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憶寧可先生

永遠的懷念:寧可先生追思集 作者:郝春文 編



憶寧可先生

孟祥才

2014年2月19日,寧可先生的學生、山東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劉玉峰打來電話,告訴了我寧可先生于前一日病逝的噩耗。這個預料中然而又不希望發(fā)生的結(jié)局終于殘酷地擺在了所有寧可先生的親人、學生和朋友面前。我?guī)啄昵耙呀?jīng)獲悉寧先生染上癌癥,但總期望現(xiàn)代日益先進的醫(yī)療技術能夠較長時間延續(xù)他的生命,使老先生能為中國史學再貢獻一批學術精品。然而,天不從人愿,他到底在86歲之年駕鶴西去了。不過,與他的幾個要好的同學和史界同仁漆俠(1923—2001年)、田昌五(1925—2001年)兩位先生相比,他也算高壽了。

寧可先生的病逝,勾起我對他深沉的懷念和哀悼,幾次見面的場景也在記憶的簡版上清晰呈現(xiàn)。

寧可先生的大名,在20世紀60年代我讀大學歷史系時就深深刻在腦海中。記得寧可先生在1962年的一期《歷史研究》發(fā)表了《論歷史主義》,接著在1963年8月20日的《人民日報》上發(fā)表了《論歷史主義和階級觀點》,這兩篇皇皇大文,在史學界引起巨大反響。這時的寧先生年僅三十四五歲,是當時北京師范學院(今首都師范大學)歷史系的一名講師。由于授課老師的熱情推薦,我這個大學生對寧先生的文章讀了不止一遍,盡管似懂非懂,但還是感受到巨大的震撼。因為這是新中國成立后史學理論界推出的不僅最具理論深度,而且邏輯嚴密、說理透辟、在理論與實踐的結(jié)合上回答了當時困惑史學界許多問題的好文章。然而,就是這樣的文章,后來卻被史學界的“左”王認定為“階級斗爭新動向”,寧可先生也被認定為以翦伯贊、吳晗為代表的“資產(chǎn)階級史學”陣營的“理論先鋒”。在1963年以后學術界日益激烈的批判浪潮中,寧可先生和他的文章自然也就成了史學理論界“左”眼中的靶子,遭遇不斷上綱上線的批判。

1966年3月初,已經(jīng)在中國科學院歷史研究所讀研究生的我,與所里其他四位同志一起,借調(diào)《紅旗》雜志編輯部,協(xié)助該雜志歷史組組長戚本禹編纂《毛澤東論歷史科學》。4月下旬的一天上午,戚本禹突然找我去他的辦公室,說:“你去一趟北京師范學院歷史系,以《紅旗》雜志記者的名義找寧可,問問他對批判歷史主義的看法。”當天下午我?guī)е都t旗》雜志的介紹信乘公共汽車趕到北京師范學院歷史系。該系看到我是《紅旗》的記者,知道有來頭。當時“文革”的大幕已經(jīng)拉開,批判之火越燒越旺,一些史學的批判文章涉及寧可論歷史主義的不少觀點。該系的黨總支書記接待了我,他說寧可參加“四清”還未回來,你們《紅旗》對批判歷史主義有什么看法?我明白他是在摸我的底,而戚只授權我了解情況,不能表態(tài)。就推說我只是了解情況,至于歷史主義應該怎么看,我也不清楚。他說寧可最近有點緊張,因為有不少批判文章涉及他。回來后,我將了解到的情況向戚作了匯報。戚說:“寧可的觀點也不是全錯,不過他將歷史主義強調(diào)過頭了。翦伯贊講歷史主義,理論上的論證不夠,寧可對歷史主義的論證就深入多了。”

1966年七八月份,北京進入“文革”中最恐怖的歲月。各單位的所謂“走資派”和“反動學術權威”一批批被揪出來,戴著高帽子游街示眾。8月初一天吃晚飯的時候,歷史所不少人聚集在樓下陰涼處,一邊用餐,一邊交流“文革”訊息。大家比較關心史學界的動態(tài),從各種來路匯集著一些史學權威們被揪出批斗的情況。一個愛人在北京師范學院歷史系工作的同志說,寧可已經(jīng)被揪出來,帶帽子游街了。他邊說邊表演,用筷子敲著飯碗,說:“寧可戴著紙糊的高帽子,敲著小鑼,邊走邊喊:‘我是牛鬼蛇神!我是牛鬼蛇神!’”惹得大家笑成一團。這一幕的真實性如何,我后來多次與寧先生會面,也沒有向他求證,怕勾起他痛苦的回憶。

我與寧先生第一次會面,是在20世紀80年代初的廬山,這時我已經(jīng)調(diào)到山東大學歷史系教書。記得是1985年秋天,我們一起在廬山參加漆俠先生主持的中國農(nóng)民戰(zhàn)爭史研究會的年會,國內(nèi)研究農(nóng)民戰(zhàn)爭史的有影響的專家如孫祚民、孫達人、田昌五等先生差不多都到場了。此前我與漆俠先生已經(jīng)熟悉,因此開會前他對我說:“這次會議后,我就不當會長了。理事會決定將秘書處由華東師大遷至山東大學,會長由田昌五擔任。我這次參加會議,就算是‘告別演出’了!所以請我的老同學寧可先生來,給大家講一講建國后的農(nóng)民戰(zhàn)爭史研究,算是一個總結(jié)吧。”開幕式上,漆先生致詞后,寧先生就新中國成立后的農(nóng)民戰(zhàn)爭史研究的一系列問題,講了約兩個半小時。這是我第一次聽寧先生作學術報告。在短短的時間里,他對建國后30多年間的中國農(nóng)民戰(zhàn)爭史研究作了深入細致、條分縷析、全面中肯的述評。整個報告語調(diào)平穩(wěn),娓娓而談,沒有疾言厲色,沒有慷慨激昂,沒有對不公正批判的傾訴,更沒有得理不讓人的偏激的言辭,即使講到昔日激烈批判自己的觀點,也是從學術的角度進行評判,對某些觀點還作了適當?shù)目隙ā蟾娌粌H充分展示了先生精湛深邃的理論素養(yǎng),更顯示出他公正平和、包容大度的學者風度。這是我第一次見識先生的風采,更增加了我對他的敬仰之情。

廬山會議后的第二個春天,撰寫《桑弘羊研究》的吳慧先生主持了一個在云南大理召開的有關中國經(jīng)濟史的學術研討會,寧先生在與會者中最具聲望。會議進行中,吳慧先生推尊他為所有發(fā)言的評議人。每個人發(fā)言后,寧先生即席進行的簡短評論,總是抓住要點,提綱挈領,切中肯綮,展示了淵博的學識和很高的理論與學術水平。按照會議安排游覽洱海、三塔寺和大理古城的時候,我有意與先生同行,以便就史學上的一些問題向他請教。我發(fā)現(xiàn)寧先生的挎包里總是裝著一本中國地圖集和一架望遠鏡,走到一個地方,他隨時拿出地圖查看。每走至高敞的地方,他就拿出望遠鏡,向遠處瞭望。在大理古城的一個小茶館里,先生與我對坐品茗。我對他說:“寧先生,我上大學時就讀過您《論歷史主義》的文章,很受教益?!母铩跗?,我還到你們系里調(diào)查過您的情況哪!”他聽了大概頗感詫異,鏡片后面深度近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直視著我:“你去調(diào)查我?這是怎么回事?”我說了1966年4月份我奉命去北京師范學院的事,他聽后釋然,笑笑說:“啊,原來如此!你去調(diào)查我的時候,我確實在北京郊區(qū)搞‘四清’。當時,面對來勢洶洶的批判浪潮,我雖然有點緊張,但還沒有預料到后來的‘史無前例’,心想,他們批判我,最多不過是給我扣上‘資產(chǎn)階級學術觀點’的帽子罷了,還能怎么樣?誰知不久之后,大風暴來臨,我返回學校后,很快被揪出來批斗,接著關進‘牛棚’,與學校的書記、校長、教授享受同等待遇。在‘牛棚’里,我是最年輕的‘反動學術權威’,經(jīng)常擔任陪斗的角色。開始還有點難為情,后來批斗的次數(shù)多了,也就習慣了,反正就是低頭彎腰噴氣式,承認自己‘反動’就是了。時間長了,人也疲沓了,我還和幾位教授苦中作樂,認真考辨‘牛鬼蛇神’的出處呢!”我又問他:“‘文革’后期,1975年恢復《歷史研究》編輯部,由黎澍先生主持。醞釀編輯部人選時,有人透消息給我,說我可能在其中。后來可能因為我有‘造反’的前科,沒有去成。您有幸進了編輯部??晌衣犝f,‘四人幫’垮臺后,編輯部要肅清‘四人幫’流毒,您也被肅了一番,這是真的?”先生微微一笑,說:“這事你也知道?哎呀,中國的事就是這樣!無論什么運動,都是從上貫徹到基層,按照上面的部署,《歷史研究》編輯部當然也要‘肅流毒’,不知怎么看中我作為‘肅’的對象,我明白那純粹是做戲!開始煞有介事,最后不了了之!”

從大理回到昆明,我們一行人住在云南大學招待所。當天,云南大學歷史系的李埏先生設晚宴招待寧先生,由一位年輕的副校長主持,我也有幸應邀參加。席間談了不少史學界的掌故。記得李先生說他剛?cè)ケ本┐髮W讀書時,北京同學建議他去游西山,贊揚那里的風景如何優(yōu)美云云。他去后很失望,認為比石林差遠了。因為我在北京也待過十多年,就發(fā)表感慨說:“云南眾多的石林太神奇了,那些人們不屑一顧的石林,只要搬到北京郊區(qū),拉上墻就能賣票!”寧先生同意我的看法,他說這就叫“物以稀為貴”。宴席上有一道菜叫“石雞”,李先生介紹后,寧先生說他最近讀過一篇文章,記述1959年廬山會議期間,毛主席會見賀子珍,招待她吃飯的菜肴中就有廬山的特產(chǎn)石雞。寧先生問是不是就是這道菜,李先生說,石雞應該是同一種類,只是產(chǎn)地不同。我品嘗的感覺是,味道與我家鄉(xiāng)的青蛙十分接近。晚宴結(jié)束時,李先生邀請寧先生明天為歷史系師生作學術報告,寧先生痛快地答應了。第二天下午,在云南大學的一個大的階梯教室中,寧先生為歷史系師生作了題為《中國古代歷史的特點》的學術報告,他指畫著一張大的中國地圖,從中國的自然地理講起,指出中國的地理形勢是西高東低,河流大都是東西走向,西部多山地和草場,東部多平原和丘陵,這種地理形勢決定中國古代長期是一個半封閉的大陸。政治上,中國是一個多民族的國家,最早建立中央集權的行政體制,統(tǒng)一時間多于分裂時間,多數(shù)分裂是由于民族斗爭造成,而除明朝外,重新統(tǒng)一都是由北方的勢力統(tǒng)一南方完成的。經(jīng)濟上,地主土地私有制、土地自由買賣是中央集權的官僚政治的基礎,自耕農(nóng)和半自耕農(nóng)占人口的大多數(shù),一家一戶的分散經(jīng)營是主要的生產(chǎn)形式,他們提供的稅收是國家的主要財政來源。思想文化上,儒學居核心地位,家國同構(gòu)、倫理本位的理念一直主導著中國人的意識形態(tài)。寧先生的報告贏得了云南大學師生的熱烈掌聲,我也是第一次聽到如此高屋建瓴的對于中國古代歷史特點的概括。

寧先生作學術報告的第二天下午,我們一行四五個人去昆明街上游覽,走累了,大家一起走進一個茶館,圍坐在一個圓形茶幾周圍喝茶休息。這時,一個小偷悄悄走進來,轉(zhuǎn)到寧先生背后,越過他的左肩伸出手,迅速將他裝在上衣兜里的錢掏走,待我們大家反應過來,小偷已經(jīng)竄出茶館大門,大步流星地沿街逃竄。我們幾個人跑出來,一邊喊“抓小偷”,一邊追趕已經(jīng)跑出二三十米的小偷,不料小偷轉(zhuǎn)過身,搖著手高喊:“老兄,別追了,你們追不上!”這時路上行人匆匆,沒有一個人“見義勇為”,施以援手。有人笑笑,說:“這種情況天天有,沒人管,自認倒霉吧?!睂幭壬舱f:“別追了,小偷訓練有素,咱們哪里跑得過他,就是幾塊錢,算了!”我們回轉(zhuǎn)來,圍著寧先生問:“咱們幾個人,小偷怎么單找您下手?”寧先生說:“毛病出在我的兜上?!边@時我們互相觀察,除了寧先生穿的休閑裝胸前的兜是敞口的外,我們幾個穿的全是中山裝,胸前兜都扣著紐扣。顯然,寧先生敞開的兜偷起來最易得手。大家知道寧先生損失不大,沒有必要報警,就回到茶館繼續(xù)喝茶。有人還同寧先生開玩笑,說:“咱們這些人中,寧先生的工資最高,小偷選擇偷盜對象還是很準確的?!闭f得大家都笑起來。這一令人忍俊不禁的故事,在與會者中傳播,聽者大笑為樂。

20世紀90年代初,山東大學歷史系為增報博士點而奔忙。系里領導和教師分頭去拜訪一些著名學者,介紹系里的教學和科研成績。一次,我同系副主任蘇位智一同去寧先生家拜訪,順手買了幾斤水果。大概寧先生已經(jīng)接待過不少類似的拜訪者,有點心煩,對我們的造訪不太熱情,只是靜靜聽我們的介紹,未作任何承諾。告別時,他執(zhí)意要我們帶回水果,我感到尷尬,說:“寧先生,我們是老朋友了,我來看您,順便買點水果,算什么呢?”寧先生說:“那不是一碼事!你們必須帶走,否則,你們前腳出去,我后腳就給扔出去!”我看寧先生態(tài)度認真嚴厲,只得帶走水果?;氐轿覀冏〉娜嗣翊髮W招待所,我對蘇位智說:“在現(xiàn)在送禮受禮已經(jīng)成為社會風氣的時候,寧先生這樣的人恐怕是鳳毛麟角了!看來這些水果我們只能自己享用了?!?/p>

2001年11月2日,著名宋史專家漆俠先生去世。兩天后開追悼會,盛況空前,許多史學界的老中青學者趕來參加,在我參加過的已逝史學家的追悼會而言,這是出席人數(shù)最多的一次,可見漆俠先生在史學界有著崇高的威望和廣泛的人脈。寧先生也趕來為他的老同學、老朋友送別。在接待室,我趨前問候,問他身體如何,他感慨系之,說:“近幾年明顯感到衰老,精力體力都不如前幾年?!苯又麊柷安痪萌ナ赖奶锊逑壬那闆r,轉(zhuǎn)而對我說:“趁身體好的時候,把自己想做的事情做好,年紀大了,就力不從心,后悔也來不及了?!蔽腋袊@說:“您和漆先生、田先生,都是我們上一輩史學界的佼佼者,三十歲左右就已經(jīng)出名了。當時我們這些大學歷史系的學生都知道您們的大名。到我們這一代,往往一輩子也達不到您當時的名氣,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寧先生說:“你的看法也不全對。我們那個年代,從事歷史教學和研究的人很少,刊物也少,一個人發(fā)表幾篇文章,就能引起人們的注意?,F(xiàn)在大學歷史系那么多,再加上研究機關,從事歷史教學和研究的人不知增加了多少倍,刊物更是增加很多。所以發(fā)表幾篇一般化的文章,很難引起注意?,F(xiàn)在,一個人能在自己從事的專史領域被認可,有點名氣,也就不錯了?!?/p>

之后,我雖然沒有機會與寧先生再見面,但一直關注著他的信息。見到他的文章,總是認真拜讀。每次碰到他的學生,我都探問他的近況。他似乎也關注著我。2007年,我在《歷史學家茶座》第10期發(fā)表《我所知道的戚本禹》一文,內(nèi)容涉及寧先生。一次我參加秦漢史的研討會,見到首都師范大學的一位教授,他對我說:“寧先生看到你的文章涉及他,很感興趣?!?008年,我在《炎黃春秋》第9期發(fā)表《我成了學部“五·一六”政委》一文,寧先生看到了。不久,他的學生劉玉峰給我送來他新出版的《寧可史學論集·續(xù)編》,并對我說:“寧先生看了你的文章,認為寫得很好。他建議你寫一寫當年你們學部被對立面打死的馮寶歲?!蔽覍⒂穹逭f:“看來寧先生與馮寶歲是要好的朋友,她是被對立面生生打死的,這絕對是一樁人命案。我雖然與馮認識,但寫不了有關她的文章,因為當時我們盡管是一個大單位,同屬學部,可是她在情報室(今情報研究所),我在歷史所,她的詳細情況,特別是她被毆致死的細節(jié),我都不清楚。這篇文章,應該由情報研究所熟知她情況的人,或者由良心發(fā)現(xiàn)的毆打她的當事人來寫。請你再見寧先生時,將這個情況轉(zhuǎn)告他?!?/p>

作為當代史學巨擘,寧可先生的史學成就是多方面的,其中尤以史學理論、中國經(jīng)濟史、隋唐史等領域的成績更為卓著。而他的成名最早則是由于在史學理論上的卓越建樹。與他的同輩相比,他讀馬列主義經(jīng)典著作最多,理解最深,與中國歷史實際的結(jié)合最緊密,所撰寫的文章最具理論深度。所以,他的遺產(chǎn)中最值得珍視的也是史學理論,是后學者不能跳過的學術瑰寶。寧可先生的仙逝,從一定意義上標志了他們那一代史學家的落幕,但他們這一代史學家在中國歷史的特殊年代所創(chuàng)造的業(yè)績卻是一筆寶貴的財富,永遠值得后輩史學工作者學習、借鑒和繼承。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