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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反響

大小舞臺之間:曹禺戲劇新論 作者:錢理群


最初反響

一 1935、1936:“雷雨的時代”【34】

《雷雨》誕生于1933年夏,正式發(fā)表,使它成為社會的存在,卻是在一年以后——1934年7月,巴金、靳以主持的《文學季刊》第1卷第3期刊載了《雷雨》。

巴金是《雷雨》的第一個接受者。他后來這樣回憶第一次閱讀的感受:“我感動地一口氣讀完它,而且為它掉了淚。不錯,我落了淚,但是流淚以后我卻感到一陣舒暢,同時我還覺得有一種渴望,一種力量在我身內(nèi)產(chǎn)生了。我想做一件事情,一件幫助人的事情,我想找個機會不自私地獻出我的微小的精力?!?sup >【35】巴金的接受,注重于心靈的感應、凈化與升華:可惜這樣的接受者當時并不多。

而且,社會的最初反應,竟然是沉默。正如巴金所說,“《雷雨》在《文學季刊》上發(fā)表后一年間,似乎沒有一個批評家注意過它,或為它說過幾句話”【36】。

但《雷雨》卻在異域得到了回應——1934年8月,日本中國現(xiàn)代文學學者武田泰淳和竹內(nèi)好帶著刊載《雷雨》的《文學季刊》去茅崎海濱,把它推薦給正在度夏的中國留學生杜宣,在討論中,他們一致認為,《雷雨》“是戲劇創(chuàng)作上的巨大收獲”,決定把它搬上舞臺。于是,1935年4月27日至29日,《雷雨》以中華話劇同好會的名義,在東京神田一橋講堂首先演出。導演是吳天、劉汝醴、杜宣。當時流亡日本的郭沫若應邀觀看后,大為贊賞;以后他寫有《關(guān)于曹禺的〈雷雨〉》一文,力贊“《雷雨》的確是一篇難得的優(yōu)秀力作”,“作者于精神病理學、精神分析術(shù)等,似乎也有相當?shù)脑煸劇谶@些地方,作者在中國作家中應該是杰出的一個”。【37】《雷雨》的首演,首先在中國留學生中獲得強烈反響,據(jù)說,“在吃茶店里”,《雷雨》竟成為“留學生的談資”。【38】同時,也引起日本人士的注目,東京《帝大新聞》發(fā)表專論,認為《雷雨》出現(xiàn)之后,“日本人(如仍)以為中國的戲劇還留在梅蘭芳階段,(將)是笑話”【39】。日本戲劇前輩秋田雨雀先生觀看了演出,以后又撰文介紹和推薦,指出“近代中國社會與家庭悲劇,由這位作者賦予意義深刻的戲劇形象,這是最使人感興趣的”【40】。由于受到了觀眾的歡迎,遂又有了5月11日至12日《雷雨》的第二次公演。曹禺戲劇首先經(jīng)由日本學術(shù)界與戲劇界的推薦,和中日戲劇愛好者的合作而得到社會的承認【41】,這在其他中國現(xiàn)代作家(包括劇作家)中似不多見,大概很能說明曹禺戲劇的世界性吧。

1935年8月,天津市立師范學校孤松劇團在校大禮堂上演《雷雨》,這是目前可以見到的有記載的國內(nèi)首次演出【42】,導演為時稱南開新劇團四大導演之一的呂仰平,曹禺在排演中曾作過現(xiàn)場指導。演出后天津各報紛紛發(fā)表評論。同年8月31日,影響很大的《大公報·小公園》發(fā)表著名評論家劉西渭(李健吾)的《〈雷雨〉》一文,贊揚《雷雨》是“一出動人的戲,一部具有偉大性質(zhì)的長劇”,這是《雷雨》第一次得到評論界權(quán)威人士的肯定。

由著名戲劇家洪深推薦,1935年秋,上海復旦劇社試演《雷雨》【43】,導演為中國現(xiàn)代話劇的奠基人之一的歐陽予倩。

1935年10月13日,中國旅行劇團在天津新新影戲院公演《雷雨》,導演唐槐秋,主要演員有戴涯、趙慧深、章曼萍、陶金等【44】,這是《雷雨》由業(yè)余演出轉(zhuǎn)向職業(yè)劇團演出的開端。【45】1936年2月,中旅在天津再次公演《雷雨》,觀眾反應十分熱烈。5月,在上??柕莿≡汗荨独子辍?,全場轟動,連演三個月,場場客滿。9月,再次演出,上座率仍不減,觀眾連夜排隊,甚至有人從外地趕來觀看,茅盾因此有“當年海上驚雷雨”之詩句。【46】同年5、6月間及10月,中國旅行劇團先后赴南京、武漢演出《雷雨》,同樣引起轟動。中旅離開南京以后,曹禺、馬彥祥、戴涯等組織的中國戲劇學會又在南京世界大戲院演出《雷雨》,由曹禺親自扮演周樸園【47】。在上述劇團演出帶動下,全國各地劇團紛紛排演《雷雨》;有人統(tǒng)計,至1936年底,上演達五六百場【48】。同年,《雷雨》還被拍成無聲電影上映。據(jù)文學史家曹聚仁在《文壇五十年續(xù)編》中所說,“每一種戲曲,無論申曲,越劇,文明戲,都有了他們所扮演的《雷雨》”。這樣,經(jīng)由中國旅行劇團這樣的職業(yè)劇團示范性劇場演出,以及電影、戲曲等傳播手段的擴大影響,曹禺的《雷雨》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即和中國現(xiàn)代話劇以至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主要接受對象“各階層小市民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從老嫗到少女,都在替這群不幸的孩子們流淚”【49】。在這一過程中,以中國旅行劇團為代表的中國職業(yè)劇團也逐漸在中國觀眾中扎下了根【50】,從而大大推動了中國現(xiàn)代話劇職業(yè)化的歷史進程,促進了中國現(xiàn)代劇場藝術(shù)的發(fā)展。【51】如本書“引子”所述,歐陽予倩在1929年曾提出中國話劇職業(yè)化的規(guī)劃:創(chuàng)作具有戲劇文學價值的劇本;建立專業(yè)化的導演、演員隊伍;建設專業(yè)劇場;發(fā)展健全的劇評——現(xiàn)在,我們看到,因為《雷雨》的出現(xiàn),以及中旅劇團演出的成功,這一規(guī)劃,終于得到了初步的落實。當時一個出版廣告即指出:《雷雨》“發(fā)表以來轟動一時,各地競相排演,開未有之盛況……是《雷雨》支持了中國話劇舞臺,我們可以說,中國的舞臺是在有了《雷雨》以后才有了自己的腳本”【52】。當時的批評家也已經(jīng)注意到《雷雨》及其演出的這一意義,一篇題為《〈雷雨〉批判》的文章指出:《雷雨》“在質(zhì)與量上,都是中國劇壇上空前的收獲。打算有力的推動中國劇運,創(chuàng)作長的劇本是目前的要圖,只靠著翻譯和改編外國劇本到底不能獨立發(fā)展,回顧十幾年來的國產(chǎn)劇本還是那些形式簡短內(nèi)容貧乏的幾本,不能給觀眾以大量的滿足?!独子辍繁闶沁m應這種需要產(chǎn)生的”【53】。批評者顯然是將《雷雨》與中國話劇運動的發(fā)展聯(lián)系起來,從而顯示其意義與價值。這就是說,《雷雨》通過劇場演出,已經(jīng)由劇作家曹禺個人的生命創(chuàng)造變成了社會生命體,它的意義與價值的確定與開掘,已不僅僅取決于曹禺的個人意志,必然要受到社會、時代的制約,并且接受接受者(讀者、觀眾、導演、演員、評論者……)的參與。另一方面,由《雷雨》開始,曹禺的戲劇生命與中國現(xiàn)代劇場藝術(shù)的發(fā)展與話劇職業(yè)化的歷史進程發(fā)生了幾乎是休戚與共的密切聯(lián)系、互相依存、共進退,——中國現(xiàn)代話劇每一次向劇場藝術(shù)與職業(yè)化的傾斜,都伴隨著曹禺創(chuàng)作與演出的高潮;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劇場藝術(shù)的發(fā)展要求構(gòu)成了曹禺戲劇生命發(fā)展的推動力之一。

二 哄動中的寂寞感

對于《雷雨》的創(chuàng)造者曹禺來說,《雷雨》演出的哄動效應,它的迅速被接受,自然是意義重大的。在他的戲劇觀念中,戲劇的演出與觀眾的接受,占有特殊的位置。在《雷雨·序》里,他就說過,“一切戲劇的設施須經(jīng)過觀眾的篩漏;透過時間的洗滌,那好的會留存,粗惡的自然要濾走”;以后他又強調(diào),“一個弄戲的人,無論是演員,導演,或者寫戲的,便欲立即獲有觀眾,并且是普通的觀眾。只有他們才是‘劇場的生命’”【54】;直到晚年,他還堅持說:“小說可以定稿,劇本永遠定不了稿,因為它的生命在于演出。劇作家的創(chuàng)作,僅是戲劇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的部分,此外,它還需要導演、演員、觀眾共同完成?!瓌”臼腔顤|西,只要這劇本還在演出,還有生命力,它就是不斷創(chuàng)造?!?sup >【55】從劇場演出是戲劇生命的延續(xù)、再創(chuàng)造的觀念出發(fā),曹禺對他的生命創(chuàng)造物如此迅速地被中國觀眾接受,自然是欣喜的。

但另一方面,他似乎也并不掩飾他的驚恐、不安,以及在哄動中的寂寞感,在《雷雨·序》、《日出·跋》里,一再地表露他的這種心情——


這一年來批評《雷雨》的文章確實嚇住了我,它們似乎刺痛了我的自卑意識……


每次公演《雷雨》或者提到《雷雨》,我不由自己地感覺到一種局促,一種不自在……


我很欽佩,有許多人肯費了時間和精力,使用了說不盡的語言來替我的腳本下注腳……認真講,這多少對我是個驚訝……【56】


曹禺本質(zhì)上是一個藝術(shù)家而非思想家,他有著藝術(shù)的自覺的天性,在這方面他是充分自信的;但另一方面,面對他所不擅長、不甚關(guān)心也不甚了然的理性分析,特別是那些故作高深、似是而非、借以嚇人的理論,他又不免有些發(fā)怵,常常在自卑心理支配下,糊里糊涂地跟著理論家的指揮棒轉(zhuǎn)——歷史證明:曹禺將為他的自卑與屈從付出沉重的代價。而曹禺作為藝術(shù)殿堂里的一位嬌子,對于他所創(chuàng)造的藝術(shù)生命一旦投入險惡的人世,將會有怎樣的坎坷命運顯然缺乏足夠的思想準備。他太天真,也太脆弱,痛苦而又不安地說道:


我不禁念起《雷雨》,這么一個微弱的生命,這幾年所遭受的種種的苛待,它為人無理地胡亂涂改著,監(jiān)視著,最近某一些地方又忽然禁演起來?!@樣一個“無辜”的劇本為一群“無辜”的人們來演,都會引起一些風波,我又怎肯多說些話再讓這些可憐的演員們受些無妄之災呢?【57】


曹禺說他所創(chuàng)造的《雷雨》這一微弱的生命受到苛待,主要來自兩個方面。首先是當局即統(tǒng)治者的干預。中國文人及其創(chuàng)造生命能否存活,首先取決于此:或因與統(tǒng)治者意識形態(tài)相一致或接近,可被容納而受到保護以至鼓勵,因而常常導致魯迅所說的被“捧殺”;或因相背離而受到摧殘,至少被“罵殺”。戲劇因其廣泛的群眾性,因其現(xiàn)場的煽情、鼓動作用,它的演出總是受到當局的特殊關(guān)注。而作為代表特定利益集團利益的特殊的接受者,當局自有它的特殊評價標準,即戲劇演出有利還是有礙于社會統(tǒng)治秩序的穩(wěn)定。曹禺個人的生命創(chuàng)造——《雷雨》從它產(chǎn)生了社會影響,特別是引起了社會轟動那一天起,就受到了這樣一雙警惕的眼睛的密切注視。結(jié)果是可以想見的:劇團正在演出,政府派人來通知說“這出戲有傷風化,兒子跟后娘偷情不會有好影響,少爺和丫頭戀愛同樣很糟”。于是,這出戲被認為是有害的。一星期以后,警察抓走了八個主要演員,戴上手銬腳鐐,并嚴刑拷打。【58】“有傷風化”,既是一個借口(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又是真實的罪名:此時(1934、1935年間)國民黨政府正在起勁地推行蔣介石倡導的“新生活運動”。據(jù)說,蔣介石曾于1934年6月手令國民黨江西省政府頒布《取締婦女奇裝異服辦法》,其中規(guī)定“褲長最短須過膝四寸,不得露腿赤足”。在蔣介石的帶動下,1934年7月,國民黨廣東艦隊司令張之英等聯(lián)合向廣東省政府提議禁止男女同場游泳,并由廣州市公安局通令實施。同時還有一位自稱“蟻民”的黃繼新先生,擬具了一個分別男女界限的五項辦法,呈請國民黨廣東政治研究會采用:(一)禁止男女同車;(二)禁止酒樓茶肆男女同食;(三)禁止旅客男女同?。唬ㄋ模┙管娒袢说饶信?;(五)禁止男女同演影片,并分男女游樂場所。【59】在連婦女褲長都要受到“最高領(lǐng)袖”的干預,禁止男女同行、同食、同住、同娛樂的社會氣氛下,曹禺戲劇中公開表現(xiàn)婦女被壓抑的情欲,自然是要罪加三等的。何況統(tǒng)治者的意志還有它的群眾基礎?!独子辍吩跂|京演出后,收到了“某一位熱心戲劇的同胞”致劇團的公開信,這可以算得上一篇奇文,不妨全文抄錄如下:


《雷雨》劇團諸君:

聞爾等又決于本月中旬再次公演《雷雨》,爾曹誠畜生不如矣。夫此等蒸母奸妹之劇,斤斤以為藝術(shù),公演于島夷之邦,其意何居,殊難索解。爾等以為日人歡迎此劇,故不憚人言,一再重演,倘日人喜閱爾自身蒸爾母奸爾妹時,則爾曹亦可在此公演以博日人之歡乎,嗚呼,休矣。吾初尚以貴會為有人性,徵此以觀,則誠禽獸之不若也。蓋此劇一演,在爾等故有錢可得,而我在國家體面上,則已掃地無余,爾等非禽獸而何哉。愿爾曹三思之,有顧勿憚改勿貪日人區(qū)區(qū)數(shù)十錢,勿脫庫(按:原文如此)子給臭屁以供日人之一粲也。【60】


像這樣的義憤填膺的“愛國者”在近代中國可謂綿綿不絕。當局者正好順應民情民意而禁演《雷雨》:這是一個十分巧妙的默契。但更廣泛的默契卻存在于《雷雨》的創(chuàng)造者曹禺與廣大非愛國者的觀眾、讀者、導演、演員之間,官方越是禁演,觀眾越是歡迎,這是必然的結(jié)果。這樣,屢演屢禁,屢禁屢演,也就成了《雷雨》演出史中既光怪陸離、又發(fā)人深省的特殊現(xiàn)象;在某種意義上,這也是中國現(xiàn)代話劇演出史中的典型現(xiàn)象,那么,特殊之中又包含著一般。

但真正給曹禺以心理的重壓,并引起他持久的寂寞感的,還是曹禺說的另一種苛待——接受者的誤讀以至無理地涂改。

而且,誤讀從第一次演出即已開始。據(jù)《雜文》第2號(1936年7月15日在日本出版)編者介紹,觀眾從東京“演出所感受到的,(《雷雨》)是對于現(xiàn)實的一個極好的暴露,對于沒落者的一個極好的譏嘲”。另一篇介紹《雷雨》在東京公演的文章也說,作者“是描寫一個資產(chǎn)階級的家庭中錯綜復雜的戀愛關(guān)系,及殘酷的暴露著他們淫惡的丑態(tài)。用夏夜猛烈的《雷雨》來象征著這階級的崩潰”【61】。這就是說,人們首先認定,《雷雨》是社會現(xiàn)實的直接反映,提出了某一方面重大的社會問題,揭示了社會本質(zhì)的某一側(cè)面。這樣當人們將《雷雨》看做一個社會問題劇時,實際上就是用《雷雨》產(chǎn)生之前即已形成的戲劇規(guī)范來觀察、分析《雷雨》,同時也自覺不自覺地將《雷雨》規(guī)范化了。

但曹禺本人卻以為這是將不適合自己的外衣強加于他。于是,他在寫給《雷雨》初演者的信里,竭力地為獨立的、不愿意規(guī)范于他人的自己辯護,他說:


我寫的是一首詩,一首敘事詩,這詩不一定是美麗的,但是必須給讀詩的一個不斷的新的感覺。這固然有些實際的東西在內(nèi)(如罷工……),但決非一個社會問題劇。【62】


但人們似乎并不重視曹禺這一辯解,仍然固執(zhí)地按照既定的社會問題劇的思路,不斷地尋問:“《雷雨》是為什么寫的?它提出了什么社會問題?它的主題是什么?”并且要求明確的回答。而且,每一個接受者也從各自的理解出發(fā),對于《雷雨》的寫作目的、動機,《雷雨》的主題作出了種種冷靜的、理性的、明晰的剖析與概括。例如:


(劇本)指出一個人無論是怎么樣在一生里不準有一步的錯,如果要是走錯了,就是千萬個懺悔,也倒轉(zhuǎn)不過來的,立意非常偉大。【63】


這劇本不單告訴你一個家庭的故事,它潛在的有一個問題,“婚姻制度”的問題,婚姻如何才能成為一個健全的形式?【64】


(劇本)暴露了中國資本主義家庭的橫斷面,將其“金錢”做的煙幕彈所掩飾下的罪惡加以剖析,同時對于社會姻婚和倫理制度,都表示著不滿,而也象征著大時代的來臨。【65】


等等。

但如此明晰、并顯然存在著歧義的理性分析卻嚇住了劇作者,曹禺在帶有濃重的自我辯解色彩的《雷雨·序》(寫于1936年1月)中甚至說:“它們似乎刺痛了我的自卑意識,令我深切的感觸自己的低能。我突地發(fā)現(xiàn)它們的主人了解我的作品比我自己明切得多?!彼拱椎毓┱J自己在“三年前提筆的光景”,“并沒有顯明地意識著我是要匡正、諷刺或攻擊什么”……

不僅對劇本的特質(zhì)、把握方式上接受者與創(chuàng)造者之間發(fā)生了分歧,而且在劇本的效果——創(chuàng)造者的期待效果與劇本(特別是劇本的演出)的實際效果之間,也發(fā)生了差異或部分的出入。據(jù)田漢在《暴風雨中的南京藝壇一瞥》【66】中介紹與分析,中國旅行劇團的《雷雨》演出,獲得是一種商業(yè)性的效果,因劇本的“情節(jié)緊張,組織巧妙”,演員的“平均的、優(yōu)秀的演技”,再加上劇本“接觸了好一些現(xiàn)實問題,如大家庭的罪惡問題,青年男女的性道德問題,勞資問題之類”,“才使觀眾感濃厚的興味”,并引起感情的強烈共鳴的。這就是說,接受者的接受——無論是導演、演員的舞臺處理,還是觀眾的劇場反應,都是充分情緒化的;據(jù)說,在復旦劇社的演出中,扮演四鳳的著名演員鳳子在演出時,被感動得在臺上真的哭了,全忘了自我,人們這樣描述她的表演:“她哭著跪下來求母親,她承認自己的過錯,當聽到母親無情的懲罰時,她幾乎瘋了。她聽到臺下的嘆息聲、哭聲,她再也沒有力氣抬起腿來,她只記得:不知怎樣的被人抬到后臺,而后臺是一片哭聲?!?sup >【67】觀眾則如曹聚仁所說,“從老嫗到少女,都在替這群不幸的孩子們流淚”【68】。如前所述,曹禺的戲劇觀與相應的期待效果原本就存在矛盾著的兩個側(cè)面;現(xiàn)在,變成了現(xiàn)實性的,僅是其中一個側(cè)面,即戲劇的移情作用與效果,甚至達到了煽情的程度。但曹禺所期待的含蓄、節(jié)制的演出與觀眾的距離感與悲憫感卻沒有變?yōu)楝F(xiàn)實。盡管曹禺自己在1936年中國戲劇學會的《雷雨》演出中扮演周樸園時,恰當?shù)卣莆樟朔执?,注重于“多方面地刻劃人物”,確如曹禺所期待的那樣,“演得深雋”【69】;這一時 期的演員與觀眾大都熱衷于追求表面的悲劇效果,嘶聲喊叫,重復地哭泣,對人物處理不免單調(diào),這都是曹禺最為擔憂的。他在《雷雨·序》中說:“我看過一次《雷雨》的公演,我很失望,那位演周沖的人有些輕視他的角色,他沒有了解周沖,他只演到癡憨——他只是周沖的粗獷的肉體,而忽略他的精神?!边@里所說的忽略人物真實的內(nèi)在精神的現(xiàn)象恐怕不是個別的,難怪曹禺要說:“我看幾次《雷雨》的演出,我總覺得臺上很寂寞的,只有幾個人跳進跳出,中間缺少了一點生命。”【70】盡管曹禺的劇本一開始就引起強烈的反響,人們實際上是按照現(xiàn)實的迫切需要和時代的平均水平從最表面的層次去理解它的。作品中更深層次的、曹禺視之為生命的東西,卻往往被忽略。這樣,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說,劇作被普遍接受的過程,也就是逐漸世俗化的過程;劇作家的寂寞感就是這樣產(chǎn)生的。而且,這并非曹禺一個人的命運;魯迅也說過:“別人猜測我,都與我的心思背馳,因此我覺得我在中國人中,的確有些特別,非彼輩所能知也。”【71】應該說,這一時期的曹禺,頑強地堅持著他的個人話語,在中國人中,也是有些特別的;他能否始終如一地堅持這種特別,則是后話。

因此,曹禺在創(chuàng)造中最為著力并寄以深意的《雷雨》序幕與尾聲從第一次演出開始,就被刪去【72】,而且“聰明的批評者多置之不提”【73】,就幾乎是不可避免的。而曹禺最感悲哀,甚至可以說最為憤怒的也恰恰是這“無理地胡亂涂改”。在前述給《雷雨》首演者的信中,在《雷雨·序》中,他不厭其煩地申說自己的意圖:“我寫的是一首詩,一首敘事詩,……我可以隨便應用我的幻想,因為同時又是劇的形式,所以在許多幻想不能叫實際的觀眾接受的時候,我的方法乃不能不把這件事推溯,推,推到非常遼遠時候,叫觀眾如聽神話似的,聽故事似的,來看我這個劇,所以我不得已用了‘序幕’和‘尾聲’。”【74】可見,設置序幕與尾聲的戲劇框架對于曹禺,不僅是戲劇結(jié)構(gòu)的考慮,而且是《雷雨》總體藝術(shù)構(gòu)思中關(guān)鍵性的一環(huán),關(guān)乎他的戲劇觀念、藝術(shù)追求,套用我們也許用得過于頻繁的熟語,這確實是他的《雷雨》生命所在。而現(xiàn)在,一旦曹禺的個人創(chuàng)造變成為社會財富,就被一刀砍去,而且永遠沒有恢復。【75】

這至少反映了劇作家的期待接受者與實際接受者之間的巨大反差。田漢在前述評論中旅《雷雨》演出時曾經(jīng)分析了這種“對于觀眾的要求與興趣估計標準欠正確”的現(xiàn)象。他連用了八個“時候”來描述《雷雨》上演的時代背景:據(jù)說,這是“在被稱為‘小中國’的阿比西尼亞被暫時壓伏在意帝國主義的鐵鞭下發(fā)著慘呼的時候,在埃及、阿拉伯各地的反帝運動蓬勃興起的時候,在各帝國主義更積極的備戰(zhàn),企圖要分割殖民地和半殖民地的時候,在東北四省數(shù)千萬同胞呻吟在敵人統(tǒng)治下已達五年之久的時候,在日本南苑駐兵,整個華北已經(jīng)在人家更完全的控制下‘名實俱亡’的時候,在廈門事件緊張、華南危機日益嚴重的時候,在山積的私貨潮水似的侵入內(nèi)地,要吸盡中國民眾最后的血汗的時候,在北方苦力同胞們的尸首成百成千地漂流在河里海里,怒氣沖天的時候”??傊谔餄h看來,“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明月清風’的時代,而是‘暴風雨’的時代”,他認為在這樣的時代,《雷雨》的演出,是有幾分不合時宜的。他更具體地批評說,劇作家 曹禺把他所描寫的男女主人公的不幸歸之為“運命悲劇”是一個“時代錯誤”,他更因此而指責曹禺“不像一個二十七歲的年輕人,甚至不像一個現(xiàn)代人”,繼而宣稱“贊成予倩先生把這一有點‘時代錯誤’的‘運命悲劇’修正為一近于‘社會悲劇’的東西,而不贊成無批判的演出”。【76】——田漢、歐陽予倩都是中國現(xiàn)代話劇的先驅(qū),是當時中國話劇界最有影響的組織者,他們的這一意見自然是極有分量的;而且從此開了一個批判地演出曹禺戲劇,對之進行實質(zhì)性的改造、修正的先例,這影響是更為深遠的。

但從另一方面看,既然1935、1936年間的曹禺話劇的接受者不可能像他所期待的那樣超脫,也同樣承受著時代的壓力【77】,那么,他們按照時代話語對曹禺戲劇進行再解釋,注入某些新的時代精神,是自有其存在的理由與價值的。

因此,在對《雷雨》的最初接受中,顯然存在著兩種解讀:一種是盡可能地按照劇作者的個人話語去解讀劇本。著名評論家劉西渭(李健吾)在這一時期所寫的《〈雷雨〉》一文即是這類解讀的典范,他緊緊抓住劇本中所表現(xiàn)的“命運”、“復仇”、“熱情”……進行了相當精辟的分析。【78】另一類解讀用的則是時代的話語:前述將《雷雨》解釋為社會問題劇,強化《雷雨》的移情效用,等等,都是如此。我們?nèi)绻心嘤趧∽髡叩脑鮿?chuàng)作意圖,不加區(qū)別地一概否認這類時代的解讀,那也就在實質(zhì)上不承認《雷雨》已經(jīng)成為社會生命的事實。

用時代話語去對《雷雨》進行再解釋、再創(chuàng)造,與劇作者的個人話語之間的關(guān)系,也并非只有矛盾、對立,事實上也還有互相滲透,以至轉(zhuǎn)化的另一面。曹禺本人在《雷雨·序》里,在強調(diào)自己在原初寫作階段,“并沒有顯明地意識著我是要匡正、諷刺或攻擊什么”的同時,又承認劇本發(fā)表后,用時代話語進行的種種新注釋中,“有的我可以追認——譬如‘暴露大家庭的罪惡’”。他解釋說:“也許寫到末了,隱隱仿佛有一種情感的洶涌的流來推動我,我在發(fā)泄著被抑壓的憤懣,毀謗著中國的家庭和社會?!边@就是說,當曹禺鋪開稿紙,奮筆直書,發(fā)泄著被抑壓的憤懣時,在顯意識里,他感到的是自己蠻性的遺留生命的沖動,對宇宙間壓抑著人的本性的神秘、不可知的力量的驚奇、恐懼,以至“不可言喻的憧憬”;另一方面,在潛意識里,他的憤懣又隱隱指向中國的家庭和社會。而當這一切外化為他的戲劇生命,進而成為社會生命存在,接受處于現(xiàn)實的社會關(guān)系中的“觀眾的篩漏”(曹禺語)時,他顯意識的自覺追求因為與時代意識形態(tài)已成規(guī)范相背離,而遭到拒絕,被推到后景中去;相反,潛意識里的不自覺指向卻因為與時代話語的暗合,而被接受者強化,推到前景位置,顯示出一種新的生命活力。因此,所謂接受者的生命再創(chuàng)造在某種意義上是對于戲劇生命第一創(chuàng)造者劇作家潛意識追求的一種激發(fā)。在戲劇生命創(chuàng)造與接受、再創(chuàng)造過程中,劇作家顯意識與潛意識位置的互置,這也算是曹禺戲劇接受史上一個饒有興味的現(xiàn)象吧。

這里,還有一個生活素材對于劇作者的制約與能動作用問題。正如曹禺自己所說,他的創(chuàng)作,盡管是“抒發(fā)一個青年作者情感的一首詩”,但寫作時,仍是“有許多歷史事實與今天一些經(jīng)歷、見聞作根據(jù)才寫的”。【79】例如,他寫蘩漪的郁熱,其中就包含了他在自己家庭中受壓抑的實際感受;他后來回憶說,從小“整個家沉靜得像墳墓,十分可怕”,父親總喜歡在飯桌上訓斥大哥,折磨家人,以至“父子兩個人仇恨很深很深”【80】,這些素材、感受后來演化成了《雷雨》里“吃藥”那場戲。盡管在《雷雨》的整體構(gòu)思中,作家已經(jīng)經(jīng)過藝術(shù)的升華,賦予生活素材以他自己發(fā)現(xiàn)的詩意,但接受者仍然可以對素材本身所內(nèi)含的社會內(nèi)容作出自己的分析與闡釋,如“對舊家庭家長制的諷刺、暴露”之類。這種接受者的闡釋只要是從作品所提供的生活素材出發(fā),就有一定的價值與意義。

盡管曹禺的主觀追求與觀眾的接受存在著可以溝通的一面,但兩者的矛盾、不一致,也是無可回避的?!峨s文》雜志的編者在發(fā)表曹禺給《雷雨》首演者的信時所加的按語就直言不諱地指出,“就這回在東京演出的情形上看,觀眾的印象卻似乎完全與作者的本意相距太遠了”。這位編者認為,這個事實“對于研究戲劇的人們也許很有意思”。這確實是一個重要的理論問題,在以后曹禺的戲劇接受史上,不斷成為人們探討、爭論的理論熱點,大概是有道理的。這位《雜文》雜志的編者即認為,這反映了“作者的作品與他自己的世界觀”的不一致;他并且舉出托爾斯泰為例,說“托爾斯泰他們也就每每逃不出這圈兒”,似乎這是一個世界性的文學現(xiàn)象。將這一論題全面展開,是發(fā)表于1936年6月《光明》月刊創(chuàng)刊號的張庚的《悲劇的發(fā)展——評〈雷雨〉》,這也是第一篇從理論上探討《雷雨》的內(nèi)在矛盾的學術(shù)論文。【81】這表明,對曹禺《雷雨》的接受,已經(jīng)上升到理論分析的層次,自然是別有意義的。張庚的文章并不隱瞞自己的馬克思主義的立場,一開頭即旗幟鮮明地指出作者的宿命論的哲學與命運悲劇都是與“現(xiàn)代人的世界觀”(作者顯然指的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相背離的。另一面,張庚又承認,曹禺的《雷雨》在塑造典型人物上獲得了極大的成功,這是因為“作者是個不自覺的成功的現(xiàn)實主義者”,正是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方法擊碎了他的宿命論的哲學,“他底創(chuàng)作竟部分地有了反封建的客觀意義”。【82】張庚最后將曹禺戲劇的矛盾明確概括為“世界觀和他的創(chuàng)作方法的矛盾”,結(jié)論是:“一個現(xiàn)代的劇作者……,不應當只是一個直觀的詩人,而且還應當是一個社會科學家?!边@自然是有為在摸索中前進的曹禺及其同代劇作家指明方向的意義的?!覀冎员容^詳盡地介紹張庚的文章,是因為它表明了曹禺的戲劇創(chuàng)作從一開始就受到了中國的馬克思主義者的關(guān)注,這自然是1930年代中國的馬克思主義力量日益壯大,并自覺地爭取對于中國文藝的領(lǐng)導地位的努力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83】而曹禺的戲劇生命的創(chuàng)造與接受過程中的再創(chuàng)造,與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命運,它自身的矛盾、發(fā)展、各種形態(tài),它對中國文藝創(chuàng)作、接受的影響力、干預手段等等之間,存在著極其深刻而又錯綜復雜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并將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日益顯露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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