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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通過分析個個原子,探尋整體”:彼得堡的夢與現(xiàn)實

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藝術研究 作者:彭克巽 著


第三章 “通過分析個個原子,探尋整體”:彼得堡的夢與現(xiàn)實

1845年5月,陀氏經過反復修改,終于完成書信體中篇小說《窮人》。他在同年3月給哥哥的信中說:去年11月,小說幾近完成,但在12月又重新改寫了一遍,今年2月又重新推敲、刪改?!拔蚁M业拿坎孔髌范记逦篮??!惫昀淼拿暿恰耙远嗄甑呢毟F和饑餓為代價的”;拉斐爾花了好幾年時間精雕細刻,才創(chuàng)造出那么神奇的杰作。[1]5月,做最后修改時,在給哥哥的信中再次談到反復修改的重要性:夏多布里昂的《阿達拉》修改了17遍,普希金甚至對小詩也做同樣多次的修改,果戈理每次都用兩年時間擦亮他那些美妙作品,等等。[2]《窮人》手稿由格利戈羅維奇拿給詩人涅克拉索夫(1821—1878)看,后者正在編《彼得堡文集》。涅克拉索夫讀到杰弗什金和瓦爾瓦拉分別的場面時再也禁不住淚水,連夜去看望陀氏。隨后去找別林斯基,說“新的果戈理出現(xiàn)了!”后者也高度評價陀氏的才華,認為《窮人》是“我們第一部社會小說的嘗試”。這是俄羅斯文壇上一段佳話。小說在1846年1月出版前,就在相當范圍內為文學界所知,并在著名的帕納耶娃文學沙龍里朗誦過。在1845年10月給哥哥的信中,陀氏描述當時的情況說:“哥哥,我想,我的名聲恐怕永遠也不會達到像現(xiàn)在這樣的頂峰。到處受到難以置信的尊敬,對我的好奇心簡直驚人。我結識了無數(shù)最體面的人們”,奧多耶夫斯基公爵(1803—1869)請求給他前來拜訪的幸福,而索洛古布伯爵(1814—1882,作家)由于絕望而揪自己的頭發(fā);因為帕納耶夫(1812—1862,作家、批評家)對他宣稱,出現(xiàn)了一個“能把他們大家都踩在泥地里的天才”。[3]此信還談到,結識了當時剛進入文壇的屠格涅夫等等。別林斯基在《1846年俄國文學一瞥》中指出:“在俄羅斯文學中從來沒有過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那樣迅速獲得名聲的例子?!?sup>[4]可見,陀氏處女作《窮人》的出現(xiàn)曾是俄羅斯文壇一盛大事件!

陀氏在1877年1月《作家日記》中回憶《窮人》的寫作時說,他是“懷著激情,幾乎含著眼淚”寫作的,但有時會猶疑:“難道我在執(zhí)筆這部中篇小說時所體驗到的這一切、這些時刻是虛偽、海市蜃樓、不真實的感情嗎?”又說:“而我當時是可怕的幻想家?!?sup>[5]陀氏在小品文《詩歌和散文中的彼得堡之夢》(1861)里也說過,他是“秘密的極端愛好者”,“愛好幻想的人”,“神秘主義者”,總覺得彼得堡對他來說是某種秘密。他回顧說,還是在很年輕的時候,他在嚴冬的涅瓦河畔的黃昏徘徊時,忽然覺得所有這些窮人的棲身所和金碧輝煌的宮殿都像是幻想的、魔法般的夢境。“我認為,正是從這一刻起,開始了我的存在……”“而我開始觀察四周,突然看到某些奇特的人物。所有這些人都是奇特的、古怪的,雖然完全是散文式的人物,根本不像堂卡洛斯和波沙,而是真正的九等文官,卻同時又像是某些幻想性的九等文官?!逼溟g,有一個故事浮現(xiàn)在陀氏眼前:“在某些陰暗的角落里,有某個九等文官的一顆心,誠實的、純潔的、有道德的并忠于長官的心,同他在一起的有某個少女,被侮辱和憂愁的,而他們的整個故事深深地撕裂了我的心”。[6]年輕的幻想家,席勒式的理想主義者,為彼得堡社會的貧富懸殊所震驚,在《窮人》中開始了對小官吏奇特的精神世界、他們的夢與現(xiàn)實的探索。作者所依據的是對小官吏世界的富于想象力和同情心的審美觀照;陀氏雖然“懷著激情,幾乎含著眼淚”寫作,但對自己在寫作時體驗到的那些感動沒有把握。

小說《窮人》由杰弗什金和瓦爾瓦拉前后四個月的來往書信組成。從表面上看,小說時間只是四個月,而小說空間圍繞這兩位主人公所接觸到的人物及其環(huán)境,但是,由于書信體的自由敘述,實際上包含了更為寬闊的時空,足以深刻表現(xiàn)出一個悲慘的窮人世界。男主人公杰弗什金是年過50的窮苦小官吏,誠實、善良、勤儉,但是,孤獨而寂寞。這時,他的遠房親戚——可憐的孤女瓦爾瓦拉被富有的老地主貝科夫逼婚,被逼得走投無路。杰弗什金接濟她,給她安排住處,無微不至地呵護她。但從書信體小說一開頭,他的心理就使人吃驚:“昨天,我幸福,非常幸福,不可能更加的幸福了!”因為晚上當他抬頭望瓦爾瓦拉的屋子時,看到她的窗簾的一角已卷起來,掛在那盆鳳仙花上,“正如那天我暗示給您的那樣;這時候,我覺得您的小臉好像在窗戶邊閃現(xiàn)了一下,好像您也從您的小屋里望著我,您也想到了我”。接著,從瓦爾瓦拉的回信中,我們看到窗簾一角是她搬花盆時偶然掛上去的,但她感謝杰弗什金送給她的鳳仙花和天竺葵:“現(xiàn)在我們的屋里好像是天堂,干凈而明亮!”隨著書信體小說的開展,讀者不禁為老官吏同少女之間的感情故事的真實與虛幻感到迷惘。然而,杰弗什金是陀氏探索人的秘密的第一個形象,由于在漫長歲月中沒有嘗受過一點感情上的歡樂,因此在照顧少女時產生了介于父愛和情愛的感情,而作者用虛幻與真實感相交織的筆調加以表現(xiàn),正好表達出小公務員孤寂、彷徨的情感世界。

作者揭示:杰弗什金盡管落寞寡歡,卻是個富于同情心的人。他向瓦爾瓦拉描述他同宿舍里被誣告為貪污犯的窮官吏戈爾什科夫一家的悲苦生活,特別是他們的孩子們的苦難:“他們可真窮,主啊,我的上帝!他們的房間里總是靜悄悄,無聲息,好像沒人住似的。甚至孩子們的聲音也聽不到。孩子們從不嬉鬧,玩耍,而這是不祥的預兆?!庇幸淮危芨ナ步鹱哌^他家門口,聽到陣陣啜泣聲,是“那么凄慘,以致我的整個心都碎了”。杰弗什金表達:窮人的悲苦首先就是使天真活潑的兒童失去歡樂,甚至在家里也不敢嬉鬧。這樣,窮人悲哀的主題伴隨著兒童苦難的主題展開。

為了寬慰杰弗什金的一顆心,瓦爾瓦拉找出自己過去的生活筆記,交給他一讀。她的筆記擴展了小說的時空,繼續(xù)推進窮人悲哀的主題。她敘說自從當某公爵領地管理人的父親去世后,她和母親被遠房親戚安娜收養(yǎng)的經過。瓦爾瓦拉描述這個狠心的親戚怎樣折磨她幼小的心靈。安娜常常夸口說,要不是她具有“富于同情的、信奉基督教的心靈”,收養(yǎng)了瓦爾瓦拉母女,她們早已淪落街頭;然而在吃飯時,安娜的眼睛總是盯著她們夾起的每塊食品,要是她們感到不自在而不肯吃飯,安娜又要嘮叨個沒完。母親忍受不了這種寄人籬下的苦楚而病故,孤女瓦爾瓦拉又被逼迫嫁給年老地主。在這里,從上述的兒童苦難的主題延伸到婦女苦難的主題,并且表達了陀氏書信中歸納出的“將上帝當作玩具來玩?!钡拿},描繪出口口聲聲“同情心”、“基督教的心靈”,而實際上為一塊面包而折磨他人的婦女安娜的形象。從陀氏第一部小說起,哲理性的概括就滲透于文學性的描寫之中。

窮人悲苦的主題在瓦爾瓦拉敘說大學生波克羅夫斯基之死時,達到了一個高潮。他是個貧寒的青年,但追求著高尚的精神生活,熱愛普希金的作品。他在安娜家里當家庭教師,靜悄悄地生活著,從不妨礙他人,然而,他說話、舉止都那么笨拙,以致當時15歲的瓦爾瓦拉也同安娜的孩子一起對他作了一場惡作劇。他只是喃喃地對她們說了一句“惡毒的孩子們”;瓦爾瓦拉感到傷害了他,使他想起自己艱苦的命運而深深后悔。后來,她同大學生的父親一起在舊書攤上購得一套普希金全集,作為生日禮物送給了他。這位父親是個十分奇特、畸形的人物,他每次來安娜家看望兒子,都是擔驚受怕的樣子:按同兒子的約定,每星期來兩次,“小心又小心地推開門,先探頭進去”,看見兒子并沒有生氣,這才走進去,脫下自己的外套和帽子。他為何如此呢?他也是公務員,但微不足道,由于難以忍受再娶的妻子的殘暴而酗酒成性,在兒子面前感到內疚。在這里,作者繼續(xù)延伸窮人的主題,塑造了一個幾近受虐狂的形象。更為不幸的是:他心愛的、前妻生的兒子卻因為肺病和過勞而在深秋十月里死去。在臨終的病榻上,大學生用他那嘶啞的、含糊不清的聲音請求著什么;瓦爾瓦拉終于明白了他是“想要最后一次看一眼白天,上帝的光輝,太陽”。然而,當她為他拉開窗簾時,卻是彼得堡秋雨連綿的早晨:“微弱的日光勉強透進屋里來,有氣無力地同點燃在圣像前的長明燈顫抖的燈光爭奪著光輝?!边@位青年在臨終前,連想看一眼燦爛陽光的希望都不能如愿以償。年輕的陀氏已經善于通過這樣一些象征性的細節(jié)表達人生的悲哀了。

這種悲劇性音調在描繪老父親在風吹雨打中跟著送葬的馬車奔跑,將青年的棺材送往墳地的場面時達到了最強音:“老頭子跟著它后面奔跑起來,并大聲哭泣;他的哭聲顫抖,并且由于奔跑而時斷時續(xù)??蓱z的人弄掉了自己的帽子,然而沒有停下腳步,將它撿起。他的頭被雨淋濕,風刮起來了;冰霜敲打和刺痛他的臉。老頭似乎對壞天氣沒有感覺,哭著,從馬車的這邊跑到另一邊。風撩起他那破舊常禮服的下擺,使它像翅膀那樣搖動。”在他的所有口袋里都塞滿了兒子留下的書籍?!奥愤^的人摘下帽子,在胸前畫十字。有些人停下腳步,對可憐的老頭感到驚詫。書籍不斷地從他的口袋掉進泥濘里。人們叫住他,告訴他丟了東西;他撿起來,又奔跑去追趕靈柩車。在街角上某個行乞的老太婆跟著他一起去送葬。馬車終于拐了彎,消失在我的視野之外?!痹谶@段描寫中,風雨聲、哭泣聲、奔跑聲、書籍掉進泥濘里的聲音、人們同情的聲音交織在一起,組成一曲撕裂人心的悲傷樂曲。正是這一場面使涅克拉索夫在讀手稿時尤其感動,“聲音有一兩次斷斷續(xù)續(xù)”。[7]陀氏將讀者引入窮人世界的悲苦生活及其精神氛圍之中,具有極強的藝術感染力。

小說動人情感的誠摯的音調來自作者和主人公情感的奔流。杰弗什金的書信直敘胸懷:“我寫得直截了當,不搞什么花樣,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寫……”他既是幻想家,又是愛發(fā)議論的人。他在書信中向瓦爾瓦拉描述涅瓦河畔憔悴的學徒工、酗酒的農民和賣薑餅的窮苦婦女之后,筆鋒一轉,描繪彼得堡繁華的豌豆大街,闊氣的商店里華美的衣帽、鮮花,坐在豪華馬車上的公爵小姐和伯爵夫人。寫到這里,杰弗什金不禁發(fā)問:“為什么,您,瓦連卡,這么不幸?我的小天使!您哪一點比她們所有人差?在我眼里,您善良,美好,有學問;為什么這么兇惡的命運要落在您身上?為什么老是這樣:好人處境荒涼,而對另些人幸福自己找上門來?”他抒發(fā)了對社會不平等的不滿:為什么一些人還在娘胎里就注定要享受幸福,另些人注定要從孤兒院里被拋到上帝的世界?不過,他又覺得這是“自由思想”,不該這么想,只不過,這種想法會不由自主地涌現(xiàn)心頭。在這里,陀氏已表現(xiàn)出其小說的一個顯著的藝術特色:描繪主人公心理的矛盾性、雙重性,并在這一過程中推進小說情節(jié)故事的發(fā)展。杰弗什金意識到人不是為一件外套,一雙鞋而生活的。他議論說:“對我來說,即使嚴寒天氣,不穿外套,不穿鞋,其實都無所謂,我能忍受”,“但別人會怎么說呢?”這么說,“是為別人而穿大衣,大概也為了他們而穿鞋走路”。他說,“人是有種種幻想的”,尤其到春天“溫柔的幻想便來到人的心里”;但他也明白“人有時是奇特的”,有時說起話來,不知會說到哪里去。他甚至突然幻想起:有一天他的一本詩集出版,那時他“恐怕根本不敢在涅瓦大街露面了”,因為害怕那些崇拜詩人的伯爵夫人看到他穿一雙打補丁的鞋子。這種奇特的幻想家特征正是陀氏對彼得堡小官吏心理的獨特和精彩的把握,《窮人》所分析和描繪的正是彼得堡小公務員在夢與現(xiàn)實中徘徊、掙扎的悲劇。但是,陀氏將窮苦小官吏描寫為幻想家和議論家,也正是在捍衛(wèi)他們做人的權利。

《窮人》作者還別出心裁地讓主人公發(fā)表對于普希金的短篇小說《驛站長》和果戈理的短篇小說《外套》的評論和感想。杰弗什金先后閱讀了瓦爾瓦拉推薦給他的這兩本名著,認為《驛站長》所描繪的有如他自己的整個人生,所表現(xiàn)的主人公維林的心靈也正如他自己的心靈,為自己竟然不知道有這么一本書而難過;而《外套》為什么要窺探主人公的私生活,描寫他缺少茶喝,加以嘲笑呢?應當讓他找到被劫的新外套,懲辦邪惡才是。這樣,在陀氏小說中就開始出現(xiàn)主人公與其他作家的文學主人公的對話;這使陀氏的藝術世界與其他名家的藝術世界相接觸,在他的主人公與其他作家的主人公的對話中,加深對其精神狀態(tài)的描繪。在《驛站長》中,年老的驛站長維林想念被路過的騎兵軍官拐騙走的女兒,尋找到彼得堡那軍官處,卻在茫然中被推到門外。當他在大街上發(fā)現(xiàn)自己袖口里被軍官塞進的鈔票時,憤怒的淚水涌了上來,他將鈔票揉成一團扔在地上,然后離去。想必是“小人物”的這種自尊心引起杰弗什金的強烈共鳴,因為自尊心也正是他的特點之一。而《外套》的主人公因為只會照抄公文,經常被同事嘲笑;他以可憐的聲音懇求不要打攪他,像是在訴說:“我是你的兄弟。”他除了想做一件新外套的激情外,幾乎是無聲的抄寫機器。杰弗什金卻是有自己的脾氣、同情心和幻想的,因而對這樣寫“小人物”感到不滿。不過,也可以說,杰弗什金的智力水平并不高,從而不能夠理解果戈理高度的典型概括:官僚社會是可以把人變成無聲的抄寫機器的。與其他作品主人公的對話,使杰弗什金的形象得到進一步深化。

杰弗什金照顧瓦爾瓦拉的生活,有如驛站長一再擔心女兒的命運那樣。不過,杰弗什金嘗受到短暫的幸福,感受到從未有過的慰藉,說:在遇到您以前,“我孤單一人,好像處在睡眠狀態(tài),而沒有生活在這世界上”,而遇到您,“我的靈魂被照亮了”,“我在心靈上和思想上成為了一個人”。作者十分強烈地強調了同情心這個激情對人是多么寶貴。然而,生活又是多么嚴峻!杰弗什金為幫助瓦爾瓦拉,弄得自己的生活愈來愈困難,不能保持彼得堡官僚社會所要求的體面外表,也付不起房租。他在這困境和精神恍惚中抄錯了公文,因而被叫到長官面前受訓斥,而當他到長官面前時,他上衣只剩下一根線連著的紐扣突然掉下來,它在地板上“跳啊,蹦的(看來,我無意中碰了它),咚咚響,一直滾啊滾,該死的,剛好滾到閣下腳跟,而這件事發(fā)生在一片沉寂當中!”接著,作者以悲傷和滑稽相糅合的筆調描寫杰弗什金如何撲過去要抓扣子,而扣子卻滑跑了,主人公哀嘆他的“整個名聲已喪盡,整個人丟失了”,并感激涕零地接受了閣下接濟他的一百盧布。他雖然渴望社會平等和生活幸福,卻膜拜長官,擺脫不了彼得堡官僚社會這個虛榮世界給予他的精神包袱。據陀氏1877年《作家日記》的回憶,別林斯基當時曾就這一場面的描寫對作者說:“而這個扯掉了的紐扣,而這親吻將軍的手的時刻,——是的,這已經不是對這可憐的人的同情,而是恐怖,恐怖!他的恐怖就在這種感激中!這是悲??!您觸及到事物的本質,一下子指出了最主要的東西。我們,政論家和批評家,只是議論,我們力求用話語來解釋它,而您,藝術家,用一個特征,一下子在形象中展示事情的本質,以致能用手觸摸,以致對最不會議論的讀者來說,也突然一切都變得明明白白!這就是藝術性的秘密,就是藝術中的真實!就是藝術家為真理服務!作為藝術家,真實已向您敞開和提示,作為才華賦予,珍視您的才華并始終成為忠實的人,將會成為偉大作家的!……”[8]別林斯基十分深刻地闡述了這個場面的悲劇性意義,高度評價陀氏的藝術才華。在這一場面中,陀氏采用幽默、滑稽的藝術手法,描繪出一個自尊心強烈的小官吏喪失體面時的難堪,卻又表現(xiàn)出這個小官吏在接受長官接濟時的感激涕零,揭示了主人公在彼得堡官僚社會中受到的深重的精神創(chuàng)傷。

想必,瓦爾瓦拉意識到自己會拖垮杰弗什金,終于決定嫁給地主貝科夫。她托付杰弗什金幫她準備婚禮用品,并神經質地吩付他,手帕上的繡花字母“要用鎖針繡法,不要用平繡”。在那貴族、官僚社會的折磨下,瓦爾瓦拉的心理也是病態(tài)和畸形的。這樣,杰弗什金的歡樂時光便成了真正的幻影。他得以幫助和照顧可憐的瓦爾瓦拉,感到無比的快活,又逐漸產生了愛戀。在小說中,這種愛戀寫得很可憐,并且相當模糊,而這正是對貴族官僚社會的抗議。如果一個中老年貴族為了幾萬盧布陪嫁而娶了一個少女,在那社會里是司空見慣,習以為常的,而一個窮苦的老官吏愛他所保護的孤女,便傳為笑柄,引來惡語中傷。這種社會風氣壓得杰弗什金抬不起頭來,只能借酒澆愁,無力地發(fā)出“為什么我就不能讓我的心歡快歡快”的抗議聲,但當他醉倒街上,丟丑于眾人面前時,便覺得自己的面子已無可挽回了。另一方面,小說的男女主人公已看破那社會的繁華富貴。對于瓦爾瓦拉來說,嫁給地主貝科夫是永遠地埋葬自己的心;杰弗什金說,她同貝科夫到了鄉(xiāng)下后,“煩惱會把您的心吸干,悲哀會把它撕成兩半”;但他們終于無可奈何地分手,這正是他們最深沉的悲哀處。

《窮人》與涅克拉索夫的詩篇《在大路上》給1846年的《彼得堡文集》増?zhí)砹斯獠?,受到廣泛好評。但遭到布爾加林(1789—1859,報刊《北方蜜蜂》出版者)的攻擊,他在評論中將別林斯基所支持的這一流派揶揄地稱為“自然派”。俄羅斯批評界駁斥布爾加林的批評,但借用“自然派”這個詞,用來肯定俄國文學的現(xiàn)實主義潮流。陀氏的才華為別林斯基所珍愛。陀氏在同年2月給哥哥的信中描述小說發(fā)表后的反響說:“有四分之三的讀者說壞話,有四分之一(也許更少)熱烈地贊揚我。發(fā)生了可怕的爭論”?!八麄兞晳T于在所有地方看到作者的臉孔;而我卻沒有露出我的臉孔。他們沒有想到說話的是杰弗什金,而不是我,而杰弗什金是不可能用另一種方式說話的。人們認為小說冗長,其實小說中并沒有多余的話。有些人(別林斯基和其他人)在我的作品中看到新的獨創(chuàng)性潮流,它就在于我采取的是分析,而不是綜合,即向著深度前進,通過分析個個原子,探尋整體,而果戈理直接選取整體,因而沒有我這樣深刻。”[9]年輕的陀氏這段話說得過于自負,但表達出他從一開始就走上了獨創(chuàng)性的小說藝術道路,即注重主人公的自我表述(如上所引,小說中“說話的是杰弗什金”)和分析性的藝術傾向。這兩個藝術特征不僅便于揭示主人公對現(xiàn)實生活的態(tài)度,表達其思想感情,而且能夠深入到其夢想和幻想的世界。在陀氏這部小說的藝術世界里,不僅主人公的現(xiàn)實生活,而且他們心中的夢想都是悲慘,滑稽,甚至畸形的。杰弗什金在書信中有時也發(fā)表自由、平等的言論,但很快又自己否定自己,把話收回去。陀氏以書信體小說開始了他的創(chuàng)作,從言語世界的描述中分析處在矛盾狀態(tài)中的人物心理——靈魂狀態(tài)。讀者往往為陀氏小說所描繪的病態(tài)和畸形的心理狀態(tài)感到吃驚,但是,讀過整部小說,感受作者對眾多窮人世界的描繪,看到他們的貧困、受辱、沒有歡樂的生活遭遇,便為作者獨特的小說藝術所打動,傾向于承認這些病態(tài)、畸形心理的現(xiàn)實可能性?!陡F人》是根據作者在當時俄羅斯城市下層生活中感受到的強烈印象寫成的。作者的現(xiàn)實主義在于緊緊抓住這些印象不放,并深入地探討和分析下去。不僅作者在分析小說人物,而且一些主人公好像也在緊張地分析著自己。通過分析杰弗什金這個“原子”,邁出了探尋社會“整體”、人生之謎的第一步。陀氏繼承普希金的《驛站長》和果戈理的《狂人日記》(1835)、《外套》描繪貧苦小官吏、小人物形象的傳統(tǒng),同時獨特地深入到人物的心理世界的分析之中。正如瓦列里安·邁科夫在《略論1846年的俄國文學》中所說,《窮人》的藝術成就在于“描寫現(xiàn)實的獨創(chuàng)性手法”,“令人震驚的、深刻的心理分析”;社會生活的藝術描寫“只是構成圖畫的背景”,“大部分以如此精細的細線條顯現(xiàn)出來,以致完全為巨大的心理學興趣所吞沒”。[10]

《窮人》的中譯本大約在1926年首次出版,魯迅在《小引》中說:“然而,世界竟是這么廣大,而又這么狹窄;窮人是這么相愛,而又不得相愛;暮年是這么孤寂,而又不安于孤寂?!薄案唤K于使少女從窮人分離了,可憐的老人便發(fā)了不成聲的絕叫。愛是何等地純潔,而又何其有攪擾咒詛之心呵!”“而作者其時只有二十四歲,卻尤是驚人的事。天才的心誠然是博大的?!?sup>[11]魯迅從《窮人》中讀出主人公的“愛是何等的純潔”,作者“天才的心”之博大,這對我們很有啟發(fā)意義。

陀氏是文學世界的探險者。1845年夏,《窮人》尚未出版時,他就著手寫作風格迥異的第二部中篇小說《同貌人》(1846年2月發(fā)表于《祖國紀事》雜志上)。作者在幻想性故事中把握了一種重要的社會心理典型,精神分裂和雙重人格現(xiàn)象。小說主人公高略德金同杰弗什金一樣是彼得堡的九等文官,卻不像后者那樣把感情看得高于金錢,而是處心積慮地要向上爬。他租有一間帶有桃木家具的房間,擁有仆人,并積攢了七百盧布。作者以幽默、滑稽的筆調跟蹤這個主人公的心理過程。在小說開場那天早晨,高略德金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還灑上香水,雇了一輛馬車,要去赴他的上級、五等文官的獨生女的生日宴會。主人公心里想,如果能娶到她,自己便前途無量。一路上,他神經質地瞧著周圍,看到熟人,便趕緊縮進馬車車箱里的陰暗處,裝成不是自己的樣子,而只是像自己的另一個人,因為深怕競爭者看出自己的意圖。這些細微的插曲的描寫,有如島崎藤村所說,是那些令讀者常常會想起的、“將人的心吸引到事物深奧處的那些幻想性的現(xiàn)實的斷面”。細致的讀者會想起:一個人在做不愿被他人知道的事時,往往會有類似的、躲躲閃閃的表現(xiàn)。

小說繼續(xù)往主人公的心理深處推進。為了在宴會上顯得體面,高略德金先在一家餐廳吃了一點東西,不料在那里遇到兩個年輕的同事;他便向他們表示對趨炎附勢和投機取巧的厭惡,以掩飾自己。然而,當他來到五等文官家時,卻被看門人拒之門外;高略德金覺得他明明受到邀請,看門人卻說他不在被邀請者之列。他從后樓梯硬闖入舞會廳,被攆了出來。他極端懊惱地走回家去,感覺到在風雪的夜路上有個忽隱忽現(xiàn)的路人在他近旁走過。當他得以看請楚時,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個陌生人又像是個熟人,“他經常看到他,看到這個人,在某個時候看到過,甚至是極其最近;是在哪里?會不會是昨天?”小說以主人公這段自言自語過渡到幻覺與現(xiàn)實相混合的情節(jié)故事中,雖然也可以說,在此前的描述中已多少帶有這種色彩。

當高略德金回到家時,他所擔心的事果然發(fā)生了:那個似曾相識的同貌人悠然自得地坐在他的床上。從此,高略德金再也擺脫不開他。第二天去上班,發(fā)現(xiàn)這同貌人也坐在班上,還搶走他寫得很出色的公文去交給長官,受到賞識。從此,一切榮譽都落到高略德金同貌人身上,同貌人極其擅長社交,與同僚談笑風生。高略德金幾次想揭穿同貌人的騙局,都得不到機會,因為同貌人是“很厲害的卑鄙的人”,“挨不近他”。[12]最后,高略德金因為在失意中鬧出的一連串荒誕行為而被送進瘋人院,而同貌人在五等文官客廳里哈哈大笑。同貌人是高略德金分裂的意識或潛意識中的另一個“自我”,出現(xiàn)于后者的幻覺中。高略德金想往上爬,但循規(guī)蹈矩;他的同貌人卻敢于不擇手段,敢于越軌,從而大獲成功,而這正是高略德金渴望做到的。這既是對官僚社會的有力批判,又是對小人物心理矛盾和雙重人格的獨出心裁的分析。

別林斯基在《1846年俄國文學一瞥》中指出:“在《同貌人》中,作者展露了巨大的創(chuàng)作力量,主人公的性格屬于俄羅斯文學僅僅能引為自豪的那些最深刻、最果敢和最真實的概念之一,在這部作品中有極多的智慧和真理,藝術技巧也極高”;同時又認為:《同貌人》寫得過于冗長,而其本質性的缺點還在于“它的幻想性色彩”?!霸谖覀儠r代,幻想性的東西只是在瘋人院而不是在文學中有它的位置,它是醫(yī)生們而不是詩人們主管的事?!?sup>[13]別林斯基深刻地看出了《同貌人》典型創(chuàng)造的巨大意義,但是,完全否定幻想性的描繪,雖然是從當時的社會需要出發(fā),難免過于極端。陀氏對《同貌人》抱過很大希望,充滿信心。他在1845年11月給哥哥的信中說:“高略德金將是卓越的;這將是我的杰作?!?sup>[14]在1846年2月1日《同貌人》發(fā)表那天,在給哥哥的信中又說:“高略德金比《窮人》要高出十倍。我們的人們說,在《死魂靈》之后,在羅斯還沒有過任何類似的作品,又說,是天才的作品,他們什么話不說啊!”[15]受到批評后,陀氏感到很沮喪,但也重新審視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他在1846年4月給哥哥的信中說:“而令人惡心和受折磨的是:自己的人,我們的人,別林斯基和大家都由于高略德金而對我不滿。最初的印象是不由自主的激動,絮語,喧嘩,議論。第二個印象是批評。而這就是:大家,大家從一般的傳言[認為],即我們的人和整個公眾都認為,高略德金是那么煩悶和枯燥,那么冗長,以至于不堪閱讀。然而,最為滑稽的是,大家都因冗長而對我生氣,而所有的人,無一例外,都在盡情地閱讀和盡情地重讀它。有一個我們的人只做一件事,為了不使自己疲倦,每天只讀一章,而心滿意足地吧嗒嘴。有些公眾叫嚷說,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寫作和刊登這樣的東西是愚蠢的,另一些人則叫嚷說,這是從他們身上描摹和攝取的,而從某些人那里我聽到了這樣一些恭維話,以至于都不好意思說出來?!?sup>[16]從陀氏描述的這些反映看來,這部具有幻想性和模糊性的作品還是包含了不少有趣的、真實的心理描寫場面,引起了一些讀者的興趣,有的人還在其中照見了自己,因而可以說是具有特殊的藝術魅力的。

但是,陀氏認真地反省自己,他接著說:“我有可怕的缺點:無限的自愛和虛榮心。我辜負了期待和毀損了本可以成為偉大的事業(yè)的東西,這一思想極度地折磨了我。高略德金使我厭煩。其中有許多地方寫得倉促,寫于疲憊的時候。前半比后半好。同一些輝煌的篇頁相并列,有一些糟糕的東西,廢話,使人惡心,不想閱讀。就是這事給我造成一時的地獄,而我由于悲痛生起病來?!?sup>[17]陀氏要分析的高略德金這個“原子”具有比杰弗什金更進一步的心理深度,即雙重人格、分身等等的人物精神現(xiàn)象,因而《同貌人》是“本可以成為偉大的事業(yè)的東西”。在藝術表現(xiàn)上的不成功,使熱愛藝術、又自尊心很強的陀氏感到極為難受。

他寫了一部幻想和現(xiàn)實相交織的小說《同貌人》,試圖表現(xiàn)的是彼得堡的夢與現(xiàn)實,作品的副標題就叫作《彼得堡長詩》。從《窮人》開始,陀氏藝術所要探索的不僅是人的現(xiàn)實想念,而且還有他們的夢想和幻想。這些正是構成陀氏小說藝術的深刻和獨創(chuàng)性的所在。而《同貌人》由于藝術提煉不足,受到別林斯基以及公眾的批評。不過,可以說,陀氏是幸福的,因為他的創(chuàng)作活動開始于被稱為“自然派”的俄國現(xiàn)實主義已經成熟的40年代中期。這一文學氛圍要求他的幻想性作品也應當具備現(xiàn)實主義的清晰性。在《同貌人》中,主人公幻覺中的人物小高略德金(實際上正是他的“分身”)同主人公一起出現(xiàn)在現(xiàn)實社會的生活場面中,處在同一的平面上,在藝術處理上便產生了難題,使讀者難于分辨現(xiàn)實與虛幻。陀氏在后來的小說中進一步探討了對人物幻覺的藝術描寫手法,走向“達到幻想性的現(xiàn)實主義”。

陀氏一直念念不忘“同貌人”是他所發(fā)現(xiàn)的重要典型。1859年10月,他從特維爾寫信給他哥哥,表示想修改《同貌人》:“為什么我要喪失掉最卓越的思想,按其社會的重要性來說是最偉大的典型呢?它是我第一個發(fā)現(xiàn)的,我曾是它的預言家?!?sup>[18]《同貌人》所探討的精神分裂、雙重人格現(xiàn)象不僅是當時俄國官僚社會的產物,而且也具有人類精神現(xiàn)象學的意義,在現(xiàn)代世界中也是相當顯著的心理現(xiàn)象;陀氏的主題確實是現(xiàn)代的、具有前瞻性的。

1846年的俄國文壇風起云涌,新涌現(xiàn)的小說家相繼推出重要作品。陀氏在同年4月給他哥哥的信中說:“整群新作家涌現(xiàn)。其中一些人是我的競爭對手。他們當中特別引人注目的是赫爾岑(伊斯坎德爾)和岡察洛夫。第一個人已經發(fā)表作品,第二個人剛開始,而還沒有在任何地方發(fā)表過東西。他們受到極度稱贊。”“總之,文學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沸騰。這將導致更好的局面?!?sup>[19]這里所指的新作家赫爾岑(1812—1870)已在發(fā)表反農奴制的名著《誰之罪?》(1845—1846),而岡察洛夫(1812—1891)的《平凡的故事》也即將問世。陀氏慧眼識英雄,看出這兩位作家在俄國文學史上的重要性。根據1846年5月起結識陀氏的醫(yī)生亞諾夫斯基(1817—1897)的回憶,此時的陀氏更為經常地研讀果戈理的作品。或許,寫作《同貌人》的挫折,使陀氏更加重視這種研讀。陀氏患頭暈病,又得了肺炎,常去找年輕醫(yī)生亞諾夫斯基看病,彼此成了好友。這位醫(yī)生在回憶錄中說:他與陀氏相識后不久,就請陀氏要看病時早些來,因為他家有相當不錯的圖書室可供他使用,而陀氏在那里經??吹木褪枪昀恚骸百M奧多爾·米哈伊洛維奇閱讀果戈理,從不感到疲倦,并時常朗讀它,加以解說,議論到一些細微處。幾乎每當閱讀《死魂靈》后,把書合起來,便稱贊說:‘對于所有俄羅斯人,特別是對于我們這些作家兄弟來說,他是多么偉大的教師!它就是案頭必備書!您,老兄,每天都要把它讀一點,哪怕是讀一章;因為我們每個人身上都有瑪尼羅夫的甜膩,諾士特萊夫的果敢,梭巴開維奇的粗笨,以及其他種種的愚蠢和缺陷’?!贝送?,陀氏對醫(yī)學書籍,特別是論述大腦和神經系統(tǒng)疾病,精神疾病以及論述顱骨發(fā)展的醫(yī)學書籍也很感興趣。[20]醫(yī)學方面的知識,在陀氏創(chuàng)作中確實有所體現(xiàn)??傊?,陀氏在創(chuàng)作探索的同時,經常反復地研讀其他名家的作品,而此時,《死魂靈》尤其吸引他。因此,對于果戈理將發(fā)表遺囑,否定以往創(chuàng)作的意義,感到困惑。他在1846年9月給哥哥的信中說:“《現(xiàn)代人》下個月將刊登果戈理的一篇文章——他的精神遺囑,在那里他擯棄自己的所有作品,斷定它們是無益的,甚至更甚。據說,他畢生將不再拿起筆來,因為他要做的事是祈禱?!?sup>[21]看來,陀氏不贊同果戈理將要發(fā)表的遺囑[22]。1846年秋,陀氏發(fā)表了短篇小說《普羅哈爾欽先生》,描寫同名主人公做了二十多年的小公務員,蝸居在公共宿舍里,過著連茶都舍不得隨便喝的勤儉生活,而且也不同他人交往。一天,聽說公務員職位要進行考試后,他突然失蹤。幾天后,他醉醺醺地回到宿舍,躺倒在床上,一病不起地離開人間。同屋的小公務員們,在他的床墊中發(fā)現(xiàn)了他收藏的許多銅幣、銀幣,價值兩千多盧布。這部短篇小說采取述說軼事趣聞的形式,描繪了另一類彼得堡“小人物”的悲慘生活,具有在陀氏作品中不多見的緊湊和寫實的敘述風格。

1847年初,陀氏開始寫中篇小說《女房東》,在給他哥哥的信中說:“我在寫我的《女房東》。已經寫得比《窮人》好。它是與之相類似的作品。從心靈中直接涌現(xiàn)的靈感泉流指引著我的筆。不像在《普羅哈爾欽》那樣,整個夏天我都因它而受折磨?!?sup>[23]《女房東》是一部現(xiàn)代主題和神秘主義的傳說故事性情節(jié)相交錯的作品,年輕的陀氏繼果戈理《涅瓦大街》(1835)之后描寫了“美的毀滅”的現(xiàn)代主題,同時,在作品中還響起“拯救被毀滅的個性”的音調。寫起這樣一些審美和精神世界的主題來,陀氏感到靈感如泉涌了。在果戈理的《涅瓦大街》中,年輕畫家皮斯卡列夫在涅瓦大街上見到一個奇妙的美麗女子,不由得跟在她后面,結果卻跟進了妓院,發(fā)現(xiàn)她是個妓女。畫家“像個野山羊那樣奔跑到大街上”;“見到美被墮落的腐朽氣息所毀壞”,感到“極強烈的惋惜之情”。年輕畫家想在夢中尋回在大街上見到的那個美的偶像,靠鴉片來麻醉自己,不久便割喉自殺。在陀氏的《女房東》中,大學畢業(yè)的青年奧爾迪諾夫離群索居,潛心于科學、藝術的研究。由于女房東要離開彼得堡,他便出去找新的房。他為彼得堡大街小巷沸騰的日常生活而感到振奮,心里渴望著愛與同情。黃昏時分,他走進偏僻角落一座小教堂,看到兩個參拜者:一個是體格健壯而臉色蒼白的老人,客商模樣,半白的胡子垂到胸前,患熱病似的灼熱目光;另一個是身穿昂貴藍色毛皮襖的美麗少婦,一種神秘的恐懼映照在她臉龐上。“在這出人意料的一對中,有某種奇特的東西?!彼蛟谑ツ赶袂氨吹乜奁?。奧爾迪諾夫為此景而驚動,回到住處后,一個淚流滿面的美女形象不斷地縈繞在他腦海里。第二天,晚禱鐘聲響起時,他急忙走進那教堂,看見那年輕女子在那里參加晚禱儀式,她又是淚流滿面,“好像要洗滌某種可怕罪行似的”。他跟蹤到她住宅,并租下其中一個房間。這個名叫卡捷琳娜的少婦便成了他的女房東。奧爾迪諾夫住進她和老人的住宅后,便病倒,昏迷,為他們的神秘存在所困惑,而卡捷林娜卻像姐妹那樣照顧他,兩個年輕人成了萍水相逢的好朋友。這是陀氏從早期就提出的富于詩意的主題,反映了他對人類愛的向往。

小說接著說:一天,在奧爾迪諾夫的懇求下,卡捷琳娜向他吐露了自己的可怕身世。她原是某地工場主的女兒,卻為走私商人、巫師穆林的魔力所左右,欣賞他帶來的大珍珠;當穆林縱火燒毀工場,害她父母時,她竟同意與他一起出奔,成了這老商人的情人,從此處在半瘋狂的狀態(tài)中??ń萘帜茸园渍f,使她痛苦,撕裂她的心的并不是母親臨終前的詛咒,也不是自己賣身給魔鬼和罪魁禍首,而是“作為受他污辱的女奴隸,我卻欣賞我自己無恥的羞辱”,“我的悲哀在于心中沒有力量,沒有對自己的羞辱感到的憤怒!……”這樣,陀氏既獨特地描繪了“美的毀滅”的主題,又表現(xiàn)了被某種神秘力量所毀壞的一個靈魂的顫抖和呼喚。這個呼喚就在于她對自己陷入污泥中的意識。這是個現(xiàn)代主題,因為我們看到:在現(xiàn)代生活中可能存在像卡捷琳娜那樣陷入污泥的人,她或許會猛然悔悟,或許也像卡捷琳娜那樣欣賞“無恥的羞辱”,但她的自白本身已是一種醒悟,是一顆靈魂的呼喚。這里,顯出了陀氏小說心理分析非凡的深刻性。

與果戈理的畫家皮斯卡列夫要在夢境中尋回美的偶像不同,奧爾迪諾夫在知道卡捷琳娜罪孽的身世后仍然要以愛的力量挽救她,拯救被毀滅了的個性。這樣一種博大的愛的主題契機,將貫穿在陀氏后來的一系列小說中。在《女房東》中,奧爾迪諾夫是個脫離現(xiàn)實生活的幻想家,他雖然盡力,卻終究未能使卡捷琳娜擺脫巫師穆林的精神控制。奧爾迪諾夫深感痛苦和失望,也失去了原先的寫作教會史的熱情。在《女房東》中,陀氏涉及神秘主義的傳說故事世界,有不少情節(jié),特別是生活背景,寫得相當模糊。小說顯示陀氏對神秘主義的奇異事物的關注。

《女房東》于1847年9月至12月發(fā)表在《祖國紀事》雜志上。別林斯基在《1847年俄國文學一瞥》中批評《女房東》的模糊性,說:我們并不知作者是否“擔心走通常的道路,而在為自己尋找某個前所未有的道路?”“我們只是覺得作者試圖把馬爾林斯基和霍夫曼調和起來”;總之,《女房東》是“奇特的東西!”“令人費解的東西!”[24]別林斯基的批評雖然過度地排斥了浪漫主義,但對《女房東》模糊性的批評,想必為尊敬這位批評家的陀氏所接受。稍后,陀氏在1849年2月給《祖國紀事》雜志發(fā)行人克拉耶夫斯基(1810—1899)的信中說:由于要趕稿,《女房東》寫得糟糕,但又俏皮地說,“盡管我在47年的跌落,盡管遭到別林斯基和其他人的權威性抨擊”,但是作品仍被人們閱讀;不過“如果,我真的有才華,那就應當嚴肅地發(fā)揮它,而不拿它冒險,要好好加工作品”。[25]

據《陀氏全集》的解說,從19世紀80—90年代起,《女房東》引起俄羅斯批評界更加濃厚的興趣;批評界認為陀氏這部中篇小說是同他在60—70年代小說中所探討的社會心理問題相聯(lián)系的早期作品之一。[26]在近年來的批評中,普林斯頓大學的學者弗蘭克認為:“卡捷琳娜的性格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其中聚焦受虐狂心理的第一個形象,他開始探索從自我折磨和自我懲罰中可以獲得的微妙和不健康的‘樂趣’?!?sup>[27]從小說中,確實可以看到卡捷琳娜某些受虐狂的變態(tài)心理。這類心理的描寫和研究,在陀氏后來的小說中有進一步的發(fā)展。

陀氏一生都是小品文的愛好者。在1847年春夏之間,陀氏連續(xù)發(fā)表了四篇小品文《彼得堡年代記》,記述彼得堡生活的印象。陀氏寫道:我們都喜愛彼得堡;“甚至知道,整個彼得堡不是別的,而是巨大數(shù)目的小圈子的集合體,在每個小圈子那里都有自己的規(guī)章,自己的禮儀,自己的法則,自己的邏輯和自己的圣哲?!?sup>[28]作為城市小說家的陀氏,看到了當時城市生活的這些本質特征。盡管如此,“在這里,每走一步,都可以看到、聽到和感覺到現(xiàn)代的時刻和現(xiàn)代時刻的思想?!?sup>[29]陀氏后來用關注“流動著的現(xiàn)實”來形容他的這種密切注視現(xiàn)實和現(xiàn)實的思想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梢哉f,他正是以這種態(tài)度來“分析個個原子”,還有那個個“小圈子”的。其次,陀氏說,在彼得堡生活中常有一種悲劇性的“幻想家”類型:在有些渴望行動和生活而又軟弱的性格中,逐漸產生幻想性,而這就是幻想家,他們雖然具有高尚情感,卻“很少去注意周圍事物,有時完全忘掉現(xiàn)實”。然而,“人類的生活就是在自然和迫切的現(xiàn)實中不間斷的自我洞察”。只不過,我們有些人有沉浸于幻想的毛病?!半y道我們大家不是或多或少的幻想家嗎!……”[30]實際上,幻想正是人類的特性之一。陀氏極為重視人們的幻想家特征,從《窮人》開始,他所描寫的許多主人公都在不同程度上帶有幻想家色彩,而幻想與現(xiàn)實的關系應當是擺在幻想家面前的重大課題,幻想家應當關注周圍事物和現(xiàn)實生活,關注“現(xiàn)代的時刻和現(xiàn)代時刻的思想”。

從1847年年初起,陀氏參加彼得拉舍夫斯基(1821—1866)小組“星期五集會”的一些活動,對法國傅利葉的空想社會主義學說發(fā)生興趣。1848年法國二月革命在彼得堡知識界引起了強烈反響。在陀氏此時期的創(chuàng)作中,平等、博愛和全人類幸福的音調明顯加強,同時也進一步探討“幻想家”類型的人物。1848年1月發(fā)表的中篇小說《脆弱的心》描寫一個渴望全人類愛的年輕公務員的悲劇,他因陶醉于突然得到的愛情幸福而耽擱了上級交給的抄文件的任務,在拼命趕寫和內疚中發(fā)了瘋。作品中,滑稽和凄涼的筆調交融在一起。

陀氏于1848年12月發(fā)表了中篇小說《白夜》,副標題為“感傷主義小說”(“摘自一個幻想家的回憶”),這是一部以年輕主人公第一人稱筆記體寫成的詩意盎然的杰作。開篇描寫彼得堡的夜空是多么群星燦爛和美好,可是為什么生活在這里的人們是那么彼此疏遠,不能親近呢?主人公接著說,他在這里生活了八年,竟沒有一個朋友。有個老人,主人公每天散步時,經常與之在豐坦卡河邊相遇。有一次,他們幾乎要彼此打招呼,舉起手來,差一點就把帽子摘下來了,但又趕緊停住,不敢越過雷池一步。這是對陀氏小說來說很有特征意義的細微插曲的描寫;它勾畫出了現(xiàn)代城市生活中人們互相疏遠、隔絕、分成無數(shù)個小圈子的狀態(tài)。

在這背景下,作品敘述主人公和叫做娜斯金卡的姑娘在四個白夜里相識、交談的故事。這一感傷主義故事主要由這兩位主人公的對話組成,這些對話既真誠而又富于抒情的音調,體現(xiàn)著陀氏早期描寫對話的藝術成就。第一夜,主人公在運河邊注意到這位姑娘在沉思和輕輕哭泣,他不敢走近她。這時,突然看見有一穿燕尾服的成年男子要騷擾她,主人公將他趕走,并送娜斯金卡回家。主人公坦率地向她解釋自己的行為,說:“難道對您感到一種兄弟般的同情是罪過嗎?……”“一句話,我只不過想看看您……對您說幾句話?!彼f:“對于友誼,我愿意,我把手伸給您……但不能愛上我,我請求您!”“我了解您,好像我們是已經認識了20年的老朋友似的……”他們相約明晚在此再會。小說從第一夜的描寫就開始推進《女房東》中萍水相逢的好朋友的主題:不僅是好朋友,而且像是相識多年的老朋友。陀氏的這一哲理抒情表達著:由于人們的生活、思想和情感本來就有許多共同相似處,產生這種感覺是完全可能的。

第二夜,兩人互相訴說自己過去的生活。青年主人公說:他由于沒有真正生活過,只是一個幻想家典型;每當夜晚,幻想的女神都來造訪,他會幻想到同霍夫曼的友誼,伊凡雷帝攻克喀山的功績,普希金的長詩《科洛姆納一人家》以及古老家園里的悲歡離合等等,但是沉浸于幻想,使他“喪失了在真正的、現(xiàn)實的事物中的任何節(jié)拍和任何感覺”,幻想也已疲乏。他開始問自己,這些年來,你都做了什么?你的最好時光埋葬在哪里?“你生活過嗎?”主人公的話語反映著“幻想家”想要投入現(xiàn)實生活的渴望,令人想起萊蒙托夫詩篇的旋律。娜斯金卡說,她也是幻想家,她呆在奶奶身邊,什么沒想過?甚至想到嫁給中國的皇子!娜斯金卡敘述她的故事說:她是個孤兒,同奶奶一起生活,眼瞎的奶奶用別針把她的連衣裙同她的別在一起,不讓她隨便跑。剛好有個年輕房客同情她,給她帶來司各特和普希金的書閱讀,正當年輕房客要離開彼得堡去莫斯科時,她主動向他表達愛情;他答應一年后回來,并在此相會。她正是為此而在運河邊等待,可是他已回來幾天,卻不見蹤影。主人公與娜斯金卡互訴情懷,已然是知心朋友了。他提議,幫助她給她的男朋友捎信去。小說描繪男女主人公純凈的感情世界。

第三夜,男朋友還是未露面,筆記主人公盡量安慰娜斯金卡,說她的男朋友也許被什么要事耽擱了。而兩天來的相處已使主人公感到很幸福;他說,今天為她把信送去后回到家,他就睡著了;“當我醒來時,我覺得某個音樂曲調,早已熟悉的、從前在什么地方聽到過的、遺忘了的、又是甜蜜的音樂曲調,現(xiàn)在又被我回想起來了?!蹦人菇鹂▽χ魅斯鷣碛泻酶?,她說:“請聽我說,為什么我們大家不能像是兄弟之間那樣相處呢?為什么最好的人也總是似乎對別人隱瞞著什么,對別人保持沉默?”第四夜,仍不見男朋友的身影,她覺得自己被拋棄。她深知新認識的朋友是多么喜歡她,因而表白自己的感情,準備成為他的終身伴侶。正當此刻,男朋友出現(xiàn),她投入了他的懷抱。第二天清晨,筆記主人公接到娜斯金卡的致歉信。主人公卻仍沉浸在這四個白夜她給予他的親如兄妹的情感中。筆記體小說結尾的最后一句話是:“天??!幸福的整整一段時光!難道這對人的整整一生還不夠嗎?……”陀氏在這里表達了俄羅斯文學中那么迷人的“瞬間的永恒”的情調;從普希金的抒情詩,到帕斯捷爾納克的《日瓦戈醫(yī)生》,都能感受到它?!栋滓埂愤€響徹著“大家都是兄弟姐妹”的主旋律,反映出此時陀氏對空想社會主義的向往。小說的對話藝術超出日常生活的平面,這些對話既是人們心靈感受的音樂,又是對人生的思考。這樣,陀氏的對話藝術既表達了同時代人的思想感情,又能夠引起現(xiàn)代讀者的共鳴。《白夜》所描繪的主人公具有高尚的理想和純凈的感情,但是沉浸于幻想,與現(xiàn)實隔絕,剛剛在覺醒,渴望真正的、現(xiàn)實的生活,而這四天的萍水相逢,知音的交談,給他帶來了難忘的幸福。彼得堡的現(xiàn)實就像那里夏天的白夜,到夜里兩三點鐘,天空還像黃昏那樣半明半暗,有如夜與晝、夢想與現(xiàn)實的奇妙交融。作品以白夜為題的抒情,似乎含有幻想和現(xiàn)實可以匯合的象征意味。

1849年初,陀氏早期唯一一部長篇小說《涅朵奇卡·涅茲萬諾娃》(前三部)先后發(fā)表于《祖國紀事》。據俄羅斯學者的研究,1846年10月,陀氏就開始構想這部小說,在10月7日給他哥哥的信中提及此事。[31]在這封信中,陀氏說:“我在意大利想在空閑和自由時寫一部為自己的長篇小說,使自己能夠在最后獲得更多的報酬?!毙≌f計劃在1848年秋寫完;“在我腦中已經既有情節(jié),又有思想?!?sup>[32]這次籌劃中的意大利之旅未能成行,而在1846年12月長篇小說的寫作已經展開;在這時給哥哥的信中說:必須在明年1月交給克拉耶夫斯基《涅朵奇卡·涅茲萬諾娃》的第一部;“這封信,我是抽空寫的,因為白天和夜晚都在寫作,除了晚上7點起,為了消遣,要到劇院樓座去聽我們卓越的歌手們演唱的意大利歌劇?!?sup>[33]1847年1—2月給哥哥的信中又說:“而你將很快能讀到《涅朵奇卡·涅茲萬諾娃》。這將是自白體小說,就像高略德金,雖然是另一種音調和種類?!?sup>[34]但是,小說直到1849年初才開始發(fā)表。

看來,陀氏已經吸取了《同貌人》、《女房東》過于冗長和模糊的教訓,要在通俗易懂的家庭小說中,以更加明快的文字,探討一個新的心理領域。小說開拓的是家庭生活的悲劇如何對孩子們幼小的心靈產生嚴重影響,成年人應當給出什么樣的榜樣,以及孩子們自身的感情生活發(fā)展等主題。這些都是陀氏心愛的主題。小說采取女主人公涅朵奇卡的自白體;她兩歲時喪父,曾當過家庭女教師的母親再婚,嫁給了小提琴師葉菲莫夫。他曾是鄉(xiāng)下地主樂團一名樂師,跟著當指揮的意大利人酗酒、胡鬧,卻自命為天才小提琴師,雖然到彼得堡學習,卻處處不如意,常常借酒澆愁。他是個幻想家,幻想突然奇跡般地成為最著名的音樂家。涅朵奇卡的母親也是幻想家,對葉菲莫夫的輝煌未來寄予厚望。幾年過去,葉菲莫夫一事無成,卻嫉妒別人,高傲、固執(zhí),過著亂作一團的生活。

涅朵奇卡自從九歲開始懂事的時候起,就看到家庭的貧困,父母的吵架,這些都給她留下痛苦的印象。游手好閑的繼父善于贏得涅朵奇卡的歡心,帶她去看富人家燈火輝煌、掛著紅窗簾的房子,激起她的幻想,支配了幼小女孩的夢,而母親由于艱苦地維持著一家的生計,經常叫女兒去買東西、幫助做家務,竟使女兒厭煩。繼父將自己事業(yè)上的失意歸咎于多病的母親拖累,竟對繼女說,當她母親病故時,就會時來運轉,不用住在這陋室而會有富裕生活。葉菲莫夫魔鬼般邪惡的言語戕害了尚無抵抗力的涅朵奇卡年幼的心靈,破壞了她對母親的感情。一天,繼父去聽著名音樂家的演出,頓悟自己才華的喪失,在絕望中將躺在病榻上的妻子悶死,逃了出去。涅朵奇卡又想照料母親,又想跟隨繼父去,她哭喊著,問道:“爸爸,為什么要把媽媽留在那里?為什么我們要拋棄她?爸爸!回家吧!請個人來看她?!边@一哭叫細致地表現(xiàn)出孩子的純潔,盡管她的心受到過毒害。她在跟隨繼父奔跑中昏厥過去;繼父跑到了城外,發(fā)瘋,兩天后死去。

小說第二部“新生活”以極為細膩的筆法描述涅朵奇卡被善良、博愛的一個公爵收養(yǎng)后的情景。她在后者的關照下,特別是與他的女兒卡嘉相處中精神創(chuàng)傷慢慢愈合??问悄淦婵ǖ耐g人,活潑可愛而任性,涅朵奇卡憂郁而神經質,盡管她從一開始就喜歡卡嘉,但她們只是經過曲折的情節(jié)故事才達到互愛。這似乎要說明人與人之間的愛得來并不容易。此外,也對公爵家的人物做了性格分明的描繪。第三部“秘密”寫公爵一家搬到莫斯科后涅朵奇卡被送到公爵夫人前夫的女兒亞歷山德拉家扶養(yǎng)的情形。經過七八年,涅朵奇卡已經成為有教養(yǎng)而又敏感的少女。亞歷山德拉十分關懷她的成長,送她到音樂學校學聲樂。涅朵奇卡敏銳地感到這個家庭的不和諧的氣氛。亞歷山德拉是那么美麗、善良,又那么憂郁和無奈。“她的天性是激情而敏感的,同時又似乎害怕自己產生的印象,似乎每時每刻都在守衛(wèi)自己的心,不讓它忘乎所以,哪怕是在幻想中?!边@是對受壓制的女性心理的出色描繪。她的丈夫彼得是那么虛偽和傲慢,夫妻間沒有真正的對話。涅朵奇卡求知欲很強,常常潛入他們家的圖書室,拿小說回自己房間看,其實也不過是司各特的作品等,只是當時俄國上層家教很嚴,不讓孩子隨便找書看而已。一天,她從一部司各特小說中發(fā)現(xiàn)其中夾著的一封舊信,原來這是亞歷山德拉婚后一個愛慕她的男朋友寫給她的告別信。涅朵奇卡因無意中知道她的隱私而十分難堪。后來,彼得發(fā)現(xiàn)她偷偷進入圖書室,手中拿著小說,搶過來,只看了那信的頭幾行,就認定是涅朵奇卡行為不軌,與男人通情書,要把她趕出家門。此時,涅朵奇卡的理智和情感生活已得到一定的發(fā)展,為了保護善良的亞歷山德拉,她承認自己“行為不軌”。亞歷山德拉責備丈夫殘暴,不肯原諒少女的過錯。由于陀氏4月被捕,小說的發(fā)表就此中斷。已寫成的小說后續(xù)部分沒有留下來,整部小說也并沒有寫完,按最初的構思,小說分為六部。

《涅朵奇卡·涅茲萬諾娃》描繪了現(xiàn)代家庭生活的悲劇,藝術風格清新,心理分析十分深刻,富于心理學的魅力,有不少藝術上的新嘗試。最主要的是對女主人公感覺、意識,甚至無意識狀態(tài)的細致分析。例如,一次,涅朵奇卡看見彼得在照鏡子的樣子,覺得他好像在改換自己的臉孔。正是在這時候,她回憶起她初到他家時就對他感到的敵意。這說明,處在無意識狀態(tài)中的感覺在一定條件下上升為意識。不過,小說有些地方仍寫得過于冗長。

小說在描繪葉菲莫夫的性格時,表現(xiàn)了脫離實際的“幻想家”類型的必然失敗,也涉及陀氏早期對藝術創(chuàng)作問題的思考。葉菲莫夫在彼得堡結識的一位音樂家朋友曾贊賞他對音樂藝術有本能上的深刻領會,但發(fā)現(xiàn)他整天沉浸于一舉成名的幻想,懶于勤學苦練,不了解對位法,就想成為作曲家。這位朋友曾告誡葉菲莫夫:你雖然有才華,但缺少耐心和勇氣;不要怕貧窮和別人的挑剔,不要輕蔑粗活;“你在話語上果敢,當需要拿起琴弓時,卻怯懦”。在這里,陀氏強調藝術家必須勤學苦練,不斷進取和勇于探索,包括對理論問題的探討。這或許就是陀氏自己的經驗之談。

弗蘭克認為,由于《涅朵奇卡·涅茲萬諾娃》沒有寫完,它在女主人公剛剛到18歲時就中斷,使得人們難以把握陀思妥耶夫斯基這部小說的總體意圖,但可以做某些推測:“看來,清楚的是本來這部著作是作為成長—教育小說構思的,它是成熟期或老年時描繪的涅朵奇卡的生活史,并反映著形成她性格和引導她生活的那些經驗。通常認為,涅朵奇卡將發(fā)展成為偉大的歌唱家,就像喬治·桑許多的女主人公那樣,而這是很可能的?!?sup>[35]小說中寫到涅朵奇卡在亞歷山德拉家時學習聲樂,她的繼父又是個小提琴家,看來,弗蘭克的這些推論是很有可能的。

陀氏的早期小說藝術探索經歷了輝煌和挫折。他生活在俄國“自然派”不論在創(chuàng)作還是批評都成就非凡的40年代,并善于從俄羅斯文學和西歐文學的發(fā)展中吸取寶貴的養(yǎng)分。同時,他從創(chuàng)作伊始,就開始尋找具有自己獨創(chuàng)性的藝術道路。他探索的主題可以說是彼得堡的夢與現(xiàn)實,他不僅要探討人們現(xiàn)實的精神生活,還要深入到他們幻想和理想的世界里;同時,他的筆對于神秘、奇特的事物也不放過。他在早期書信中表達的“詩的激情也是哲學的激情”的審美思想鮮明地體現(xiàn)在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并賦予他的作品深刻的哲理性。這使我們感受到陀氏的文論同創(chuàng)作之間的緊密聯(lián)系。

陀氏在早期小說中開始了他對人的秘密的探索,他的早期作品具有對彼得堡官僚社會的批判意義,同時又熱烈地探尋著高尚的理想和美好的心靈;希望脫離現(xiàn)實的幻想家能夠注視“現(xiàn)代的時刻和現(xiàn)代時刻的思想”;他既是散文小說家,又是出色的抒情詩人。從《窮人》、《同貌人》起,到《涅朵奇卡·涅茲萬諾娃》,年輕的陀氏在“分析個個原子”、描寫人物心理上已取得不少成就,特別是發(fā)現(xiàn)了同貌人、分身現(xiàn)象,盡管在藝術表現(xiàn)上還有所欠缺。不過,陀氏小說從一開始就注意讓主人公直抒己見,不論是采用書信體、自白體,還是第三人稱敘述體,都力求建立起主人公的主體性,讓他們把自己的感覺、思考、幻想表達出來。似乎,作家已意識到這是他探索人的秘密的藝術途徑。別林斯基去世后,陀氏更多接觸的是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組,熱衷于空想社會主義理論的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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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三十卷本),第28卷,第1冊,第106—107頁。

[2] 同上書,第108頁。

[3] 《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三十卷本),第28卷,第1冊,第115頁。

[4] 《俄羅斯批評界論陀思妥耶夫斯基》,第31頁。

[5] 《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三十卷本),第25卷,第28、31頁。

[6] 同上書,第19卷,第69—71頁。

[7] 《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三十卷本),第25卷,第29頁。

[8] 《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三十卷本),第25卷,第30—31頁。

[9] 《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三十卷本),第28卷,第1冊,第117—118頁。斜體字原文為法文。

[10] 《邁科夫文學批評集》,第179—180頁。

[11] 《魯迅論俄羅斯文學》,第23頁。

[12] 《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三十卷本),第28卷,第1冊,第113頁。

[13] 《俄羅斯批評界論陀思妥耶夫斯基》,第31—32頁。

[14] 《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三十卷本),第28卷,第1冊,第116頁。斜體字原文為法文。

[15] 同上書,第118頁。

[16] 同上書,第119—120頁。

[17] 《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三十卷本),第28卷,第1冊,第120頁。

[18] 同上書,第340頁。

[19] 《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三十卷本),第28卷,第1冊,第120頁。

[20] 《同時代人回憶陀思妥耶夫斯基》,第1卷,第238頁?,斈崃_夫等均為《死魂靈》中的典型人物形象。

[21] 《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三十卷本),第28卷,第1冊,第125頁。

[22] 它于1847年初收進《與友人書信選》一書,首次刊行。

[23] 《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三十卷本),第28卷,第1冊,第139頁。

[24] 《俄羅斯批評界論陀思妥耶夫斯基》,第35頁。馬爾林斯基(1797—1837),俄國浪漫主義小說家。

[25] 《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三十卷本),第28卷,第1冊,第148頁。

[26] 同上書,第1卷,第511頁。

[27] 弗蘭克:《陀思妥耶夫斯基》,第1卷,第341頁。

[28] 《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三十卷本),第18卷,第12頁。

[29] 同上書,第26頁。

[30] 同上書,第34頁。

[31] 《陀思妥耶夫斯基十五卷集》,第2卷,列寧格勒,科學出版社,1988年,第562頁。

[32] 《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三十卷本),第28卷,第1冊,第128頁。

[33] 同上書,第135頁。

[34] 同上書,第139頁。

[35] 弗蘭克:《陀思妥耶夫斯基》,第1卷,第34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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