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折的莫扎特

Grace在《圣經(jīng)》中，意思是神的恩典。每次看到格雷絲（Grace）的時候，我想，大概神是存在的吧。格雷絲是一位老朋友的孫女，她們住在波士頓郊區(qū)的樹林里。格雷絲在那里最好的學校上學，并早早展示出非凡的藝術天賦。這讓她的奶奶很驕傲，每次總少不了提她幾句。

可是，不知道為什么，我似乎從來沒有告訴過格雷絲的奶奶，我在國內是中專師范畢業(yè)生。師范畢業(yè)后，我在鄉(xiāng)鎮(zhèn)中心小學和初中教書。我是這么教我的學生的：別給我抱怨考試，除了考出去，你們沒有別的出路。我想，我的學生聽懂了。那一年，我班上的成績，在全鄉(xiāng)會考中得了第一，且遙遙領先。那些孩子大概十三四歲。他們驚人地懂事，懂事得讓人害怕。其中有不少是留守兒童。他們的最高目標都不敢是高中和大學，僅僅是我畢業(yè)的那所師范學校，因為只要考上了那所師范學校，他們就可以拿到商品糧和一個有編制的工作。可是，那所師范學校被取消了。我不知道我的學生后來怎么樣了，他們中有考出去的嗎？我不知道。

2006年9月，北京因取締了不少沒有辦學許可證的農民工子弟學校，引發(fā)不少爭論。當時，我正在北京，無所事事，便去了北京市大興區(qū)的農民工子弟學?！兄獙W校，看到了那里1000多名農民工的孩子在上課。臨走時，突然有一個女孩問我怎么辦。原來，她就要初中畢業(yè)了，按規(guī)定，她必須回河北老家參加中考，因為行知學校只提供教學，不能參加統(tǒng)一中考，給孩子們提供繼續(xù)上學的機會?？墒撬幌牖乩霞?，因為她來北京已很多年，老家沒有熟人了。她想考北京的技校留在北京，但沒有報名資格。我不知道如何回答這個女孩。幾年后，我在《南方周末》看到一篇報道——《窮人黃鶴的“慈善”生意》。這位將慈善變成“生意”的校長黃鶴，正是這所農民工子弟學校的創(chuàng)辦人。那些孩子后來怎么樣了？那所學校還在嗎？我不知道。

2007年，我去了四川藏區(qū)的一所孤兒學校走教。當時學校一共四個年級，104名學生，其中二十幾個或是孤兒，或是來自單親、貧困家庭的孩子，吃住全在學校，甚至連衣服和鞋襪也由學校供給。這里就是他們的家。實際上，這不是一個正規(guī)的學校，既沒有正式的老師，也沒有任何正式教材，有課本的學生還不到10名。我不知道這些孩子在認得一些字之后，該如何受到進一步的教育。我記得一個男孩沖到我身邊，對我說：“老師，我是四年級的德扎拉姆，我長大了想做老師！”說完，他就害羞地跑開了，遠遠地看著我笑。他是12歲的德扎拉姆。我教的那個班的孩子，每一個人都在我的筆記本后面寫下了他們的名字和夢想。第二天，我走了。那些孩子后來怎么樣了？我不知道。

2009年冬天，我在祁連山深處游蕩。一天，我遇到一位年過六十的婦人。她一個人住在牧場上，說著一口比較標準的普通話。我很吃驚。她驕傲地說：“你知道嗎？我當年在蘭州上大學的，我的字也寫得很漂亮。那時，村里的知青寫的字都不如我?！笨上В瑒側氪髮W，她的母親作為土匪婆子被槍斃在家鄉(xiāng)的河灘上，她把母親埋葬在河灘邊，便再也沒有資格回蘭州，繼續(xù)讀她的大學了?！拔蚁矚g讀書，我現(xiàn)在還喜歡讀書，可是，家里人都不理解我?！闭f著，她拿出兩本《讀者》，告訴我，這是她剛住院的時候讓她女兒買給她的。告別時，婦人始終不愿在我的通訊本上寫下她的名字。她后來怎么樣了？我不知道。

每年到了高考的時候，總有許多人對高考表示不屑。我總是沉默不語。我想，也許會有很多孩子認為能參加高考是一種幸福。據(jù)說，英語將退出高考，我又沉默不語：以后會不會有少年，騎著自行車在鄉(xiāng)間四處尋覓，只為找一本英語課本學英語呢？

格雷絲的奶奶再次和我說起格雷絲，因為格雷絲要去參加馬薩諸塞州少兒花樣滑冰比賽了。我沒有作聲。我的腦海里總是閃現(xiàn)我曾遇到過的那些人。我總是想起圣-?？颂K佩里（Saint-Exupéry）《人類的大地》（Terre des Hommes））的結尾：作者坐著火車去旅行。在三等車廂里，擠滿了幾百位被法國解雇的準備回國的波蘭工人?！斑@群人陷在噩夢里，即將回到各自的貧困中去”，然而“讓我痛心的不是這種貧困，因為人在貧困中，久而久之也會像在懶惰中一樣安之若素。東方人幾輩子都在匱乏中生活，卻能坦然自若。我的痛苦也根本不是靠給窮人施舍菜湯就能治愈的。讓我痛心的，不是這些僂胸，不是這些駝背，也不是這種丑陋，而是在所有這些人的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一個夭折了的莫扎特”。這大概是人類大地上曾有過的最隱痛的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