉紅了,向母親抗議:“媽,在這里,您要叫我的學(xué)名楊良升……”
我有兩個姐姐。大姐出世不久,因病醫(yī)治不及時,患了小兒麻痹癥。種田人家少不得重勞力“撐門戶”,二姐出生后,父母迫切需要一個男孩兒。當(dāng)我呱呱墜地時,如愿以償?shù)母改感幕ㄅ?,將那鞭炮炸得噼里啪啦,并給我取小名“來喜”,又依著“賤名好養(yǎng)”的風(fēng)俗,叫我乳名“傻兒”。等我讀書時,父母才一本正經(jīng)地給我取了個學(xué)名——楊良升。
一
仿佛我來到這世上就是為了折磨母親的。
打出生以來,我難得有幾天不病,一病就綿綿無期,讓母親焦心不已。她為我到處請醫(yī)生,求偏方,熬中藥……除了種田,剩下的時間都在為我忙活。
1994年,我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了離家十多里地的鎮(zhèn)中學(xué),學(xué)校要求住讀,每周末回家。那些日子,母親因為不能天天照料我而憂心如焚。同學(xué)們都在學(xué)校蒸飯,吃從家?guī)淼南滩耍乙膊焕?。我的身體更差了。
母親趁我周末回家的空兒,帶我去看醫(yī)生,并且買了很多中藥。等我上學(xué)后,母親每天清晨3點鐘起床熬藥,熬好后將藥湯灌進開水瓶保溫。當(dāng)她打著手電筒將藥送到學(xué)校時,天還未亮。母親拍著我宿舍的窗欞,輕輕地叫:“傻兒,把門打開,媽給你送藥來了?!币驗樯眢w原因,我的睡眠一直不好,母親一喊,我就醒了,便開門讓她進來。
十多里的“急行軍”,讓母親氣喘吁吁。她將開水瓶里的藥湯倒在水杯里,要我趁熱喝。那又苦又澀的藥湯,別說喝,就是聞著也刺鼻,勉強喝了一口,我立馬吐了。母親急急地又輕輕地拍著我的后背,說:“傻兒,喝藥要咬牙,喝進去你的病就好了……還愣著干什么?媽求你了,快喝呀傻兒……”母親左一個“傻兒”右一個“傻兒”的,有同學(xué)被驚醒,發(fā)出竊竊的笑聲。我臉紅了,向母親抗議:“媽,在這里,您要叫我的學(xué)名楊良升,別‘傻兒傻兒’地叫,惹人笑話?!蹦赣H嘴上答應(yīng),可下次送藥來,她還是一口一聲“傻兒”,我也只得由她去了。
母親風(fēng)雨無阻,每天天亮前送藥來,并監(jiān)督我喝完。一個寒冷的清晨,她披著一身雪花來時,我正躺在床上咳得翻江倒海。母親將手伸進我的被子,發(fā)現(xiàn)我的雙腳涼得像鐵砣,她大駭,一把將我摟在懷里,連連問:“傻兒,你沒事吧?不要這樣,媽媽會嚇?biāo)赖摹!闭f著,她用被子把我緊緊包裹住。不一會兒,母親嫌增溫太慢,竟當(dāng)著同學(xué)們的面,解開衣襟,將我一雙冰塊般的腳,生生地貼身放進她懷里。
我清楚地感受到了母親身體的戰(zhàn)栗,那天的氣溫是零下6度,呵氣成冰??!我掙扎著想將腳從她的胸前抽出來,母親卻死死拽著,還說:“傻兒,別犟,天冷啊。”
“媽,您不冷嗎?我的腳涼!”
“沒事兒,媽身體比你好!”
二
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母親的身體并不比我好。
一個周末,我回到家,發(fā)現(xiàn)母親老是怔怔地盯著我,父親坐在一邊也沒說話,兩個姐姐都紅著眼圈,我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夜里,二姐告訴我,母親胸前長了一個瘤子,在縣醫(yī)院切片檢查后,發(fā)現(xiàn)是惡性的。那時,已經(jīng)是初中生的我,非常清楚“惡性”這兩個字的含義是什么。
父親開始悄悄在村里張羅著賣房。我家是三間青磚瓦房。在那時,如果要賣,頂多也就賣四五千元。母親知道這件事后,將父親從外面拽了回來:“你怎么這么糊涂,我這病能治好嗎?到時候你是人財兩空?。 ?/p>
父親說:“我一個大男人,能眼睜睜看著你不管?”
“傻兒的身體這么差,要是家里再沒了錢,怎么給他治???賣了房,我們住哪里?孩子們放學(xué)回來住哪里?”
父親又說:“我們可以暫時租房住,等你身體好了,我們的經(jīng)濟緩過了勁,咱再建新房。”
“不行,睡人家的屋子,我心里不踏實?!?/p>
父親不想再跟病中的母親爭吵,就出去了。母親怕他偷偷賣房,就挨家挨戶上門,懇求鄉(xiāng)親們一定不要買我們家的房。就這樣,父親賣房的想法落空了。
可惜,就是這樣一份母愛,還是未能讓我甩掉“藥罐子”。我喝了半年中藥,非但無濟于事,病情卻不斷加重,連課都差點上不了。我身體雖不行,但功課成績一直驕人,在全年級數(shù)百名同學(xué)的多次摸底測驗中,我總是排名第一,獎狀拿了好多張。
看著我把獎狀往墻上貼,母親淚水長流,喃喃地說:“這么聰明的孩子,我不能拖累他啊……”
我們誰都沒有警覺到,母親的心理在發(fā)生著什么樣的變化。
三
1996年暑假,我因感冒,再次引發(fā)長時間咳嗽,每餐只吃一點點,瘦得不成人形。7月13日,母親在田里忙了一整天,回家又洗衣服洗到半夜,然后挨著我躺下。黑暗中,母親的一雙手在我身上反復(fù)撫摸、輕拍。我都這么大的人了,母親居然還在我臉上親了幾下。
不知睡了多長時間,耳邊突然傳來母親的哭聲。我一個激靈醒了過來,看到母親躺在床邊,旁邊放著一個瓶子,我坐起身,仔細(xì)一看,那是個農(nóng)藥瓶。
我“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抱住了哭泣的母親。父親和姐姐們也被驚醒了,父親弄明情況后,趕緊送她去醫(yī)院。由于母親喝的是劇毒農(nóng)藥,我們家離醫(yī)院很遠(yuǎn),最終也沒能搶救過來。在最后的時刻,母親轉(zhuǎn)頭望著我,目光是那樣熟悉:“傻兒,好好讀書,好好做人!”
我的母親,就這樣在我的眼前離我而去,我卻無力挽留。
四
因為母親是非正常死亡,按照當(dāng)?shù)仫L(fēng)俗,不能葬在祖墳里,我們只好將母親草葬在村對面一處孤零零的小山包上。我一有空,就到那里去陪母親,我覺得自己的罪過是那樣大,覺得是我逼死了母親。
母親一死,沉默寡言的父親不得不走上前臺。大姐遠(yuǎn)赴安慶學(xué)裁剪,二姐到縣城給人當(dāng)保姆??晌业那髮W(xué)之路也在身體和學(xué)費的雙重重壓下走到了盡頭。14歲的我違背了母親的遺愿,開始了輟學(xué)放牛的生活。這個家在一夜之間四分五裂了。
那天晚上,父親摩挲著母親的遺像,喃喃地說:“你在九泉之下看到了嗎?我的風(fēng)濕病太嚴(yán)重了,什么也干不了,傻兒失學(xué)了。實在對不起你啊……”
從那以后,我栽秧割谷,放牛砍柴,洗衣做飯,除了不能挑擔(dān)子,我什么活都干,曬得像條黑泥鰍。不曾想,一年半的“農(nóng)民生涯”居然將我的身體練棒了。我用盡最大力氣,在村頭的石板路上狠狠摔碎了那個伴隨我成長之路的藥罐子。
我以為,這輩子我就是個農(nóng)民了。
直到有一天,我和父親推著糧車到鎮(zhèn)上去賣糧,路上碰見了我過去的同學(xué),他背著書包滿臉喜氣洋洋。同學(xué)從書包里拿出一張獎狀,樂不可支地說:“良升,你看,我到縣里參加物理競賽拿了第一名,縣一中(高中)的校長說免考錄取我!”
這一句話,深深刺痛了我的心。讀書時,我的學(xué)習(xí)成績比他要好??!
同學(xué)惋惜地說:“你不讀書,太可惜了……”
同學(xué)嘆息著遠(yuǎn)去了,我一路默默無言。父親問:“傻兒,心里在想什么?”
我說:“沒什么?!?/p>
父親笑了:“傻兒,爸想再重新送你上學(xué)?!?/p>
我驚呆了,隨之而來的是巨大的喜悅,但那喜悅馬上就被疑惑所取代……
家里拿什么給我交學(xué)費?大姐是學(xué)徒,一分錢工資也沒有,還要倒貼生活費;二姐是保姆,每月只有60元工錢。
父親堅定地說:“一定要送你去上學(xué)。這一年半以來,我經(jīng)常夢見你媽,她罵我,說以后見到我,不饒我哩?!蔽乙詾槭莿偛磐瑢W(xué)拿獎的事刺激了他,父親卻予以否認(rèn):“現(xiàn)在你身體比過去好了,我早就想送你回學(xué)校,上個月就跟你姨媽說好了,她答應(yīng)借錢給你讀書,你以后自立了,再還她?!?/p>
那一刻,我心里不知有多高興,“呼呼”地將糧車推得飛快。
五
1998年正月二十五,在父親的努力下,我插班進了縣二中讀初二,被安排在最后一排,連課本都沒有。
剛開始,班主任很擔(dān)心我這個輟學(xué)一年半的鄉(xiāng)下娃會拖全班的后腿,旁敲側(cè)擊地警告我:“去年也有個插班生,他后來考到了十三名,如果你能考進前十五名,我才真正接收你這個學(xué)生。”
我沒吱聲,只是拼命地學(xué)。三個月后學(xué)??荚?,我拿了全班總分第一名,比第二名整整多出了60分。
因為父親有嚴(yán)重的風(fēng)濕病,我家田地都退了,生活全靠二姐每月60元的工錢維持,因而顯得捉襟見肘。而我在學(xué)校也總是吃不飽,又沒錢買菜吃,身體健康狀況又開始走下坡路。父親很著急,決意來縣城照顧我。二姐的雇主看我們可憐,答應(yīng)將一套閑著的小房免費給我們住。于是,我從學(xué)校宿舍搬了出來,父親成了我的伙食管理員,我靠著吃飽飯、吃些新鮮青菜,這才穩(wěn)住了健康狀況。
有一天晚上,看我做完功課了,父親便坐在我身邊,說要跟我商量件事。
父親問我:“傻兒,爸閑得難受,你說我干點啥好?”我說您什么也不要干,也干不得。父親搖搖頭:“我看見街上總有人丟礦泉水瓶,我想撿去賣,多少也能補貼點家用?!蔽覜]想到父親要去撿垃圾,他連走路都不方便?。《愫臀耶惪谕暤胤磳?。父親顯出少有的果斷,僵硬的手用力一揮:“你們別說了,這件事就這么定了。”
第二天清早,父親背著個蛇皮袋,手里拿個鐵鉤子出了門。黃昏時,他回來了,很得意地說:“嘿,我今天撿垃圾賣了4塊錢。開門紅,好兆頭!”他得意地?fù)P了揚手中的兩張2元紙幣,孩子似的笑著。然后,父親坐下來,愜意地點燃一支劣質(zhì)卷煙,美美地吸了一大口,并扳著手指頭算:“一天4元,十天40元,三十天就是120元呀……”我和二姐都沒做聲,默默地對視一眼,淚水同時模糊了我們兩人的眼睛。
六
1999年夏,我以638分的好成績考上了縣重點高中。
那年暑假,我正待在家里看書,一位街坊找上門,對我說,爸在街上被人打了。我心里一緊,沖到那里,看到父親正扶著一棵樹直喘氣。原來,有個開面包車的司機嫌父親走路太慢,擋了道,罵了父親幾句。父親質(zhì)問他為什么罵人,司機跳下車,當(dāng)胸一拳就打在父親身上。后來,在路人的厲聲譴責(zé)下,司機才灰溜溜地開車跑了。
我?guī)透赣H背起蛇皮袋,含淚將他扶回家。晚上,我看到他瘦削的胸前有個清晰的、拳頭大小的紫印。
站在父親面前,我泣不成聲:“爸,我們可以少吃點,求你不要撿垃圾了。我已經(jīng)逼死了媽,萬一你再有個三長兩短,我怎么辦……”
父親卻溫和地笑了,說:“你大姐已經(jīng)開始掙錢了,二姐也加工資了,你馬上要參加高考,爸再咬咬牙,等你考上大學(xué),我就不撿了……如果考上了,爸陪你到你媽墳頭給她報個信。她一個人在那邊也夠孤單的,讓她也高興高興!”
我還能說什么呢?
2002年7月2日,早上的溫度就達(dá)到34度。我吹著電扇,在家進行高考前的最后總復(fù)習(xí)。因為擔(dān)心父親被熱著,我勸他休息一天。父親說:“正因為天熱,撿垃圾的人才會少些,我今天出去,收獲一定很大?!彼麍猿种隽碎T。
到了中午,父親遲遲不回來吃飯。我焦急地出門去看,覺得整個縣城像被一口燒紅的鍋罩著,街面上的柏油馬路被曬得軟軟的,無法想象父親在這樣的天氣里如何撿垃圾。
一直到下午三點左右,門口才傳來父親熟悉的腳步聲。與以往不同,那聲音異常沉重。我急忙迎出去,父親背著滿滿一蛇皮袋東西,腳步趔趄,渾身都被汗水濕透了,臉色煞白煞白的。我一把接過大袋子,說:“爸,這么熱的天,怎么才回?快吹吹電扇,我給你把飯菜熱熱?!备赣H喘著粗氣,虛弱無力地說:“不,不必了,我渾身軟綿綿的,差點走不回來了……”
父親臉也沒洗,就去了里間休息。
一個小時后,我隱隱有種不祥的預(yù)感。父親睡覺打鼾,今天怎么沒動靜?我站在房門口喊:“爸,該吃飯了?!焙傲巳暦坷锒紱]有動靜,我急了,沖進去搖著父親的身子,這才發(fā)現(xiàn),父親已經(jīng)停止了呼吸……
“爸,傻兒害了你啊——”我撕心裂肺地哭叫著,可是父親,他卻永遠(yuǎn)也聽不到了……
七
安葬好父親后,我在極度悲痛中走進了高考考場。
坐在考場上,我的牙齒咬破了下嘴唇。我在心中對自己說:一定要考上,一定要考上!不能讓父母為我所做的犧牲付之東流!
一個月后,我收到了武漢科技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
捧著那一紙通知書,我來到父母墳前。父親和母親的墓碑,像兩截干枯的樹枝,戳在我愈來愈模糊的淚眼中。
“我原想收獲一縷春風(fēng),你卻給了我整個春天;我原想捧起一簇浪花,你卻給了我整個海洋;我原想擷取一枚紅葉,你卻給了我整個楓林;我原想親吻一朵雪花,你卻給了我整個銀色的世界……”默誦著已經(jīng)背了千百次的詩句,我再次痛哭失聲。
我只是一片樹葉,現(xiàn)在,我該用怎樣的努力,才能回報森林給予的愛?
(楊良升)
那個人
仇恨就像一條毒蛇,緩緩地吞噬著我對他僅有的一點兒親情;仇恨也像鋒利的刀刃,尖刻地記載著他對我所有的專橫。
老媽是一位小學(xué)教師,她永遠(yuǎn)有改不完的作業(yè),寫不清的教案。可是,她的學(xué)生并不領(lǐng)情,經(jīng)常有家長告到學(xué)校,說她留的作業(yè)過多。老媽還很疑惑,這到底是怎么了?
怎么了,你不知道現(xiàn)在要求減輕學(xué)生的課業(yè)負(fù)擔(dān)嗎?學(xué)生是主體,要張揚學(xué)生的個性。你以為像小時候教我一樣?
我老媽真的是無可救藥。有時候,我都懷疑,我老媽怎么是這樣的。
我,高中一年級學(xué)生,健康、帥氣、陽光、青春,關(guān)鍵是,成績優(yōu)秀。
那個人,軍人出身的商人,有著自己的公司。指揮他的員工就如當(dāng)年在部隊一樣,揮手之間,號令如山。
這就是我們仨。我和老媽談笑風(fēng)生,對那個人卻置之不理。
哦,那個人是我老爸,真真切切的親生老爸。
我老媽其實可以不上班的,那個人雖說不上是千萬富翁,資產(chǎn)百萬還是綽綽有余的??衫蠇尣桓?,非要什么自立自強。我暈!
我不喜歡那個人。
小時候我每年只有一個月的時間擁有老爸。問題是,這一個月,我還度日如年。
他從不對我笑,在我怯生生地叫他之后,他給我的依然是一副威嚴(yán)的面孔,這讓我不寒而栗,總想檢討自己做錯了什么。
他從不陪我玩,從不像其他父親一樣,把兒子舉在肩頭。當(dāng)我盡情地在地上玩玩具的時候,他會說什么破爛東西,然后將它們毫不留情地甩出去。我竟然連辯解的勇氣都沒有。
他指責(zé)老媽對我的教育方式。說這樣下去,我不會成為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不會成為一個有出息的人。每當(dāng)這時,老媽只會看我一眼,淡淡地說,他還是個孩子。
我害怕見到他。在人們心目中那個聽話懂事、聰明活潑的孩子,在他面前,就覺得自己好像犯了無數(shù)錯誤,這種日子讓人提心吊膽。
我總是希望他在我身邊的日子早些結(jié)束。
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開了自己的公司的。反正,他在家的時間越來越多,當(dāng)然,也看我越來越不順眼。
我所有的行為在他眼中都不對。進門招呼都不打一個?我還是不會理他,徑直走到我的房中。吃飯怎么像犯人一樣埋著頭?我依然會以最快的速度吃完飯丟下碗筷,離開餐桌。連只狗都不如,養(yǎng)只小狗還會對我叫喚幾聲呢!我只會在心里狠狠地罵上他一句,沒有任何表情地轉(zhuǎn)身離去。他不會注意到我內(nèi)心驚濤駭浪似的變化,波瀾不驚的冷漠后面,是慢慢沉淀下來的仇恨。
他是個專橫的人,我懶得理他。
文理科分班的時候,我告訴老媽,我將選擇文科。多年來,老媽對我的任何決定,都已經(jīng)形成了一種習(xí)慣,不發(fā)表任何評論。她能做的,就是將我的決定轉(zhuǎn)告那個人。
我已經(jīng)十六歲,我是個健康、陽光、青春的小伙子。我的成績出類拔萃。
而我的老媽,這幾年來,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毫無任何主見的中年婦女,她對他唯命是從,更加助長了他的專橫跋扈。
他是在一個星期天的早晨對我說的,不許你讀文科,你去讀理科!
是我讀書,不是你讀書!這是我第一次當(dāng)面開口頂撞他。
老子要你讀你就讀!
不!我的回答非常堅定。
讀理科,學(xué)的是真本事,文科都是些虛的東西,自古文人多風(fēng)流,你想那樣?
想起他平日里對我的不屑,什么只會油腔滑調(diào),什么沒真本事,以及他說我將來不是個好東西等等,我覺得血直往上涌。
你以為你是什么好東西?不要隨便評價別人好不好?
隨著我臉上的一陣火辣辣,他在我面前暴跳如雷。小兔崽子,你翅膀還沒硬呢,就學(xué)會教訓(xùn)起老子來了?
我的拳頭高高地舉起,半空停留之后,又無力地放下來。
我的這一舉動徹底惹惱了他,他咆哮著將我拖到院子里,命令我跪下。還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他已經(jīng)讓我跪下了。不愧是當(dāng)兵的出身。
我只覺得天地在旋轉(zhuǎn),七月的驕陽在頭頂上火辣辣地釋放著熱量。
老媽在屋里失聲痛哭,院子里的人在遭到那個人的無理訓(xùn)斥之后,也灰溜溜地回到了各自的家。
他要我聽從他的安排,給他道歉。否則,永遠(yuǎn)跪下去。
我選擇了永遠(yuǎn)跪下去。
我是暈倒在地之后,被鄰居們抬回到屋里的。
我仍然選擇了讀文科。
仇恨就像一條毒蛇,緩緩地吞噬著我對他僅有的一點兒親情;仇恨也像鋒利的刀刃,尖刻地記載著他對我所有的專橫。
如果說以前我對他的仇恨只是一顆青澀的果子,我還小心翼翼地將仇恨包裹著,那么現(xiàn)在,這顆果子已經(jīng)成熟,仇恨的種子從裂開的果殼中迸裂出來,一粒粒、一顆顆落在我和他所有的生活中。
兩年以后,填報高考志愿。
我當(dāng)然選擇中文了,唐詩宋詞、《詩經(jīng)》、《離騷》,博大精深的中國文化深深吸引著我,而且,我還有個作家夢。
他知道后,竟然從千里之外星夜兼程趕回武漢。在我上高二那年,我闌尾炎動手術(shù),他依然周旋在他的生意場上呢。他從沒有去過我的學(xué)校,沒有給我開過一次家長會,還有,他不許我向別人炫耀,我也懶得提到他,所以,同學(xué)們都不知道我還有這么個有錢的老爹。
怎么一個簡單的高考志愿,卻要勞他如此興師動眾呢。
“你選擇法律專業(yè)吧!”他的語氣是一種命令。
“不,我已經(jīng)決定了?!?/p>
“如果你不選擇法律專業(yè),我將不提供你上大學(xué)的一切費用?!?/p>
天,這哪是當(dāng)?shù)??!拔沂悄銉鹤樱阌辛x務(wù)負(fù)責(zé)我的學(xué)習(xí)費用。”
“你用老子的錢就得聽老子的話!我的公司發(fā)展得很快,我需要你學(xué)習(xí)法律后回來幫我?!?/p>
我不會幫你做事的。別以為你有兩個臭錢,我就該聽你的。我在心里罵道。
“錢算我借你的,我畢業(yè)以后就還給你。我也會有自己的公司,也會有自己的事業(yè)的?!?/p>
“好,算你有志氣!學(xué)費我承擔(dān),其他費用你自己負(fù)責(zé)?!?/p>
我沉默了幾分鐘,望了他一眼,他也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我答應(yīng)了他的要求。
我如愿以償?shù)剡M了北京一所著名大學(xué)。
大學(xué)生活開始了。老媽告訴我,她會給我生活費的,要我放心。親愛的老媽,看來你的自立自強是對的。
睡在我下鋪的兄弟是一位農(nóng)民子弟,第一年的學(xué)費是親友們七拼八湊籌集的,以后的費用還是個未知數(shù)。比起他來,我應(yīng)該是幸運的,學(xué)費不用愁,生活費雖說老爸不給,到我真的要餓死的時候,我才不相信他會讓我餓死。只是我恨他,我不愿意到時候去乞求他。
于是,我告訴下鋪的兄弟,我的生活費也沒有著落。這下子,寢室里的兩位有北京戶口的兄弟和另外兩位從縣城來的兄弟都投來同情的目光。
我的大學(xué)是忙碌的,除了正常的學(xué)習(xí)以外,我干過推銷,做過咖啡屋的鐘點服務(wù)生,散發(fā)過廣告,或多或少都能有一點收入。加上老媽時不時塞給我的零花錢,我的生活費用綽綽有余。
老爸來過學(xué)校幾次,給我買了電腦和手機,我接受得很坦然。我是你的兒子,你給我買東西天經(jīng)地義。
發(fā)現(xiàn)我的文字可以換錢是在一年以后。我在校園論壇上發(fā)的帖子受到網(wǎng)友們的大力吹捧,有幾家報紙還轉(zhuǎn)載了,為我?guī)砹丝捎^的收入。我開始了賣文為生的生活。
大三,寢室的六位兄弟各有收獲。我和下鋪的兄弟每年都能獲得獎學(xué)金,不過,我把獎學(xué)金的一半用來和兄弟們狂歡,錢是王八蛋,用了再去賺。另外一半就交給了下鋪的兄弟,并且陪他存進了銀行。
兩位有北京戶口的兄弟成績平平,他們過得很舒適,一身名牌,絕對是前衛(wèi)新潮,不過,我好像隱約覺得其中一位的父母都下崗了,這和我沒有關(guān)系。從縣城來的兄弟中一位沉迷于網(wǎng)絡(luò)游戲,多門功課得重修;另外一位最幸福,漂亮女友與之形影不離。
我知道有很多女孩子喜歡我,但我不喜歡她們,她們都知道我有一位有錢的老爸,甚至還有人問起我,老爸北京有分公司嗎?
我告訴她們,老爸的分公司多,身邊的女孩子也多。本來就是,前不久老爸來看我,他的助理又換了。
我戀愛了,是我的初戀。我投入了我所有的熱情,因為那個女孩子真的很可愛。
我本不想告訴老媽的,只是看她太無聊,給她的生活增添點色彩罷了。沒想到多嘴的老媽馬上屁顛顛地跑去告訴了老爸。
老爸做了我一輩子都不能原諒的事情,他調(diào)查了女孩子的所有背景之后,下令我停止這場戀愛。在遭到我拒絕之后,他直接跑到女孩子面前,說她配不上我,要她離開我。
那是一個何等心高氣傲的女孩子,她傷心地離開了我。無論我如何挽留,都無濟于事。
我的憤怒淹沒了我所有的理智。我砸壞了他辦公室的所有物品,并且將他的女助理罵得狗血淋頭。
沒有人能夠阻止我的瘋狂。老媽趕來將我?guī)Щ亓思?,我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不理會任何人。
一個星期以后,我回到了學(xué)校,那里有我喜歡的學(xué)業(yè)。
大三假期,我沒有回家。
老媽在電話里說,他病了,情況很不好,要我回去看看。我拒絕了,我不愿意見到我此生最恨的人。
郵箱里有他的一封郵件,這是他三年來第一次發(fā)郵件給我。
小華:
我知道你恨我。
多年的部隊生活,將我的性格變得刻板和專橫,一意孤行。我要求我的部下對我是絕對服從,就像我服從我的上級一樣。這些,都傷害到你和你的母親。
我只會粗魯?shù)貙⑽业囊庠笍娂拥侥愕纳砩稀N乙詾榘凑瘴业呐囵B(yǎng)模式,能把你培養(yǎng)成為我希望的有用的人。
可是,你是個那么有主見的孩子。
我只能說,作為父親,我是失敗的。
我欣慰的是,你沒有按照我的培養(yǎng)模式去做,依然成為一個有前途的人,你是我和你母親的驕傲。
我讀書的年代,重理輕文,這影響了我們那一代人。要求你學(xué)習(xí)法律,真的是我的期望,我的公司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需要法律來保證。不讓你戀愛,是怕影響你的學(xué)習(xí),學(xué)生時代的愛情難以天長地久,我怕你投入太多。這些,你是不能理解的。
你不用再為學(xué)習(xí)費用發(fā)愁,我將提供你讀研究生期間的一切費用。讀研究生,就選擇你喜歡的專業(yè)吧。在我不提供給你生活費用的三年里,相信你的收獲很多。爸爸能有今天的公司,你知道我創(chuàng)業(yè)的艱難嗎?
你對我的不理解,我總想,等你成為父親的時候,你會明白的。因為,我是在成為父親之后,才明白當(dāng)初你爺爺?shù)囊环嘈牡摹?/p>
可惜,我已經(jīng)等不到你成為父親的那一天……照顧好你的母親。
爸爸絕筆
老媽的哭聲如決堤的江水一樣,洶涌著從電話里傳出來:他是肺癌,他只想見見你,你是他唯一的兒子。
世界在那一刻停止了旋轉(zhuǎn)。
我回到了武漢,他已經(jīng)在醫(yī)院做著最后的保守治療。他憔悴得幾乎變形,頭發(fā)所剩無幾,目光不再犀利。這就是那個威嚴(yán)的軍人嗎?這就是那個專橫武斷的老爸嗎?這就是,世界上,我最恨的那個人嗎?
他緊緊地抓著我的手,沒有說一句話。
他將我趕回了學(xué)校。我放棄了保送讀文學(xué)研究生的機會,報考了武漢大學(xué)的法律研究生。
研究生考試一結(jié)束,我就回到了他的身邊,我陪在醫(yī)院里,守著他最后的日子。他總在一次次的昏迷之后醒來,他唯一抓住的,就是我的雙手。
他是在一個冬日的清晨在我懷中離去的。
見完他最后一面之后,我茫然地看著他被推了進去,沉重的鐵門在我眼前“砰”地關(guān)上了。
一會兒,我就聞到了一股焦味,老媽已經(jīng)哭得聲嘶力竭,親友們的抽泣聲此起彼伏。
世界上,我最恨的那個人去了……他真的去了,一瞬間,我淚如泉涌。他愛我,和我愛他一樣深。也許錯誤的是我們一樣倔犟與無知,不知道應(yīng)該用愛來表達(dá)愛,而不是用專橫與仇恨。
我最恨他,其實,只是因為我最愛他,而我卻沒有得到一個慈祥的父親。
(文華 雨非云)
告訴美芽我愛她
8點,我啃完了第二包方便面,門仍然沒有什么動靜。9點,電話終于響起,是美芽在那邊哭:小新,我們在醫(yī)院里。爸爸今天被車撞了……
不要聯(lián)想到那個盡人皆知的壞兒童小新,也不要聯(lián)想到那個有點可憐的媽媽美芽。因為這個美芽比那個美芽要可惡很多倍,而我這個小新要比那個小新乖無數(shù)倍。
可是美芽還是很不滿意。很多人,包括我們的親戚和鄰居都覺得美芽提早進入了更年期并且把更年期無限地延長了N倍。美芽甚至非得讓我直接喊她的名字而不是媽媽,她不允許我把她喊老了。
可惡的美芽還曾把我和一個MM的聊天記錄打印成稿在左鄰右舍中發(fā)了N份,然后告訴別人說:你看吧你看吧,上網(wǎng)就這個壞處,我家小新居然都成了40歲的老男人,還去騙人家小女孩兒的感情,多壞!一時讓我在小區(qū)里再無立足之地,天天上學(xué)放學(xué)都像過街的老鼠,甭提多丟人了。其實我只不過為了安慰那個據(jù)說因父母離異而天天想著自殺的小女孩兒才扮成熟。我招誰惹誰了呀?
我知道美芽唯恐天下不亂,八卦多事到能把芝麻綠豆大的事兒說成世界末日,可我是她兒子,她怎么忍心拿她兒子的私生活作為她的八卦作料?
我17歲了,可是比一個7歲的小孩兒更沒有自由。這樣的生活讓我覺得我很快會身心發(fā)育不健全,然后成為一個和美芽差不多的瘋子,至少我很多時候認(rèn)為她是個瘋子。
從小到大,我極少讓美芽出現(xiàn)于我的學(xué)校生活中。我甚至不喜歡提到我的媽媽,寧愿別人在背后偷偷地說,梁小新是不是沒有媽媽呀。沒有媽媽不是什么可憐的事情,有一個像美芽這樣神經(jīng)質(zhì)的可怕的媽媽才是人生的不幸。
這些我并不知道,是我的哥們兒小蔡告訴我的。我的寡言使我成了全班女生眼里的憂郁少年,其中還包括小蔡最欣賞的楊意柳。
正說著,小蔡忽然停了下來,然后很風(fēng)騷地喊:“楊意柳,我們在這兒。”暈,我們只穿著泳褲又還沒有下水,小蔡這家伙也不怕難為情。事實上我不是很習(xí)慣穿得這么少在自己很有好感的女生面前出現(xiàn),那感覺比較丟臉。
“嗨,小新”。楊意柳走近,向我打招呼。她穿著條小吊帶裙子,很可愛的樣子。我不知道為什么忽然有點兒慌,剛想說什么,我的腳卻很不配合地滑了一下,結(jié)果,我雖然沒有很丟臉地滑倒在地上作四腳朝天狀,但也很沒面子地掉進了游泳池里喝了好幾口水。偏偏在水中還聽到小蔡叫:“暈,見到女生而已,你不用這么丟臉地用摔倒作為回報吧?”
游泳池事件后,小蔡提議一起去喝東西。吃冰的時候,我們相談甚歡。我忽然發(fā)現(xiàn)楊意柳比想象中要可愛得多。走的時候她說:“以后游泳叫上我啊,和你們在一起很開心!”
小蔡很爽快地滿口答應(yīng),我則左顧右盼看看周圍是不是有美芽的眼線。有時候我覺得自己簡直是生活在萬惡的舊社會里的地下黨人,時刻警惕著以美芽為首的特務(wù)的監(jiān)視和迫害。
路上,我拿出MP3聽英文的時候,小蔡扯過去說:“我說梁小新,你那么用功做什么呀?你成績已經(jīng)快成狀元了吧?”我懶得理他,難道我要告訴他我就是要考到離這里最遠(yuǎn)的地方而遠(yuǎn)離可怕的美芽嗎?
第一次發(fā)現(xiàn)回到家里竟然半個人都沒有。我趕緊打了老爸的手機,不通。坐了好一會兒,怎么也想不起美芽的手機號是多少。8點,我啃完了第二包方便面,門仍然沒有什么動靜。9點,電話終于響起,是美芽在那邊哭:“小新,我們在醫(yī)院里。你爸爸今天被車撞了?!?/p>
我一陣眩暈,趕緊問地址,偏偏美芽只顧著哭,半天沒說出一個字來。我只好掛了電話,查來電號碼,然后把家里的存折和錢都帶上跑出門。當(dāng)然不用指望美芽會在出門的時候記得帶上這些東西。八成是醫(yī)生在急救,她在外面哭,然后發(fā)現(xiàn)忘記了帶錢哭得更厲害。
完全暈掉,唉。
忽然發(fā)現(xiàn)手術(shù)室外面的走廊很空,很長。美芽還在哭。聲音在走廊里來來去去,讓我煩躁得像一顆將爆的炸彈。
“媽,你能不能安靜一點兒?”我試圖讓她安靜,她卻哭得更厲害:“混蛋小新,都怪你。今天和誰去吃雪糕?一個高中生,你居然就和人家約會。都怪你。我想過去找你問清楚,結(jié)果害你爸爸被車撞倒?;斓靶⌒?!”
我完全呆掉。不難想象一定是美芽發(fā)現(xiàn)我和楊意柳在吃東西,然后沖動地要穿過馬路,再然后,我可憐的爸爸為了救她而不幸被軋于車輪下。
“劉美芽!你給你身邊的人一點兒安靜,給自己一個機會好不好?你就不能控制一下你的好奇和沖動,就不能像一個真正的大人一樣成熟一點嗎?”或者,美芽從我出生到現(xiàn)在,都不曾見過我這樣吼她。更或者,我這個兒子這樣的態(tài)度讓她感覺到害怕。她忽然靜了下來。
而我卻沒法兒安靜:“你想過沒有?你這個樣子,給我和你身邊的人多大的壓力?你以為你還是一個15歲的小姑娘嗎?你不能做一個稍微像樣一點的媽媽嗎?你已經(jīng)38歲了,不是18歲,我是你的兒子,我才是18歲,我需要一點點健康長大的空間和自由。”
當(dāng)我說完的時候,美芽看我的眼神,就像我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又像我是迫害良家婦女的黃世仁,她看了好一會兒,直到我的心里發(fā)毛得夠格之后,她才“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我目瞪口呆,我早就應(yīng)該知道,我是不能和美芽說任何道理的。對于她來說,任何道理都是廢話一堆。
路過的護士們都對我這個不孝兒子投來鄙視的眼光。那一刻,我發(fā)誓:我絕對地絕對地要遠(yuǎn)離這個女人,盡管她是我的媽媽。
我每天往返于醫(yī)院和各種補習(xí)班之間。美芽很多時候不愿意去醫(yī)院,她認(rèn)為醫(yī)院的氣味很奇怪,讓她難受。她只是在鄰居之中,不斷地對人說因為發(fā)現(xiàn)我早戀而沖出馬路,爸爸為救她而住院的事情。不斷地說不斷地說,像祥林嫂一樣。鄰居和我都習(xí)慣于她的這種行為,很難得的是原來世間還真有那么多無聊的人陪著美芽一起說這些事。
爸爸很幸運,但也要一個月之后才可以出院。美芽寧愿跟蹤我,也不愿意到醫(yī)院去照顧爸爸。我自然再不敢,也沒有空兒約上小蔡和楊意柳去游泳。一來美芽總在跟蹤我,二來我要照顧爸爸。
爸爸出院的那一天,美芽終于親自到醫(yī)院來接他,她打扮得很漂亮。美芽在坐在輪椅上的爸爸身邊轉(zhuǎn)圈:我漂亮不?爸爸很高興地笑著說很漂亮。我站得遠(yuǎn)遠(yuǎn)地,冷冷地看,幸好美芽沒過來纏著我,要我贊美她漂亮。
我忽然很同情爸爸,他需要多大的耐心,多深的愛情,才可能容忍一個像美芽這樣的妻子。
終于到了高三,我忙得已經(jīng)沒有什么時間去和小蔡聊漂亮女生或者暗戀誰。我只想考一個遠(yuǎn)離廣州的大學(xué)。這是我心中唯一的目標(biāo)。
美芽仍然時刻注意著我的行為。她從來不問我的功課好不好,她只是一如既往地翻我的筆記,偷開我的電腦,試圖破解我的QQ密碼,諸如此類。有一天,她對爸爸哭,她說:“小新不讓我了解他。小新好像很恨我?!蔽衣牭桨职衷趪@氣:“美芽呀,你什么時候才會好呢?”
高考前一周,爸爸說要帶美芽去旅游,居然就真的去了。也不管我這個兒子正在經(jīng)歷人生最大的考驗。
收到中大錄取通知書的時候,爸爸很高興地買了葡萄酒。美芽很快喝醉睡了。我想幸好美芽喝醉的時候是安靜的。爸爸說:“小新,我以為你會考到北京或者什么地方去?!蔽遗闹募绨蛘f:“爸,你辛苦了。以后我會和你一起照顧美芽。”爸爸顯然有些驚訝:“小新?”
是的,我知道了。美芽在我1歲的那年,因為抱著正在發(fā)燒的我趕去醫(yī)院而從樓梯上摔了下來,我沒事,美芽的頭卻撞傷了,以致傷及神經(jīng),智力衰退到只有15歲。我說:“你們?nèi)ヂ糜蔚臅r候,我收拾房間時發(fā)現(xiàn)了診斷書。爸爸,對不起?!?/p>
“沒事!”爸爸哭了。
母親節(jié)的時候,爸爸帶美芽到上海去看醫(yī)生。
我打電話去,美芽不愿意接。爸爸說她在海灘上玩得正開心。我只好說:“爸爸,我愛你。然后告訴美芽我愛她。”后來爸爸說,美芽一邊玩螃蟹一邊哭了。
(凌霜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