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曼德拉去世的消息，我不禁惋惜和遺憾：我才剛剛來到非洲，他怎么能這樣快就走了呢！3秒鐘之后，我反應過來，現(xiàn)在還不是難過的時候，這么大的事情一定要在第一時間做報道的。我趕緊告訴后方編輯：“曼德拉去世了！”得到回復：“7點直連！頭條！”

一 親歷曼德拉葬禮

2013年12月5日是我抵達津巴布韋的第25天，一切都如往常般平靜。晚上11點多，我照例回到臥室，打開電視機，調到BBC電視臺，打算看一會兒新聞，心里還盤算著明天約朋友去看一場關于曼德拉的電影。

以南非國父曼德拉同名自傳改編的電影《曼德拉：漫漫自由路》11月底已經(jīng)在津巴布韋各大電影院上映了。在離曼德拉這么近的地方看以他為原型的電影，該是多么親切！

曼德拉是我的偶像。來非洲駐站前，在“曼德拉國際日”的那天，我曾特意制作了一部紀錄片，向這位95歲的老人致敬。而之所以能鼓起勇氣來非洲駐站，曼德拉的魅力和感召也是重要的因素。

正看著BBC新聞，節(jié)目突然中斷了，開始插播突發(fā)新聞。我正詫異間，只見南非總統(tǒng)祖馬身著黑色西裝赫然出現(xiàn)在屏幕上，面色沉重。我心中一緊，不會是曼德拉出事了吧？20多年的牢獄生活讓他的肺部成為其“阿喀琉斯之踵”，近年來，曼德拉數(shù)次因肺部感染入院接受治療，幾度傳出病危的消息。

果不其然，最讓人揪心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祖瑪用低沉凝重的嗓音說道：“親愛的南非民眾，我們敬愛的納爾遜·曼德拉、我們民主國家的首位總統(tǒng)已經(jīng)離我們而去。5日晚8點30分左右，他安詳去世，享年95歲。我們的國家失去了最偉大的兒子?！弊骜R隨即下令南非全國降半旗致哀，并宣布為曼德拉舉行為期10天的國葬。

菜鳥記者的成長

得知曼德拉去世的消息，我不禁惋惜和遺憾：我才剛剛來到非洲，他怎么能這樣快就走了呢！3秒鐘之后，我反應過來，現(xiàn)在還不是難過的時候，這么大的事情一定要在第一時間報道。我趕緊告訴后方編輯：“曼德拉去世了！”得到回復：“7點直連！頭條！”

我看了一下時間，當時是津巴布韋時間12月5日24點，也就是北京時間12月6日早上6點，只剩一個小時的準備時間。

我披上衣服，急忙從樓上飛奔到樓下辦公室的電腦前。自從來到津巴布韋，我?guī)缀醣划數(shù)芈?jié)奏的生活同化，反應速度很久沒有這么快了。

可是，當我打開電腦，卻傻眼了：網(wǎng)絡癱瘓，一個網(wǎng)頁都打不開。我急得快哭了。萬幸的是，微信還能用。我趕緊聯(lián)系國內的朋友，請朋友通過微信發(fā)來關于曼德拉的最新消息，又調出幾天前做過的曼德拉的報道和曼德拉生日時做的紀錄片文案，當作連線的背景資料。

就這樣，我用了50分鐘寫好稿子，報道了曼德拉去世的最新消息、南非國葬的安排以及曼德拉的主要事跡，又在播出前迅速地演練了兩遍。要知道，我此前一直在國內做編輯，從未經(jīng)過做記者的訓練。如今剛做記者就遇到了這么大的事情，緊張得心怦怦直跳。

北京時間7點，電話鈴準時響起。我穩(wěn)了穩(wěn)心神，用深情又沉痛的語氣回答了主持人所有的問題。此時的新聞電話連線對我來說是一種傾訴，讓我把對曼德拉的敬仰以及對他離世的惋惜之情都通過這個連線傾吐出來。與主持人的電話連線結束后，我在屋子里走來走去，花了很長時間來平復激動的心情。

平靜下來，我開始思索去南非報道葬禮的事情。在到津巴布韋之前，我從未出過國，也沒有辦過任何出國的手續(xù)，津巴布韋的居住許可證還是站長帶著我一起辦理的。如今站長正在南非出差，所有的事情都得我一個人來處理，這對于一個初來乍到的菜鳥來說真是莫大的挑戰(zhàn)。但是，可以想象曼德拉的葬禮會有多么隆重，這可能是我任期內最大的新聞了，我一定要去現(xiàn)場，無論多難也要去。

打定主意，我立即著手申請南非的簽證。南非的簽證是所有南部非洲國家中最難辦理的，我發(fā)信息向遠在南非的站長求助。站長建議我除了常規(guī)的申請材料外，請中國使館開一封給南非使館的照會信，再給南非使館寫一封言辭懇切的申請信，他認為這些有助于拿到南非的簽證。

時間不等人，我按照站長的指點，連夜準備申請南非簽證的材料。申請簽證還需要我3個月的當?shù)劂y行存款或者價值200美元的旅行支票。我剛來津巴布韋半個多月，只能選擇后者。辦理旅行支票要先在當?shù)氐哪戏倾y行開戶，我又開始準備銀行開戶的材料，全部材料準備齊全，天已大亮。

我在床上躺了1個小時，根本睡不著。7點一到，我一翻身爬了起來，先給使館打了電話，請他們出具照會信。使館的工作人員也是熱心腸，一口答應。

我喝了碗牛奶、咬了口面包，又匆匆往銀行趕。

12月正值津巴布韋的雨季，一夜小雨，出門時雨依舊未停。我著急趕路，顧不上打傘，來往車輛濺起的水花很快就將褲子打濕。

在申請旅行支票時，我又遇到了問題。南非使館指定的南非標準銀行嫌我的材料不完整，不愿給我開戶，而我在短時間內又實在無法湊齊所有的資料。我再三請求，說明要去南非參加曼德拉的葬禮。也許對方是被這個理由打動，終于同意在不開戶的情況下賣給我旅行簽證，但要收取25美元手續(xù)費。緊急關頭，25美元也算不得什么了。

這時，我又接到臺里的電話，要求給晚間節(jié)目做一個新聞電話連線。非洲人的辦事效率很低，我沒有時間在銀行等待，只好先跑回站里，查資料做完連線，然后又打車到銀行取支票、去中國使館取照會信。當我到達南非使館的時候，已是中午11點10分。

南非使館平日里擁擠的大廳這時卻空空蕩蕩，我隱約覺得不妙，急忙沖到窗口，把所有的材料遞給簽證官，說要申請南非簽證。

簽證官看都沒看我的材料，就不太耐煩地說：“我們已經(jīng)下班了，你知道嗎？”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p>

簽證官耐著性子給我解釋：“我們周五只工作到上午11點，下午休息，周末不工作。你下周再來吧。”

下周？現(xiàn)在申請簽證就已經(jīng)晚了，下周可能就趕不上葬禮了。我心中焦急，趕緊把中國使館的照會信從資料中拿出來給她看，懇切地說道：“這是中國使館給南非內政部的照會信，我要代表中國媒體去南非報道曼德拉的葬禮，請讓我今天就遞交材料吧！”

簽證官認真地看了照會信，沉思了一下，說：“我要和領導商量，你等一會兒?！?/p>

十分鐘之后，一個胖胖的女人走出來，笑瞇瞇地問：“你為什么要去南非？”

我說：“我是中國駐南部非洲的記者，要去南非報道曼德拉的葬禮，曼德拉既是南非人民的國父，也是中國人民的朋友，中國的聽眾非常想聽到關于他的報道?！?/p>

不知是使館的信起了作用，還是我的真誠打動了這位女領導，她熱情地說：“歡迎你來，我們會給你辦理半年的簽證，你等一下就好?！?/p>

我不由得喜出望外！原想周一能把簽證拿下來就不錯了，沒想到能立等即取。按照慣例，辦理南非簽證需要10個工作日，而且通常只辦理3個月以內的單次入境簽證，而我拿到了半年的多次往返簽證，真是托了曼德拉的福。

12月7日一大早，我拖著從國內帶過來的巨大的行李箱，打車去哈拉雷國際機場。

由于對機場的標識不熟，排隊換登機牌時，我不慎排錯了隊。等我轉到了南非航空的通道處，卻發(fā)現(xiàn)那里一個乘客都沒有了。

我焦急地問空乘：“我是不是來晚了？”

空乘嚴肅地對我說：“是晚了，你改簽嗎？”

我急忙說：“改簽！改最近一班航空。”

空乘見我那么著急，笑著說：“開玩笑呢！還不晚，趕緊去吧。”

就這樣，我一路磕磕絆絆地踏上了報道曼德拉葬禮的行程。而接下來的挑戰(zhàn)會更大：我們能否參加曼德拉的葬禮，過去以后應該和誰聯(lián)系，應該怎么做報道，一切都是未知數(shù)。

載歌載舞紀念亡靈

南非航空的登機口放著一疊南非的報紙。我拿了一份南非的《明星報》，上面好幾版都是曼德拉去世的消息，內容有曼德拉的事跡、世界各國領導人向南非發(fā)來唁電、南非政府對曼德拉葬禮的籌備，等等。從報紙上看，曼德拉的國葬聲勢浩大，不少國家元首和政府首腦都表示要參加葬禮。

飛機抵達約翰內斯堡坦博國際機場后，我打車前往旅館與站長會合，然后一同前往曼德拉位于桑頓的家采訪。

曼德拉在約翰內斯堡有兩個家：一個位于索韋托的黑人貧民區(qū)，另一個位于金融中心桑頓。他晚年的大部分時間待在桑頓的家中。12月5日晚，他就是在位于桑頓的家中去世的。

曼德拉門前載歌載舞的民眾

離曼德拉的家一公里處，警察拉上了警戒線，不允許車輛進入。我們停好車，拿上采訪設備，步行前往曼德拉故居。街道兩邊，到處是新聞轉播車和做現(xiàn)場直播的各國記者。還有越來越多的同行正在趕來的路上。從曼德拉病危開始，世界主要媒體的記者就日夜蹲守在他入住的醫(yī)院外，隨時對他的病情進行直播。

我們越往前走，人越多，到達曼德拉家門口時，道路已經(jīng)被堵得水泄不通。

在我的印象中，哀悼逝者應該是一件肅穆、悲傷的事情，但當我接近曼德拉家門的時候，卻被眼前熱鬧的景象驚呆了。

只見各種膚色的人們正在曼德拉家門前載歌載舞，有的身穿印有曼德拉頭像的衣服，有的身披印有曼德拉頭像的旗幟，還有的舉著他的照片和畫像。人們高聲呼喊著曼德拉的名字，唱著頌歌，往往一人起個頭，就會有一群人唱和，主唱、伴唱、合唱分工明確，層層推進，就像排練過似的。

曼德拉家門前的花束堆成了小山

寄托哀思的蠟燭

人群中，領唱的邦格祖女士引起了我的注意。她一邊投入地高歌，一邊揮舞著手臂，富有磁性的嗓音將歌曲的氣氛不斷推向高潮。在她唱完一曲后，我擠到她身邊，詢問她歌曲的含義。

她熱情地說：“你說剛才那首嗎？那是一首革命歌曲，歌詞的大意是我的母親是一位廚娘，我的父親是一位花匠，所以我是一個無產(chǎn)者?！?/p>

她主動和我講起了她的童年：“我小的時候，黑人是白人的奴隸，我的父母勞苦工作，卻無力給我們更好的生活。我的父親就是南非實行種族隔離制度之后第一位被絞死的黑人。曼德拉推翻了這種不平等的種族制度，他的堅強意志為我們贏得了獨立。”

我還是不太懂，問道：“可是，曼德拉去世不是一件令人悲傷的事情嗎？你們?yōu)槭裁催€要在這里唱歌跳舞？”

她解釋道：“在非洲文化中，當我們遇到悲傷或者喜悅的事情時，都會歌唱，這是一種釋放。曼德拉一生都在為我們窮人努力工作，所以我們要用歌聲來紀念他。”

“那你們排練過嗎？為什么唱得這么整齊？”我追問道。

她笑了：“我們不用排練。這些革命歌曲和歌頌曼德拉的歌曲，每個黑人都會唱?！?/p>

邦格祖女士轉身又帶領身邊的人唱起歌來。我接著在附近尋找不同膚色的人進行采訪。

將印有曼德拉頭像的旗幟披在身上的黑人小伙子漢斯對我說：“我深愛曼德拉，曼德拉的理想是建立一個團結的國家，如今這個理想已經(jīng)實現(xiàn)。黑人、白人，無論是什么膚色的人，都團結在了一起?！?/p>

一位印度裔的老者達格伍德說：“在我心中，曼德拉是第二個圣雄甘地。他促進南非以和平方式制定了新憲法，而沒有鼓動人們拿起武器，相互殺戮。他與政敵實現(xiàn)了和解，鼓勵人們忘掉過去的仇恨，和睦相處。”

我一邊采訪，一邊擠過人群，來到曼德拉的家門前。這是一幢普通的二層小樓，平日里和南非大部分中產(chǎn)階級的房子并無兩樣，而如今它已經(jīng)成為人們寄托哀思的場所：鮮花在空地上堆積成了小山，燭淚在臺階上流淌成河，人們給曼德拉寫的信、畫的畫更是將院墻外的柵欄遮得密不透風。

兩個白人小孩子在父親的指導下，為曼德拉點燃蠟燭，敬獻鮮花，態(tài)度畢恭畢敬。這位父親對我說：“我?guī)Ш⒆觼磉@里，是希望孩子長大后能明白，今天的自由來之不易，要有感恩之心。我告訴孩子，要繼承曼德拉留下的精神財富，學會關愛別人、諒解別人、尊重別人，無論他人是何種膚色，都應如此對待?！?/p>

曼德拉的一生可謂傳奇，他的前半生一直在為推翻不平等的種族隔離制度而不懈斗爭，他雖然為推翻白人統(tǒng)治而戰(zhàn)，但也并不愿建立一個黑人統(tǒng)治白人的世界，他追求的是一個“崇尚民主和自由的社會，在這樣的社會里，所有人都和諧相處，都擁有平等的機會”。為了建立這樣一個理想中的自由國度，他被白人統(tǒng)治者關押在監(jiān)獄中長達27年，受盡折磨，但決不妥協(xié)。當他被無罪釋放，成為令無數(shù)人仰慕的英雄后，又將個人的恩怨拋之腦后，在白人極右翼勢力、黑人激進組織、黑人右翼組織之間斡旋，為建立一個人人平等的國家耗盡心血。當他被南非選民選舉為第一任黑人總統(tǒng)之后，他又成立了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真相與和解委員會”，推動白人與黑人之間的和解與寬恕，求得了國家內部最大程度的和平與穩(wěn)定。而當他剛剛做滿一任總統(tǒng)，扭轉了南非經(jīng)濟長達十年的負增長，實現(xiàn)年均3％的經(jīng)濟增長后，他又在威望如日中天時選擇了急流勇退，將國家交給他認為更有能力的人治理。

從斗爭到和解再到騰飛，這個國家每走一步，都無比艱難，但曼德拉硬是靠他不懈地斗爭、寬博的胸懷和智慧創(chuàng)造了一個又一個的南非奇跡。曼德拉為南非人民做的一切，他的人民從未忘記。在接下去報道葬禮的日子里，我一次次被民眾的熱情所感動，一次次隨著他們的悲傷而悲傷，每跟隨曼德拉的靈柩走過一個城市，我都能感受到人們對他發(fā)自內心的愛戴。所謂世紀偉人，曼德拉當之無愧。

后曼德拉時代，南非站在十字路口

12月9日一大早，我和站長驅車去媒體中心注冊，只有注冊了記者證，才能參加之后一系列的曼德拉葬禮的官方報道活動。

8點30分左右，我們抵達了位于國家銀行體育館旁邊的注冊中心。雖然還沒開門，但來自世界各國的記者已經(jīng)排起了一百多米的長隊。如今，像曼德拉這樣在全世界享有盛名的政治家屈指可數(shù)，稍有實力的媒體都會派記者來報道他的葬禮。

記者們三五成群地邊排隊邊聊天，因擔心政府對記者人數(shù)有限制，積極打聽各種小道消息。一位記者說，網(wǎng)上注冊過的記者會優(yōu)先得到記者證，其他人慌得趕緊上網(wǎng)注冊。

正在焦慮等待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隊伍最前端有中國記者的身影，急忙湊過去寒暄一番。攀談之下，得知他們是《人民日報》、中國新聞社（簡稱中新社）駐非洲的記者和當?shù)厝A文媒體《非洲時報》的記者。在國外看到中國記者分外親切，套了一會兒近乎之后，我厚著臉皮說：“我就跟著你們混了”，然后把站長也拉了過來。平日里我從來都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排隊，但這次為了確保能夠拿到記者證，也只好做點不太符合規(guī)矩的事情。

9點整，注冊中心的大門打開，沒想到注冊過程卻出奇的順利。數(shù)十位訓練有素的媒體管理人員在注冊大廳里協(xié)助記者辦理。半小時后，每個人都如愿以償?shù)啬玫搅擞≈箢^照的記者證。把記者證掛上脖子的那一刻，我踏實了不少。

一早搞定了注冊，上午空余出大把的時間。站長和我決定去曼德拉在索韋托的故居看一看。

索韋托位于約翰內斯堡西南24公里處，是種族隔離政策形成的最大的非洲人聚居區(qū)，也是南非最大的貧民窟。1994年以后，隨著黑人地位的提升，很多房子重新修葺，形成一個個獨立屋。曼德拉故居一帶由于成了景點，更是整修得非常漂亮。

1941年，23歲的曼德拉為了躲避一場由攝政王為他包辦的婚姻，逃婚來到了約翰內斯堡，白天在煤礦打工，晚上住在索韋托的貧民窟。那次出走使他的生活出現(xiàn)了重大的轉折：他原本出生在南非科薩族一個部落酋長家庭，從小受到攝政王的照顧，生活環(huán)境優(yōu)渥，遲早會接任酋長。但來到約翰內斯堡后，他從昔日的貴族淪落為最底層的工人，居住在劃給黑人的隔離區(qū)，每天都面對黑人被奴役和欺壓的殘酷現(xiàn)實。就是在索韋托，他越來越深地體會到黑人因為種族隔離制度遭受到的苦難，從此走上了反抗種族不平等的道路。

1985年，曼德拉在索韋托的家被大火燒毀，現(xiàn)在的家是按照原樣重建的，后又被改為博物館。根據(jù)復原的博物館來看，他的家僅有五六十平方米，包括兩室一廳和一個小衛(wèi)生間，陳設簡單，狹小逼仄。在入獄前的近20年，曼德拉就是在這里和戰(zhàn)友們一次次挑燈商討抵抗計劃；一次次從這里趁著夜色出走，尋求國際社會的支持；又一次次被警察帶走、關進監(jiān)獄，只留下妻子溫妮和幼小的兒女，為他擔驚受怕。

1990年，曼德拉出獄后，曾回到闊別27年的家中短暫居住，和從小缺少父親陪伴的子女、從未謀面的孫子孫女享受天倫之樂。他為國家和人民奉獻了一切，唯獨虧欠家人。

曼德拉去世的消息傳出后，索韋托故居前的道路被擠得水泄不通。和他位于桑頓的家相比，前來這里悼念的多是黑人。人們手捧鮮花、遺像，載歌載舞，小商小販趁機兜售印有曼德拉頭像的紀念品。由于參觀和悼念的人太多，記者們甚至爬到墻頭或屋頂，拍攝全景。

我們剛到不久，南非執(zhí)政黨非洲人國民大會（簡稱非國大）的老兵們聲勢浩大地涌到曼德拉家門前，摩托車隊將引擎開得震耳欲聾，退伍軍人登上臨時搭建的臺子演講，一邊悼念曼德拉，一邊宣傳非國大。說到興奮處，臺上和臺下的老兵們開始手舞足蹈。

當年，曼德拉加入非國大后，走上了革命的道路，他的光環(huán)此后也一直照耀著非國大，成為非國大團結民眾的一面旗幟。但是，2008年世界金融危機之后，經(jīng)濟低迷使得南非的失業(yè)率高企、貧富差距增大、治安問題嚴峻，加之非國大內部不斷爆出貪污腐敗問題，人們對執(zhí)政黨的不滿情緒也在增加。2014年4月，南非舉行第五次議會和總統(tǒng)選舉，非國大的執(zhí)政地位受到白人政黨民主聯(lián)盟、黑人激進政黨經(jīng)濟自由斗士等反對黨的嚴峻挑戰(zhàn)。他們此時在曼德拉的家門前大搞紀念活動，正是希望借悼念曼德拉的機會，為選舉造勢。

有趣的是，就在我們離開的時候，又看到南非反對黨經(jīng)濟自由斗士的黨員們穿著整齊的紅色T恤衫向曼德拉的家游行而來?？磥碚l都不愿意錯過通過曼德拉來提升自己支持率的機會。

從索韋托回來，我們又去了曼德拉基金會。站長之前和基金會下屬的曼德拉紀念中心文獻檔案部主任哈里斯約好，要對他進行專訪。

曼德拉在基金會的辦公室

聯(lián)合國前秘書長潘基文參觀曼德拉基金會

1999年，曼德拉卸任南非總統(tǒng)后，親手創(chuàng)立了曼德拉基金會，從事防控艾滋病和捐建學校等慈善工作。基金會下成立了曼德拉紀念中心，宣傳曼德拉的生平事跡。我們剛到不久，就遇到時任聯(lián)合國秘書長潘基文和南非的大主教圖圖前來參觀曼德拉的生平事跡展。

哈里斯回憶說，關于紀念中心，曼德拉曾叮囑他們三件事：第一，不要把紀念中心辦成紀念堂；第二，這里不應僅回憶他本人的事跡，還要紀念與他并肩奮斗的同事們以及南非人民所做的貢獻；第三，不必一味褒獎他，要允許批評的聲音存在。

哈里斯遵從了曼德拉的意愿，在曼德拉紀念中心出版的《與自己對話》一書中特意收藏了曼德拉的日記、筆記和他的自省文字。在這些曼德拉親筆寫下的資料中，他不再是公眾面前光芒四射的圣人，也有缺點，也會恐懼和疑慮，也會有急躁和失誤的時候。

事實上，曼德拉在當選南非總統(tǒng)之后，接手的是一個貧富差距巨大的國家。壓迫了黑人數(shù)百年的殖民統(tǒng)治一朝被推翻，人們迫切渴望變革。新政府立即啟動了《經(jīng)濟重建與發(fā)展綱領》。

但那時，南非經(jīng)濟剛剛經(jīng)歷了歷史上持續(xù)時間最長的蕭條期，殖民政府早就將預算赤字提高到國民生產(chǎn)總值的8.6％，而外匯儲備甚至不足以支付三個星期的進口額度。接手的新政府內債數(shù)額驚人，能用于改善民生的資金少得可憐，《經(jīng)濟重建與發(fā)展綱領》的改革計劃推行起來困難重重。即便如此，由于新政府在短期內實現(xiàn)了政治平等、民族和解、社會穩(wěn)定，南非經(jīng)濟扭轉了殖民政府統(tǒng)治時期長達十年的負增長。但是，2008年之后南非的經(jīng)濟衰退導致長久以來的社會矛盾再次加劇，人們的不滿情緒正在增加。

哈里斯說：“如今，失去曼德拉的南非正處在一個十字路口。未來十年，我們必須想辦法解決這些問題。就像曼德拉1994年任總統(tǒng)時說的那樣：‘此時的我就像經(jīng)過長途跋涉到達了終點，但事實上，這只是更長、更復雜的旅程邁出的第一步?！吕o了我們一個好的開始，如果我們以他為榮，就應該繼續(xù)努力，繼續(xù)奮斗?！?/p>

見證世紀葬禮

12月10日，我們此次采訪的重頭戲終于來了，規(guī)模空前的曼德拉國家追悼會在南非約翰內斯堡的足球城體育場舉行。

清晨5點，我們抵達體育場的時候，體育場外已聚集了大批等待入場的民眾，人影密密麻麻看不到盡頭。細雨紛紛，打在人們的臉上、身上，卻絲毫不能阻擋人們來悼念國父的熱情。身邊的一位黑人大媽對我說，為了見證這個特殊的時刻，她凌晨就從家出發(fā)了。

隨著天光漸漸亮起，我逐漸看清楚了眼前這個非洲大陸最大的足球城體育場。它的外觀看起來有些像鳥巢，外墻涂成了紅、白、灰、褐等多種顏色的小方塊，象征著南非的多元文化。

南非選擇足球城體育場作為追悼會的場所是有講究的，它曾經(jīng)見證了曼德拉人生的很多精彩瞬間。1990年2月12日，曼德拉結束27年牢獄生涯后的第二天，便在這里向數(shù)萬民眾發(fā)表演說。2010年7月11日的夜晚，南非世界杯閉幕式上，年邁的曼德拉攜妻子現(xiàn)身體育場，全場歡聲雷動，那也是他最后一次在公眾場合露面。

大約等待了1個小時，媒體通道開始放行。我們穿過一個長長的密閉的通道，人和機器要分別經(jīng)過嚴格和煩瑣的安檢，照相機被要求打開試拍兩張，以驗證里面沒有藏其他機關。要知道，曼德拉的追悼會被稱作全球歷史上最隆重的追悼會，全世界91個國家的國家元首、政府領導人以及國際組織的代表聽聞曼德拉去世，都放下手頭的政務趕來南非。為了保護他們的安全，南非幾乎出動了所有的警力。

根據(jù)南非官網(wǎng)的報道，參加追悼會的重量級人物包括美國總統(tǒng)奧巴馬、英國首相卡梅倫、英國王子威廉和查爾斯、法國總統(tǒng)奧朗德、中國國家副主席李源潮、古巴領導人勞爾·卡斯特羅、加拿大總理哈珀、德國總統(tǒng)高克、意大利總理萊塔、阿富汗總統(tǒng)卡爾扎伊、巴勒斯坦總統(tǒng)阿巴斯、巴西總統(tǒng)羅塞夫、印度總統(tǒng)穆克吉、聯(lián)合國秘書長潘基文、歐洲理事會主席范龍佩等。此外，來與曼德拉道別的還有美國總統(tǒng)卡特、布什和克林頓，英國首相梅杰、布萊爾和布朗等前政要。

我順著媒體通道走到體育場中的媒體區(qū)，眼前豁然開朗。體育場中央是綠草茵茵的場地，四周環(huán)繞著橘紅色的座椅，整個體育場可以容納10萬名民眾。

媒體區(qū)位于貴賓區(qū)的下方，對面的大屏幕上出現(xiàn)曼德拉的頭像。前來參加追悼會的民眾在警方的指導下魚貫而入，很多人不忘帶上曼德拉的照片和畫像、南非國旗、非國大的黨旗。

隨著入場的民眾越來越多，場上逐漸熱鬧起來。不知是誰唱起了曼德拉的贊歌，全場的觀眾全都從座位上站起來，一邊唱一邊在座位旁跳起整齊的舞蹈，歌聲一浪高過一浪，甚至還有人吹起了南非世界杯上風靡一時的嗚嗚祖拉助興。我置身其中，感受南非民眾澎湃的熱情，也不由激動起來。

一位跳舞的白人小伙告訴我：“我從德國來到南非做義工。因為欽佩曼德拉，所以特意來參加追悼會?？吹酱蠹叶继媚敲赐度?，也忍不住加入進來?！?/p>

各種膚色的人們在追悼會上跳起整齊的舞蹈

當時針指向中午12點，追悼會正式開始。喧鬧的人群安靜下來，全球政要們一個個走到體育場中間的主席臺上，獻上對曼德拉的致辭。

時任聯(lián)合國秘書長潘基文第一個致辭：“南非失去了一位英雄和國父。曼德拉是我們這個時代卓越的領袖，也是一位偉大的老師。他言傳身教，為推進自由、平等、民主和正義事業(yè)，他愿意犧牲自己的一切?！?/p>

作為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的特別代表，時任中國國家副主席李源潮稱贊曼德拉為增進中南兩國友誼做出了卓越貢獻：“曼德拉先生是中國人民的老朋友。他的名字在中國家喻戶曉。作為中南關系的奠基人，他以極大的熱情積極推動中南、中非合作，中國人民永遠不會忘記他為中南友好、中非關系做出的重要貢獻。我們?yōu)槭ミ@樣一位偉大的朋友而深感悲痛?！?/p>

曼德拉生前致力于南非乃至全世界的和平與和解，而他的追悼會則再次成為昔日宿敵改善關系的契機。出于交通原因，奧巴馬較原定時間遲到一小時抵達會場，但他到場后，隨即與古巴最高領導人勞爾·卡斯特羅握手，后者報以微笑。這一舉動令不少人出乎意料。

奧巴馬在演講中將曼德拉比作甘地和馬丁·路德·金一樣的領袖：“曼德拉就像甘地，領導了一場剛開始看起來希望渺茫的運動。曼德拉就像馬丁·路德·金，向種族壓迫發(fā)出有力的反對之聲，為種族平等提供道德的支持。在他生命的長河中，他通過斗爭與智慧、堅持與信念贏得了歷史地位。他告訴我們，奇跡不僅存在于沾滿塵土的歷史書頁當中，也存在于我們自己的人生當中?！?/p>

在諸多領導人致辭完畢之后，南非總統(tǒng)祖馬最后發(fā)表了主旨演講。他說：“我們紀念曼德拉，是因為他為我們建立夢想中的南非打下了堅實的基礎，那是一個團結、不分種族、無性別歧視、民主和繁榮的南非。我們將繼續(xù)朝這個方向努力，致力于建立一個沒有貧窮、饑餓、無家可歸和不平等現(xiàn)象存在的國家?！?/p>

與這么多大牌政要聲情并茂的演講相比，更讓我感動的是站在雨中的民眾。追悼會開了四個多小時，綿綿的雨下了四個多小時。體育館的頂棚僅能遮住部分座位，大多數(shù)民眾沒有帶傘，也未穿雨衣，就在雨中站了四個多小時，任憑雨水澆透身體。一些民眾把唯一的雨傘打在了曼德拉的巨型照片上，他們寧愿雨水淋透自己，也不愿打濕國父的遺像。

我一次次打著傘沖到體育場中央，給人群拍照。他們在雨中沖我微笑，擺出勝利的造型。南非人民的熱情豈是雨水就能澆滅的呢？

我見到了曼德拉的遺容

12月11日至13日，南非前總統(tǒng)曼德拉的遺體被送往行政首都比勒陀利亞的聯(lián)邦大廈陳列，供曼德拉的家人、各國貴賓和民眾吊唁三天。我們追隨曼德拉的靈柩，從約翰內斯堡來到了比勒陀利亞。對于我來說，這是唯一可以親眼見到曼德拉的機會。

比勒陀利亞聯(lián)邦大廈

12月11日早上7時，靈車載著曼德拉的靈柩，從軍事醫(yī)院出發(fā)前往總統(tǒng)府聯(lián)邦大廈。曼德拉的靈柩上覆蓋著國旗，16輛摩托車在兩旁護送。靈車途經(jīng)中央監(jiān)獄和最高法院，這些是在種族隔離時期曼德拉被關押和審判的地方。

在長長的街道兩旁，早早就等候著數(shù)千民眾。靈車到來時，街道兩旁的民眾呼喊著他的名字，揮舞著旗幟為他送行。人們一改往日熱烈奔放的勁頭，空氣中凝聚著悲傷的情緒。

靈車抵達聯(lián)邦大廈后，人們將他的靈柩緩緩抬上聯(lián)邦大廈的階梯，陳列在聯(lián)邦大廈頂部一個圓形的平臺上。曼德拉的遺孀格拉薩將雙手放在棺槨上，向她深愛的人做最后的告別。

聯(lián)邦大廈是南非政府和總統(tǒng)府的所在地，它坐落在比勒陀利亞城內海拔最高的一座小山上，可以俯瞰整座城市。這座建筑由花崗石砌成，呈圓弧形展開，東西兩翼和兩座塔樓象征著南非的英國人和布爾人，而中間的法院則象征著南非聯(lián)邦。它的底座設計采用的是英國新古典主義演化而來的愛德華風格，而頂部設計則借用了荷蘭建筑的風格。

1910年，南非的布爾人和英國人達成協(xié)議，將布爾人統(tǒng)治的德蘭士瓦和奧蘭治殖民地與英國人統(tǒng)治的開普和納塔爾殖民地合為一體，命名為英屬南非聯(lián)邦。從那時起，統(tǒng)一的南非殖民政府形成，英國人與布爾人分享權力的格局也成為殖民者口中津津樂道的民主制度。

然而，那次所謂的民主與南非的4000萬非洲人毫無關系。直到1994年，南非第一次舉行不分種族的民主選舉，曼德拉成為第一任黑人總統(tǒng)之后，南非所有的人民才終于享受到了平等的權利，聯(lián)邦大廈被賦予了新的含義。

12月11日上午是曼德拉家人、各國貴賓和南非政要對曼德拉的吊唁時間，但民眾還是一早就在聯(lián)邦大廈門前排起了長長的隊伍，其中不乏坐著輪椅的老人。那些愿意排一天甚至三天的隊來瞻仰曼德拉遺體的人，曼德拉對于他們的意義不同尋常，他們當中的許多人親眼見過曼德拉，受過他的影響和恩澤。

在人群中，我見到了家住南非北部林波波省的普林斯，他凌晨四點就趕來排隊。他向我回憶起在大學讀書時與曼德拉交談的情景。他說：“那是在1994年，我與曼德拉握手，并問他，‘人們大學畢業(yè)后，能獲得什么改變嗎？’曼德拉回答道：‘教育會改變命運，我希望你們都去學校上學，努力讀書，推動國家經(jīng)濟發(fā)展，用和平的方式治理國家?！钡浆F(xiàn)在，我對他的這番話記憶猶新，感覺他就站在我對面，在和我講話?！?/p>

中午12點，烈日高照，酷暑難當，這時，瞻仰的隊伍已經(jīng)從聯(lián)邦大廈前排到了幾個街區(qū)之外。在通往聯(lián)邦大廈的小山坡上，人們手拉著手，一起爬過最陡的地段。

身穿白袍的南非阿拉伯社區(qū)主席阿卜杜勒說，他曾經(jīng)多次見過曼德拉，曼德拉的人格魅力和寬恕、平等的精神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為國家做出了重大的犧牲，但他在出獄當上總統(tǒng)后，并沒有懲罰關押過他的人，而是寬恕了他們。他對待穆斯林和其他教徒一視同仁，他將不同膚色和宗教的人團結在一起。如果世界上有更多的總統(tǒng)像他一樣，那么我們的世界會更好?！?/p>

下午1點左右，聯(lián)邦大廈正式對公眾開放，我們隨著參觀的人流進入了陳列曼德拉遺體的聯(lián)邦大廈頂部平臺，瞻仰曼德拉的遺容。只見曼德拉身穿標志性的褐色襯衫，躺在深棕色的棺槨里，面容平靜安詳，像是睡著了一樣。

由于瞻仰的民眾太多，人們只能從棺槨兩側緩緩走過，不能停留。不少人在看到曼德拉的遺容之后，激動地痛哭起來，有的人甚至哭倒在地，被警員攙扶著走下臺階。

工作人員對民眾的反應早有準備，貼心地在棺槨旁邊的桌子上放上衛(wèi)生紙盒，方便人們拭淚。但人們沉浸在悲傷之中，很少有人去取。

瞻仰遺體的地方不允許采訪和拍照，也不允許記者停留。但我看這么多人真情流露，實在不愿意錯過這個采訪的機會。我跟隨人流走到平臺下面，在遠離安保人員的地方偷偷拿出采訪機，攔住剛剛瞻仰過的民眾進行采訪。

南非白人婦女佩雷拉哽咽著對我說：“我太激動了！他是我的英雄！我一直希望親眼見到他，卻沒想到，直到他去世后才見到他的容顏！我要向敬愛的領袖道別了。我再沒機會親自握住他的手，問候他了。一切都太晚了！”

黑人婦女愛麗茲走出平臺后，臉上淚痕猶在。她激動地對我說：“我為曼德拉而哭泣，因為我再也見不到他了！他一生都在為我們的權益而斗爭。因為他的斗爭，我們才有了房子；因為他的斗爭，所有的事情才變得如此美好。”

一位名叫凱迪堡恩的年輕女孩深情地說：“曼德拉就像我的父親。1994年我上學，排隊申請助學基金，有人告訴我，這個基金的創(chuàng)始人是曼德拉。我之所以能夠完成學業(yè)，都是由于曼德拉的幫助?！?/p>

比勒陀利亞聯(lián)邦大廈門前排隊瞻仰遺體的民眾

瞻仰曼德拉遺體的隊伍排到了幾個街區(qū)之外

剛做完幾個采訪，突然發(fā)現(xiàn)警察巡視而來。我急忙取出采訪機里的存儲卡，放進衣服口袋里，另外拿了一張備用卡塞了進去。果然，兩名警員徑直朝我走了過來，要求我把設備拿出來給他們檢查，在確認我沒有錄音后，方轉身離去。

我長出一口氣，這時才感到脖子火辣辣的疼痛，在太陽下站了幾個小時，皮膚已被炙熱的陽光曬傷了。

在此后的三天里，前來瞻仰曼德拉遺體的人絡繹不絕。我們還在人群中見到了一百多位華人華僑。他們的右臂上纏繞黑紗，T恤衫上印著“曼德拉先生，南非華人懷念您”的文字。

南部非洲上海工商聯(lián)誼總會會長姒海是華人瞻仰活動的組織人，他說，在種族隔離制度下，除了黑人遭到打壓外，華人等外來族群的生存境遇也不好。而曼德拉倡導推動的種族和解政策令南非的華人受益不少。1994年之前，南非的華人只有一兩萬人，而現(xiàn)在則發(fā)展到了30萬人。

姒海還特別講到了曼德拉對華人治安情況的重視。他說：“那是1998年，我們有一個不到兩歲的華人小孩被劫匪打死了，華人非常憤怒，舉行了汽車大游行。曼德拉知道消息后，當天就打電話給家屬，說一定會到小孩的家里探望。后來，曼德拉專門與我們華人舉行了座談會，還到小孩的遺像前鞠了躬。我們華人非常感動，這件事令我們至今難以忘懷?！?/p>

瞻仰儀式一直持續(xù)到12月13日下午5點45分，這時，還有長長的隊伍排在聯(lián)邦大廈外面。排在最前面的幾百人試圖推開擋在他們前面的警衛(wèi)，沖進大廈，他們實在不想錯過與國父最后說再見的機會。

雖然曼德拉在世的時候我沒有機會見到他，但比起這些因無法與國父道別而失望哭泣的民眾，我又是幸運的。因為中國記者的身份，我終于見到了他的遺容，稍稍了卻心中的遺憾。

世紀偉人魂歸故里

曼德拉的遺體在聯(lián)邦大廈停放3天后，被運往他的家鄉(xiāng)東開普省東倫敦市烏姆塔塔鎮(zhèn)庫努村下葬。這是曼德拉最后的心愿。

自從知道了葬禮的安排，站長立即買了從約翰內斯堡飛往東倫敦市的機票，但在曼德拉家鄉(xiāng)的住宿成了難題。曼德拉的葬禮舉世矚目，全世界有那么多政要、記者趕去參加葬禮，烏姆塔塔方圓幾百公里的酒店早已被搶訂一空，平日里50美元一晚的小旅館一夜之間漲價到三四百美元，依舊一房難求。我挨個給那里的酒店打電話尋找空房，得到的答案都是全部訂滿，我們甚至做好了在車里過夜的準備。

我抱著姑且一式的態(tài)度打通了剛剛認識的《非洲時報》梁銓老師的電話，問他有沒有地方可住。

他說：“我在烏姆塔塔正好有位華商朋友，可以住在他家?！?/p>

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能不能帶上我們？”

他爽快地說：“可以啊，其他幾個中國記者也在托我找地方呢，但大概只能打地鋪了?！?/p>

我忙說：“沒問題！只要有地方住就行！”

12月13日凌晨3點，夜色正濃，我們從比勒陀利亞的酒店出發(fā)，開車前往約翰內斯堡的機場。這時，我們已經(jīng)奮戰(zhàn)了8天，每天白天采訪、做連線，晚上寫錄音報道和第二天的采訪提綱，每天都要忙到凌晨兩三點才能睡覺，已經(jīng)極度疲勞。站長怕開車犯困，隨身攜帶了風油精，一邊開車一邊往太陽穴上擦。約翰內斯堡和比勒陀利亞的治安都不好，夜晚開車實在不是明智之舉，但我們?yōu)榱粟s這天唯一的一趟航班，別無選擇。

曼德拉故鄉(xiāng)烏姆塔塔民眾迎接曼德拉靈柩歸來

飛機抵達東倫敦市后，我們又開了兩個小時的車，才抵達烏姆塔塔鎮(zhèn)。這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鎮(zhèn)，卻因為曼德拉的葬禮而熱鬧起來。街道兩側處處懸掛著曼德拉的照片和畫像，大量涌入的外國人讓這個小鎮(zhèn)顯得有些擁擠。

在烏姆塔塔鎮(zhèn)，我們順利地與其他幾位中國記者會合，通過梁銓老師的介紹，住進了當?shù)貎S領的一套閑置的房子里。這個房子長久不用，連床鋪都沒有，好在那位熱情的僑領為我們準備了一些床墊和毛毯，給我們打地鋪用。

12月14日一大早，烏姆塔塔的民眾就在道路邊排起隊伍，開始等候曼德拉的靈車。

11點58分，曼德拉的靈柩離開比勒陀利亞的沃特克魯夫空軍基地，被C-130型軍用飛機空運至烏姆塔塔。曼德拉的前妻溫妮摟著他的遺孀格拉薩·馬謝爾，一起在機場等候靈柩回家。靈柩抵達時，二人相擁而泣。

下午3點，曼德拉的靈車一行穿過烏姆塔塔時，守候在道路兩旁的人們頓時沸騰起來。與此前約翰內斯堡送行人群的莊嚴肅穆相比，這里的人們更愿意用熱烈的歌舞與呼喊表達他們的情感。他們歡呼著馬迪巴的名字（南非人民對曼德拉的愛稱），伸出手臂，與車隊里送行的人們握手。還有很多民眾跟著靈車奔跑，久久不愿離開。

也許是靈車開得太快，民眾的情緒還沒有得到宣泄，我們剛找了一位民眾采訪，就有好幾位民眾一擁而上，將我們圍在中間，七嘴八舌地發(fā)表看法。

高中生麗瑪克說：“我們一直在等他，他是我們的英雄，為我們做了很多事。我們不哭，我們要歡慶他的一生，紀念他為我們做的一切。”

市民庫朗齊大聲說：“今天，我與敬愛的領袖只有一米之隔。從來都沒有這么接近過！我悲喜交加。悲傷的是，這是我與曼德拉的最后一面。而喜悅的是，我終于見到他了?！?/p>

一位中年婦女激動地說：“曼德拉為我們犧牲得太多了，他犧牲了他的生活，他的家庭。我要跟隨靈車，去參加他的葬禮。我才不在乎那些規(guī)矩，我只想見到他?！?/p>

一位年輕的小伙子語速飛快地說：“我小時候，長輩總會談到曼德拉，但那會兒我還太小，還不太懂事。直到1993年1月，我在約翰內斯堡親眼見到了曼德拉，當時大家都在為他歡呼，慶祝他取得的勝利。他為我們南非人做的事情我們永遠不會忘記！”說到這里，小伙子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揮著手臂高呼：“馬迪巴萬歲！”周圍的人也跟著他喊了起來：“馬迪巴萬歲！馬迪巴萬歲！”

央視的記者周濤也遭到民眾的包圍。人群散去后，他一邊收機器，一邊對我說：“看見沒？剛才那些人全都沖到鏡頭前面來了，雖然我特別喜歡這樣的鏡頭，特有沖擊力，但還真有些后怕，怕他們情緒激動之下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p>

其實，我們的擔心有些多余了，烏姆塔塔的民眾只是在向外國的記者表達他們對曼德拉的熱愛。這里是生他養(yǎng)他的故鄉(xiāng)，他們?yōu)樗械阶院馈?/p>

根據(jù)南非官方的安排，曼德拉的葬禮將于15日上午在庫努村舉行，由于場地有限，只有各國貴賓、曼德拉家人等大約5000人可以參加國葬。主要儀式結束后，曼德拉家人以及極少部分受邀請的嘉賓將前往墓地參與下葬儀式。

曼德拉的國葬是整個葬禮儀式中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個部分，也是我們新聞報道中最后的高潮，但我們被告知，只有南非廣播公司的記者可以到現(xiàn)場進行直播，其余記者只能在兩公里外的媒體中心看南非廣播公司的轉播。也就是說，我們費了這么大的勁，從約翰內斯堡趕到烏姆塔塔，卻無法靠近國葬現(xiàn)場。聽聞這個壞消息，我們的沮喪之情難以言說。

不過，我們還是抱著一線希望，南非的安保并不嚴格，說不定有混進去的可能。

15日清晨，天還沒亮，我們幾個中國記者就驅車趕往官方指定的媒體通勤車的乘車點。南非警方將庫努村圍了個水泄不通，不允許個人進入。無論是參加葬禮的嘉賓，還是去媒體中心的記者，都必須乘坐南非政府準備的通勤車前往。

也許是我們到得太早，也許是南非政府的安排有誤，當我們抵達媒體乘車的地點時，只看到了一輛給嘉賓準備的大巴，一群身著正式禮服的嘉賓正在登車。我們商量了一下，決定趁亂蹭上這個嘉賓車，說不定可以混進葬禮現(xiàn)場。

我們小心翼翼地跟著嘉賓登上大巴車，還好沒有遭到盤問。大巴車駛出城區(qū)，穿過草原和村莊，一直開到曼德拉的靈棚旁邊。

從大巴車下來，我們看著近在咫尺的曼德拉靈棚，又是激動，又是忐忑。在一群身著禮服的人群中，我們記者的著裝顯得太過醒目。

我們低聲商量著，是冒充參加葬禮的嘉賓混進靈棚，還是先在外圍蹲守，伺機而入。這時，宋方燦老師已經(jīng)忍不住拿出照相機，拍了一張靈棚的照片，這個舉動立即引起了維持治安的警察的注意。

兩個持槍的警察走過來，問我們是干什么的。我們不敢隱瞞，只好承認是來采訪的記者。警察命令我們不要隨意走動，隨即用對講機調來一輛小巴車，載我們去媒體中心。

就這樣，我們幾乎是被押送一般，離開了曼德拉的靈堂。路上，遇到其他的外國記者在警察的押送下離開，我們相對苦笑。

載我們的司機并沒有按照指令開到媒體中心，半道就將我們趕下了車。我們只好徒步前往媒體中心，一個個垂頭喪氣。

突然，梁銓老師喊了一句：“快看，三軍儀仗隊！”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遠處果然有一行隊伍轉過山坡，向我們這邊走來。隨著隊伍越來越近，漸漸地看清楚了：穿白色軍服的軍樂團一邊演奏軍歌，一邊在前方開道，陸?？杖妰x仗隊邁著整齊的步伐跟隨其后。隊伍中間是覆蓋著國旗的曼德拉的靈柩，原來這是三軍儀仗隊護送曼德拉的靈柩前往靈棚。

我們見這陣仗，立即來了精神，紛紛拿出照相機、攝像機，一通忙活。奇怪的是，這時卻沒有警察來阻止我們拍攝。

就這樣，我們走走拍拍，當?shù)诌_媒體中心時，那里已經(jīng)聚集了上千名各國記者。拍攝的、打字的、打電話的、在鏡頭前解說的……每個人都在忙碌著。雖然不能夠進入靈棚進行直播，只能切南非廣播公司的信號進行轉播，但既然已經(jīng)跟隨曼德拉靈柩來到了這里，誰都不愿意放棄最后的一仗。

媒體中心坐落在庫努村旁的一座小山上，在這里，我們正好可以俯瞰整個村莊。庫努村不過百戶人家，炊煙裊裊，牛羊點點，近處是茫茫大草原，遠處是綿延不絕的山脈，如同世外桃源一般。

曼德拉國葬的大帳篷和儀仗隊

盡管庫努村并不是曼德拉的出生地，但在這里，他度過了快樂的童年時光。在自傳《漫漫自由路》中，曼德拉這樣描寫庫努村：“清澈的小河在這里相互交錯，村子被青山環(huán)抱。不到5歲，我就成了一個牧童……和同村的男孩子玩耍、打斗，在田野照料牛羊……”

曼德拉對庫努村的感情深厚，生前就與家人討論過要將自己埋葬在庫努村的愿望。而曼德拉的父親、母親、夭折的長女馬卡茲維、車禍中喪生的長子泰姆比基勒、感染艾滋病去世的小兒子馬克賈托也都埋葬在庫努村。

早上8點，國葬儀式開始，電視屏幕上響起了名為《履行你的諾言》的科薩語贊美詩，軍樂隊奏響南非國歌，21響禮炮聲從現(xiàn)場傳來，這是南非對于已故總統(tǒng)的最高的禮遇。

靈棚內，曼德拉的靈柩停放在場地前方中央，上面覆蓋南非國旗，舞臺正中懸掛著曼德拉微笑的畫像。畫像前方點著95根潔白的蠟燭，象征他95年的光輝歲月。時任南非總統(tǒng)祖馬、贊比亞前總統(tǒng)卡翁達等政要紛紛發(fā)表悼詞，緬懷曼德拉從囚徒到總統(tǒng)的傳奇一生，頌揚他為反種族隔離和締造彩虹之國所做出的巨大貢獻。

在國葬儀式結束后，曼德拉的家人和極少數(shù)受邀請的嘉賓前往墓地，參加下葬儀式。曼德拉是滕布族人，屬于科薩族人中的一個分支，因此，他的下葬儀式遵從科薩族的傳統(tǒng)葬禮儀式進行。后半程下葬儀式由于過于隱私，電視不再轉播，我們只能通過文字的描述想象最后的場景。

參加下葬儀式的人們身著傳統(tǒng)的科薩族服裝，戴著藍色和白色的頭飾和項鏈。當曼德拉的遺體抵達墓地的時候，哀悼者連喊三聲“Aaah！Dalibhunga”，歡迎曼德拉回家。Dalibhunga是曼德拉16歲接受成人禮后被給予的宗族名字。

在下葬儀式上，人們宰了一頭公牛。騰布族的酋長說：“讓動物的熱血噴出，可以陪伴逝者的靈魂?！毕略醿x式結束后，滕布族的酋長按照滕布族禮儀，向曼德拉遺體三鞠躬，然后將曼德拉葬入家族墓地。

曼德拉卸任之后，其實并沒有過上閑居的生活。已經(jīng)習慣了為民眾奉獻的他，依然活躍在世界的政治舞臺，用他巨大的影響力彌合世間的分裂，消除人間的疾痛。直到這一天，2013年12月15日，他才真正實現(xiàn)了當年歸隱家鄉(xiāng)的夙愿，再也不用離開。

長達十天的曼德拉國葬終于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我和站長告別了媒體的朋友和好客的華商，踏上了回津巴布韋的路程。在南非的最后一晚，我們是在東倫敦市度過的。

我至今還記得那個傍晚，夕陽溫潤，海風習習，在海濱公園里，處處是前來休閑放松的家庭。孩子們在沙灘上追逐嬉戲，老人們喝著飲料欣賞著風景，年輕人則三五成群地沖進海里，又唱又跳，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輕松、快樂的神情。

想想20年前的南非，充滿血腥和暴力，壓迫與反抗，隨時可能卷入內戰(zhàn)的旋渦。而僅僅過了20年，它就變成了一個現(xiàn)代化的彩虹之國，各個膚色的人和諧相處，共享美景，這真是一個奇跡！

這個奇跡的締造者雖然離開了人世，但他留下的遺產(chǎn)將永遠滋養(yǎng)他的人民。

二 九旬總統(tǒng)穆加貝執(zhí)政的最后幾年

在撒哈拉沙漠以南非洲，如果要評選最具有影響力的兩位政治領袖，一位是南非國父曼德拉，另一位恐怕就非津巴布韋總統(tǒng)穆加貝莫屬了。對于前者，人們不吝惜所有的贊美之詞，而對于后者，人們的感情則復雜得多。他是津巴布韋共和國的主要締造者，他引導的和平過渡曾被視為建立新南非的榜樣，但他又因過度貪戀權力而晚節(jié)不保。他和中國是老朋友，對中國飽含感情，一手主導了“向東看”的政策。他曾經(jīng)和西方關系如膠似漆，被評為非洲最佳領導人，后來卻和西方國家徹底鬧掰。他曾經(jīng)創(chuàng)造過津巴布韋經(jīng)濟的十年奇跡，卻也使這個國家經(jīng)濟遭遇惡性通貨膨脹，以至于廢除本國貨幣。

我有幸見證了穆加貝執(zhí)政的最后幾年，看到了人們對他的愛戴和批評，領教過他的強悍和鐵腕，見識過他的智慧和昏聵。我被他對中國的感情打動過，也駁斥過無良媒體栽贓他的言論。目睹津巴布韋經(jīng)濟一天不如一天的時候，我也曾希望津巴布韋政壇能出現(xiàn)新的氣象，但當他真正被迫走下了總統(tǒng)寶座，我卻說不清楚得百感交集。我只知道，一個時代結束了。

總統(tǒng)府夜半驚魂

幾乎每個駐非洲的記者都曾經(jīng)猜想過，穆加貝在2018年大選連任后還會干幾年，但我們甚至都沒有對他能否連任真正懷疑過。人們似乎已經(jīng)接受了這樣一個事實：穆加貝活著一天，就會當一天總統(tǒng)。沒有想到，一場政變卻在大選之前發(fā)生了。

2017年11月15日凌晨2點，一向平靜的津巴布韋首都哈拉雷突然響起了槍聲和爆炸聲。津巴布韋國防軍司令奇溫加率領部隊闖入穆加貝的官邸藍頂別墅，單刀直入地告訴93歲的老總統(tǒng)：“您已經(jīng)被我們軟禁了?！睋?jù)當?shù)孛襟w報道，穆加貝聞言大為震驚，昏倒在地，而他年輕的妻子格蕾絲則痛哭流涕、苦苦哀求奇溫加放她一條生路。

當天，國防軍還占領了津巴布韋廣播公司。西布西索·莫約少將出現(xiàn)在電視直播間，聲明這不是軍事政變，穆加貝和他的家人都很安全，軍方針對的是穆加貝身邊“那些正在犯罪并讓國家陷入經(jīng)濟困境的罪犯”。這番講話頗有清君側的意味，當時，人們都在猜測，軍方所指的罪犯是穆加貝的妻子格蕾絲和她麾下的“40人集團”。

第二天，總統(tǒng)官邸到總統(tǒng)府和辦公樓的路上再不見浩浩蕩蕩的總統(tǒng)車隊，取而代之的是津巴布韋國防軍的坦克，而官邸內的穆加貝衛(wèi)隊成員也被忠于奇溫加的士兵替換。穆加貝被軟禁在官邸內，除了幾位親人，誰都見不到，他的親信官員被捕的被捕，逃亡的逃亡。穆加貝雖然還是名義上的總統(tǒng)，但已無法發(fā)號施令。軍方安排他在下午1點發(fā)表退位聲明，但被穆加貝堅決地拒絕了。

兩天之后，讓穆加貝更為心灰意冷的事情發(fā)生了。在軍隊的支持下，津巴布韋首都哈拉雷、第二大城市布拉瓦約、瀑布城等多地舉行了大規(guī)模的要求穆加貝下臺的示威游行。黑人、白人、印度人都走上街頭，舉著“穆加貝必須辭職”“感謝我們的軍隊”“我們需要姆南加古瓦回來”“權力不是性交易”等牌子，揮舞著國旗，高喊各種反對穆加貝的口號。游行隊伍中，一位白人沖著記者喊：“我們自由啦！”

津巴布韋執(zhí)政黨的中央委員會召開會議，解除了穆加貝的黨主席職務，并稱穆加貝必須在11月20日中午之前辭去總統(tǒng)職務，否則議會將啟動彈劾程序。有消息傳出，穆加貝會在19日晚的電視講話中宣布退位的消息。所有的媒體人都等候在電視機前，準備搶一個大新聞。誰知，穆加貝只是大談特談執(zhí)政黨非洲民族聯(lián)盟-愛國陣線（簡稱津民盟）的歷史傳承和津巴布韋人的民族精神，還表示，他將以津巴布韋總統(tǒng)身份出席于12月召開的執(zhí)政黨津民盟的大會。最后，老總統(tǒng)還不忘調侃一句：“好長的講稿?！?/p>

雖然軍方一直在勸說老總統(tǒng)主動辭職，但穆加貝一直不肯松口。而最終改變他心意的是被他罷黜的前第一副總統(tǒng)姆南加古瓦從南非打來的電話。參與斡旋的羅馬天主教神父費德列斯說：“在十分鐘的通話中，他們倆敞開了心扉?！?/p>

21日下午，津巴布韋議會對穆加貝總統(tǒng)的彈劾動議進行辯論時，穆加貝給眾議院議長打了一個電話，他說：“議長先生，我要寫一個辭職信，為了國家，為了人民，我準備辭職了?！蹦录迂惤又终f，“但他們告訴我彈劾已經(jīng)開始了，如果我現(xiàn)在寫辭職信，好像是在阻攔彈劾動議，借此規(guī)避我犯下的罪行。如果這樣，讓他們彈劾好了，我沒有犯下任何值得彈劾的罪行?！弊h長解釋說：“現(xiàn)在會議雖然開始了，但您仍可以寫辭職信，發(fā)言人會在大會上宣讀，這是符合程序的?！?/p>

于是，穆加貝寫下了這封辭職信：“我，羅伯特·穆加貝依據(jù)津巴布韋憲法，辭去津巴布韋總統(tǒng)的職務，立即生效。”神父說，他看見穆加貝在信尾簽上自己的名字后，滿臉通紅，還嘆息了一聲，那意思似乎不是“我失去了一切”，而是說“我終于把這件事做完了”。

曾經(jīng)受人愛戴的國父

我還記得，剛去津巴布韋不久，就趕上了穆加貝90歲大壽。從1986年開始，每年2月21日穆加貝生日的這一天，津巴布韋都要舉行規(guī)模浩大的慶?；顒?，而2014年2月21日這一天，穆加貝因為在新加坡做眼睛手術，將慶?；顒油七t到了2月23日。

穆加貝90歲的生日宴會在哈拉雷附近的馬隆德拉體育場舉行。當我和站長早上8點多抵達時，從四面八方趕來的民眾已經(jīng)把馬隆德拉圍了個水泄不通。由于那次生日慶典的主題是“為了年輕人的權利和就業(yè)，提振經(jīng)濟”，前來參加活動的民眾中有不少是青年人和中小學生。學生們穿著整齊的西裝校服，在老師的帶領下魚貫入場，有些小學生戴著紅領巾，那是執(zhí)政黨津民盟青年團的標志。

我仔細觀察，大部分前來參加生日慶典的人都興高采烈，像是參加他們自己的派對。津巴布韋經(jīng)濟在2009年廢除津元之后，曾經(jīng)一度取得10％的恢復性增長。2014年年初，津巴布韋經(jīng)濟尚好，看得出來，很多人是發(fā)自真心地參加穆加貝的生日慶典。

人們在各自的陣營載歌載舞，看到我的照相機，都熱情地揮舞著手臂，一定要我拍下他們自認為最酷的表情。場地周邊遍布小商小販，他們趁著活動賣一些飲料、水果和零食，有位賣香蕉的老奶奶看到別人跳舞，按捺不住也扭動起腰肢，丟下自己的水果攤，加入狂歡的人群。

我們隨機采訪了一些參加活動的民眾。一位來自布拉瓦約的21歲的女孩子熱情地說：“為了給穆加貝過生日，我昨天就從布拉瓦約趕來了，我祝愿他能長命百歲！”站長提了一個尖銳的問題：“有人說，穆加貝年紀太大，該退休了。你怎么看呢？”那位女孩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想，人們不應該議論‘他是不是太老了’‘他是不是被疾病困擾’這樣的問題。穆加貝總統(tǒng)最清楚自己的情況。他能夠繼續(xù)領導津巴布韋，所以，他還沒有選擇退休。”

在人群中，我們還遇到了一位黑人農(nóng)民桑姆森。在穆加貝推行土地改革之后，他分到了土地，一家人的生活因此而改善。這次，他專程從家鄉(xiāng)趕來參加穆加貝的生日慶典。他說：“穆加貝是出色的領袖。他給了我們土地，帶給我們力量。我希望上帝能賜予他更長的生命，讓他一直領導津巴布韋?！?/p>

穆加貝和夫人格蕾絲出現(xiàn)在他90 歲的生日慶典上

上午10點左右，總統(tǒng)穆加貝和第一夫人格蕾絲站在一輛皮卡車上出現(xiàn)在體育場。車子在人群中緩緩移動，所到之處爆發(fā)出一陣陣歡呼聲。那是我第一次近距離地觀察穆加貝，只見90歲的穆加貝精神矍鑠，看上去好像只有60多歲。他身著黑色西服和亮紅色的領帶，戴著黑色的墨鏡，身子挺得筆直，時不時地向人群揮拳致意。而比他小41歲的妻子格蕾絲則身穿一身灰色的條紋西服，頭上裹著黑色的頭巾，一副精明強干的樣子，不時和周圍的人群微笑互動。

在巡視之后，一位津民盟青年團的領袖為穆加貝戴上了紅領巾。穆加貝緩步走上主席臺，首先用紹納語喊起了口號，每喊一句，臺下的聽眾就跟著喊一句?！扒斑M吧，津民盟！前進吧，獨立與主權！前進吧，孩子的教育！前進吧，我們的農(nóng)業(yè)！讓我們的人民受到教育！讓我們的人民得到權利、財富和幸福的生活！垮臺吧，敵人們！垮臺吧，叛徒們！”對于年邁的老總統(tǒng)來說，執(zhí)政黨、國家主權、農(nóng)業(yè)和教育問題依然是他非?？粗氐膯栴}。

穆加貝在90歲生日慶典上發(fā)表講話

穆加貝與家人一起切下生日蛋糕

在隨后一個小時的演講中，穆加貝侃侃而談，幾乎不看演講稿，英文和紹納語轉換自如，還時不時開個玩笑：“我感到又年輕了，就像9歲的男孩子一樣充滿活力！”

穆加貝是非洲最長壽也是在位時間最長的總統(tǒng)。1980年，津巴布韋獨立后，穆加貝先后任總理、總統(tǒng)，三十多年一直領導國家。和他同時代的領導人南非的曼德拉、納米比亞的努喬馬、贊比亞的卡翁達都已經(jīng)過世或退休，只有他還活躍在非洲政壇。穆加貝在演講中感慨道：“我時常在想，這些年我是如何逃脫死亡，幸存下來的。我的許多朋友與親人都去世了，這讓我感到非常難過。但同時，我也非常高興，我已經(jīng)活到了90歲?！?/p>

和每次演講一樣，穆加貝一定要批評一下對津巴布韋進行制裁的西方國家和反對黨。他揮舞著拳頭說：“津巴布韋屬于津巴布韋人！讓我們團結起來，用一個聲音反對西方國家強加給我們的制裁！”

穆加貝還寄語年輕人：“人生如朝露，這一分鐘光彩四射，下一分鐘就消失不見了。我督促你們過一種純潔的生活，遠離混亂的男女關系，如果你們能做到這些，上帝會讓你們長命百歲?！?/p>

在生日快樂歌中，穆加貝和格蕾絲切下了生日蛋糕，并將蛋糕分給在場的民眾。人們又隨著音樂跳起舞來，把穆加貝的生日慶典變成了一個全民狂歡的派對。

穆加貝祝賀獲獎學子

穆加貝喜愛出席的公共場合除了一年一度的獨立日、英雄日、生日慶典和大型的經(jīng)貿(mào)、農(nóng)業(yè)展等商業(yè)活動之外，就是各種教育類的典禮。穆加貝是津巴布韋所有國立大學的校長。每年到了畢業(yè)季，如果沒有外事出訪，穆加貝會依次出現(xiàn)在各個大學的畢業(yè)典禮上發(fā)表致辭，并為學生們頒發(fā)畢業(yè)證書。

2016年8月，我曾參加過一次在總統(tǒng)府舉行的由中國企業(yè)贊助的總統(tǒng)獎學金頒發(fā)儀式，那次的獎學金發(fā)給49名即將去中國青島海洋大學深造的貧寒學子。92歲的穆加貝在保鏢的陪伴下，顫巍巍地走到典禮現(xiàn)場，在別人發(fā)表致辭時不停打盹。但輪到他時，他又精神抖擻地發(fā)表了近一個小時的演講，勉勵學生們不要放松學業(yè)，不要整天上網(wǎng)，要努力學習，取得讓家人驕傲的成績。之后，穆加貝站在總統(tǒng)府的草坪上，在正午的烈日下與獲獎學子和家人們一一握手，祝賀他們獲此榮譽。面對學生時，穆加貝的臉上展現(xiàn)出平時難以見到的輕松與愉悅，看到一個幾個月大的寶寶，他還抱過來逗弄。

穆加貝如此重視教育是有原因的，他本身就酷愛學習，是非洲獲得學位最多的總統(tǒng)。1951年，他獲得了南非福特赫爾大學文學學士學位，那是曼德拉曾經(jīng)就讀的學校。回到津巴布韋后，他一邊教書，一邊繼續(xù)進修，又獲得了倫敦大學理學學士學位。在被關在英國人的監(jiān)獄期間，他還自修了兩個法律學位。他執(zhí)政后更是花大力氣抓教育。津巴布韋的財政收入雖然不高，政府卻愿意拿出財政預算的約四分之一投入教育，使這個國家的國民識字率達到92％，哪怕一些做小生意的人都是大學畢業(yè)。

與西方國家的恩和怨

三十多年前，穆加貝在西方人眼中還是一位受過良好教育的、彬彬有禮、寬容睿智的政治明星。英國廣播公司（BBC）報道，穆加貝每天早晨四五點起床，收聽BBC環(huán)球廣播的新聞節(jié)目。比起津巴布韋的傳統(tǒng)服裝，穆加貝更愛穿西裝，甚至很多西裝是從英國定制的。穆加貝還喜愛觀看板球，認為這一運動可以培養(yǎng)人們的紳士精神，他希望把國民培養(yǎng)成為英國式的紳士。

確實，在津巴布韋獨立之初，穆加貝和英國的關系還是很好的。雖然他領導人民進行了長達20年的反對種族主義和殖民主義的斗爭，其間還被殖民者關押長達10年之久，但在獨立斗爭勝利之后，穆加貝立即發(fā)表了種族和解的演講：“我強烈要求你們，無論你是黑人還是白人，與我一起許下新的誓言：忘記我們可怕的過去，彼此寬恕，友好攜手，共同抗擊種族主義、地方民族主義和地區(qū)主義……讓我們加深歸屬感，構建一種沒有種族、膚色和信仰偏見的共同利益?！边@一番講話，足以與曼德拉在聯(lián)邦大廈就職時的演講相媲美。

穆加貝深知，在將近一百年的殖民統(tǒng)治時期，從英國移民而來的白人控制著津巴布韋的農(nóng)業(yè)、礦業(yè)、工業(yè)、金融、商業(yè)等重要部門的經(jīng)濟命脈，掌握著幾乎所有具有技術含量的工作崗位。如果他們因為擔心被報復而選擇離開，將對津巴布韋的經(jīng)濟帶來致命性的打擊。

為了安撫白人，穆加貝特意在新政府保留了兩個白人部長的位置，其中包括臭名昭著的秘密警察頭子。感激之下，這個警察頭目主動向穆加貝坦白了當年安排暗殺穆加貝的計劃。穆加貝對此一笑置之：反正你們也沒成功，現(xiàn)在戰(zhàn)爭結束了，我們來談合作吧。這些舉動，都給惴惴不安的白人吃了定心丸。

穆加貝對待白人的寬宏大度讓他成為西方世界的政治明星，英國政府立刻派遣了軍事人員，協(xié)助游擊隊轉變成正規(guī)軍，英國與津巴布韋的關系進入蜜月期。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封穆加貝為爵士，并授予榮譽博士學位。美國也提供了2億多美元的援助。僅在1981年的一次籌款會議上，津巴布韋就得到了6億英鎊的援助款項。西方國家向津巴布韋派出很多志愿者、專家，參與這個非洲明星國家的建設。

在20世紀最后20年中，穆加貝都是非洲除了曼德拉之外最著名的政治和精神領袖，他先后擔任了不結盟運動首腦會議主席、英聯(lián)邦國家首腦會議主席和南部非洲前線國家主席。1989年，穆加貝獲得了印度政府頒發(fā)的“國際理解尼赫魯獎”。1994年，穆加貝還獲得英女王授勛，以表彰他對終結種族隔離的貢獻。津巴布韋獨立之后經(jīng)濟建設創(chuàng)造出十年奇跡，南部非洲的“面包籃子”的稱號享譽全球，1990年，穆加貝被《新非洲人》雜志評選為“非洲最佳領導人”。

穆加貝在刻意與前殖民者保持良好關系的同時，更不忘改變津巴布韋廣大黑人長期以來遭受的不平等待遇。在殖民統(tǒng)治時期，極少數(shù)的白人占據(jù)了全國絕大部分的良田，而占人口大多數(shù)的黑人則淪為沒有土地的雇農(nóng)和奴隸。執(zhí)政黨在獨立戰(zhàn)爭時期，就將土地問題作為獲取民眾支持的基礎。

掌權后的穆加貝到了兌現(xiàn)諾言的時候。最初，土地改革（簡稱土改）是基于穆加貝政府與英國政府簽署的《蘭開斯特大廈憲法》上的“愿買愿賣”，英國提供一半資金幫助穆加貝政府從白人手里贖買土地。但是，由于這一法案的限制頗多，土地改革進程緩慢。而且，白人出售給政府的土地大多位于降水少、交通不便和條塊分割的地區(qū)。

1990年為津巴布韋的總統(tǒng)選舉年，穆加貝明確指出要用革命性的方式來解決土地問題。津巴布韋政府通過修改《蘭開斯特大廈憲法》與土地問題有關的條款和出臺新的《土地征收法》，從而廢止了“愿買愿賣”原則，《土地征收法》得到了津巴布韋絕大多數(shù)黑人的支持。

但是，英國、美國、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等組織將土地改革方式與向津巴布韋提供的援助相掛鉤，最終迫使津巴布韋政府在土地問題上向白人農(nóng)場主做出妥協(xié)。

待英國托尼·布萊爾領導的工黨政府上臺，英國政府以花費太大、無力承擔為由，單方面宣布廢除與津巴布韋簽訂的協(xié)議。此外，津巴布韋國內土地改革的呼聲日益高漲，退伍老兵指責穆加貝政府忘恩負義，遲遲不能兌現(xiàn)土地承諾；穆加貝又迫切需要通過土地改革，鞏固政權的合法性，轉移社會矛盾，贏得1997年的大選。因此，轟轟烈烈的激進土地改革從1997年開始，津巴布韋政府將要征收的土地面積擴大到了津巴布韋商業(yè)農(nóng)場總面積的將近一半。2001年，穆加貝進而宣布沒收所有白人的農(nóng)場，限令白人農(nóng)場主在90天內讓出土地，沒有任何賠償。

這一時期的土地改革過于激進，甚至演化為暴力土改。一些老兵闖入農(nóng)場，強占土地，出現(xiàn)農(nóng)場主被殺事件。一時間，大量白人農(nóng)場主紛紛逃離，一些農(nóng)場主在臨走前搗毀灌溉設施，破壞農(nóng)業(yè)機械設備，終止農(nóng)產(chǎn)品貿(mào)易渠道。再加上黑人暴徒對農(nóng)場的破壞，津巴布韋整個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陷入癱瘓。

幾乎所有被西方殖民過的非洲國家都存在土地問題，但絕大多數(shù)黑人政權在上臺之后，顧慮經(jīng)濟發(fā)展和與前宗主國的關系，有些將土地問題束之高閣，有些因為阻力巨大而中途放棄土地改革。津巴布韋土地改革之徹底，在非洲絕無僅有。因為土地改革，穆加貝再次成為全非洲“反帝國主義的先鋒”。

土地改革使穆加貝和西方關系從情人轉向了仇人。以英國、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開始支持津巴布韋的反對黨“爭取民主變革運動”（簡稱民革運），積極培植代理人。在2002年的津巴布韋大選中，穆加貝在爭議中獲得了勝利。歐盟、美國、瑞士、澳大利亞、挪威和加拿大等國認為津巴布韋大選存在“嚴重舞弊”，“人權狀況糟糕”，開始全面制裁津巴布韋，停止對津巴布韋的直接援助。據(jù)估計，僅歐盟的制裁就給津巴布韋帶來了至少420億美元的損失。以英國為首的一些西方國家指責穆加貝迫害反對黨候選人，選舉缺乏公正和自由，宣布暫停津巴布韋的英聯(lián)邦成員國資格。穆加貝政府隨即以強硬的姿態(tài)發(fā)表聲明，宣布正式退出英聯(lián)邦。津巴布韋和西方國家的關系跌至冰點。

西方媒體開始頻繁批評穆加貝政府。津巴布韋首都哈拉雷在該國與西方國家的蜜月期時曾被評為“最適宜人類居住的城市”，這時則被評為“最不適宜人類居住的城市”?！陡２妓埂冯s志直接將穆加貝列入“非洲最糟糕的五大領導”，與其并列的，是在位34年的安哥拉總統(tǒng)多斯桑托斯，以及靠推翻自己叔叔上任的赤道幾內亞總統(tǒng)奧比昂。

面對西方的制裁和批評，穆加貝絲毫不為所動，他依舊在各種國內外場合批評西方強權，表示自己不會向他們低頭。2016年9月，穆加貝在參加聯(lián)合國大會時代表非洲國家發(fā)聲，他警告西方國家：“我們將為非洲人民的權利奮斗。我們再也不能繼續(xù)充當聯(lián)合國的二等成員。如果西方國家一再阻撓聯(lián)合國改革，不給非洲等發(fā)展中國家更多的發(fā)言權，我們非洲將毫不猶豫地退出聯(lián)合國?！?/p>

穆加貝在中非合作論壇約翰內斯堡峰會上稱贊中國

穆加貝在時任中國駐津巴布韋大使林琳的陪同下參觀從中國進口的病床

中國的老朋友

在2015年12月召開的中非合作論壇約翰內斯堡峰會上，穆加貝作為時任非洲聯(lián)盟（簡稱非盟）輪值國主席在開幕式上的一番話獲得了全場的喝彩。在習近平主席做完主旨發(fā)言之后，91歲的穆加貝走上講臺，用洪亮又富有激情的聲音說道：“讓我們給他掌聲，他是一個男子漢，他代表一個曾經(jīng)被稱為貧窮的國家，一個從未殖民過我們的國家。他正在做那些我們曾經(jīng)期待殖民者所做的事。如果那些殖民者有耳朵，也請他們聽聽。所以說，習近平主席是上帝派來的人，愿上帝保佑中國和她的人民！”

其實，穆加貝不僅在國際場合總是力挺中國，在國內的公開活動中，穆加貝一有機會就會大談特談和中國的交情。2015年3月，在哈拉雷中心醫(yī)院舉行的中國幫助津巴布韋醫(yī)院更新醫(yī)療器械的儀式上，穆加貝侃侃而談了一個小時。和很多次演講一樣，他又從中國幫助津巴布韋爭取民族獨立講起。

穆加貝說：“早在1980年之前，中國就幫助我們爭取民族解放的勝利。從1976年開始，我每年都訪問中國，每年都能收到來自中國的軍事設備，用來武裝我們的部隊，支持我們的民族解放運動。所以，我們要永遠和中國做朋友，做全天候的朋友?！?/p>

穆加貝是毛澤東的堅定擁躉。在10年的牢獄生活中，他讀了許多毛澤東的著作，深受影響，并結合津巴布韋的歷史與現(xiàn)狀，思考如何讓津巴布韋人民從白人的殖民統(tǒng)治中得到真正的解放。在獨立后，穆加貝主張在津巴布韋建立以馬列主義為指導的一黨制國家，發(fā)展社會主義經(jīng)濟。

在遭到英美等西方國家嚴厲的經(jīng)濟制裁之后，為擺脫國內經(jīng)濟危機、減輕對西方國家資金與市場的依賴，穆加貝于2002年提出了“向東看”政策，積極發(fā)展同包括中國、印度、伊朗、馬來西亞和泰國在內的亞洲國家的政治和經(jīng)濟聯(lián)系。穆加貝曾深有感觸地講：“西方人靠不住，亞洲國家才是真正的朋友，它們的支持與援助從不附加任何條件?！?/p>

穆加貝對于到訪的中國領導人和官員都非常重視。習近平主席2015年年底到訪津巴布韋時，他親自去機場接送，在習近平的車隊下榻酒店的路上，穆加貝政府派出直升機護送。其他的中國官員來訪，穆加貝大部分時候都要親自接見，以至于我在任的三年多時間，就報道過近十次穆加貝和中國官員的會談。他對于中國記者也沒有架子，有時在中國官員訪問間隙，我們把他隨機攔住，他也愿意接受簡短的采訪，支持中國的各種外交政策。執(zhí)政黨的報紙上，但凡有涉及中國的報道，幾乎都是積極正面的內容，翻譯成中文可以直接轉載到《人民日報》上。在他的影響下，大部分津巴布韋的普通百姓對中國的態(tài)度也是熱情友好的。

我與穆加貝合影

穆加貝的“向東看”政策沒有讓他失望，連續(xù)多年，中國都是津巴布韋最大的投資來源國。中國援助津巴布韋建設了哈拉雷國家體育場、醫(yī)院、學校、水壩、水井、服裝廠等項目。通過中國進出口銀行出口買方信貸和政府貼息優(yōu)惠貸款，中國企業(yè)在津巴布韋承建了水電站擴容改造、水泥廠建設、移動壹網(wǎng)電信改造、國防學院建設、維多利亞瀑布市機場改擴建等項目。在中國的幫助下，津巴布韋的經(jīng)濟正在慢慢復蘇。

禍起蕭墻

在晚年穆加貝離民眾越來越遠。他出國異常頻繁，甚至一個月當中有至少一半的時間在進行各種外事活動。總統(tǒng)每次出行都有浩浩蕩蕩的車隊，摩托警車在幾公里之外開道，所有路上的車輛都要立即靠邊停車，稍有遲疑則會被毆打或者拘捕。有一次我們的車子行至一個十字路口，正遇上總統(tǒng)車隊的開道摩托車經(jīng)過，護衛(wèi)隊員跑到我們的車前猛敲玻璃，要求我們立即靠邊停下，甚至伸手進來要打人。

2017年10月，穆加貝從南非訪問回來時，聽說哈拉雷的大街小巷都是擺攤的小販，市容骯臟，非常生氣。他找到內閣部長，質問他為何允許把道路變成雜貨店，要求立即將這些小販趕到固定的地點去。他說：“哈拉雷是我們的首都，應該是最漂亮的城市。”

在穆加貝的印象中，哈拉雷應該還像二十年前那樣潔凈美麗。我不禁愕然，他已經(jīng)有多少年沒有上街了解民情？他可知津巴布韋的小販占道經(jīng)營已經(jīng)有數(shù)年之久？他可知為何有那么多人不去工作，而在街邊擺攤？他是否知道，他管理了37年的國家已經(jīng)變成了什么樣子？

穆加貝越來越陶醉于個人崇拜，而他手下的人更是投其所好，盡力巴結。2017年8月，津巴布韋政府正式宣布每年穆加貝的生日為全國的公共假期，津巴布韋內閣撥款10億美元在馬佐韋修建一所以穆加貝命名的大學。2017年9月，哈拉雷國際機場被改名為穆加貝機場。而這時，離他被迫下臺僅剩下兩個月。

早在穆加貝76歲生日之時，穆加貝就在電視講話中表達過不再參加下次總統(tǒng)競選的想法：“我不希望等到只能四肢朝天、進入我的第二個童年的時候才退休，我要留著精力來寫我的回憶錄和做許多其他的事情，因此我將在合適的時候退休?！倍赀^九旬之后，穆加貝對權力的貪戀卻更加強烈起來，再也不提退休的事情。在2015年1月召開的津執(zhí)政黨津民盟的全國代表大會上，穆加貝被確定為該黨參加2018年總統(tǒng)大選的候選人，一旦連任，他將執(zhí)政到99歲。

由于他年事已高，執(zhí)政黨內部圍繞他繼承人的問題總是爭論不休，而他則不斷敲打手下的人：“我活著一天，就一天不能討論接班人的問題?！?/p>

按照津巴布韋的法律，第一副總統(tǒng)是第一順位的接班人。當時，穆菊茹已經(jīng)在第一副總統(tǒng)位置上經(jīng)營10年，羽翼頗豐。第一夫人格蕾絲認為她有爭權之意，屢屢公開指責她“濫權”“貪污腐敗”“有野心”，甚至“妄圖謀害穆加貝”。2014年12月，穆加貝以企圖刺殺最高領導人為由，罷免了穆菊茹，并更換了7名與她同時任職的內閣部長，任命司法部部長姆南加古瓦接替第一副總統(tǒng)一職。

此事之后，穆加貝對手下官員越來越不信任，他開始任人唯親，但又往往所托非人，造成黨內更大的分裂。

他任命年輕的侄子朱沃擔任津巴布韋青年、本土化及經(jīng)濟授權部部長，《本土化和經(jīng)濟授權法案》的宗旨是非本地企業(yè)必須將不低于51％的股份或股權出售給當?shù)睾谌耍@本來就是一個會影響到所有外來投資的敏感法案，而朱沃在推行時一味強硬，不惜在不同場合措辭嚴厲地批評外資企業(yè)。這導致國際輿論一片嘩然，外商們惶惶不安，原本有投資意向的企業(yè)也望而卻步。無奈之下，老總統(tǒng)只好出來救場，通過新聞部發(fā)表一份聲明，澄清人們對“本土化”的誤解。

但無論穆加貝再怎么解釋，“本土化”帶來的負面影響都很難一時間消除，非洲又不是只有一個津巴布韋，既然這個國家有那么多不確定性，為何不投資其他非洲國家？聯(lián)合國的世界投資報告顯示：2016年，津巴布韋僅吸引外資4.286億美元，而同一時期，贊比亞吸引外資14.936億美元，莫桑比克吸引外資31.83億美元。這些原本要仰望津巴布韋的窮鄰居，現(xiàn)在的發(fā)展勢頭都遠遠超過了津巴布韋。

穆加貝重用的另一位高官是他的妻子格蕾絲。格蕾絲是他的第二任夫人，比他小41歲，潑辣能干，穆加貝對她頗為寵愛和依戀。他經(jīng)常在一些公開的慶典上表達對格蕾絲的愛意：“她是我的愛人，我的支持者，永遠站在我的身邊?！?/p>

在穆加貝的縱容下，格蕾絲生活驕奢無度。在國內民眾飽受經(jīng)濟危機的困擾時，她卻經(jīng)常一擲千金，花135萬美元買一顆鉆戒，在哈拉雷、約翰內斯堡和紐約大肆購買房產(chǎn)。她與前夫所生的兒子花7000萬蘭特（由南非儲備銀行發(fā)行的貨幣）購買豪車；她和穆加貝所生的兩個兒子在約翰內斯堡讀書期間過著奢侈混亂的生活，他們酗酒吸毒，經(jīng)常舉行午夜豪華派對，還因爭風吃醋把人打傷，被公寓的管理部門驅逐出來。

格蕾絲愛打人也是出了名的。此前，她因為在香港打記者上了各大媒體的頭版；為爭奪馬佐韋的一個金礦的礦權而帶人打傷金礦的員工。2017年8月，格蕾絲去南非看望兒子時，發(fā)現(xiàn)兒子和一名南非模特同居，盛怒之下的格蕾絲掄起酒店的插線板，將女模特的前額和后腦打得鮮血淋漓，此舉一時引發(fā)南非和津巴布韋的外交危機。南非警察部長對全國各個進出口邊境發(fā)出紅色警報，嚴禁格蕾絲在結案之前逃離南非。后來，還是穆加貝親自去南非，接回了格蕾絲，第一夫人海外打人事件才草草收場。

更要命的是，格蕾絲雖然沒有治國理政之才，卻對權力有很大的野心。2015年，格蕾絲以該黨婦女聯(lián)盟領袖的身份正式躋身政治局委員。但是，第一夫人顯然并不滿足于執(zhí)政黨婦女領袖的地位，她想要的更多。

穆加貝一直拒絕在公開場合透露中意的繼任人選。而格雷絲則要求消除這種不確定性：“總統(tǒng)，不要害怕。告訴我們誰是你的選擇，我們應該為誰下注。”在格蕾絲的不斷挑撥下，執(zhí)政黨內部越來越明顯地分為兩派。一派是以格雷絲、副總統(tǒng)穆波科和國防部長賽克拉馬依為首的“40人集團”；另一派是以姆南加古瓦為首的“鱷魚派”。

格蕾絲不斷公開指責姆南加古瓦，批評姆南加古瓦和他的盟友不忠，稱他們是分裂主義的教父，應該立即被清除出黨。還說姆南加古瓦只是“我丈夫的一個雇員”。雖然穆加貝一再呼吁黨內團結，但每次聽到妻子說這些話時，寵愛妻子的他都默不作聲，似是在默許妻子的所作所為。

但是，格蕾絲無論是才干還是德行都難以服眾。如果說人們念著穆加貝昔日的功勛還對他保有尊重，那么對于在治國理政上毫無建樹、只會罵人和打人的第一夫人就沒那么客氣了。在一次集會上，格蕾絲演講時遭到一些黨員的嘲笑與噓聲，這讓穆加貝十分惱怒。經(jīng)過調查，他發(fā)現(xiàn)這些黨員屬于副總統(tǒng)姆南加古瓦的派系。于是，穆加貝在11月4日布拉瓦約的一場集會中對姆南加古瓦發(fā)出警告：“我（任命姆南加古瓦為副總統(tǒng)）的決定是不是一個錯誤？如果是錯誤，我明天就可以解除他的職務。如果他想組建自己的政黨，請他自便，我們不需要一個整天內斗的執(zhí)政黨。”當時，姆南加古瓦就坐在臺上。

果然，3天之后，穆加貝解除了第一副總統(tǒng)姆南加古瓦的職位，原因是他“不忠誠，不懂尊重，是不可靠的騙子”。據(jù)說，國防軍總司令奇溫加曾勸說總統(tǒng)，這個決定可能導致極大的風險，但穆加貝不為所動。事后看來，正是這個草率的決定導致他后來自食苦果。

姆南加古瓦并不是穆菊茹，他可是一位有手腕、有抱負的鐵腕政治家，早在反抗白人殖民者的斗爭中，他就獲得了“鱷魚”的綽號，津巴布韋解放后又在穆加貝陣營中經(jīng)營了數(shù)十年，為穆加貝屢立功勛。由于穆加貝在黨內有無人能及的威望，姆南加古瓦一直尊穆加貝為國父，對格蕾絲隱忍不發(fā)，如果穆加貝一直保留他第一副總統(tǒng)的職位，他也許會一直隱忍下去，直到穆加貝去世。但如今，穆加貝聽信格蕾絲讒言罷免了他，姆南加古瓦認為已沒有再忍耐的必要了。他逃亡國外之后，發(fā)表了長達5頁紙的聲明，憤怒地對穆加貝說：“津民盟不是你和你老婆的私有財產(chǎn)，不是你們可以為所欲為的！”他還發(fā)誓會回到津巴布韋，與之斗爭到底。

多少年來，姆南加古瓦都對穆加貝畢恭畢敬，如今卻如此疾言厲色地公開挑戰(zhàn)他的權威，穆加貝哪里能忍得下？他宣布，要將所有親姆南加古瓦派的公職人員清除出黨和政府。還有消息說，穆加貝將以“叛國罪”逮捕姆南加古瓦。如果罪名成立，按照津巴布韋法律，姆南加古瓦將被判處死刑或終身監(jiān)禁。

與此同時，格蕾絲在黨內的呼聲日漸高漲，青年聯(lián)盟組織的團結大會推舉格蕾絲為副總統(tǒng)。在布拉瓦約的集會上煽動民眾為格蕾絲喝倒彩的四名主犯被以“破壞總統(tǒng)權威罪”逮捕。所有的跡象都在表明，穆加貝在為妻子格蕾絲接替他的職位而掃清障礙，而這些是追隨穆加貝多年的軍方人士不能容忍的。

津巴布韋國防軍總司令奇溫加11月13日發(fā)出明確警告，要求停止對參加過民族解放戰(zhàn)爭的黨內人士的清洗，并威脅說，如果執(zhí)政黨內的政客們繼續(xù)“搞詭計”，軍方將“介入”。雖未指名道姓，但矛頭顯然指向穆加貝夫婦和“40人集團”。第二天，一份針鋒相對的政府公告從穆加貝政府中發(fā)出，指控奇溫加蓄意煽動暴亂，武力褻瀆憲法，公然挑釁總統(tǒng)權威，是徹底的叛國行為。

軍方的警告是向穆加貝和格蕾絲集團發(fā)出的最后通牒，但穆加貝統(tǒng)治津巴布韋太久了，早已視軍隊的忠誠為理所當然，并未對這一警告做出及時的調整和防范。他似乎忘了，國防軍總司令奇溫加和姆南加古瓦關系頗為密切，奇溫加一直希望姆南加古瓦成為穆加貝的接班人。穆加貝撤下姆南加古瓦，力推自己妻子的做法已經(jīng)和軍隊的利益背道而馳。

于是，2017年11月14日夜間至15日凌晨，奇溫加率領軍隊控制了政權，軟禁了穆加貝，才有了本文最初的那一幕。穆加貝統(tǒng)治津巴布韋37年之久，看似一言九鼎，根基牢不可破，沒想到一夜之間眾叛親離，大勢盡失。但回頭看他在執(zhí)政最后幾年的所作所為，這樣的結局卻也并非不可預料。

我曾想，如果穆加貝選擇主動退位，他在人民心中的地位會不會更高？畢竟，他領導津巴布韋廣大黑人爭取到了獨立和自由，將他們從種族隔離制度中解放出來，這些過往，津巴布韋人從未忘記。津巴布韋人雖然對日益下滑的經(jīng)濟形勢越來越失望，對變革的期許越來越強烈，但對于這位曾經(jīng)的民族英雄，人們一直給予足夠的尊重，以至于穆加貝在宣讀了辭職信之后，還有津巴布韋民眾攔住我們的記者說：“穆加貝總統(tǒng)在過去37年都是我們的領袖，他確實犯了錯誤，但他是非洲的象征，我們應該給他一個更為體面的下臺的方式?！?/p>

如今，穆加貝下臺引發(fā)的政治風浪已經(jīng)漸漸平息，津巴布韋已經(jīng)開啟了姆南加古瓦的新時代。隨著新政府開放力度的增大，外資紛紛回轉，英聯(lián)邦又向津巴布韋伸出了橄欖枝，希望它重新回到自己的懷抱。穆加貝似乎已經(jīng)被這個時代漸漸遺忘，但不管怎樣，在津巴布韋的史書上，他必定是濃重的一筆。他的功與過，自會有后人不斷評說。

三 貨幣之殤 百姓之痛

在我去津巴布韋駐站之前，聽說過的關于這個國家最多的故事，莫過于它曾經(jīng)發(fā)行的面額100萬億津元的巨額鈔票。其實，用這個人類歷史上零最多的鈔票發(fā)行一個月后甚至買不到一塊面包，它沒過多久就被美元替代，退出了歷史舞臺，但中國人對它的追捧還是超出了我的想象。在我駐站前，就有好幾個朋友叮囑我，從津巴布韋回來的時候“幫著帶一張那種十幾個零的鈔票”。

傳說中的100萬億鈔票

到哈拉雷不久之后，我惦記著朋友的囑托，開始尋找傳說中的面額100萬億津元的鈔票，但這時市面上早已不見它的蹤影。有人告訴我，津元早已被禁止使用和買賣，只能去黑市上找?？墒牵谑性谀睦锬?？初來乍到的我還摸不清這其中的深淺。

幸運的是，央視駐站的記者何緒酷愛收集鈔票，他聽說我在打聽100萬億的津元，熱情地指點我說：“哈拉雷東門那里有個白人開的鐘表店，明面上是賣鐘表的，但也會偷偷地賣津元。我在他那里買過很多了，他每次都給我打折，明天我?guī)闳??！?/p>

第二天，何緒坐著他的專車來記者站接我。我羨慕他竟然還有專職司機，他卻無奈地說：“嗨，你不知道，哈拉雷城里交通狀況特別復雜，人又多又雜，還有警察敲竹杠。我進城就不愛開車，還是讓當?shù)厝碎_比較安全?！?/p>

記者站位于城郊的使館區(qū)，也是低密度住宅區(qū)，窄窄的小道旁是一個個獨門小院，往來并無多少閑人。而車子一開進城區(qū)，就如同進入了喧鬧的集市。市中心雖然是寬闊的馬路和一座座高樓大廈，但街道上總是塞滿了汽車，一群群衣衫破舊的人們無所事事地在街上閑逛，在眾多汽車間闖紅燈，過馬路如同閑庭信步。我嘆了口氣，對何緒說：“還好你沒親自開車來?！?/p>

我們在著名的商業(yè)區(qū)東門附近下車，何緒帶著我轉了半個街區(qū)，找到了那個鐘表店。這個鐘表店看上去很普通，小小的房間里，一個白人老者正在擺弄手里的鐘表。何緒和他說明來意后，白人老者從貨柜底下拿出了一沓子嶄新的鈔票。我驚呼：“這么多！我只要最大面額的那幾張津元就行?！?/p>

何緒對我解釋說：“津巴布韋獨立后發(fā)行過五代津元，還有很多的債券貨幣，你要的100萬億津元是第四代津元，第五代津元剛發(fā)行幾個星期就被廢除了。這些津元你可以都買下，以后肯定會升值的。”

我架不住他游說，花了200美元買了津巴布韋獨立后發(fā)行的第三代至第五代津元和債券貨幣，一共66張。又買了20張100萬億的津元，每張價值2美元。何緒信心滿滿地說：“你好好收著這些津元，以后一定會升值！”

果不其然，等我半年后再去，100萬億津元已經(jīng)漲到了10美元一張。2015年，黑市上面額100萬億的津元已經(jīng)是15美元一張。而在2015年6月，津巴布韋中央銀行（簡稱津巴布韋央行）不知為何又突然想起了早就不用的津元，發(fā)文宣布，正式取消津元的法定地位，人們可以將手中的津元拿到銀行兌換，10萬億津元兌換2美分，50萬億津元兌換20美分，100萬億津元兌換40美分。

記者站有位已經(jīng)工作了30年的資深女工，叫瑪利亞。我問她有沒有去銀行兌換津元。她說：“當年津元貶值得那么厲害，我早就把銀行里的錢取出來花掉了呀，哪里能留到現(xiàn)在？”我告訴她，現(xiàn)在100萬億津元在黑市上已經(jīng)賣到了15美元。她聽了，臉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夫人啊，當年津元停止使用后，我還在院子里燒了兩麻袋津元呢！早知道留到現(xiàn)在，我怎么也是有錢人了！”

政府的一紙兌換令又勾起了人們對那段慘痛往事的記憶。雖然離2005年嚴重的通貨膨脹過去不足十年，但受盡折磨的津巴布韋人已經(jīng)很少提及那段往事。

2005年10月至2009年2月，津巴布韋貨幣不斷貶值，每當貶值到無法控制的時候，津巴布韋中央銀行就會一股腦抹去1后面的十幾個零，作為1津元重新發(fā)行。但沒過多久，通貨膨脹又席卷而來，央行只好故伎重演，再次抹零發(fā)行新幣。老百姓的資產(chǎn)就在這一次次清零運動中化為烏有，人們拿著巨額的鈔票卻只能餓肚子。

可是，當我再往前探究，卻發(fā)現(xiàn)了一個更令人震驚的事實：津巴布韋在1980年剛獨立的時候，津元的匯率是和英鎊等值的。那么，在過去的30年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才讓津元從堅挺的硬通貨到一步步陣地全失，最后成為供人們把玩的紀念幣呢？這其中的故事，真是一言難盡。

一場土地改革引發(fā)的經(jīng)濟危機

津巴布韋是南部非洲一個極富有傳奇色彩的國家。早在20世紀90年代之前，津巴布韋還是南部非洲的“面包籃子”，向周邊國家出口玉米、小麥等農(nóng)產(chǎn)品，一個國家的糧食養(yǎng)活了整個南部非洲。它的工業(yè)實力在南部非洲也頗為領先，可以制造火車機車、鐵軌、汽車，維修飛機引擎，服裝制品物美價廉，暢銷南部非洲。

二十年河東，二十年河西。一場轟轟烈烈的土地改革成為津巴布韋由盛至衰的分水嶺（詳情見上篇《九旬總統(tǒng)穆加貝執(zhí)政的最后幾年》）。

至今，人們對這場土地改革依然眾說紛紜，贊美者、批評者各執(zhí)一詞。但無論土改對錯與否，它的結果是令津巴布韋和宗主國英國徹底鬧掰，歐美國家紛紛發(fā)出制裁令，不少外資撤出，良田荒蕪，工廠關閉，年景一年不如一年。僅僅用了二十年時間，津巴布韋就從南部非洲的一顆明珠淪落為全世界最貧困的國家之一。

白人農(nóng)場主逃走了，也帶走了先進的耕種技術。廣大的黑人農(nóng)民雖然分得了一小塊土地，但是一沒有資金，二不懂大規(guī)模種植技術，撒下種子就等著老天爺賞飯。津巴布韋每年都有半年的旱季，如果不懂培育和灌溉的技術，單純靠天吃飯，收成只會越來越差。當農(nóng)民們發(fā)現(xiàn)守著土地也難以填飽肚子以后，只好背井離鄉(xiāng)尋找生路。津巴布韋有1400多萬人，其中300萬人在南非打工。還有一部分農(nóng)民涌入哈拉雷等大城市，做點小生意，或是給有錢人家當花工、女傭。

如今，昔日令殖民者垂涎、令周邊國家艷羨的萬頃良田已是草比人高。風吹草低，讓人總擔心草叢中會鉆出個獅子或是獵豹來。津巴布韋人自嘲說：“只要出了城，到處都是國家公園。”

經(jīng)濟制裁、外商撤資對于津巴布韋工業(yè)、制造業(yè)的打擊也是致命的。哈拉雷郊區(qū)規(guī)劃得整整齊齊的工業(yè)區(qū)十有八九大門緊鎖，而位于奎魯?shù)囊粋€個大型鋼鐵廠也如同一座座廢城，煉鋼機器早已銹跡斑斑。沒有了自己的工廠，衣食住行只能大量依賴國外進口，物價逐年攀升。

伴隨著經(jīng)濟下滑、物價高企的，是津巴布韋一次又一次的惡性通貨膨脹。1980年至2009年2月，獨立后的津巴布韋政府先后發(fā)行過四代津元和債券，除了第一代津元之外，之后政府發(fā)行的每一代津元都以難以控制的通貨膨脹告終。特別是最后一代正式使用的津元，遭遇了人類歷史上最為嚴重的通貨膨脹。2008年7月，官方公布的通貨膨脹率高達2200000％。

記者站有一個點鈔機，是經(jīng)歷過2008年通貨膨脹的記者留下的。據(jù)那時的記者朱曼君回憶，為了交1個月的網(wǎng)費，他們3個人用點鈔機點了1個小時，才點清楚了所有的津元。但當他們扛著一麻袋的津元到了營業(yè)廳，遇到匯率上漲，一麻袋的鈔票又不夠了。

商品不停地漲價引起民怨沸騰，津巴布韋政府隨后頒布限價令，禁止一些生活必需品漲價?？墒牵蛟刻於荚谫H值，如果不漲價，就必定虧本，很多商家因此停止進貨，或囤貨不出，或私下銷售。商店的貨架上空空如也，人們背著成麻袋的巨額津元，卻買不到東西。城市居民為了生存，只能去農(nóng)村買豬、買羊。而農(nóng)村居民更可憐，很多人一天只夠吃一頓飯，連樹皮都被剝下來吃了。

津元越貶越不值錢，美元成了人們的救命稻草。很多商店賣了貨品、收了津元之后，盡量連夜換成美元保值。據(jù)一位來津巴布韋二十多年的華人講，那時候津巴布韋稍有生意頭腦的人似乎都在做著同一件事情——換錢，連美國來的神職人員都拿著美元找到他們兌換津元。

由于賣家和買家都有需求，人們開始偷偷地在黑市用美元購買商品。雖然警察經(jīng)常進行搜查，不允許人們用美元買賣，但根本無法阻止人們使用美元等外幣的勢頭。美元、英鎊、南非蘭特等外幣取代津元，逐步成為民間市場上的實際貨幣。

2009年4月，新成立的聯(lián)合政府正式宣布暫停使用津巴布韋元，實行美元、南非蘭特、英鎊等一攬子貨幣的方案，商店可以用任意貨幣結算。津元從那時起，暫時退出了津巴布韋的歷史舞臺，津巴布韋進入了美元的時代。

美元帶來的高消費

美元給津巴布韋帶來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

本已瀕臨崩潰的經(jīng)濟很快穩(wěn)定下來。改用美元結算后，商店貨架上的貨品迅速充盈。經(jīng)歷了長時間的物資極度短缺，人們的消費熱情高漲，進出口生意熱火朝天，很多批發(fā)零售商賺得缽滿盆滿。

津巴布韋經(jīng)濟隨著美元的使用開始恢復性增長，2010年至2012年實現(xiàn)年均10％的經(jīng)濟增長速度。與此同時，2010年至2013年年末的年通貨膨脹率分別為3.0％、3.5％、3.8％、0.33％，和美元使用之前已是天壤之別。

但是，美元也并非萬能的。由于美元的堅挺，津巴布韋物價高昂，民眾生活成本大幅度提高。同時，美元也推高了津巴布韋制造業(yè)的成本，使本就岌岌可危的制造業(yè)更加缺乏競爭優(yōu)勢。

2013年年底，我初入津巴布韋，對津巴布韋商品的最大感受就是貴！一小盒豌豆2美元，回家炒炒還不夠一盤。薄薄一小片火腿腸1美元，一根黃瓜1美元，一小根玉米1美元，一袋牛奶1美元，自己做一頓最簡單的早餐也需要兩三美元。每當我去采購時，用美元價格乘以6，都心疼不已，于是，沒過多久，我就試著在記者站的菜園子里自耕自種，加入了津巴布韋人自給自足的大軍。

吃的食品都這么貴，更別說用的了。超市里一卷普通衛(wèi)生紙1美元，質量還沒有我國價值2元的衛(wèi)生紙好，害我時常尋思回國的時候運幾箱衛(wèi)生紙過來。出差用的洗漱包，20美元一個，而國內這種質量的洗漱包最多20元一個。沒有辦法，我只好節(jié)衣縮食，減少消耗，漸漸也就無欲無求了。

記者站的女工瑪利亞對我說，津巴布韋剛獨立的時候，物價并不像現(xiàn)在這么高，10津元就可以用1個月。但后來歷經(jīng)多次通貨膨脹，商品價格越來越高。據(jù)說，在剛剛廢除津元，改用美元的時候，很多商家利用百姓對美元價值不了解，再次提高了商品價格，之后就再也沒降下來。

津巴布韋的進口關稅高得驚人，很多食品和衣服從南非進口之后，價格就翻了一倍。有些中國進口的產(chǎn)品，都不用修改價格，直接把數(shù)字后的單位從人民幣換成美元，就擺在商店里出售，照樣因為價格相對低廉而深受歡迎。因為進口物品再貴，也比本土生產(chǎn)的便宜。本土僅存的一些輕工產(chǎn)業(yè)，因為原材料基本從外國進口，用美元結算后本身價格就不菲，再加上機器設備落后、人工生產(chǎn)效率低，制成品的價格更是高得離譜。

按說，物價這么貴，津巴布韋人也應該有相應的高工資才對。但事實恰恰相反，經(jīng)過了20年的經(jīng)濟蕭條，津巴布韋已經(jīng)淪為全世界最貧困的國家之一。2016年，津巴布韋人均國民生產(chǎn)總值為827美元，工人的最低工資只有200美元，公務員平均工資也不過500美元。如果按照收入消費比來衡量，就相當于中國人拿著西雙版納的平均工資，承受著上海外灘的物價，物價水平嚴重偏離收入水平。哈拉雷的汽油價格基本維持在1.25～1.45美元，普通的開車市民往往一次只加5美元的汽油，這個油量僅夠一個小排量轎車一天的消耗。

面對高物價、低工資，津巴布韋人可如何生活呢？在哈拉雷生活時間長了，我逐漸發(fā)現(xiàn)了其中的門道。能經(jīng)常在超市里購物的，往往都是月薪1000美元以上的有錢人。窮人去超市最多只是買一條1美元的切片面包，而那些能用得起1美元一卷衛(wèi)生紙的人，都不是普通人。

普通市民的購物場所往往是像夢巴黎之類的批發(fā)市場。

夢巴黎是哈拉雷最大的批發(fā)市場，位于國家公墓和污水處理廠旁邊。整個市場露天而建，小販們用木板和紙盒一搭，就是一個攤位。賣的東西從五金建材到吃的、穿的應有盡有。在這里，紅薯、土豆、番茄等各種蔬菜水果都是成桶出售，價格只是超市的一半或者更低。而衣服和鞋子大部分都是二手的，只花1美元就可以買到一件八成新的衣服或裙子。

夢巴黎旁邊是一個長途汽車站。每天清晨，穆塔雷、馬辛戈、卡里巴等地的農(nóng)民都會將新鮮的蔬菜水果運到這里出售，也會有很多小販從這里批發(fā)商品，再拿到市里擺個小攤。一個市場養(yǎng)活了半個城市的平民。

只是，夢巴黎旁邊都是貧民窟，人口擁擠，遍地垃圾，2016年哈拉雷爆發(fā)的霍亂就是從夢巴黎貧民窟的一口被污染的水井開始的。市場缺少管理，人員魚龍混雜，明搶暗偷總是防不勝防，當?shù)厝颂崞疬@個市場是又愛又恨。

住在津巴布韋南部的居民喜歡搭個長途車，去南非走私些生活必需品。在南非和津巴布韋關口的貝特橋上，大巴車、皮卡車總是源源不斷地從南非向津巴布韋運送便宜物資。

瑪利亞的女兒在南非的約翰內斯堡工作，她每次去看女兒，回來時都會大包小包地采購。有一次，她搬回來了兩桶食用油、四麻袋玉米面，還有毛毯、衣服。要知道，長途車并不從記者站門前過，她下了長途車，還要倒兩次小巴車，才能回來。

我心疼她太累，埋怨她為什么千里迢迢地帶這么沉的東西回來，哈拉雷又不是買不到。她說：“夫人，這些東西在南非的價格要比在津巴布韋便宜一半啊！只可惜，過關的時候警察向我索賄，我只好給了他兩桶油。否則，這些東西都得被他扣下。”

瑪利亞一個人干了女工和花工兩個人的活，每個月記者站給她400美元工資，這工資在哈拉雷的女工中絕對是最高的，甚至比一些公務員的工資還高。但是，她要經(jīng)常資助農(nóng)村的窮親戚，給生病的親人醫(yī)藥費，給失學的孫輩學費，自己仍舊節(jié)衣縮食。一天只吃兩頓飯，一個星期才吃一次肉。

我的一位朋友請了一位四十多歲的女工當小時工，這位女工工作十分勤懇，除了在朋友家工作，還另外兼著兩份小時工的工作。但在她工作了一個月后，我的朋友發(fā)現(xiàn)，家里的糖罐空了。她很好奇，雖然總聽說有女工偷東西，但偷糖能做什么呢？她找來女工訊問，女工一五一十招了。原來，這位女工每天都吃不飽飯，沒力氣干活，只好靠喝糖水提勁。我這個朋友聽著不忍，給她準備了面包，讓她吃飽了再干活。

記者站旁的購物中心有一位負責巡邏的保安，我每次路過都會和他打個招呼。有一次，他對我說：“我的妻子以前做過女工，現(xiàn)在失業(yè)好久了，你能幫她介紹一份工作嗎？”我看著他期待的眼神，不忍拒絕，只好答應幫他問問。我知道，如果不是實在走投無路，他又怎會求一個陌生的外國人找工作呢？但我所有的朋友家里都有女工，而且，我也不能將這種不認識的人介紹給朋友啊！后來，他每次看到我，都會問我有沒有消息，我也只好回答他暫時還沒有。我看得出，他的神情越來越黯然。一個保安的月工資最多不過200美元，靠這么點錢，如何養(yǎng)活妻兒！

親歷津巴布韋的錢荒

一個正常的國家沒有自己的貨幣，而全靠美元在維持經(jīng)濟運轉，實屬不易。好在，津巴布韋的經(jīng)濟體量小，2016年全國的國內生產(chǎn)總值僅為124億美元，尚不及中國的一個四線城市。雖然國家商品主要依靠進口，但是每年津巴布韋的礦產(chǎn)和煙葉出口能創(chuàng)造幾十億美元的收入，加上有三成左右的津巴布韋人在外打工，他們每年都會往國內匯回大量美元，養(yǎng)活國內的親人，所以從2009年美元開始流通，到2015年年底之前，并沒有出現(xiàn)大的問題。

在過去的六七年里，從銀行一次取一兩萬美元無人過問，海關雖然限制每人每次只能帶出境5000美元，但檢查得并不嚴格。雖然津巴布韋的美元破一點，臭一些，但人們畢竟掙的是美元，花的也是美元。津巴布韋似乎一度成了一個美元的綠洲。

但是，從2016年年初開始，津巴布韋的美元似乎一下子變少了。

最先出現(xiàn)問題的是銀行。此前，自動取款機可以一次取2000美元，但幾乎一夜之間，很多銀行就把一次取款的最高額度限定為了1000美元，而且一定要清早才能取到錢，晚到一點，自動取款機的現(xiàn)金就被取光了。

緊接著出問題的是瑪利亞的老公。他是位退休老兵，60歲左右。每個月，他都會從鄉(xiāng)下的家中來到記者站，住上一兩天，看看瑪利亞，幫她干一些體力活，順便去銀行取退休金。

以前，他每次來都只住一兩日，我往往剛和他打了個招呼，第二天就不見人影了。但自從銀行限制取款之后，他每個月來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有次破天荒地待了一個星期，每日里割草鋤地，修剪枯枝，將記者站的院子收拾得整整齊齊。

我和他開著玩笑：“這次怎么待了這么久？是不是舍不得瑪利亞？”

他憨厚地笑笑說：“現(xiàn)在退休金越來越難取了，我排了幾天的隊，也只取到一半，剩下的只好下個月再試了?！?/p>

我當時也許是腦子短路了，竟然不假思索地問他：“既然取錢那么辛苦，為什么非要取出來呢？可以刷卡買東西嘛！”

他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似乎是在笑我竟然會有“百姓無粟米充饑，何不食肉糜”的發(fā)問。不過，他還是耐心地向我解釋：“我們鄉(xiāng)下哪能刷卡買東西呢？都是用現(xiàn)金。城里可以刷卡的地方東西多貴??！”

我很快發(fā)現(xiàn)，不僅是鄉(xiāng)下不能刷卡，連城里也有很多地方不能刷卡。

津巴布韋購物場所的刷卡機并不多。以前，人們購物基本用現(xiàn)金，還不覺得有什么不便。但自從銀行限制提現(xiàn)以后，很多商家為了減少損失，想出各種辦法拒絕刷卡：汽車加油不接受外資銀行的銀行卡，購買機票不能刷本國銀行卡，在菜場買菜不能刷卡，工人來站里維修更不可接受刷卡，日常生活一下子艱難了很多。記者站雖然經(jīng)費充足，但因為取不出錢又刷不了卡而陷入了困境。

而更讓人困惑的是，流通了六七年的美元，為何突然就不夠用了呢？津巴布韋央行解釋說：“津巴布韋民眾不愿使用信用貨幣，造成了津巴布韋以現(xiàn)金經(jīng)濟為主導的經(jīng)濟體系；本地生產(chǎn)水平低下，消費者需要用大量外匯購買進口物資，導致對外匯的需求增加；消費者和企業(yè)對銀行信心不足，導致大家要在銀行之外儲存大量現(xiàn)金；干旱引起的進口需求也增加了外匯的需求，迄今為止，用于糧食進口的外匯已經(jīng)達到8000萬美元；黃金和煙草的小型生產(chǎn)者因為產(chǎn)量的提升，在擴大銷售之后對提取現(xiàn)金有了更多需求。”

但以我在津巴布韋生活了三年的經(jīng)驗，總覺得前三條因素在過去幾年中一直長期存在，為什么那時不缺錢，現(xiàn)在卻短缺了？而后兩條因素尚不足以構成嚴重的現(xiàn)金短缺。

而津巴布韋經(jīng)濟學家則普遍認為，現(xiàn)金短缺一是因為政府財政赤字不斷攀升；二是由于政府幾個部門在本土化問題上態(tài)度不一致，外資和儲戶因恐慌而撤資；三是因為津巴布韋經(jīng)濟過于依賴進口，從一根牙簽到一瓶礦泉水都需要進口，長期的貿(mào)易逆差必然導致美元不足。

不管美元不足的原因是什么，導致后來美元呈斷崖式減少的原因卻是顯而易見的。

津巴布韋中央銀行行長曼古蒂亞2016年5月4日宣布，津巴布韋將發(fā)行價值2億美元的債券貨幣，并同時限制各大銀行每日取款額度不得超過1000美元，離境人員攜帶美金數(shù)每人不得超過1000美元。

這個消息如同一個重磅炸彈，市場愈發(fā)恐慌，銀行門口排隊取款的人數(shù)增加了幾倍。債券貨幣面額從2美元到20美元不等，如果超量發(fā)行，完全可能再度造成通貨膨脹。雖然央行行長再三解釋，這只是緩解現(xiàn)金短缺的權宜之計，政府會嚴格控制債券貨幣的發(fā)行量，債券貨幣也并不意味津元的回歸，但人們難以相信政府的解釋，他們寧可徹夜排隊，也要趕在債券貨幣發(fā)行之前取出自己的美元。

津巴布韋央行規(guī)定各大銀行每日取款額度不能超過1000美元，但各大銀行怕蜂擁而至的百姓把美元取光，把取款限額定得更低。渣打銀行一個月之內三次下調取款額度，無論是公司賬戶，還是個人賬戶，每天最多只能取100美元。巴克萊銀行個人賬戶每周只能取一次，一次只能取350美元，但只有排在隊伍最前面的幾個人才可能取到錢。BancABC銀行的取款金額下調到60美元，若想從自動取款機取這60美元，還要分3次操作，手續(xù)費每次2.5美元。本地銀行NMB和CBZ每日最多能取50美元。盡管大部分銀行的取款手續(xù)費高達百分之三到百分之十幾不等，但排隊取現(xiàn)的人還是越來越多。代人徹夜排隊、代人取款的生意越來越俏。

記者站經(jīng)費所在的渣打銀行因是外資銀行，手續(xù)費較高，客戶大部分是中產(chǎn)階級。可是，自從排隊取款要一兩個小時以來，前來排隊的人卻有一小半穿著工人的工服。原來，這些中產(chǎn)階級可沒有那么多時間排隊，很多人不得已讓自己的工人來占著位置，等到快輪到的時候，他們才出面。

有一次，我去得晚了，打著傘在隊尾排了十幾分鐘，也不見隊伍往前挪動一下。一問才知，自動取款機里根本沒有錢，大家都在等著銀行往機器里放錢。不知前面的人在太陽下暴曬了多久，絲毫不見惱怒。一位長者見我打了把小花傘，還夸我這傘真漂亮。我等了半個小時，雖然打著傘，還是被曬得口干舌燥。眼看已經(jīng)中午，我自言自語道：“我先去吃個飯，再來排隊吧。”其他人聽了，哄然大笑，稱贊我的想法不錯?？墒堑任页粤宋顼堅倩貋?，卻發(fā)現(xiàn)自動取款機前一個人都沒有了。我把卡插進去，系統(tǒng)提示，機器現(xiàn)金已經(jīng)取完。我只好寬慰自己，別人等了半天，還不一定能取到錢，我這又怕曬又怕餓的，取不到錢不是很正常嗎？

和外資銀行的客戶比起來，津巴布韋本土銀行的客戶大部分是普通的城市平民、公務員、退休工人、老兵，他們的境遇就慘得多了。

津巴布韋國家銀行是發(fā)放公務員工資和退休金的地方，自從限制取款數(shù)量后，這些銀行門前排的隊伍甚至可以繞著銀行所在的街區(qū)一圈。很多人從凌晨就開始排隊了，而排在后面的人根本取不到錢，只好第二天再來。有一次，我凌晨三點打車去機場，看見銀行外面睡著一排人，等著第二天一早取錢時能占得先機。七八月正值哈拉雷的冬季，晝夜溫差極大，白天20多度，晚間有時接近零度。瑟瑟寒風中，那些人卷曲著身體，和衣而臥，實在讓人看著心酸。

CABS銀行還沒開門，門口就排起幾百米長的隊伍

由于人人在家中囤積美元，銀行現(xiàn)金愈發(fā)告急。5月之后，個人通過銀行向境外匯款需要經(jīng)過嚴苛的審核和長時間排列等待。不屬于優(yōu)先項目的采購資金幾乎全部無法出境。為了把一個月的工資匯回國，我填了一堆額外說明，但在申請兩個月后，這筆錢還是被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所有的外資銀行都停止增開賬戶，對在境外刷卡消費也都進行了嚴格的限制。美元，只準進，不準出。

可是，美元就像水中的魚，抓得越緊，逃得越快。無法從正規(guī)渠道匯款的商人們只好悄悄走地下錢莊，將資金匯往國外進貨，再把貨運回津巴布韋來銷售，這其中，印度的錢莊最為有名。但是，由于地下錢莊的匯款手續(xù)費遠比銀行高出許多，也就抬高了商品的價格，市面上的糧油價格開始悄然上漲。

6月初，津巴布韋中央銀行再出一道急令，要求每一位在津巴布韋經(jīng)商的企業(yè)都必須把當天維持企業(yè)正常運營以外的盈余存入銀行，如果不遵守法令，商家會面臨最高50萬美元的罰款以及吊銷營業(yè)執(zhí)照、被告上法庭的懲處。

可是，人們其實都很清楚，在這種情況下，錢一旦存進銀行，就取不出，也轉不走，商人們拿什么來進貨呢？更何況，2013年津巴布韋大選前，津巴布韋一些外資銀行和實力雄厚的外國企業(yè)都遭受過政府的強行借款，幾億美元的資金一夜之間不翼而飛，只剩下一張政府打的欠條，至今還有大量資金沒有償還。前車之鑒歷歷在目，2018年大選又近在眼前，誰能不做兩手準備？

禍不單行，福無雙至。6月11日，津巴布韋執(zhí)政黨報紙《先驅報》披露，穆加貝在執(zhí)政黨全國協(xié)商會議上批評中國商人不把在津巴布韋賺得的美元存進銀行，而是寄回中國，并稱此舉是導致津巴布韋現(xiàn)金短缺的罪魁禍首。雖然這只是穆加貝在一次內部會議中的講話，但不知怎么就通過參會人員流傳給了媒體。經(jīng)過媒體曝光之后，原本也許只是發(fā)發(fā)牢騷的話就變成了公開的批評，引發(fā)社會輿論一片嘩然。

且不說一些華商不將現(xiàn)金存入銀行實屬無奈之舉，就算所有華商都不存錢，那人數(shù)也不超過幾千人，對津巴布韋經(jīng)濟的影響也是微乎其微。更何況，美元為什么減少，津巴布韋各界早有結論。一些當?shù)氐闹辛⒚襟w發(fā)表文章，為華人打抱不平，認為政府拿中國人說事，不過是轉移人們視線、逃避責任的一種做法。

穆加貝點名批評華商的事情被津巴布韋媒體炒得沸沸揚揚。中國政府緊急召見津巴布韋駐華大使；中國駐津巴布韋大使黃屏也與津巴布韋幾位部長緊急磋商。幾番詢問與解釋，算是把這件事情平息了下來，但這件事對華人造成的惡劣影響持續(xù)了很久。

一位華人朋友說，他在自己的工廠上班的時候，突然有幾個自稱津巴布韋總統(tǒng)辦公室、中央儲備銀行的人闖入工廠，打開保險柜搜查現(xiàn)金，并索要工廠每日的銷售、存款和日?；ㄙM單據(jù)。在他全部提交之后，這些人覺得查不出太多問題，又轉而檢查工廠各種證件，挑衛(wèi)生方面的毛病，最后索要了一筆錢才離開。

歹徒們猜到華人會將美元放在家中，針對華人的搶劫案件一下子增加了不少。一個月內，就有4家中國企業(yè)的駐地遭到入室搶劫。

現(xiàn)金危機引發(fā)的城市躁動

美元減少，對于我來說，雖然要天天跑銀行，不勝其煩，但至少不用擔心餓肚子。而對于廣大津巴布韋民眾來說，現(xiàn)金短缺引發(fā)的困難是全方位的。好幾位津巴布韋的朋友告訴我，他們的工資被扣了一半，剩下的那一半還在銀行里取不出來，眼看就快撐不下去了。

而公務員發(fā)不下工資的惡果，看看滿馬路的交警就知道了。

津巴布韋的公路上沒有安裝攝像頭，維持交通、排查隱患全靠交警，這幾乎是給了交警借機敲竹杠的特權。我剛去津巴布韋的時候，也會在路上碰到交警查車，但那時交警還算客氣，有時就是例行公事地檢查一下，有時看我是一個中國女孩，想趁機聊聊天。我一般軟磨硬泡，夸夸交警長得帥，或是說要去采訪總統(tǒng)、部長，基本都能被放行。

但自從交警發(fā)不下工資，查車的人一下多了好幾倍，嚴苛程度也增加了幾倍。據(jù)說，他們每天都要完成一定的罰款額度，才能下班。為了收取更多的罰款，他們給出的理由很奇特：汽車屁股上的反光紙不夠鮮紅，罰款！車子輪胎上缺一顆螺絲，罰款！車明明已經(jīng)在示意停車的紅線處停了，但交警硬說沒停，罰款！一次，我激動地據(jù)理力爭，沒說兩句，又因言辭冒犯警察被追加了20美元罰款。他們一旦把車攔下，不收到罰款絕不會放行。有一個月我被罰了80美元。

我覺得這樣被罰下去實在不是辦法，于是開車只走小路，見到前方有交警，立即果斷掉頭。估計和我有一樣行動的人并不在少數(shù)，很快，交警增加了在小路上的部署力量。

有一次，我在小路上看到前方三五個交警正在查車，立即在十字路口向右轉去，沒想到，剛一拐彎，還有兩個交警守在路口。他們見我的車子突然拐過來，明白是漏網(wǎng)之魚，提著警棍就沖了過來，要敲打車窗。我看他們兇惡的樣子，和攔路的劫匪沒啥兩樣，心中驚懼，下意識地猛踩油門，在交警的咒罵聲中逃走了。我算是幸運的，沒過多久，就有朋友因為躲避交警，被交警扔過來的釘耙砸爛了汽車尾燈。

交警的執(zhí)法方式越來越暴力。一次，交警在攔截一輛逃跑的小巴車時扔了釘耙，害得小巴車側翻，不少乘客受傷。憤怒的人們從車上沖下來，將交警暴打一頓。為了平息眾怒，政府出面，要求交警不能再扔釘耙，只能在道路上設置固定的路障。

雖然不能再扔釘耙，但交警的囂張氣焰一點兒也沒收斂。當?shù)厝税呀痪Q作可以移動的取款機，提起他們就恨得牙癢癢。誰要是約會遲到了，只要說是因為警察查車，都會得到同情和理解。

進入2016年7月，眼看離發(fā)行債券貨幣的時間越來越近，一向溫和的津巴布韋人再也忍不住了，在反對派的領導下，人們開始罷工和罷市的運動，要求政府取消發(fā)行債券貨幣。

8月，哈拉雷的中央商務區(qū)一周之內爆發(fā)了兩次示威游行活動，抗議發(fā)行債券貨幣，要求改革2018年的大選制度，提前舉行選舉，并要求穆加貝總統(tǒng)下臺。后來示威游行演化成打砸搶燒的暴力沖突，示威者們向沿街商鋪投擲石塊，洗劫了城內的Edgar、Bata、Jet等服裝店，燒毀汽車、輪胎，在馬路中間設置路障，阻擋交通。而防暴警察則使用催淚瓦斯、高壓水槍和警棍驅逐示威人群，一些示威者和民眾在暴力沖突中受傷，市內大部分店鋪被迫關閉。

沖突結束后，我去市中心轉了一圈，眼前的景象慘不忍睹。主干道上，燒毀的汽車仍在冒著黑煙，臨街的很多店鋪被洗劫一空，櫥窗的玻璃被砸得粉碎，一地的玻璃、石塊，一些缺胳膊少腿的塑料模特橫在大街上，看著讓人觸目驚心。那應該是近些年哈拉雷發(fā)生的最大規(guī)模的暴力沖突事件。

津巴布韋總統(tǒng)穆加貝認為這些示威活動都是反對黨和他們背后的西方勢力在搗鬼。他警告說，反對黨領導人茨萬吉拉伊試圖通過暴力推翻他的合法政權，政府不會對他們的行為坐視不管，“阿拉伯之春”不會在津巴布韋上演。他要求民眾保持冷靜和團結，和反對派蓄意破壞津巴布韋經(jīng)濟的行為做斗爭。

而游行示威的組織者、前總統(tǒng)事務部部長穆塔薩針鋒相對地說：“今天，是我在這個國家遭遇的最糟糕的一天，我親眼看到，政府違背了法律，用催淚瓦斯和水槍襲擊他的人民。如果警方想用這樣的方式威脅我們，我們將在下周五繼續(xù)舉行和今天同樣的示威活動?！?/p>

但事實上，從那以后的示威活動都“胎死腹中”，政府頒布了戒嚴令，禁止一切形式的示威活動。津巴布韋的躁動再次沉寂下來。

存進的是美元，取出的是債券

不管人們如何抗議、如何抱怨，債券貨幣終究還是發(fā)行了。

2016年11月28日，津巴布韋央行開始正式發(fā)行價值2億美元的債券貨幣。最初流入市場的是面額2美元的債券貨幣共1000萬美元、面值1美元的債券硬幣共2000萬美元。津巴布韋央行表示，債券貨幣與美元等值。

為了避免此次債券貨幣重蹈以往津元惡性通脹的覆轍，央行也是煞費苦心。央行對債券貨幣的提取做出限制，每個賬戶每天最多可以取價值50美元的債券貨幣，每周最多可取價值150美元的債券貨幣。央行說，這些措施將確保銀行發(fā)行的債券貨幣量與市場目標一致，防止濫發(fā)債券貨幣。

11月28日一早，我就去銀行取錢，單子填的100美元，營業(yè)員只給了我50美元，其余的是25張面額2美元的債券貨幣。我不禁暗暗嘆服：央行好牛，可以自己印美鈔了，說它和美元等值，它就等值??！我明明開的是美元賬戶，取出的卻有一半是債券貨幣，這不是搶錢嗎？

2美元的債券是綠色的，雖是在歐洲印刷的，但質量不怎么好，沾一點水，就掉色，弄得滿手綠墨，于是，人們把債券貨幣戲稱為綠鈔。雖然大部分民眾對債券貨幣仍舊存有疑慮，但不再像最初那么抵制，畢竟沒有現(xiàn)金的生活也非常麻煩，每日去銀行取款耗費人們太多的精力。

可是，央行說發(fā)行債券貨幣是為了彌補美元現(xiàn)金的不足，現(xiàn)在債券貨幣發(fā)行了，每天能從銀行取出的金額總數(shù)不變，美元數(shù)量卻自動減半，又談何緩解美元困境呢？

我和津巴布韋的財經(jīng)記者莫妮卡聊天，向她講了我的困惑。她輕描淡寫地說：“央行此舉并不是為了緩解美元困境，而是為了收回美元。你看吧，等市面上的債券貨幣越來越多，美元會逐漸消失的！”

我聽聞此言，大吃一驚。三年來，我早已習慣了使用美元，甚至覺得在津巴布韋用美元早已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美元怎么能說沒有就沒有呢？

莫妮卡看我驚訝的樣子，又解釋說：“民間其實藏著大量的美元，但是債券貨幣一發(fā)行，人們就更不愿把美元拿出來花了，都會想著先把債券貨幣花出去。而銀行漸漸也不會再流出美元。所謂緩解美元危機、補貼出口企業(yè)，都是政府的一種說辭，政府的最終目的是要通過發(fā)行債券貨幣的方式收回本國貨幣的發(fā)行權，債券貨幣將是正式發(fā)行津元前的序曲。當然，這是津巴布韋必須要經(jīng)歷的陣痛?！?/p>

是啊，對于我這個外國人來說，使用美元自然是省事，但對于1000多萬津巴布韋人來說，沒有本國貨幣，經(jīng)濟永遠無法徹底回歸正軌。既然美元已經(jīng)無法充足供應，那么也許這正是一個發(fā)行津元的契機。

后來的事實證明，莫妮卡的預言逐一實現(xiàn)。銀行能取到的美元越來越少，市面上再也見不到100美元、50美元的大票，甚至連20美元都很少見到。再往后，從大部分銀行中只能取出債券貨幣，美元幾乎從銀行絕跡。

雖然人們都不舍得用美元，但是，精明的商家還是會悄悄把商品的價格提高，再告訴客戶，只有用美元現(xiàn)金才能打折，以此吸引美元入賬。更荒唐的是，像買賣房產(chǎn)這種動輒幾十萬美元的生意，絕大部分賣家只愿接受境外匯款，拒絕境內美元轉賬，好像境內的美元就不是美元了。

提前進入手機支付時代

津巴布韋央行守住了它的承諾，并沒有像之前超量發(fā)行津元那樣超量發(fā)行債券貨幣，所以債券貨幣在一年之中僅僅貶值了20％左右，尚屬可接受的范圍。讓津巴布韋央行始料未及的是，在津巴布韋與莫桑比克的邊境，因為債券貨幣較為值錢，外國人反而愿意使用債券貨幣，這又在一定程度上稀釋了市面上為數(shù)不多的債券貨幣。

雖然發(fā)行了債券貨幣，但市面上的貨幣數(shù)量還是不夠。怎么辦？天無絕人之路，聰明的津巴布韋人順勢而為，提前進入了手機支付時代。

津巴布韋的智能手機普及率并不算高，大部分普通民眾還用著只能通話和發(fā)信息的功能手機。華為手機在津巴布韋的手機銷售中排名第二，旗下三四十美元的功能機最為暢銷。

按說，以津巴布韋民眾的經(jīng)濟實力和通信業(yè)發(fā)展水平，還遠遠達不到實現(xiàn)手機支付的程度。但現(xiàn)實是，美元取不出，債券不夠用，想用銀行卡刷卡消費，又不是每個地方都有刷卡機，刷卡消費的手續(xù)費高，也不太受消費者和商家歡迎，這些都給了手機支付發(fā)展壯大的土壤。

其實，早在2013年，津巴布韋就有手機支付的渠道了。津巴布韋電信公司Econet開發(fā)了手機錢包技術Ecocash，用戶可以將錢存入手機的Ecocash賬戶，或是將自己的銀行卡與之關聯(lián)。在需要付錢的時候，只需要用自己的手機輸入一串號碼和金額，就可以支付了。

Ecocash的手續(xù)費比銀行卡便宜，可以提現(xiàn)，又不需要刷卡機，方便操作，哪怕是個體戶，只要有一個最普通的功能手機，都可以用Ecocash收費。因此在現(xiàn)金短缺問題出現(xiàn)之后，手機支付迅速流行起來，大有將津巴布韋打造成非洲第一個無現(xiàn)金的國家的勢頭。

津巴布韋電信公司Econet開發(fā)的Ecocash深受人們青睞

但是，無論是債券貨幣，還是Ecocash，都只能在津巴布韋境內使用，向國外匯款轉賬還是要通過美元賬戶。但除了涉及國計民生的幾項優(yōu)先產(chǎn)業(yè)具有向國外匯款的權利之外，絕大多數(shù)批發(fā)零售商還是只能走黑市的途徑向外匯款。

經(jīng)過這一番折騰，到2017年下半年，在黑市取美元的手續(xù)費更是高得驚人，曾經(jīng)一度飆升到1.9：1，也就是說，銀行賬戶里有1900美元，但從黑市取出匯出國后，就只剩1000美元了。這樣的窘境只能導致進口產(chǎn)品物價急速攀升。一年之內，食品普遍漲價20％到50％，而五金建材的價格更是漲了幾倍。一位朋友裝修房子，一年前看到的浴缸僅售1200美元，而因為工期拖得過長，等到要買的時候，已經(jīng)漲到了3600美元，真是欲哭無淚。

我從津巴布韋回國之前，津巴布韋已經(jīng)出現(xiàn)美元、債券貨幣、手機支付共同存在的局面。何緒給我的臨別禮物是兩張有央行行長簽名的債券貨幣，他笑著說：“好好留著，說不定以后這張債券貨幣和100萬億的津元一樣值錢呢。津巴布韋是個神奇的國家，雖然一次次地跌倒，但總能找到辦法爬起來，你就等著看吧?！?/p>

在我寫下這篇文章之時，津巴布韋剛剛發(fā)生了政治巨變，執(zhí)政37年的穆加貝總統(tǒng)下臺，姆南加古瓦接任總統(tǒng)一職。雖然美元目前還處于緊缺狀態(tài)，但債券貨幣的價值已經(jīng)漸漸回升。讓我感動的是，無論過去二十多年出現(xiàn)多少波折，津巴布韋人始終相信，他們的國家終有一天會走上正軌，重新找回往日的榮光。

四 遭遇南非大選

在報道曼德拉葬禮后不到半年，我獨自踏上了去南非的路程，這一次，是為了報道曼德拉去世后南非的第一次大選。

站長提前數(shù)月就開始申請南非的簽證。他如實向南非使館說明要去南非報道大選，簽證官要求他提供南非選舉委員會的批準函。而這是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事情——直到南非大選開始前5天，我們在選舉委員會網(wǎng)站上注冊信息的回復都是“正在辦理中”，網(wǎng)站上所有的電話都無人接聽，寫了多封郵件也無人回復。

站長一周之內跑了三趟南非使館，但南非使館就是不肯松口。站長氣得和簽證官吵了一架，仍然無濟于事。我心中逐漸了然：南非使館上次給我半年多次往返簽證，純屬是看在曼德拉的面子上。而隨著南非大選臨近，國際媒體對于南非大選和執(zhí)政黨非國大的質疑之聲越來越多。也許正因如此，南非政府不再歡迎外國的記者。

傳奇總統(tǒng)祖馬和他的非國大

一般來說，大部分國家的大選最大的看點是選舉總統(tǒng)，但南非大選的制度是選舉執(zhí)政黨，得票最高的政黨的主席自動成為南非的下一屆總統(tǒng)。當時，南非總統(tǒng)雅各布·祖馬已經(jīng)執(zhí)政了一個任期，如果此次執(zhí)政黨非國大再次贏得大選，祖馬將自動連任總統(tǒng)，成為大選的最大贏家。而令人尷尬的是，身兼執(zhí)政黨主席和國家總統(tǒng)的祖馬卻在大選前接連爆出各種丑聞，這似乎成了非國大繼續(xù)成為執(zhí)政黨最大的絆腳石。

祖馬出席世界經(jīng)濟論壇非洲峰會

我第一次見到祖馬，是在曼德拉的追悼會上。2013年12月10日，數(shù)萬人聚集在約翰內斯堡足球城體育場悼念曼德拉。祖馬剛一站到主席臺上，全場就發(fā)出了巨大的長時間的噓聲。他不為所動，依然飽含感情地念完了哀悼詞。當時，離2014年大選只剩下了不到半年的時間。

在南非政壇，祖馬可謂一個頗具傳奇色彩和飽受爭議的政治人物。

祖馬出生于南非夸祖魯-納塔爾省一個貧苦家庭，父親在二戰(zhàn)中死去，母親做傭人維持生計，他很小就開始做零工補貼家用。17歲時，他加入了南非的非國大，投身反種族隔離運動。他曾經(jīng)被殖民者在羅本島上關押了10年，與曼德拉、姆貝基同為監(jiān)獄中的戰(zhàn)友。1973年，祖馬從監(jiān)獄中刑滿釋放后，又到鄰國莫桑比克和斯威士蘭領導開展反對種族隔離的斗爭。在新南非政府成立之后，祖馬的領導才干獲得了曼德拉等人的賞識，被任命為非國大全國主席。1999年，他出任南非副總統(tǒng)，2004年再度連任。

祖馬的政治道路看似是步步走向權力的頂峰，但其實，自從他擔任副總統(tǒng)之后，圍繞他的指控就一直沒有停歇過。

2005年6月，祖馬卷入財務顧問兼密友沙比亞·謝克的腐敗案，被時任總統(tǒng)姆貝基解除副總統(tǒng)職務。同年12月，他的一位老戰(zhàn)友的女兒以強奸罪把他告上法庭。然而，無論是貪腐指控，還是強奸指控，后來都被南非的法律機構一一推翻。僅僅兩年之后，祖馬就在非國大全國代表大會上以絕對優(yōu)勢當選非國大主席，打了一個漂亮的翻身仗。在2009年的國民議會選舉中，非國大再次成為執(zhí)政黨，而祖馬也就順理成章地成了南非的新總統(tǒng)。

雖然官司纏身，但祖馬的民意基礎極好。他注重改善底層人民的生活，因此，在婦女團體、非國大青年團、工會、老兵團體當中，都有大量的支持者。在祖馬因強奸案而受審的5個月期間，每次開庭，總有數(shù)千名支持者聚集在法庭之外為他吶喊助威，還有年輕女子在衣服上寫著：“祖馬，我們要做你的情人！”在祖馬64歲生日那天，他的支持者們在法院門口擺了一個大蛋糕，齊聲高唱《生日快樂》歌。祖馬吹滅了蛋糕上的蠟燭，向人們揮手致意，然后闊步走進法庭，那神態(tài)簡直就像個凱旋的英雄。

祖馬只上過小學，沒有接受過正規(guī)的高等教育，身上沒有一般政客那種高人一等的架子。在競選集會上，祖馬有時會披上豹皮，拿上盾牌，和支持者跳一段傳統(tǒng)舞蹈。但他有時過于隨意的表態(tài)也讓人不敢茍同。在身為南非全國防治艾滋病委員會主席期間，他竟然說沖個熱水澡就可以預防艾滋病，引發(fā)輿論一片嘩然。當然，不可否認的是，他在擔任總統(tǒng)之后，在防治艾滋病上下了極大的工夫。

再來說說南非的執(zhí)政黨非國大，這個政黨成立已經(jīng)超過百年，在南非人民反抗殖民統(tǒng)治的過程中一直起著領導作用。1994年南非舉行不分種族的大選之后，非國大在歷次大選中都保持著三分之二以上的得票率，在內閣中保持著一黨獨大的地位。1994年至2007年，在曼德拉和姆貝基領導的非國大的治理之下，南非扭轉了種族隔離制度時期長達10年的經(jīng)濟逆增長，實現(xiàn)了高增長、低通脹的“黃金時期”。

而祖馬當上總統(tǒng)之后，似乎有些時運不佳。2008年世界金融危機，大宗商品價格下跌，而依賴礦業(yè)出口的南非經(jīng)濟受此影響，增速逐年放緩。2013年年底，南非被評為經(jīng)濟最為脆弱的新興經(jīng)濟體之一，全年經(jīng)濟增長只有2％。經(jīng)濟增長速度的放緩使各種社會矛盾集中爆發(fā)，南非的支柱產(chǎn)業(yè)——礦業(yè)的鉑金礦工人持續(xù)罷工，失業(yè)率居高不下，貧富差距加大，犯罪率升高，越來越多的南非民眾對執(zhí)政黨非國大心存不滿。

而就在南非經(jīng)濟低迷的時候，祖馬又被爆出花費2300萬美元公款裝修位于老家夸祖魯-納塔爾省恩坎德拉的私宅的丑聞。祖馬辯解說，豪華裝修是為了加強安保措施，因為他的一位夫人曾經(jīng)在家中被歹人入室強奸。而他修繕后的私宅包括了足球場、游泳池、會客中心、圓形露天廣場、牛欄、養(yǎng)雞場等。反對黨借此質問：養(yǎng)雞場、游泳池能是什么安保措施呢？還有好事者按照“江南style”的曲風編出了“夸祖魯-納塔爾style”的歌曲，諷刺祖馬的奢侈生活。

這下，不僅反對黨頻頻攻擊祖馬，連非國大內部也有很多人對祖馬不滿。南非前情報部長卡斯里爾斯和前衛(wèi)生部副部長馬德拉拉·勞特利奇于大選前在媒體上公開呼吁，要求選民們將選票作廢，以此表示對非國大和祖馬的警告。

種種跡象都讓人覺得，2014年的大選，祖馬和他領導的非國大有點懸。

熱鬧非凡的選戰(zhàn)

去南非報道大選之前，很多朋友好心地提醒我，南非治安不好，何況是大選期間，誰知道會出現(xiàn)什么事情，一切小心為好。我很聽勸地在比勒陀利亞選擇了一家離聯(lián)邦大廈不遠的酒店，每天乘坐城鐵或者酒店的班車往來約翰內斯堡采訪。

2014年5月4日上午是南非選戰(zhàn)的最后關頭，大街小巷處處是迎風招展的旗幟、紅紅綠綠的海報。執(zhí)政黨非國大、反對黨民主聯(lián)盟和經(jīng)濟自由斗士的宣傳板時常出現(xiàn)在同一條街道上，相互對峙的競選標語似乎是無聲的宣戰(zhàn)。而身著不同顏色T恤衫的各黨派支持者們則在街頭舉行各種集會，說到興奮處，他們總能又唱又跳地將一場政治集會變成一場歌舞派對。這種競選集會在南非已經(jīng)持續(xù)了數(shù)月之久，而這一天是最為熱烈的。

在能容納10萬人的約翰內斯堡的足球城體育場，身穿黃色T恤的非國大支持者幾乎將這里變成了一片黃色的海洋。執(zhí)政黨舉行了最后一次大選造勢活動。南非總統(tǒng)、非國大主席祖馬發(fā)表了長篇演講。

祖馬演講的大部分篇幅都在做今昔對比，將1994年以前的狀況和20年之后的現(xiàn)狀一一比較，而這些正是非國大在過去20年的功績。對于即將到來的大選，祖馬表現(xiàn)得勢在必得，他已經(jīng)開始規(guī)劃未來五年非國大的執(zhí)政重點，他說，非國大將改進教育和醫(yī)療，發(fā)展鄉(xiāng)村地區(qū)，推動土地改革，打擊犯罪，創(chuàng)造就業(yè)，改變由種族不平等造成的經(jīng)濟發(fā)展不均衡。

最后，他振臂高呼：“讓我們團結起來，一起建立一個沒有貧窮、不平等和失業(yè)的南非?！彼目谔枎恿梭w育場內一輪又一輪的歡呼。

同一天，南非行政首都比勒陀利亞西部奇維爾體育館則是一片紅色的海洋。反對黨經(jīng)濟自由斗士也舉行了上萬人參加的競選活動。經(jīng)濟自由斗士黨主席馬勒馬原來是非國大青年團的領袖，2013年從非國大中分裂出來，成立了左翼的激進政黨。經(jīng)濟自由斗士推崇國家民族主義，要求實行土地改革，發(fā)展保護民族產(chǎn)業(yè)，受到了很多青年人和底層黑人的擁護，雖然成立才一年，但發(fā)展勢頭迅猛。

經(jīng)濟自由斗士黨主席馬勒馬在競選活動中大打民族主義牌：“只有經(jīng)濟自由斗士的民族主義政策可以創(chuàng)造工作崗位，民族主義可以帶來平等，可以重新分配國家的財富。我們將通過保護我們的工業(yè)，創(chuàng)造更多的就業(yè)機會。我們要將礦業(yè)公司收歸國有，增加工人的最低工資。因為我們的工業(yè)已經(jīng)被從國外進口的廉價產(chǎn)品破壞了?！?/p>

白人政黨民主聯(lián)盟是南非最大的反對黨。在此前的競選活動中，民盟多次批評非國大腐敗問題嚴峻，指責祖馬政府沒有繼承曼德拉的政治遺產(chǎn)，表示要建立一個廉潔高效的政府。民盟在約翰內斯堡城市委員會的領導人梅曼說：“我們的觀念很簡單，我們希望為國家盡可能努力地工作，帶給南非民眾最好的生活。我們要確保建立一個簡潔、高效的政府，不因為鋪張浪費而臃腫?！?/p>

5月7日投票日這一天，喧鬧的城市安靜下來。政府把這一天定為公共假期。民眾一大清早就趕往全國的22263個投票點，排隊投票。我在比勒陀利亞和約翰內斯堡幾個大的投票點觀察了一圈，發(fā)現(xiàn)所有的投票點都秩序井然，選民們拿著自己的身份證進入投票點，核對身份后領取選票，在選票上勾選自己支持的政黨，然后在投票箱中投下自己的選票。

一位身背小孩的婦女在投票站填寫選票

據(jù)南非獨立選舉委員會統(tǒng)計，這一年的大選共有2500多萬登記選民，比上一屆選舉增加了200多萬人，占南非總人口的將近一半。參選的45個政黨推薦了8651名議員候選人。選民并不直接對候選人進行投票，而是將選票投給自己青睞的政黨，而后各個政黨將根據(jù)獲得選票的多少決定在議會中占有多少議席。大選期間，有來自南共體、非盟、英聯(lián)邦、聯(lián)合國的國際觀察團進行監(jiān)督。

很多選民穿著印有政黨領袖頭像的T恤衫，一眼就能讓人知道他支持的是哪個政黨。非國大的支持者最愛穿這種T恤衫，大部分人會選擇印有曼德拉頭像的T恤衫，也有不少T恤衫上印著祖馬的頭像。一位穿著印有曼德拉頭像的T恤衫的黑人老者投完票后對我說，他投的是非國大：“現(xiàn)在，很多年輕人不知道非國大的歷史，你知道黑人和白人之間的那場沙佩維爾慘案嗎？在那場慘案中，我有三個兄弟被白人殺害，所以這么多年來，我一直都把票投給非國大。今年也是如此?！?/p>

比勒陀利亞市政廳門前的投票點排起長長的隊伍

在我采訪的選民當中，大部分黑人都對我表達了對非國大的支持，他們說，沒有非國大就沒有他們的今天，是非國大給了他們獨立與自由，雖然非國大現(xiàn)在存在一些問題，但只有非國大能夠領導好這個國家，他們會一直支持非國大。

在排隊投票的過程中，大部分人都很安靜，彼此很少交談。但在比勒陀利亞的一個投票站，我發(fā)現(xiàn)隊伍中有人吵了起來。我走近細聽，發(fā)現(xiàn)是三位小伙子和一位老者在吵架，三位小伙子支持的是經(jīng)濟自由斗士，而老者是非國大的擁躉。就聽小伙子一直在嘲笑非國大腐敗無能，把國家治理得越來越差，說只有經(jīng)濟自由斗士才能給國家?guī)硐Ｍ＠险邉t怒懟：“你們有什么資格批評非國大？你們才多大？我和白人打仗的時候，你們還沒出生呢！只有啥都不懂的毛孩子才會支持經(jīng)濟自由斗士！”他們吵架的聲音越來越大，甚至要打斗起來，隊伍里的人連拉帶勸，三個年輕人才不再吱聲，而老者顯然怒氣未消，還自言自語了好久。

去的投票點多了，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有意思的現(xiàn)象：大部分投票點都是黑白分明，要不都是黑人選民，要不就都是白人選民，這大概是因為白人和黑人的聚居區(qū)本來就有差別，也與人們的投票意向有關。但是，對白人選民的采訪遠沒有對黑人選民采訪來得順利。一位白人大叔聽我問他支持哪個政黨，毫不客氣地呵斥我：“這是我的事情，和你無關！”他講話的聲音太大，以至于隊伍里的其他白人都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讓我很尷尬。據(jù)我了解，絕大部分白人都是白人政黨民主聯(lián)盟的支持者。南非白人占到總人口的不到十分之一，而上一屆大選民主聯(lián)盟在全國的支持率為16.7％，其中，白人選民貢獻了大部分的選票。

雖然絕大部分黑人選民都會把選票投給非國大、經(jīng)濟自由斗士等黑人政黨，但是也有例外。我在采訪期間遇到一位黑人出租車司機，他對我說：“我覺得不應該以膚色作為支持某個政黨的條件。雖然我是黑人，我也感謝非國大帶給我的自由，但我并不認為非國大會治理國家。你看看南非這幾年的經(jīng)濟成了什么樣子？我覺得在治理國家這一塊，民主聯(lián)盟就是比非國大強，所以我把選票投給了它?！?/p>

大選計票工作進行了三天。根據(jù)獨立選舉委員會公布的計票結果，非國大獲得了62.15％的選票，連續(xù)第5次贏得大選。而和上一期大選投票結果相比，非國大的得票率下降了3個百分點。雖然大選之前，各屆對非國大的批評之聲不絕于耳，但從投票結果來看，大部分南非人對執(zhí)政黨的感情還在，非國大的執(zhí)政根基沒有動搖。但支持率的下滑還是說明人們對于變革的渴望。

民主聯(lián)盟獲得22.23％的選票，比上次大選得票率高了5個百分點，位居得票率第二，鞏固了最大反對黨的位置。一個有意思的現(xiàn)象是，民主聯(lián)盟的得票數(shù)是白人總數(shù)的兩倍還多。不難看出，不少黑人已經(jīng)開始擺脫種族的限制，將票投給白人政黨，這說明曼德拉力推的種族融合取得了可喜的成果。

而經(jīng)濟自由斗士也表現(xiàn)不俗，獲得6.35％的選票，剛剛組建一年就成為南非第三大政黨。這樣的激進政黨異軍突起，反映出底層黑人民眾和年輕黑人對現(xiàn)實的極度不滿。不少人擔心，這個政黨對土地改革、礦業(yè)改革的激進主張也許會對南非經(jīng)濟帶來影響，南非會成為下一個津巴布韋。

冒闖“刀鋒戰(zhàn)士”庭審法院

南非大概是世界上首都最多的國家，它有三個首都，體現(xiàn)了三權分立，并平衡了原先南非聯(lián)邦各共和國的利益。比勒陀利亞為行政首都，是中央政府所在地；開普敦為立法首都，是議會辦公的地方；布隆方丹為司法首都，是最高法院所在地。約翰內斯堡雖然沒有首都的職能，但它是南非的經(jīng)濟中心，也是最大的城市，很多國際會議都會在此舉行。

在南非，這些行政機構和政府官員給人的感覺相當親民。比勒陀利亞的聯(lián)邦大廈是南非中央政府所在地，每當有重要的國家元首出訪南非，南非總統(tǒng)一般會在聯(lián)邦大廈與之會談。2015年12月習近平主席訪問南非之時，祖馬總統(tǒng)就在聯(lián)邦大廈的廣場舉行了隆重的歡迎儀式。而沒有外事活動的時候，聯(lián)邦大廈的外圍是對公眾開放的。它的下面是一個草坪公園，每到周末，很多家庭喜歡到公園里野餐，游客也可以順著公園拾階而上，參觀聯(lián)邦大廈宏偉的建筑。

開普敦的議會大廈也對公眾開放，即使是外國游客，只需出示護照，就可以預約參觀。在參觀時，有專門的導游陪同，介紹南非議會的工作內容，如果運氣好，還可以看到議員們熱烈的辯論。就在議會大廈中，南非總統(tǒng)祖馬共遭遇過8次由反對黨提出的不信任案動議，但每次都得到執(zhí)政黨的支持，不信任案動議的危機被一一化解。

我在南非采訪大選期間，正巧遇到比勒陀利亞高等法院公開審理刀鋒戰(zhàn)士皮斯托瑞斯殺死女友的案子。皮斯托瑞斯是殘疾人100米、200米和400米短跑世界紀錄的保持者，曾經(jīng)是南非人和全世界人民的勵志偶像。但在2013年情人節(jié)那天，皮斯托瑞斯在家中開槍殺死自己的女友瑞瓦·斯廷坎普。法醫(yī)事后鑒定，斯廷坎普被打中了三槍，其中一槍正中頭部，而這幾槍都是皮斯托瑞斯從鎖了門的衛(wèi)生間外面向里面發(fā)射的。但是，皮斯托瑞斯否認是故意謀殺，他說將女友誤認為盜賊。比勒陀利亞高等法院對此進行了漫長的審理，而且?guī)缀跞态F(xiàn)場電視直播。

清晨我抵達比勒陀利亞高等法院門口時，那里已經(jīng)聚集了上百家媒體的記者。我也拿出照相機，在記者群中等候。沒過多久，一輛小車開到了法院門口，皮斯托瑞斯從車子中鉆出來，在一片閃光燈中走入了法院的大門。我沒有提前預約，想既然來了就試試運氣，便也隨著記者們走入側門，將包和機器過了安檢。沒有遭遇任何人盤問，也沒有出示任何證件，我就走進了最高法院，旁聽了當天上午全部的庭審過程。

在庭審中，皮斯托瑞斯的律師一直在做辯護陳述，而他坐在旁邊，兩手來回揉搓，頭一直低著，看起來十分沮喪。我拿出照相機，想對著皮斯托瑞斯拍一張照，但剛舉起照相機，就有法院的工作人員來阻止。旁邊的記者告訴我，只有南非廣播公司等為數(shù)不多的簽約電視臺才能拍攝，其他人是禁止拍攝的。他還對我抱怨說：“南非是民主國家，為什么不能允許所有人拍照和攝像？真是豈有此理！”而對我來說，能夠在沒有預約的情況下就看完了一場庭審，已經(jīng)是意外之喜。

西餐廳里的兩國政要會談

我在南非也參加過幾次中國領導人的訪問活動，大部分被南非政府安排在正式的會議室，但也遇到過頗為接地氣的、別開生面的會談活動。

在2015年年底中非合作論壇約翰內斯堡峰會召開之前，時任中國國務委員楊潔篪到約翰內斯堡打前站，其間安排了一場和南非外長馬沙巴內的會談。當我趕到使館給我的會談地址時，我一時懷疑自己走錯了地方。這明明是一個普通的商圈，只有幾家大型超市和餐廳，并沒有大型酒店、會議中心等適合會談的場所。我正在狐疑，突然看見人民日報社的記者也在那里轉悠。他說他來得早，一開始也以為走錯了，后來看見使館的人員在一家餐廳布置會場，才確信這就是會談地點。

我跟著他走進一家中檔的西餐廳。當時是上午9點多，用餐客人不是很多。在餐廳最深處靠墻的地方，已經(jīng)擺上了中國和南非的國旗和一張小茶幾。餐廳燈光較昏暗，如果楊潔篪和馬沙巴內在這個地方會談，顯然不利于拍照。正當我們幾個文字記者為此發(fā)愁時，突然看到中央廣播電視總臺央視（簡稱央視）的記者來了，不由都歡呼起來：“燈來了！”央視的同行帶來了拍攝用的照明燈，才把這個餐廳的一角照亮。

我們等到11點多，也不見會談的政要前來，倒是吃飯的顧客開始多了起來。很多記者沒吃早飯，早已饑腸轆轆。由于擔心會談會持續(xù)很久，我們也圍著餐桌坐下來，叫了一些意面、三明治等簡餐來填肚子。誰知剛吃到一半，就見中國代表團和南非外交部的人走進餐廳。我們忙不迭地放下刀叉，有的嘴里還含著吃了一半的三明治，趕緊前去拍照和攝像，一通忙碌。楊潔篪和馬沙巴內在國旗前進行了簡短的會見儀式之后，走到餐廳里一張長餐桌前坐下，隨行人員坐在餐桌兩側，他們就在餐廳開始了會談。大概是因為環(huán)境較為隨意，他們也談得輕松愉快。而餐廳里并未有保安人員前來清場。其他顧客依然在從容地用餐，離會談餐桌只有幾米遠的地方，一張長桌坐滿了用餐的顧客，不時傳來說笑聲。

在非洲常駐期間，我去了十幾次南非，寫了上百篇關于南非的報道，但對于南非的政治，也只是管中窺豹。有時，我會覺得南非的政治像一出喜劇，每逢政治集會，從領導人到普通百姓，都要載歌載舞地熱鬧一番；有時，我又覺得南非政治像一出鬧劇，執(zhí)政黨與反對黨總是針鋒相對，吵個沒完沒了，堂堂一國總統(tǒng)總是貪腐丑聞纏身，甚至被上訴到憲法法院，被多次提送國民議會進行不信任投票，在總統(tǒng)任期并未結束時被迫辭職；有時，我又覺得南非政治像一出正劇，特別是祖馬因裝修門被憲法法院判處違憲后，他立即發(fā)表聲明，表示接受法院判決并對公眾道歉，讓人不得不佩服憲法法院的公正無私、祖馬的光明磊落。但無論南非政治是一出什么樣的劇，它都是一出相對公開透明的、普通老百姓可以看到的劇，甚至連我這個外國人，都看得津津有味，饒有興致。

五 治安——永遠懸在頭頂?shù)囊话牙麆?/p>

自從我去了非洲，總有人問我，津巴布韋怎么樣？細想來，這其實是一個世外桃源般的國家，經(jīng)濟雖然不太好，但百廢待興中蘊藏著巨大的商機；雖是萬里之外的異國他鄉(xiāng)，但民風淳樸、民眾熱情，教育水平高，讓華人很快就會有“反認他鄉(xiāng)做故鄉(xiāng)”的歸屬感。更何況，它土地肥沃，四季如春，遍地花樹，全世界像津巴布韋這樣自然條件優(yōu)越的國家并不多見。

在津巴布韋生活了三年半，我對它整體是非常喜歡的，只除了一點——治安。尾隨入院的搶劫、半夜翻進院墻的偷盜、等紅綠燈時的砸車……種種潛在的危險總讓我時刻繃著一根弦。以至于我回到北京好幾個月，還會夢見有劫匪要沖進記者站的院墻，我躲在房間的鐵欄桿后給朋友打電話求助；在北京的長安街走夜路的時候，只要發(fā)覺有人跟得很近，我都會心里一驚，趕緊扭頭查看。

華人餐廳老板遇害

其實，我在津巴布韋一直是比較幸運的，記者站周邊的公司和住宅都被搶了個遍，唯獨我們記者站沒事。屢屢聽說身邊的華人朋友遭遇偷盜搶劫，而我雖然到處出差、東跑西顛，卻也還安然無恙。竊以為自己多年積攢的人品在非洲這幾年早已消耗完。

這幾年，津巴布韋出現(xiàn)的最嚴重的一起華人命案發(fā)生在一家中餐廳。2016年8月7日晚9點多，就在與記者站一街之隔的老徐火鍋店，兩名歹徒?jīng)_進餐廳，對著華人老板老徐當胸就是兩槍，老徐應聲倒地。劫匪隨即扔下手槍逃跑了。老徐立即被送往醫(yī)院進行手術，醫(yī)生從他胸腔中取出了一顆子彈。

老徐出事以后，許多華人捐錢為他治療。怎奈津巴布韋當?shù)蒯t(yī)生誤診，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老徐的腹部還藏著另外一顆子彈。隨著時間的流逝，老徐腹腔嚴重感染，病情持續(xù)惡化，主治醫(yī)師束手無策。后來，在中國大使館和華人商會的斡旋下，老徐被直升機送到了南非約翰內斯堡最好的醫(yī)院進行救治。

約翰內斯堡槍支泛濫，南非醫(yī)生治療槍傷的經(jīng)驗比哈拉雷的醫(yī)生更加豐富?？上菚r已經(jīng)錯過了最好的治療時機，老徐身上主要器官都已經(jīng)被感染衰竭，南非的醫(yī)生也回天乏術。好不容易挨到國內的兒子趕來見過最后一面，老徐即溘然辭世，將身家性命留在了萬里之遙的異國他鄉(xiāng)。歹徒開槍是為了尋仇還是為了搶劫，警方至今都沒個說法。按照津巴布韋的破案能力，這個案子恐怕永遠是個謎團。

在我印象中，老徐是個高高瘦瘦的東北人，平日里話不多，但廚藝很好，調得一手香噴噴的麻醬小料，韓國烤肉和朝鮮冷面也做得地道。在他家吃火鍋，麻醬小料極受歡迎，我們吃完了還會再要。老徐每次都把小料盛得足足的，或者干脆端來一大盆麻醬，讓我們吃個夠。我有時候寫完稿子不想做飯，就會去他的店點一盤餃子。一直覺得他家做的豬肉餡餃子皮薄餡香個頭大，是哈拉雷最好吃的。

老徐去世后，他的火鍋店也關了門。每次從他家門口路過，看著緊閉的大門，都心有悲戚。

隨著大選的臨近和經(jīng)濟危機的到來，哈拉雷的治安情況也是每況愈下。今天聽說一個朋友晚上回到家，發(fā)現(xiàn)劫匪就在家中守株待兔；明天聽說幾個華人朋友在家中聚餐，一伙劫匪破門而入。也曾有一個月內，就發(fā)生4起中國企業(yè)被入室搶劫的案件。

不過，雖然津巴布韋的入室搶劫案件頻發(fā)，但劫匪還算比較厚道，一般只搶錢，不傷人，像老徐這樣的案件在我駐站期間只發(fā)生了一次，不像南非動輒就有人用AK-47頂著別人的腦袋，稍有反抗劫匪就把人打死了再搶。

電視臺直播現(xiàn)場的搶劫案

南非是世界上謀殺案最多的國家之一。根據(jù)南非警方公布的數(shù)據(jù)，2013財年至2016財年，南非平均每天被謀殺的人數(shù)從47人攀升到了51人。

由于絕大多數(shù)的劫殺案件發(fā)生在晚上，所以城鎮(zhèn)的店鋪一到下午四五點就關門閉戶，商業(yè)中心空無一人，如同鬼城，就連旅游勝地開普敦也不例外。

南非的經(jīng)濟中心約翰內斯堡是有名的犯罪之都，犯罪率是世界平均犯罪率的5倍。歹徒猖狂到可以青天白日在最繁華的商業(yè)中心和警察打槍戰(zhàn)；可以闖入約翰內斯堡國際機場停機坪，搶走即將運往英國的、裝有大量現(xiàn)金的保險箱；可以尾隨旅游大巴車進入機場附近的假日酒店，在酒店大堂搶劫游客；而在高速公路上逼停私家車實施搶劫、入室搶劫、洗劫商店的案件更是比比皆是。

我每次去南非租車或者打車，都能聽司機講一堆他在公路上遇到的搶劫故事，還有司機把褲子卷起來，給我看腿上的子彈痕跡。而一位常駐南非的中國同行永遠開著一輛擋風玻璃嚴重破損的車子。他說，這樣才不容易被劫匪盯上。另一位華文媒體的記者則每次采訪都隨身帶槍。

在我報道過的南非搶劫案中，最匪夷所思的莫過于電視臺直播現(xiàn)場被劫匪洗劫的案件。2015年3月10日晚，南非廣播公司新聞臺的新聞團隊正在約翰內斯堡的米爾帕克醫(yī)院門口報道贊比亞總統(tǒng)埃德加·倫古到訪一事，突然一伙劫匪闖入了直播鏡頭，搶走報道團隊的幾臺手機和筆記本電腦，然后逃之夭夭。而當時一直工作著的攝像機錄下了全過程。

如果這樣說你還沒有特別直觀的感受，那么我來做一個類比。南非廣播公司新聞臺的地位相當于中國的央視。約翰內斯堡的米爾帕克醫(yī)院是南非最好的醫(yī)院之一，南非國父曼德拉晚年生病時都是在這家醫(yī)院醫(yī)治。這起搶劫事件就相當于中央電視臺的時政報道團隊在協(xié)和醫(yī)院門口報道外國總統(tǒng)到訪，結果被一伙劫匪給搶了。你能想象嗎？可這樣不可思議的事情真的就在南非發(fā)生了。

而我報道過的南非最讓人痛心的惡性案件，莫過于華人的“黑色一月”。

2015年1月2日，林波波省一家華人雜貨店遭匪徒搶劫，年僅25歲的女店主被歹徒砍傷頭部身亡。19日，西北省一家酒店發(fā)生一起搶劫殺人案，34歲的福建籍僑胞慘死于自己家中。20日，在位于約翰內斯堡杰米斯頓地區(qū)的工廠，43歲的重慶籍華人廠長被他解雇的工人用大口徑槍支近距離殘忍射殺。25日，德班地區(qū)20歲的廣東籍僑胞遭遇劫匪搶奪貨車，在跳車逃生中不幸身亡。26日，約翰內斯堡南部地區(qū)的華人農(nóng)場內，49歲的廣東籍僑胞被劫匪殺害于倉庫中。31日，約翰內斯堡東區(qū)住宅內，從事裝修工作的40歲福建籍僑胞被外籍員工搶劫，頭部被鈍器重擊死亡。

據(jù)官方統(tǒng)計，南非有30萬華人，數(shù)量為非洲華人之首。而民間廣為流傳的數(shù)字則是50萬人，其中包括沒有記錄在案的非法移民。

來到南非經(jīng)商的中國人幾乎都是貿(mào)易起家。一般從擺地攤做起，從國內進口便宜的服裝、箱包、玩具、家電、手機等商品在當?shù)亓闶?。中國制造的產(chǎn)品在南非有很強的價格優(yōu)勢，利潤頗高，來錢很快。用不了兩三年，他們就開始租賃商鋪，擴大經(jīng)營規(guī)模。在約翰內斯堡市中心的中國批發(fā)市場，上百家中國商鋪門庭若市。而約翰內斯堡中國城建成之時，更是驚動了南非總統(tǒng)祖馬親自前來掛牌，南非華商的影響力可見一斑。

約翰內斯堡唐人街

南非華人在當?shù)貙儆诟辉ｋA層，且保護防范意識不夠，很容易被劫匪盯上。一般來說，每年都會有10名左右的華人遇害案件，平均每月一起。由于南非華人遇害太常見，南非媒體也并不會像在歐美國家死一個華人那樣鋪天蓋地地報道。但是，在2015年的1月，就有6名華人遇害，“黑色一月”成了多家南非媒體的頭條。

一時間，南非華人人人自危，甚至很多人因為缺乏安全感而萌生退意。

治安惡化因何起？

你也許以為，津巴布韋和南非一直以來就是這么亂，其實不然。

20世紀80年代，中央廣播電視總臺國廣（原中國國際廣播電臺）就在津巴布韋首都哈拉雷建立記者站了。那些當年的駐津記者提起哈拉雷來都贊不絕口，說那里民風淳樸，風景優(yōu)美，家家戶戶沒有院墻，只有柵欄。園內的綠樹紅花毫不吝嗇地從柵欄內長出來，和街道上的草坪、古樹融為一體，整個城市一派安寧祥和。先后駐過津巴布韋和瑞士的資深記者更認為，津巴布韋比瑞士好多了。我聽了不禁心向往之。

到了哈拉雷以后我發(fā)現(xiàn)，雖然道路上的草坪古樹依舊，家家戶戶透綠的柵欄卻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高高的院墻和墻頭豎立的電網(wǎng)。任我望穿秋水，也只能透過高墻上的電網(wǎng)窺見些許院內繁花似錦的痕跡。

臨街的店面清一色裝上了比拇指還粗的鐵欄桿。一些珠寶首飾店更是隨時上鎖，只有當顧客按了門鈴，店主看清楚外面的情況時才可能開門。

津巴布韋，這個昔日南部非洲的“面包籃子”，因為過于激進的經(jīng)濟政策以及常年受西方制裁，20多年來經(jīng)濟水平不斷下滑，很多原本可以成為白領階層的人卻淪落成街頭小販，乞討者隨處可見。還有很多邊緣人既做不了小生意，又要不到錢，于是鋌而走險入室搶劫，而且大多是持槍搶劫。

哈拉雷街頭槍店的槍

我曾經(jīng)探訪過津巴布韋的槍店，發(fā)現(xiàn)只需要很簡單的證件和手續(xù)，就可以買到手槍、步槍、獵槍等槍支，一把二手手槍僅售200多美元。普通百姓為求自保，稍有條件的就會買把槍放在家中。劫匪想弄到把槍更是不費吹灰之力。

而對于“犯罪之都”約翰內斯堡而言，得到這個稱號也是2000年以后的事情。據(jù)約翰內斯堡的老華人講，在十幾年前，約翰內斯堡還是秩序井然。但最近十幾年，如果沒有被搶過，就不好意思對別人說在約翰內斯堡生活。

我曾和白人、黑人、華人都探討過南非治安差的原因，人們雖看法略有不同，但有些觀點是相同的：南非雖然發(fā)達，但貧富差距巨大，富裕人口收入占全社會總收入的75％以上，而失業(yè)率又高達25％，這導致大量找不到工作又對社會不滿的底層民眾鋌而走險。同時，南非沒有死刑，槍支泛濫，搶劫犯幾乎人手一把AK-47，對于這樣糟糕的治安情況，政府卻疏于管理，警方的貪污腐敗問題嚴重，甚至與犯罪團伙同流合污。

種族隔離制度的遺留問題也是不能忽視的。南非黑人長期處于不公正的社會環(huán)境，導致仇視富人、漠視法律。為了自衛(wèi)和爭取更多的權利，很多黑人選擇了武力抗爭。當年國父曼德拉也曾走上過武力斗爭的道路，只是27年的牢獄生涯磨平了他好斗的個性，讓他重新思考和解之路。在種族隔離制度的年代，黑人和白人之間的流血沖突時有發(fā)生，暴力的傳統(tǒng)一代代沿襲下來，滲透到了南非人的血液當中。

還有一點值得關注的是，南非有將近500萬外國移民，除了較為富裕的印巴人和華人，其余大部分來自津巴布韋、馬拉維、莫桑比克等相鄰國家。而南非的許多惡性刑事案件，恰恰有一部分是來自這些窮兄弟國家的人干的。

南非之于非洲，猶如美國之于美洲，那是非洲大部分國家民眾眼中的天堂。不過，墨西哥底層人民要去美國尚需偷渡，而南部非洲發(fā)展共同體（簡稱南共體）成員國中的任何一個國家的公民只要拿著本國護照，就可以直接入境南非，不需要任何簽證。這一惠及南共體所有國家的政策導致一些吃不飽飯的津巴布韋人、馬拉維人、莫桑比克人等長期非法滯留南非。他們吃苦耐勞的性格和便宜的勞動力價格很容易得到華人老板的青睞，但是，其中也不乏一些人仗著沒有在移民局備案而做一些非法的勾當，加速了南非治安的惡化。

經(jīng)常有一些南非人或者南非華人對我說，“南非的治安是被津巴布韋人搞壞的，做壞事的都是津巴布韋人”。我每次聽到這樣的言論，都忍不住用“淮南為橘，淮北為枳”的理論來駁斥他們。

從感性上講，津巴布韋就像我的娘家，我怎么能夠允許其他人詆毀我的娘家人呢？實際上和南非相比，津巴布韋的惡性案件不值一提，為什么津巴布韋人在本國大部分溫良守法，但到了南非就變成了劫匪暴徒？這可能更多要從南非的社會矛盾、種族矛盾，以及黑人對黑人的次種族主義歧視等問題中尋找答案了。

但其實，津巴布韋人不喜歡南非人，就像南非人不喜歡津巴布韋人一樣。不止一位津巴布韋人對我講過他們在南非遇到的種種危險。

我常用的津巴布韋出租車司機萬德福曾氣憤地對我說：“我當時在南非約翰內斯堡的大街上被人拿刀頂著胸膛，身邊來來往往的人都像沒有看到一樣，特別漠然。這種事情在津巴布韋肯定不會發(fā)生?！蔽蚁嘈潘f的話，因為我好幾次在哈拉雷大街上看到一幫人追著一個人暴打，一問之下，被打的那個人往往是小偷或者搶劫犯。津巴布韋人對犯罪的容忍度遠遠低于南非人。

記者站的高墻電網(wǎng)

對付入室搶劫最好的辦法，就是把住宅修成一座碉堡。

在非洲很多治安不太好的國家，安保系統(tǒng)、門窗防盜網(wǎng)、墻頭電網(wǎng)是家家必備的標配。2000年以后的津巴布韋與南非也是如此。

我剛到記者站的時候，記者站女工瑪利亞就為我講述了記者站安保措施的歷史變遷：剛買下這座房子時，院子圍墻僅有一人高，后來屢次有人跳進來偷東西，只好將圍墻加高到了兩米多。

瑪利亞還指著窗戶上縱橫交錯的鐵欄桿如數(shù)家珍地說：“外面這層粗的欄桿是10年前隔壁被搶以后安上的。里面這層細的是幾年前新華社記者站遭遇劫匪后，我們找人加上的。夫人你看，這些欄桿做得真結實，這是白人給做的，哈拉雷質量這么好的鐵欄桿可不多見?！蔽抑垃斃麃喪窃诎参课遥以趺匆草p松不起來。

如果說防盜網(wǎng)和電網(wǎng)是住宅的第一道安全保障，安保公司則是第二道。

非洲搶劫案的破獲率極低，這些入室搶劫的案例絕大部分都不了了之。如果劫匪進了家門再報警，警察也會以沒車、沒錢買油等理由拒絕出勤；即使磨蹭大半夜警察來了，劫匪早就逃之夭夭。

相比之下，非洲的保安公司要敬業(yè)得多，只要在住宅安上電網(wǎng)、攝像頭、接收器，將信號連接到總部，一旦有人闖入私宅，引發(fā)報警器，保安就會在幾分鐘內持槍趕到。

中國有句古語：“國家不幸詩家幸”。這句話放到非洲一些國家可以改寫為：“國家不幸保安幸”。在哈拉雷每況愈下的經(jīng)濟環(huán)境中，每年倒閉幾百家企業(yè)，而津巴布韋保安公司卻在不斷壯大，“SAFEGUARD”“SECURICO”是津巴布韋最大的兩家保安公司，服務幾乎覆蓋了城市所有的公司、店鋪、住宅。他們配有大量訓練有素的保安和多臺巡邏車輛，派專人24小時按片區(qū)巡邏，接到信號立即出動，五六分鐘內趕到事發(fā)地點。

記者站曾在2000年前后安裝過電網(wǎng)和安保系統(tǒng)，但后來廢棄不用了。2014年時，聽到身邊朋友的遭遇，又看到周圍院墻清一色的保安公司的標志，唯獨我們站里什么安保措施都沒有，我越來越睡不踏實。雖說劫匪一般都盯著有錢的中國人，如果知道我們是清水衙門，斷不會冒險，但誰又能保證有不長眼、不踩點、餓極了直接跳進來的呢？

臨街的家庭旅館欄桿上安保系統(tǒng)的標志

我們向臺里打了報告，前前后后忙乎了半個月，終于裝上了“SAFEGUARD”的安保系統(tǒng)，包括感應器、遙控器、報警器、電網(wǎng)，算是安保系統(tǒng)的最低配置。雖然比起很多人家里的攝像頭、監(jiān)視器、紅外線的全套設備還差很遠，但如果有賊闖入，至少我們不會再束手無策。

此前，我在樓下做節(jié)目的時候，只要聽到院子里的狗叫，就會緊張地抱著筆記本跑上樓，再鎖上樓里的幾道鐵門。自從有了安保系統(tǒng)，再聽到狗叫，我便不再那么慌張，只需緊緊地握著安保系統(tǒng)的遙控器，稍有異常就動動拇指。很多朋友告訴我，津巴布韋的賊多是小毛賊，只要報警器一響，90％的賊都會被嚇走。

我以為終于可以高枕無憂了，誰知新的麻煩又隨之而來。有好幾次睡到半夜，警報突然響起，我驚得跳起來。仔細檢查房間后，發(fā)現(xiàn)門窗都關得好好的，房間里也沒有進人的跡象。我正在給保安公司打電話，兩個保安就已經(jīng)架著梯子爬到了記者站的墻頭，拿著探照燈往院子里照。我只好跑到門口，滿臉賠笑、滿懷歉意地向他們解釋。他們對這種情況倒是見得多了，說可能是昆蟲爬過感應器，引發(fā)警報，或者是線路有些故障。

雖說保安們對大半夜的爬梯上墻卻虛驚一場的事情沒有怨言，但我還是很擔心，這樣的故障發(fā)生多了，會不會變成“狼來了”呢？有一次出差，我怕警報又無緣無故響起，就拔了主板的電源。沒想到?jīng)]過幾天就接到了保安公司的電話，說連接不上我家的接收器，要上門檢查是什么問題。我不禁為之感動，安保公司的效率在非洲肯定可以排第一。

而在治安形勢更為惡化的南非，安保已經(jīng)成為一項巨大的產(chǎn)業(yè)。據(jù)統(tǒng)計，南非目前有9000多家安保公司，從業(yè)者達到40多萬人，是警方力量的兩倍。這其中，也不乏華人開的安保公司，他們主要為中資企業(yè)和政府要員赴南非的公務活動提供武裝隨身護衛(wèi)，也為中資企業(yè)提供駐點守護。未來，隨著進駐南非的中國企業(yè)不斷增多，華人安保公司的規(guī)模和數(shù)量也會繼續(xù)擴大和增加。

在我看來，比鐵欄桿和安保公司更為重要的，是人們的防范意識，這是第三道安全保障。

劫匪們的搶劫對象并不僅是中國人，所有的有錢人都是他們的作案目標。但中國人愛攜帶現(xiàn)金、愛在室內存放現(xiàn)金、愛住在工作區(qū)等習慣都構成了劫匪最充分的作案動機。

中國人在非洲是出了名的勤奮，也是出了名的節(jié)省。為了省住宿費，他們總是習慣住在廠房、商店等工作場所，而這些地方是最容易遭到搶劫的。為了節(jié)省開銷，他們會雇用缺乏證件的非法移民，但如果出現(xiàn)勞務糾紛，一些非法移民有可能鋌而走險，給華人老板帶來殺身之禍。為了省去銀行高額的手續(xù)費和行業(yè)監(jiān)管的麻煩，他們往往不將每日流水存入銀行，而是放在家中，積累到一定時候，從黑市匯入國內。幾乎所有劫匪都知道中國人家里有錢，是一塊流油的肥肉。

此外，還有不少案件發(fā)生在晚飯時分、房門未鎖之時；不少發(fā)生在深夜開車進入家門之時；不少發(fā)生在電網(wǎng)和安保系統(tǒng)壞掉、未及維修之時；也有不少案件發(fā)生在雨夜開車等候紅綠燈之時。那些原本可以避免的災難，卻往往發(fā)生于我們的疏忽大意之時。

一方有難八方救援

也許是因為治安不佳，在非洲的華人往往比在發(fā)達國家的華人更為團結。

2016年12月1日晚9點多，津巴布韋多個華人微信群里收到了一條語音信息，說保羅戴爾區(qū)（Borrowdale）的一個華人朋友家院子里闖入了六名蒙面劫匪，并附上了住宅地址。當時這個華人家庭中的丈夫在國內，家中只剩妻兒。所幸的是，當時房門已鎖，門窗上都有鐵欄桿，劫匪一時無法入內。惱羞成怒的劫匪轉而劫持毆打花工，威脅屋內的華人妻子打開房門，同時用斧頭劈砍大門，情況十分危急。

妻子在房間內打電話向朋友求助，朋友立即將信息發(fā)到華人群里求助。這個消息在華人微信群中炸開了鍋，人們紛紛詢問具體情況和位置，有三十多名華人迅速驅車趕到了出事的華人家外，將院子團團圍住，并鳴槍示警。

雖然早已報警，但警察遲遲不能到來，人們決定破門而入，進行地毯式搜尋。人們在草地上發(fā)現(xiàn)了劫匪留下的作案工具、房間木門上被劈開的洞，但不見劫匪的蹤影。在搜尋接近尾聲的時候，警察終于趕到，并最終確認劫匪早已倉皇逃離現(xiàn)場。

從那以后，我更加堅定了晚上睡覺不能關手機的原則。關鍵時刻，還是華人更愿意出力。

為了加強安防，在哈拉雷蒙特·普萊森特地區(qū)居住的華人還與該地區(qū)的警察成立了聯(lián)合互助中心。每周二和周四晚，華人代表和當?shù)鼐鞎?lián)合在本地區(qū)巡邏，遇到可疑人員和盜竊行為，立即上前盤問或者抓捕。自從聯(lián)合行動之后，這個地區(qū)很少再有華人遭遇入室搶劫。

說到在非華人的安全保護，就不能不提到中國使領館在其中所做的努力。當華人遭遇惡性刑事案件時，中國使領館總是在第一時間慰問受害者、處理醫(yī)院治療或善后事宜，同時與當?shù)鼐浇簧妫蚓o急約見相關政府官員，督促破案。

然而，和每年1.2億走出國門的龐大的中國人數(shù)量相比，中國外交部派駐在世界各地執(zhí)行領事保護服務的專業(yè)人員只有600人左右，從數(shù)量上遠遠不能滿足中國企業(yè)和公民在海外的領事保護要求。具體到津巴布韋這樣的非洲小國，專業(yè)領事人員只有一名，很容易造成分身乏術的局面。在這種困局之下，中國駐津巴布韋大使黃屏想出了“發(fā)動人民戰(zhàn)爭”的辦法。

2015年4月28日，中國駐津巴布韋大使館成立了使館領事保護與協(xié)助工作網(wǎng)絡，在津巴布韋華人主要聚居的省份中挑選了13名華人聯(lián)絡員。這些聯(lián)絡員或是華人企業(yè)的老總，或是大型中資企業(yè)和民營企業(yè)的高管，在津巴布韋工作生活多年，熟悉當?shù)胤煞ㄒ?guī)，了解當?shù)厍闆r，在當?shù)厣鐣⑷A人團體和政府部門都有一定影響力。在華人華僑遇到突發(fā)事件時，可以在第一時間通過當?shù)氐穆?lián)絡員尋求僑團和使館的領事保護和幫助。

在團結互助保護華人安全方面，南非的華人警民合作中心也是一個典型的范例。這個警民合作中心成立于2004年，是全世界首家華人警民合作中心。

我在2015年報道南非大選的時候，采訪了當時南非華人警民合作中心的執(zhí)行長于海濤。他說：“2003年時，約翰內斯堡出現(xiàn)一些針對中國人的黑人犯罪團伙，他們多次尾隨中國人進入家中，用電熨斗燒、開水燙的方式逼迫受害人交出現(xiàn)金。我們當時就想，如果我們不成立一個聯(lián)合組織，就很難在偵破案件時進行信息溝通，從而解決這個問題。于是，2004年就成立了這個警民合作中心。”

從此，只要有針對華人的案件發(fā)生，南非華人警民合作中心就會向受害人提供幫助，包括報案、做筆錄、做案件整理。如果出現(xiàn)死亡案件，還要協(xié)助做好殯葬工作、將骨灰運回國，協(xié)調和使領館的關系。南非的華人由于語言障礙無法很好地通過南非警方保護自己，所以當出現(xiàn)問題時，很多人更傾向于找警民合作中心。

在華人警民合作中心的努力下，南非豪登省警察廳特意在唐人街警民合作中心隔壁設立了一個豪登省警務室，24小時有人值班。只要有案件發(fā)生，警民合作中心就會帶南非警察前去勘查現(xiàn)場，分析案件，并跟蹤案件的進展情況。此外，在開普敦、德班、伊麗莎白港等華人較多的城市，也逐漸成立了南非華人警民合作中心的分支機構。

和歐洲人相比，華人踏上非洲這片大陸晚了4個世紀。即使和在非印度人相比，華人也晚來了大半個世紀。由于來非洲時間短，華人在融入非洲、保護自身方面有大量的東西需要學習。值得欣慰的是，經(jīng)過十幾年的摸爬滾打和血淚教訓，針對華人的保護網(wǎng)已經(jīng)逐漸形成。下一步，就是將這張保護網(wǎng)打造得更嚴密些、更結實些。

希望有一天，在這片熱土上打拼的中國人永遠不再擔驚受怕。

六 坦贊鐵路的春天來啦

相信很多對中非友誼稍有了解的中國人對坦贊鐵路都懷有一種特殊的感情。非洲雖然離我們很遙遠，坦贊鐵路卻仿佛很近。

在中國人的心中，坦贊鐵路是神圣而傳奇的，它匯集了中國工程師最頂尖的智慧、最吃苦耐勞的精神，中國在20世紀60年代經(jīng)濟異常貧弱的情況下，集全國之力完成了當時歐美人都無法完成的任務。所以，近年來中國媒體爆出坦贊鐵路因維護不當、運營不善而早已破敗不堪、幾近癱瘓，在國內掀起了軒然大波，人們從質疑非洲兄弟的管理能力到質疑這條鐵路的修建意義。

而王毅外長2017年1月訪問贊比亞和坦桑尼亞，宣布要將坦贊鐵路升級改造，讓它重新散發(fā)出活力，再次引發(fā)了國內的爭論：既然當時修建坦贊鐵路是為了打破政治封鎖，那么時過境遷，當年的政治封鎖早已不再，為何還要重修鐵路？既然四十多年來非洲人都管理不好這條鐵路，再次投入巨額資金改造完畢后，如何能保證不再重蹈覆轍？坊間批評的聲音竟是比支持的聲音還要多。

百聞不如一見，我們中央廣播電視總臺國廣（原中國國際廣播電臺）駐非洲兩個站的三位記者決定親自走一趟坦贊鐵路，看看它的真實面貌。在2017年3月中下旬的11天里，我和朱宛玲、邢一行在鐵路沿線采訪了坦贊鐵路當年的發(fā)起人、現(xiàn)在的管理者、中國專家組、企業(yè)家、中坦贊三國的官員、司機與乘客，受到的震撼是巨大的。這確實是一條有故事、有靈魂的鐵路，而它折射出的諸多問題也值得國人細細思索與探討。

穿越時空，尋找坦贊鐵路的歷史印跡

2017年3月中旬，赤道以南非洲的大部分地方已是暑意盡去，涼意漸起，我們居住的哈拉雷和內羅畢更是因小高原而涼爽無比。而當我們的飛機降落在達累斯薩拉姆市（簡稱達市）機場，從機艙里走出來的剎那，一股熱浪撲面而來，緊接著我們渾身就被包裹在一種又濕又熱又沉甸甸的空氣當中。如果不是因為心心念念的坦贊鐵路，我真想立刻就逃回永遠用不到空調的哈拉雷去。

接我們的司機一聽說我們要去坦贊鐵路，很爽快地說：“Tazara！我知道，這是你們中國人修的，中國人和坦桑尼亞人是好兄弟！”Tazara是坦贊鐵路的簡稱，當?shù)厝硕歼@樣叫它。

達累斯薩拉姆比哈拉雷看上去更像一個現(xiàn)代化大都市，馬路寬闊，交通擁擠，還時不時地會遇到交通管制，一堵就是一個小時。為了趕時間，司機帶著我們一會兒逆行，一會兒又開上了人行道，在熙熙攘攘的城市間來回穿行。突然間，車子在一片安靜的廣場旁停了下來，司機指著一座灰色的長條形建筑告訴我們，這就是Tazara。

當我站在坦贊鐵路達累斯薩拉姆火車站面前時，我感到震撼。倒不是因為這個火車站有多么恢宏雄偉，這幾年，我在非洲采訪過中國人修建的體育館、議會大廈、大學、酒店……每一個都比這座建筑更加恢宏雄偉，但它們都是嶄新的、靚麗的，缺少了這座建筑獨有的歷史印記。

這座火車站是一座典型的中國20世紀70年代的火車站建筑，外表砌著灰色的石磚，樸素又不失雅致。它的面前是一片空曠的廣場，因為當天沒有火車發(fā)車，也就沒有乘客，顯得廣場更為寬闊?；疖囌镜闹黧w建筑從外面看有兩層，兩邊是兩條長長的斜坡，車子可以沿斜坡直接開到二樓候車室。

坦贊鐵路達累斯薩拉姆火車站外觀

達市火車站內部一塵不染

室外熾熱難當，但一進入大廳內部，頓覺一陣清涼。大廳的中間是一個巨大的天井，數(shù)十根柱子支撐起高大的穹頂，屋頂上的瓷磚裝飾花紋融合了一些坦桑尼亞伊斯蘭的元素。從一樓通向二樓候車廳的樓梯位于大廳正中央，筆直上去一段之后再分別從兩側蜿蜒盤旋而上，具有中國古典的對稱和曲折之美。樓梯扶手上的木頭有些已經(jīng)被磨得光可鑒人，但沒有一處裂紋，可以想見當時的用料是多么講究。更讓我沒有想到的是，從廣場到候車室，處處一塵不染，干凈得連一片廢紙都看不到。

候車大廳旁邊的小院是鐵路局的辦公室，一進門就能看到墻上懸掛著的毛澤東主席、坦桑尼亞開國總統(tǒng)尼雷爾、贊比亞開國總統(tǒng)卡翁達的大幅黑白照片。毛澤東的照片居中，那是我們在國內最常見到的他的標準照，睿智威嚴；一左一右分別是卡翁達和尼雷爾，兩個人的笑容樸實溫暖。自從坦贊鐵路修好之后，這三位開國領袖的照片就被懸掛在這里，紀念他們?yōu)檫@條鐵路做出的歷史功績。

在非洲待久了，我總有種錯覺，以為自己在歐洲。特別是像津巴布韋、納米比亞、南非這種被西方殖民者統(tǒng)治了上百年的國家，整個城市都是歐洲國家的翻版。而這座充滿中國色彩的火車站則在講述一段中國與非洲友好交往的歷史，這段歷史與西方的殖民與占領完全不同，它是平等的、真誠的，富于急人之難、幫人解困的俠義精神。這段歷史足以使四十多年后的我們感到自豪。

更重要的是，這段歷史不僅中國人記得，非洲人也一直沒有忘記。此行，我們采訪了親身參與坦贊鐵路的決策和修建過程的前贊比亞外交部部長姆旺加。73歲的他在講起坦贊鐵路的由來時，依然如數(shù)家珍：“1965年11月11日，南羅德西亞（現(xiàn)在的津巴布韋）單方面宣布獨立。由于我們贊比亞、坦桑尼亞等非洲國家不承認南羅德西亞的獨立是合法的，所以他們禁止我們使用經(jīng)南羅德西亞前往南非或莫桑比克出?？诘哪喜胯F路線。因此，我們當時的國家總統(tǒng)卡翁達找到鄰國坦桑尼亞的總統(tǒng)尼雷爾商談，決定要在坦桑尼亞和贊比亞之間修建一條鐵路，來緩解南羅德西亞禁運給我們帶來的進出口的運輸壓力?！?/p>

坦贊鐵路局大廳一直掛著三位開國領袖的照片

姆旺加回憶道：“有了這個想法之后，我們首先向美國、加拿大、德國等西方國家尋求幫助，請求由他們來幫忙修建坦贊鐵路。但是，這些國家無一例外地表示修建坦贊鐵路在經(jīng)濟上是不可行的，不愿予以考慮。因此，尼雷爾和卡翁達決定向當時的中國領導人毛澤東和周恩來求助。先是尼雷爾帶著這個想法前往中國，卡翁達也隨后到訪，最終他們聯(lián)合請求中國政府來負責坦贊鐵路的建設?！?/p>

姆旺加解釋說，當時坦桑尼亞和贊比亞兩國領導人之所以沒有首選中國，主要是有兩方面的擔心：“第一，中國在當時從未在海外做過如此之大的工程項目；第二，中國也是發(fā)展中國家，也跟我們一樣正處在起步階段，提出需要資金援助，著實讓我們難于啟齒。但是，讓人意想不到的是，中國政府欣然地接受了我們的請求，除了提供資金和技術外，還為我們派出修筑鐵路的工人。就這樣，中、坦、贊三方政府于1967年簽訂協(xié)議，規(guī)定坦贊鐵路為中國全套承包的工程項目。隨后，我們于1968年開始實地勘測，1970年正式動工?！?/p>

那時，贊比亞的經(jīng)濟主要依賴銅礦的出口，周邊的白人政府封鎖了銅礦出口的鐵路，使這個剛剛獨立的國家失去了最重要的經(jīng)濟支柱，處于風雨飄搖之中。打通一條新的生命通道刻不容緩。

1968年，中國從各地選調的鐵路骨干就乘著船漂洋過海來到坦桑尼亞，開始了勘探和筑路的工作。中國駐贊比亞大使楊優(yōu)明給我們列舉了一連串的數(shù)字：那個時候我們中國政府為坦贊鐵路提供了近10億元的無息貸款和近100萬噸的設備材料，先后派出工程和技術人員5.6萬人，高峰期有1.6萬人在現(xiàn)場施工。雖然后來中國在非洲又援建了許許多多的基礎設施工程，但迄今坦贊鐵路依然是規(guī)模最大的成套援助工程之一。

在距離坦贊鐵路起點不到一公里的庫拉西尼地區(qū)，坐落著中國土木工程東非有限公司（簡稱中土），它正是由援建坦贊鐵路及東非國家其他工程的隊伍整合而成的。中土的辦公樓里，專門開辟了一個展廳作為坦贊鐵路博物館，展出當年中國建設大軍用過的軌道車底盤、油印機、醫(yī)藥箱、收音機、電影膠帶、養(yǎng)殖手冊等老物件。

手繪的施工圖如同印刷的一般工整

博物館盡頭是一排書柜。打開書柜，里面是一本本擺放得整整齊齊的當年各種道路、橋梁的施工技術文件冊。我隨便抽出一本，藍色的軟皮上寫著“坦桑尼亞-贊比亞工程技術文件第五部分橋涵之跨線建筑物圖（第1冊 共4冊）”，下面還有一行字：“中華人民共和國援建坦贊鐵路工作組”。而里面則是一張張折疊起來的工程圖紙。紙張已經(jīng)泛黃，上面用藍色線條繪制的施工圖依舊清晰，每張圖上都有中英文的標注，無論是繪圖還是文字都工整漂亮得和印刷體并無二致。一問之下才知道，這么多工程文件全部是手繪手寫。當年中國工程師近乎苛刻的嚴謹、認真，僅從這些圖紙就能窺見一二了。

我們又去拜謁了為坦贊鐵路犧牲的中國專家的公墓。這座公墓位于達累斯薩拉姆西郊，距離市中心24千米。長眠在這里的是為援助坦桑尼亞國家建設而殉職的69位中國專家和技術人員，其中51位為修建坦贊鐵路而犧牲。每一塊墓碑的正面刻著死者的名字，背面則刻著去世原因和生卒年月。我一個個地看過去，大部分人去世時都只有30多歲，正是人生最好的年華，不由得讓人扼腕嘆息。

據(jù)統(tǒng)計，在這些因公殉職的中國專家中，30％死在工地，40％死于交通事故，30％被惡性瘧疾等疾病奪去了生命。而坦桑尼亞和贊比亞兩國也有100多名當?shù)毓と艘蛐藿ㄨF路而殉職。這是一條用三國人民的生命共同鑄就的鐵路。

楊大使說：“現(xiàn)在坦贊很多地方很艱苦，而當時的條件更為艱苦，食品短缺，氣候炎熱，疾病流行，缺醫(yī)少藥。在這種情況下，中國人和坦桑尼亞人、贊比亞人一起進行過艱苦卓絕的奮斗，建成了坦贊鐵路。這個過程讓坦贊兩國人和中國人結下了深厚友誼，建立了信任，也為中國和坦桑尼亞、贊比亞之后的合作打下了堅實的基礎。他們知道，中國人是真誠、友好、勤勞的，在他們需要中國幫助的時候，中國人會真誠地幫助他們。這種信任是什么都買不來的?，F(xiàn)在中非之間之所以有這么大規(guī)模的經(jīng)濟合作，就是因為坦贊鐵路期間中非建立了深厚的友誼和堅實的基礎。如今，我們依然在吃這個老本。”

當年風光今何在？

1976年7月14日，中國將已經(jīng)可以順利通車的坦贊鐵路交給了坦桑尼亞和贊比亞兩國成立的坦贊鐵路總局進行管理。根據(jù)周恩來總理定下的方針，中國不搞殖民者那一套，中國人只是鐵路的建設者，不參加管理和運營，項目交付后，中國大部分工程人員和最初的管理者都撤回國內。不過，由于當時兩國缺少鐵路技術人員，中國還是留下了一些專家，幫助兩國培訓專業(yè)人才。

坦贊鐵路設計的運輸能力是每年200萬噸，但實際運輸量從來沒有達到過這個高度。1977年，坦贊鐵路的運力達到了127萬噸，這也是歷史上最好的成績。20世紀80年代中期，坦贊鐵路的運力還可以保持在100萬噸以上，尚能贏利，但到了80年代后期，鐵路運力就直線下滑。據(jù)坦贊鐵路第十六期中國專家組組長苗忠介紹說，2016財年鐵路的運力僅為12.8萬噸左右。

鐵路沒有運力，也就無法贏利；沒有贏利，就沒有辦法好好對鐵路進行維護；而鐵路狀況越差，就越?jīng)]有人愿意使用鐵路，鐵路虧損情況就更為嚴重。坦贊鐵路似乎進入了一個惡性循環(huán)。那么，是什么造成了今天的局面呢？經(jīng)過多次溝通，我們終于獲得了坦贊鐵路總局局長的采訪許可。

我們按照約定的時間走進了坦贊鐵路總局公共關系經(jīng)理康拉德·塞繆柴爾的辦公室，康拉德卻遲遲沒有出現(xiàn)。我們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墻上白板上畫的“坦贊鐵路問題樹”，將坦贊鐵路的問題羅列出來，一目了然。

在這張樹形圖表中，大樹的根部是鐵路如今面臨的一些根本性的問題，包括無法獲得資金支持、缺乏人力資源發(fā)展管理計劃、缺乏運營資本、管理結構問題等。其中，缺乏資金導致缺乏投入，缺乏人員管理計劃導致技術水平低，而缺錢、缺技術的結果是缺少維護，缺少維護又導致基礎設施落后和設備不足。它們和工人素質低下、沒有運營資本以及管理水平低下這些根系共同長出了效率低下的樹干。樹的上半部是效率低下長出的一些枝干，包括沒有贏利、可靠性低、勞工問題、顧客滿意度低等。由此看來，鐵路總局對這條鐵路的問題非常明白，他們也在研究應對之策。

在我們等了一個小時之后，終于見到了康拉德，他又帶我們采訪了坦贊鐵路總局局長布魯諾。

我們單刀直入地問他對于坦贊鐵路運營不佳的看法，布魯諾將坦贊鐵路問題的主要原因歸結為貨源問題。他說，在坦贊鐵路剛建成的時候，贊比亞還處于被封鎖的情況，貨物無法從德班或是其他南方的港口出海，而那時的公路條件非常差，人們都只能使用坦贊鐵路，因此鐵路非常繁忙。但后來，周邊的國家都紛紛獨立了，很多港口又被重新啟用，客戶可以有更多的選擇。此外，卡車運貨的方式也逐漸興起，和火車相比，卡車更快、更可靠。

不過，布魯諾認為，雖然坦贊鐵路問題重重，但對帶動沿線經(jīng)濟發(fā)展還是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在坦贊鐵路修建之前，沿途只有一些很小的村莊，但隨著鐵路的修建，人們開始用火車運輸貨物、做生意，沿線的村莊逐漸發(fā)展成了城鎮(zhèn)，還出現(xiàn)了大片的農(nóng)場?！?/p>

我們想請公共關系經(jīng)理康拉德幫我們找一位資歷深的火車司機，請他以親身經(jīng)歷講一講這條鐵路的變化?？道碌故谴饝煤芩?，但條件是我們必須在他的辦公室采訪這位老司機。

康拉德找來的老司機名叫姆旺尼卡，為坦贊鐵路工作了41年，去年正式退休。他面帶憨厚，有些書卷氣，見到我們既高興又有點拘謹。

他說，1975年的時候，他剛剛19歲，高中畢業(yè)，正好姆皮卡培訓學校在招收學員，就報了名。他在學校學習了一年的鐵路理論知識，中國的老師用中文教學，有人為他們翻譯成英文。理論學習結束以后是實踐課，全部學業(yè)完成后，他順利通過考試，正式成了一名坦贊鐵路的火車司機。他對此非常自豪，他們全家人都以他為榮。

他熱情地給我們看他在培訓學校和中國老師的合影。照片上的中國專家們都穿著中山裝，而40名當?shù)貙W員則是清一色的白襯衣、白短褲。他至今叫得出一些老師的中文名字，雖然發(fā)音不太標準。他說，老師們對他很好，教會他很多東西。

在談到鐵路如今遇到的問題時，姆旺尼卡說：“最初，鐵路一直運營得很好，但最近這些年不太好，一方面，鐵路本身出現(xiàn)了一些問題，總是晚點。另一方面，出現(xiàn)了競爭，人們總是愿意選擇又快又便宜的運輸方式。我最初做火車司機的時候，每24小時能發(fā)出6對貨車，但現(xiàn)在只有兩對了?！?/p>

我們問他的退休金是多少？他說，自2016年退休，就沒有領到過退休金。這時，一直在旁傾聽的公共關系經(jīng)理突然插話：“你沒有領到？”姆旺尼卡遲疑了一下，說：“到現(xiàn)在還沒領到?！?/p>

我們又問：“那您擔心退休以后的生活嗎？”姆旺尼卡連忙說：“不，不，我很開心?！?/p>

事實上，因為坦贊鐵路常年虧損，除了退休工人領不到退休金，就連正常上班的工人也時常拿不到工資，工人罷工的情況時有發(fā)生。就在2017年1月，坦贊鐵路贊比亞段的工人剛剛進行了罷工，贊比亞的客運鐵路一度中斷。

在我們的計劃中，對坦贊鐵路的隨車采訪是本次采訪的重頭戲?？紤]到此事較為敏感，我們一直在與公共關系經(jīng)理康拉德溝通，希望申請到列車采訪通行證。開始的時候，他對此不置可否。但等我們到了達市，他卻突然提出火車上的采訪需要得到贊比亞和坦桑尼亞兩國新聞部的書面批準。我們深知非洲政府的辦事效率，在短短幾天內是不可能拿到雙方的批準的。他是不是在有意刁難呢？我們自掏腰包，去超市買了一瓶南非的紅酒，偷偷塞給了他。

康拉德哈哈一笑，收下了紅酒。過了一會兒，他找來了一名鐵路上的工作人員，對我們說：“你們可以采訪，但要帶上他，并每天付給他200美元導游費?！彼睦碛墒?，我們既然要在鐵路上開展工作，他就要派人保護我們的安全。

且不說每天200美元的導游費遠遠超出了我們的預算，而且他只會說斯瓦希里語，英語水平僅限于幾個簡單的單詞，如何給我們做向導？更重要的是，有他跟著，誰還愿意說實話呢？我們謝絕了康拉德的“好意”，表示我們不采訪了，就是坐車體驗一下。

康拉德似乎看透了我們的心思，就在我們上火車前，康拉德還特意打電話給我們，要求我們不能采訪，否則后果自負。

采訪之旅險情跌宕

擔心被刁難，我們只好隱去了記者的身份，明訪變?yōu)榱税翟L。

目前，坦贊鐵路的客運每周四班，周二和周五，分別從坦桑尼亞的達累斯薩拉姆和贊比亞的新卡皮里姆波希（簡稱新卡市）相對開出兩輛列車，全程1860千米，快車全程需41個小時，慢車全程需48個小時。我們選擇了周五的快車一等軟臥，票價約合350元。車票是硬紙殼的小票，和中國20世紀七八十年代的火車票很像。看來這么多年，坦贊鐵路的火車票就從來沒有變過。

3月17日下午2點半，我們登上了坦贊鐵路的火車。因為我們此前看了很多關于這條鐵路維護不佳、火車老舊不堪的報道，故把情況想得很糟糕。上車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輛2015年的新車，車廂內干凈整潔，各種設施和國內特快并無兩樣，包間里有電扇、電源，衛(wèi)生間甚至還有淋浴設備。

雖然鐵路完全由坦贊鐵路總局運營和管理，但中國與鐵路局的技術合作40多年來從未中斷。每期技術合作中，中方都會給鐵路局提供機車、客車、貨車、零配件以及一些輔助設備，來支持坦贊鐵路的基本運營。用當?shù)嘏笥训脑捳f：“沒有中國的技術合作，坦贊鐵路不可能維持到今天。”

火車上的餐車可以點餐，主食有牛肉、雞肉、魚，配兩碗米飯或者一份玉米糊糊，價錢只要15～20元，味道很不錯。這些條件比想象的好得太多，我們簡直有些喜出望外。

下午4點，火車緩緩開動。和我們同樣興奮的還有隔壁的4個坦桑尼亞的年輕人，他們是假期結束返校的大學生?；疖囈婚_，他們就唱起歌來，一個主唱，其余相和，同時很有節(jié)奏地敲桌子給自己伴奏，熱鬧非凡。他們還熱情地邀請我們一起加入，教我們唱他們原創(chuàng)的英語和斯瓦希里語歌曲。

特快軟臥車廂內部

一位坦桑尼亞老者在車廂里看香港的動作片，引起了我們的好奇。一問之下才知道，他原來是坦桑尼亞稅務局的官員，現(xiàn)在已經(jīng)退休，每年都會乘坐四五次坦贊鐵路的火車。他見我們是中國人，主動談起當年坦桑尼亞總統(tǒng)尼雷爾、贊比亞總統(tǒng)卡翁達和毛澤東主席決定修坦贊鐵路的故事，稱贊中國和坦桑尼亞、贊比亞的傳統(tǒng)友誼。

由于擔心采訪被列車員制止，我們把老者邀請到我們的包廂。朱宛玲提問，我錄像，邢一行在車廂外放哨，那情形頗有些緊張。老者對老一輩坦桑尼亞和贊比亞領導人非常推崇，但認為現(xiàn)在的政府對鐵路維護得不好，導致火車經(jīng)常晚點、出故障。不過，他每次還是選擇坐火車，因為他的農(nóng)場就在火車站附近。他說：“如果走公路，要繞很遠的距離，如果坐摩托車，會貴很多，坦贊鐵路很便宜，所以當?shù)氐睦习傩赵敢獬俗??！?/p>

火車在崇山峻嶺間行駛

一位來自德國的女大學生薩拉來肯尼亞和贊比亞支教，在孤兒院服務，在農(nóng)場做調研。為了省錢，她選擇了坦贊鐵路。她笑稱，這輛快車比她上次坐的慢車條件好多了。那輛慢車搖晃得更為劇烈，害她差點在車上摔了一跤。她睡的上鋪也是搖搖欲墜，躺上去總會擔心掉下來。雖然車上有電，但電扇是壞的，車速也只有二三十千米。不過，她還是很喜歡坦贊鐵路，說道：“沿途景色優(yōu)美，還可以認識到很多新朋友，這是一段有趣的旅行?！?/p>

車開之后，除了車身稍微有些晃，聲音有點大，時不時傳來橡膠燒煳的味道之外，一切正常，時速基本可達到每小時五六十千米。我們當時還在盤算，如果車速能一直保持這樣，也許我們能準點到達。后來才知道，我們高興得太早。

當我們伴著轟轟的車輪聲漸漸睡去時，暴雨襲來，密集的雨水伴著狂風直往車廂里灌。我被雨水淋醒，一摸腳下，毯子已經(jīng)被水浸透。大家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把窗戶關嚴，再次睡去。大概半夜1點，車子停了下來，一停就停到了早晨6點。

等待新的機車到來

車子再次啟動后，開開停停，時不時會劇烈地咣當一下，退后，再向前，似乎要沖過一個坎，但始終過不去，只好又再次向后。反復多次以后，車子徹底停了下來。從火車上下去一些列車員，并搬下幾袋沙子，開始往火車軌道上撒。

我們向一位列車員詢問這是在干什么。他說：“因為下了一夜的暴雨，鐵軌打滑，火車開不過去，為了增加摩擦力，維修人員必須在鐵軌上鋪上沙子。”

我們又問，那為什么半夜停了那么久？他輕描淡寫地說：“那是因為對面過來的車子遇到了同樣的問題，也需要鋪沙子才能通過。他們鋪了大半夜，我們就等了大半夜?！?/p>

鋪設沙子的效果并沒有那么立竿見影，鋪一段，試著開一開，開不過去，再接著鋪。就這樣反復折騰了近兩個小時，車子終于再次啟動，沖過了打滑的鐵軌。

可是，正當我們歡欣鼓舞之際，車子再次停了下來，然后退了十幾分鐘，到達一個叫姆潘加的小站。很快，我們從火車廣播里得知，因為剛才用力過猛，機車引擎出了問題，要從100多千米以外的車站調來另一個車頭換上，預計晚上8點半車頭可以到達。我們看了看時間，這時才剛剛中午12點。

停車的這段鐵路位于姆林巴和馬坎巴科之間，恰好是當年修鐵路時路況最復雜、施工難度最大的路段，山高坡陡，還有大量沼澤淤泥，對路基、橋梁和隧道的穩(wěn)定性有較大影響。雖然這條鐵軌當年的質量已經(jīng)達到世界最高水平，但由于常年風吹雨淋，又缺少對路基的維護，如今部分地段路基沉降，路面起伏不平，而鋼軌也遭到嚴重磨損。遇到雨天，就難免出現(xiàn)機車打滑的情況。

得知火車要等待八九個小時后，車上的旅客不急不惱，紛紛走下火車，有的坐在鐵軌上閑聊，有的登上附近的小山尋覓佳景，有的則四處尋找食物。車站附近的村民似乎早已習慣了火車在這個小站壞掉，早有人拿來自家產(chǎn)的大芋頭前來兜售，500先令3個，合人民幣不到2元。我們買了一堆，芋頭煮熟了撒了鹽，味道很不錯。我們拿著一捧芋頭和隔壁的坦桑尼亞大學生分享，他們則拿出自家做的辣椒醬。芋頭蘸辣椒，出乎意料的美味。

吃飽喝足，趁著漫長的停車時間，我們打算在車站探索一下當年的痕跡。資料上記載，在姆潘加這個小站，當年還建造了中國施工隊的營地。現(xiàn)在，車站旁邊是個村子，我們沒有看到營地，卻遇到了當年和中國工人一起工作過的老村長。他一看到我們，就緊緊握住我們的手不放，激動地流下熱淚。他說，他今年已經(jīng)99歲，1967年來到這里，曾經(jīng)和中國人一起工作過一段時間，他認為中國工人工作特別勤奮，人也友善。他非常希望中國人能再次回來重修這條鐵路。

為老村長做翻譯的是同車一位坦桑尼亞執(zhí)政黨內的官員。在和我們談起坦贊鐵路時，他沉痛地指出，鐵路維護不好和一些官員的貪污腐敗有關：“一些官員自己擁有運輸隊伍，通過跑公路掙錢，如果鐵路維護好了，費用又比公路低，就會威脅到他們的利益。所以，他們不愿意對鐵路進行有效維護?！倍@位執(zhí)政黨官員的話，我們又從其他采訪對象口中聽到多次。

停車以后，車上斷了電，悶熱無比。餐車上的食物和水也跟著坐地起價，一碗泡面的開水賣到了1000坦桑尼亞先令，合3.5元。服務員稱，因為斷電，開水只能用天然氣燒開，因此異常昂貴。

晚上8點半，機車準時到達。工程師先用一個拖車掛上損壞的機車，將其拖走，再把好的機車掛上。我問車上的工程師，這種事情是不是經(jīng)常發(fā)生，工程師想了一下回答：“也不算經(jīng)常發(fā)生，三四個月會出現(xiàn)一次?！毙聶C車換上后，車身劇烈地咣當了一聲，緩緩上路，車廂里一片歡呼聲。這時已經(jīng)離預計時間晚點了17個小時。

第三天，一覺醒來，以為自己到了川西高原。近處是開滿向日葵和黃槐花的村落，遠處是綿延的山脈，海拔上升到了1000多米。從坦桑尼亞東北部的濕地和深谷開到了西南部的小高原之上，空氣清冷凜冽，一掃前兩日的濕熱難耐。

車子接近坦桑尼亞和贊比亞邊境時，大的村鎮(zhèn)逐漸多起來。每當?shù)秸就＼嚂r，大量的婦女會過來兜售各種吃的，烤雞、玉米、煮花生、蘋果、木薯，還有一種綠色的粉末狀香料，聞起來有類似花椒的香味。

村里的小孩也會成群結隊地跑到火車面前，對著車廂里的乘客揮手要吃的。想給他們拍照時，有的小孩羞澀地跑開，有的孩子則大方地沖著鏡頭擺著各種姿勢。還有的孩子比較調皮，上演扒火車的游戲。

中午11點多，火車抵達了坦桑尼亞邊境通杜馬，漫山遍野的房屋意味著這里是一個重鎮(zhèn)。一位坦桑尼亞移民局的大叔上車給乘客蓋出境章。他進來以后，也不檢查護照，直接大章一蓋，扭頭就走。

車子又開了約十分鐘，到達贊比亞邊境小鎮(zhèn)納康德。一面鐵絲網(wǎng)將小鎮(zhèn)和火車站隔開，但絲毫阻擋不住村民隔著鐵絲網(wǎng)和乘客做買賣的熱情。小鎮(zhèn)上的房子被涂成鮮艷的黃色、綠色，上面還貼著大幅的廣告，懷舊的風格仿佛還停留在幾十年前。

贊比亞的移民局官員上車查看我們的簽證。微胖的簽證官故作神秘地問我們：“你們猜我叫什么？”見我們不解地望著他，他這才不慌不忙地說：“我的名字叫中國。”看我們不相信的樣子，他又加了一句：“是真的，很多人以為中國是我的綽號，但我真的叫這個名字，可能我的爸媽很愛中國，所以給了我這個名字?！彼o我們一一貼好簽證，臨別還加上一句：“希望你們來贊比亞投資。”

在納康德站，上來了大量乘客，有些帶著巨大的行李包，利用鐵路運輸商品。我們在三等硬座車廂的盡頭遇到了兩姐妹，姐姐25歲，妹妹23歲。她們帶了兩筐重200公斤的香蕉、1箱菠蘿、25斤大米。她們說，從2016年4月開始，她們每周從邊境的納康德站購買一些食物和衣服，用火車運到靠近終點站的家鄉(xiāng)姆庫施販賣，每周去一次，一個月可得500美元左右的利潤。她們的夢想是掙錢讀大學，姐姐想讀軍事專業(yè)，妹妹想學護理專業(yè)，為了夢想，雖然這份工作很辛苦，她們還是愿意堅持下去。

進入贊比亞境內以后，鐵路沿線出現(xiàn)的城鎮(zhèn)越來越多，包括人口超過20萬的卡薩馬和15萬的姆皮卡，火車還穿越了中部省的農(nóng)業(yè)重鎮(zhèn)姆庫什和塞倫杰。鐵路兩旁大片肥沃的農(nóng)場和熱鬧的城鎮(zhèn)交錯出現(xiàn)，火車上的乘客也較坦桑尼亞段多了不少。

在贊比亞高原，車速一直保持在每小時60千米左右，除了車身晃動較為厲害、時不時傳來車輪和鐵軌摩擦的金屬聲之外，一切都很正常。

但在晚上11點半左右，車子突然又劇烈地咣當了一聲，然后停了下來。借著微弱的車燈，我們發(fā)現(xiàn)車子開到了荒草叢中，一人多高的野草幾乎貼在了車窗上。這時，火車又出現(xiàn)了之前的情況，前進不得，只好再次后退。逐漸地，后退的速度越來越快，甚至超過了前進的速度。我們不由得緊張起來，擔心火車已經(jīng)失去控制。好在車子在快速倒退了十幾分鐘后停了一下，稍事休息，然后加快馬力沖過了剛才卡住的地段。

第四天早上，我向列車員詢問原因。列車員說是又遇到了鐵軌打滑，但鋪鐵軌的沙子已經(jīng)用完，所以車子只能后退，然后全速通過。我說，還以為車子的引擎又壞了呢。列車員笑著調侃道：“怎么會？這一段的司機是贊比亞人，可比之前的坦桑尼亞司機聰明多了?！?/p>

終于，在3月20日早上8點，火車抵達了坦贊鐵路的終點站——位于贊比亞的新卡皮里姆波希市，比預計時間晚點將近23個小時，全程用了近64個小時。當我們背起行囊走下火車的時候，還頗有些依依不舍。

找尋坦贊鐵路潛在的客戶群

在新卡市的終點站，贊中經(jīng)貿(mào)合作區(qū)謙比希園區(qū)的司機接上了我們，帶我們去這座中國在海外建立的最大的經(jīng)貿(mào)合作區(qū)參觀。由于沿途幾乎沒有信號，我們也就無法及時將晚點的情況告訴他，害他在車站等了我們整整一天。

贊比亞每年出口銅礦70萬噸，其中接近三分之一來自這個經(jīng)貿(mào)區(qū)。那么，經(jīng)貿(mào)區(qū)的銅礦企業(yè)如何看待坦贊鐵路，他們會不會使用這條鐵路，也成為坦贊鐵路升級改造是否成功的關鍵因素之一。

在驅車3個多小時之后，我們終于到達了位于贊比亞北部銅帶省的謙比希經(jīng)貿(mào)區(qū)。它坐落在贊比亞的銅礦帶上，四周都是礦山和荒原，而在這塊占地面積超過11平方千米的土地上卻是井架高聳，廠房林立，仿佛在荒原里建起的新城。60多家駐扎的中國企業(yè)已經(jīng)基本涵蓋了銅礦從開采、選礦到冶煉、加工成品、出口的全部產(chǎn)業(yè)鏈。

贊比亞銅的蘊藏量占到全世界的5％，而且品位較高，因此贊比亞素有銅礦國的美譽。中國有色集團在收購和重建了謙比希銅礦之后，在此基礎上建設了贊中經(jīng)貿(mào)區(qū)謙比希園區(qū)，一方面促進當?shù)鼐蜆I(yè)和經(jīng)濟發(fā)展，另一方面將冶煉出的粗銅和電積銅運回中國，實現(xiàn)資源報國。

謙比希銅冶煉公司副總經(jīng)理鄧云介紹說，他們這個項目是中國在海外單筆投資最大的銅冶煉廠，每年生產(chǎn)的粗銅大約20萬噸，全部運往中國，占中國進口粗銅量的八分之一。

但遺憾的是，謙比希銅冶煉公司每年向中國運送20萬噸銅的交通工具是昂貴的汽車，而不是平價的火車。其實，謙比希園區(qū)離坦贊鐵路的終點站新卡皮里姆波希站僅200多千米，而離最近的贊比亞國家鐵路僅僅一步之遙，用園區(qū)工作人員的話說，“睡覺時都能聽到火車轟隆的聲音”。

那為什么不采取火車運輸呢？謙比希銅冶煉公司副總經(jīng)理鄧云解釋說，2006年，公司曾經(jīng)使用過坦贊鐵路來運送銅精礦，但鐵路因為管理不善，安全保障不能到位?！澳銈兛赡軟]看到過坦贊鐵路貨運的火車皮，車廂的四個角都有很大的漏洞，而且車廂是敞開的，一個車廂裝滿銅精礦，路上一半偷，一半漏，運到以后就只剩半車銅了。”

坦贊鐵路的效率也不能讓鄧云滿意：“那時候，鐵路工人發(fā)不下工資，經(jīng)常罷工，但我的貨物不能等啊，我需要盡快銷售出去，才能保證正常的運營。所以，我們都是走公路貨運，一部分走達累斯薩拉姆港，一部分走納米比亞鯨灣港，最多的還是南非的德班。因為我們國內進來的貨物和設備也是走德班港，兩邊都有貨物的話，運費就會低一些?！?/p>

謙比希贊中經(jīng)貿(mào)區(qū)內還有中國在海外開的第一家濕法冶煉廠。這家冶煉廠的生產(chǎn)部負責人王勇介紹說，目前，企業(yè)生產(chǎn)的電積銅主要通過公路運往達市港口和南非德班港，然后銷往中國及海外。他們要承擔的運費、貼水和保險大約是每噸260美元。他說，如果坦贊鐵路升級改造得好，效率比公路高，費用比公路低，他們肯定是會選擇鐵路的，到時候每噸電積銅他們需要承擔的運費必然下降，對他們降低成本也是大大的利好消息。

2017年1月，外交部部長王毅在盧薩卡與贊比亞外長卡拉巴共同會見記者時，談起了對坦贊鐵路的改造構想：通過全面改革坦贊鐵路的管理體制、實現(xiàn)鐵路與港口的有效銜接、打造鐵路沿線產(chǎn)業(yè)經(jīng)濟帶這三大途徑，使坦贊鐵路成為帶動贊坦兩國以及周邊沿線各國加快工業(yè)化和農(nóng)業(yè)現(xiàn)代化的“合作之路”和“繁榮之路”。

謙比希濕法冶煉公司冶煉出的含量為99.99％的電積銅

贊中經(jīng)貿(mào)區(qū)是王毅外長專門點名的鐵路沿線的產(chǎn)業(yè)經(jīng)濟帶，期冀贊中經(jīng)貿(mào)區(qū)和坦贊鐵路能互為助益。這一點，贊中經(jīng)貿(mào)區(qū)總經(jīng)理昝寶森是認可的，他為我們算了一筆賬：“運費太高是贊比亞進出口行業(yè)的劣勢，過去一噸貨物的運費到中國要200多美元，雖然政府大力推行優(yōu)惠政策，但高昂的運輸成本還是讓投資者望而卻步。鐵路升級以后，貨運成本降下了，對我們招商引資能沒好處嗎？”

昝寶森對于坦贊鐵路的升級改造也有很大的期待，他分析說：“采取鐵路運輸將大大降低進口和出口的成本，增加贊比亞作為內陸國家招商引資的成本優(yōu)勢。再加上政府對從國外進口原材料、加工后再銷往國外的企業(yè)提供免稅政策，經(jīng)貿(mào)區(qū)勢必會吸引更多的企業(yè)前來入駐。而贊中經(jīng)貿(mào)區(qū)對坦贊鐵路的服務需求，也將促進坦贊鐵路的良性運營和發(fā)展。此外，坦贊鐵路運輸?shù)奈镔Y日益豐富，將帶動鐵路沿線地區(qū)經(jīng)濟和商業(yè)的發(fā)展，促進鐵路沿線形成更多的產(chǎn)業(yè)經(jīng)濟帶?！?/p>

而我們在贊中經(jīng)貿(mào)區(qū)采訪期間發(fā)現(xiàn)，多家大型銅礦加工出口企業(yè)都有向剛果（金）擴張的打算。剛果（金）自身鐵路運力極低，絕大部分資源靠公路運輸，目前，每年有100多萬噸礦產(chǎn)品通過贊比亞運至坦桑尼亞達累斯薩拉姆港（約40萬噸）和南非德班港（約60萬噸）。這一部分貨源也將成為坦贊鐵路的潛在貨源。

談判：尋找三方都能滿意的方案

據(jù)坦贊鐵路總局局長布魯諾介紹，坦桑尼亞、贊比亞、中國政府都認為，坦贊鐵路的現(xiàn)狀不能再繼續(xù)下去。2016年5月，三方在達累斯薩拉姆進行了商討。

在我們對坦贊鐵路采訪期間，天津第三鐵道勘測設計院已經(jīng)對坦贊鐵路的升級改造進行了系統(tǒng)調研，并出具了科研報告。坦贊鐵路總局技術人員、中國專家組也參與了這份報告。中國專家組組長苗忠說，鐵路運力只要能恢復到設計之初的200萬噸，就可以實現(xiàn)贏利。

從目前各方透露出的信息來看，坦贊鐵路的談判久談不下，倒不是因為對升級改造方案本身的分歧，而是三方在運營管理上的看法存在偏差。

局長布魯諾認為，目前坦贊鐵路最需要解決的就是資金匱乏的問題：“運營一條鐵路需要強有力的執(zhí)行力和密切的監(jiān)管，這些都需要資金，但我們沒有更多的資金投入到監(jiān)管方面，也沒有資金購買材料。剛開始的時候，有一百多輛機車，現(xiàn)在只有26輛，其中16輛可以使用。我們需要再購買26個機車車頭?！?/p>

而中方則認為，和投資相比，好的管理更為重要。苗忠說：“給錢，可以，但升級改造只是在提升運輸能力，還有個管理協(xié)調的問題。鐵路是人和貨物的位移，要想位移得快捷、舒適、便捷，沒有好的管理不行，投資只是一個方面，而好的管理涉及三個國家。是中國人管，坦桑尼亞、贊比亞兩國管，合資合作來管，還是特許運營，三方必須達到一個共識?！?/p>

苗忠介紹說，目前全世界最主要的鐵路管理模式有三種：第一種是以歐洲為代表的管運分離，第二種是以美國為代表的區(qū)域分割管理，第三種就是以中國為代表的全方位大聯(lián)動管理模式。

中國駐坦桑尼亞參贊茍皓東則表達得較為委婉：“我們發(fā)現(xiàn)，非洲兄弟的鐵路運營能力要弱一些，這方面我們的經(jīng)驗比較豐富。全球大部分國家鐵路都是虧本的，但中國的有些高鐵的收支可以接近持平，甚至贏利。所以，我們并不想簡單地把坦贊鐵路升級改造一下，就交給兩國去運營，而是要同時把運營的本領也傳授給他們，幫助他們建立合理的管理模式。我們現(xiàn)在談判的一個要點是，組成三方團隊來共同運營，在升級改造后的運營初期，要以中方為主，目的是幫助坦桑尼亞和贊比亞兩國培養(yǎng)出一批真正合格的鐵路管理和運營人才?！?/p>

以中方為主的運營管理理念很難得到坦桑尼亞和贊比亞兩國的認同，他們認為，自己的鐵路要讓外國人來運營，這會讓他們聯(lián)想到殖民時期受到的欺壓。因此，三方在鐵路管理權的問題上一直僵持不下。

此外，坦贊鐵路雖然歸坦桑尼亞和贊比亞兩國共管，但坦贊鐵路主要是讓內陸國家贊比亞受益，而毗鄰印度洋的坦桑尼亞則有更多的選擇，因此兩國在對待這條鐵路的態(tài)度上也不盡相同。

雖然坦贊鐵路的升級改造并不是那么一帆風順，但中國駐坦桑尼亞參贊茍皓東認為，這件事必須要做。因為坦贊鐵路不僅具有十分寶貴的歷史和文化價值，是我們迄今最大的對外援助項目，曾經(jīng)轟動世界，而且以目前東非地區(qū)經(jīng)濟發(fā)展趨勢看，這條鐵路一旦激活，仍將發(fā)揮十分重要的作用。我們怎么能夠允許它慢慢消失？

茍皓東說，坦贊鐵路的背后還代表著中國的標準：“把鐵路建到海外，不僅使用我們的鐵軌、機車，還使用我們的標準。如果非洲大陸上的鐵路都是中國標準，那么這個緊密的經(jīng)濟聯(lián)系該多強，給中非雙方帶來的利益多么巨大！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建有蒙內鐵路、亞吉鐵路、西非鐵路，坦贊鐵路激活后，東西南北貫通了，中國標準的鐵路網(wǎng)就建成了。非洲10億人口，增長潛力巨大，人口紅利巨大，無論怎么看，激活坦贊鐵路都是非常值得做的事情?！?/p>

93歲的贊比亞開國總統(tǒng)卡翁達在接受我們的采訪時表達了同樣的想法：“坦贊鐵路這樣的項目能讓我們都受益，也能讓我們跟中國更有效地互動。我們可以建一個擴大版本的坦贊鐵路，通過擴大版本的坦贊鐵路，把這一地區(qū)的其他國家同中國的發(fā)展聯(lián)系到一起，讓其他國家可以像贊比亞一樣同中國做生意。”

雖然已經(jīng)多年沒有乘坐過坦贊鐵路，但這位一手促成了坦贊鐵路的老總統(tǒng)對于坦贊鐵路的升級改造依然充滿熱情。他對我們說：“讓坦贊鐵路恢復活力是很重要的。我甚至愿意為坦贊鐵路升級改造的事項再次前往中國?！?/p>

在寫下這篇文章的時候，那位老司機姆旺尼卡和那位99歲老村長的話也一直在我心頭縈繞：“我希望中國的專家們能夠回來，和我們一起解決現(xiàn)在鐵路遇到的問題。畢竟當年，我們一起修建了這條鐵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