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詩和她的愛情
——女詩人伊麗莎白·勃朗寧小傳
伊麗莎白·巴雷特(Elizabeth Barrett)是19世紀英國著名女詩人,1806年3月6日出生于一個富裕的資產(chǎn)階級家庭,從小就顯現(xiàn)了好學的天性和文學上的才能。蒲柏的荷馬譯本是她童年時代最好的伴侶。她讀著希臘的史詩,有時候甚至忘了吃,忘了喝,晚上睡熟了,還在睡夢中和她崇拜的希臘英雄在一起。8歲的時候,就學著寫詩了;14歲,“發(fā)表”四卷史詩(父親特地給她印了50冊私印本),模仿蒲柏譯詩的格調(diào),詠嘆希臘的“馬拉松戰(zhàn)役”。
她從沒受過正式教育——當時女孩子入學念書還很少見。【1】她熱愛希臘古典文學,憑著自修,精通了古希臘文,【2】后來她翻譯了埃斯庫羅斯的悲劇《被縛的普羅米修斯》和其他古希臘詩人的詩篇。她穎慧,又很努力,還學會了拉丁文和歐洲好些國家的語言。
她在英國西南部鄉(xiāng)間長大,本是個活潑的女孩子,愛好書本,也愛好大自然;濃蔭如蓋的林子里,映著垂柳的清溪邊,都是她最愛的去處,她也愛騎著小馬在綠原上馳騁——我們的女詩人是有過快樂的童年的。但是在15歲那年,她有一次騎馬,不幸跌損了脊椎,從此就失去了可貴的康健,二十幾年來一直是禁錮在床上的病人。
現(xiàn)在只有書本是她的天地,只有詩歌,能讓她得到一點寄托和安慰。她的生命夠悲慘了,然而苦難并不就到了盡頭,她還得一次次遭受意外的打擊。
先是她的母親去世了,以后她的弟弟愛德華就成了她最親愛的人,他陪著她在鄉(xiāng)間養(yǎng)病,不幸溺死在她窗前望得見的那條河流里。哀痛和內(nèi)疚的心理,使她接連幾個星期神志不曾完全清醒。有一陣子,仿佛她自己也活不成了。接著,她回到倫敦的溫波爾街,和家里的人住在一起。倫敦的陰寒潮濕的氣候?qū)τ诨悸约膊〉娜耸怯泻Φ模纳碜釉絹碓綁牧?。在夏天的時候,她坐在椅子里,難得讓人抱著,下樓一兩次,見見天日;到了冬天,她蟄居在房里,就像一頭冬眠的睡鼠那樣動彈不得。
但是她還是承擔起人生的辛酸,堅忍地活下去,把她的悲哀和希望都寫進詩歌里。她在1833年和1838年先后出版了《被縛的普羅米修斯》英譯本和詩集《天使們及其他詩歌》(The Seraphim, and Other Poems),平時也經(jīng)常在倫敦的文學雜志上投稿??墒请m然取得一些成績,我們的女詩人很清楚自己的不利的創(chuàng)作條件,在后來給勃朗寧的信上,她這樣懇切而沉痛地說道:
世上的年輕姑娘,無論她怎樣少不更事,她的見聞和閱歷也總比我來得廣博些……我一向只是蒙著眼站在這個我將要離開的“圣殿”里,我還沒有懂得豐富的人性,人間的兄弟姊妹對于我只是一個名稱而已。高山大川我都不曾瞻見——我什么都沒有看到過。我像一個將死的人還不曾讀過一行莎士比亞,想讀,已經(jīng)太晚了!……這種簡陋無知,對于我的詩藝是怎樣一個致命傷?。?/p>
正因為生活經(jīng)驗不幸受到極大的限制,所以雖然她以早熟的穎慧,曾經(jīng)取得過很可注意的成績,可是作為一個文學家,她卻發(fā)展得很遲緩。她并不灰心,也不曾因為在文學圈子里已經(jīng)獲得一點詩名而感到自滿;她在自身所能達到的限度內(nèi),總想使詩歌向現(xiàn)實生活更靠攏些。1843年,她讀到一篇關(guān)于工廠和礦區(qū)的童工問題的報道,那悲慘的記載引起了她極大的憤慨,促使她寫成160行的長詩《孩子們的呼聲》,她先于同時代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像狄更斯、蓋斯凱爾夫人等人,在文學中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殘酷剝削提出了控訴;詩人用抒情的筆調(diào)向人們訴說,在那暗無天日的社會底層深處一群童工的悲慘遭遇。小羊兒正在牧場上自在地叫著,小鳥兒正在窠巢里快樂地啾鳴,可是那些本該是天真活潑的孩子,卻在這個“自由”的國家里絕望地掙扎著:
整天都埋在漆黑的地下,
沉重的煤車拖垮了我們;
要不然,整天在工廠里
把大鐵輪轉(zhuǎn)動得滾滾不停。
那鐵輪子,整天在轉(zhuǎn)、在吼,
卷起的風,在我們臉上飛旋,
脈搏便跟著狂跳,心兒發(fā)眩,
四周的墻壁在跟著打轉(zhuǎn)。
…………
那鐵輪子又整天在吼!
轟隆隆的一片喧鬧,有時候
我們祈求,像是瘋狂的呻吟:
“停下吧!今天,請你靜一靜!”
你就靜一靜吧!就讓孩子們
嘴兒湊著嘴兒,聽聽自己的呼吸吧!
就讓他們臂兒挽著臂兒,
像青春的花葉交接著花葉吧!
讓他們感覺到,這陰森的金屬聲響,
并非上帝所鑄造、昭示的整個生命;
讓他們的靈魂得到內(nèi)在的印證:
他們并非生活在你底下——你,大鐵輪!
在最后一節(jié)詩里,遭受殘酷剝削的童工“抬起他們蒼白消瘦的臉兒,/他們的神色看著都可怕”,向那個吃人的資本主義社會發(fā)出了憤怒的詛咒:
殘酷的國家呀,難道你們打算永遠
用孩子的血液來灌溉你們的世界;
把他那悸跳的心踐踏在鐵靴下,
大踏步地跨向商場上的寶座?
啊,暴君!我們的鮮血在飛濺!
錦繡的前程展開在你們的眼前!
可是孩子們在暗里的哭泣,那譴責,
比了壯士在憤怒中的詛咒,還激烈!
這詩歌最初發(fā)表在《布萊克伍德愛丁堡雜志》(Blackwood's Edinburgh Magazine)上,引起很強烈的反應,這期刊物銷售量驟增三倍。第二年(1844),英國國會被迫通過了禁止雇用童工的附加條款,社會呼聲取得勝利,這里也有女詩人出的一份力。這首詩第二年又收在《詩集(1844)》內(nèi)。
1844年,她的兩卷本詩集出版,這在她長期的創(chuàng)作生活中,是一塊可紀念的里程碑。她的才華到這時候,趨于成熟了,開始發(fā)光了;她的熱情、她的活躍的想象、清麗的筆調(diào)、戲劇性的意趣都在這詩集里表現(xiàn)出來。從女詩人的個人生活說來,更可紀念的是,由于這部詩集,她結(jié)識了另一位詩人羅伯特·勃朗寧(Robert Browning,1812—1889),她那充滿著哀怨的生命從此打開了新的一章。
1844年的兩卷本詩集,把她一下子抬舉到當時英國詩人最高的位置上,接替衰老的華茲華斯,而與丁尼生齊名。在當時的詩壇上,勃朗寧還是個沒有名聲的青年詩人,知道他的只有少數(shù)幾個朋友;可是他的詩篇雖然還不為世人所看重,卻已經(jīng)有幸得到我們的女詩人在深閨中的賞識和共鳴。在《詩集(1844)》里,有一篇長詩叫作《吉拉婷郡主的求愛》(Lady Geraldine's Courtship),在詩里,她提到了他的近作《鈴鐺與石榴樹》(Bells and Pomegranates),還給了這樣的贊美:
要是把它直解剖到中心,
就可看到,那里有一顆鮮紅的心——
一顆筋脈滿布的人道主義的心。
勃朗寧讀到了她的詩集,他跟女詩人的遠房表兄凱尼恩(Kenyon)是世交;因此,雖然還不相識,他有機緣先得悉了她的生平。他本就欽佩她的詩才,現(xiàn)在讀到了這出自衷心的評語,一股強烈的喜悅流遍他的周身,洶涌的熱情驅(qū)使他寫下了這樣一封信:
親愛的巴雷特小姐,你那些詩篇真叫我喜愛極了。……如今在向你——直接向你本人說話的當兒——而這還是第一次,我的感情全都涌上了心頭。我已經(jīng)說過,我愛極了你的詩篇——而我也同時愛著你……
這是他們中間的第一封信,看郵戳是1845年1月10日。第二天,女詩人回了他長長一封信,語氣謙遜而又親切。《派拉司塞斯》《皮帕從這兒經(jīng)過》的作者、當代一位氣魄雄健的詩人,對她這樣熱烈地表示敬仰和愛慕,她感到難言的喜悅,【3】也不能不為這份至誠所感動!她寫道:
親愛的勃朗寧先生:我從心坎深處感謝你……這樣的一封信,又出自這樣的手筆!心靈的共鳴是值得珍貴的——對我說來,尤其值得珍貴;可是一位詩人(而且又是這樣一位詩人)的共鳴,對于我更是達到同情的極致了!……
他們真摯純潔的友誼就從這時開始,從此他們繼續(xù)不斷地互通信札,對彼此的詩創(chuàng)作交換懇切的意見,又從文學談到人生,從傾吐早晚的靈感,到追敘童年的情景;這兩個希臘的愛好者還在信里討論悲劇《被縛的普羅米修斯》和她早先那個不很成熟的譯本,又談論了當代喬治·桑等人的作品,他們發(fā)覺他們倆處處都是情投意合;在不曾會面以前,他們先聽熟了彼此的心聲!
她本來是一個殘廢的病人,從床邊走到沙發(fā)也得有人攙扶著才成;生命,只剩下一長串沒有歡樂的日子;青春,在生與死的邊界上黯然消逝?,F(xiàn)在,這最初四個半月殷勤的通信,替她一片昏暗的生活忽然打開一個窗口——她一天里最光亮的時辰,就是每當黃昏降臨,在期待中聽到郵差的那一聲叩門。
每天晚上八點鐘,家家戶戶都在吃晚飯,這時,我總是悄然一人,四周寂靜無聲,在十戶人家以外(甚至不止十戶呢),我就聽到你的書信的腳步聲了。【4】
經(jīng)過幾次請求,他終于使她克服了怕見生人的癖性,在五月下旬,風和日暖的暮春天氣,來到她的病房中。他見到了她,可憐瘦小的病模樣,蜷伏在她的沙發(fā)上,貴客來都不能欠身讓座,一雙深沉的大眼睛里透著幾分哀怨的神色??墒菓阎黄瑦勰街膩砜此模且粋€真正了不起的情人,疾病和愁苦并不能叫他望而卻步:
無論是罪惡、是哀怨,甚至上帝的譴責,
死神的逼近的威脅——不管這一切,
叫人們一看就掉首而去,叫自己
想著都厭惡……卻沒什么能嚇退你;
親愛的,那你教我吧,教我怎么樣
把感激盡量傾吐,正像你把恩惠布施。
(第39首)
萬沒想到在會面后的第三天,她竟接到了他的一封求婚的信。
哪一個少女不懷著甜蜜的愛的夢想?可是我們的女詩人不再是年輕的姑娘了,她已經(jīng)39歲,是一個對生命完全放棄了希望的人;而她的“情人”比她年輕了6歲,奮發(fā)有為,正當人生的黃金時代,千百雙明眸在羨慕地望著他邁步健行的雄姿,整個廣闊的天地都是他活動的場景;那么他只是憑著一時的憐憫,一時的高貴的沖動,說了不知輕重的話,想入非非的話罷了——那是他決不會開口再說,或是改口否認的,而只是說過就完事,隨即就忘了,永遠都記不起來了:
是那年深月久的孤僻,像遭了
當頭一棒,從你面前盡往后退縮,
迫使我眩暈的知覺涌起了疑慮和
恐懼,盲目地舍棄了你純潔的面目,
最崇高的愛給我歪曲成最荒謬的
形狀。
(第37首)
她拿著信,痛苦了一夜,第二天拿起筆來悲哀地,可是斷然地拒絕了他。同時請求他以后別再說這樣“不知輕重”的話吧,否則他們倆的交誼就沒法維持下去了。
勃朗寧慌忙寫信去謝罪,也顧不得自己從來沒說過謊,解釋前信只是感激話說過了分,只是一時的有失檢點,“求你給我寫這么一行吧:‘噢,原來不過如此!’請不要為了一次過錯(只此一遭,以后再也不犯了)叫我失去了你的眷顧吧!你的友誼,我相信我沒有失去吧。”信末附言,請求退回原函。信果然退了回來,隨即遭到了毀滅的命運。【5】
一場風波算是暫時過去,但他們倆實在誰也舍不下誰,他們的通信甚至比以前更殷勤了,往往每天都得寫上一封以至兩封信。在沒有得到對方回音之前,往往寢食難安。
有一次,女詩人心潮澎湃,情不自禁寫了一封長長的信(長得可以比得上一篇小小說),把滿腔辛酸都傾吐在一張張信箋上——“那是我從來沒跟別人這么說過的”。勃朗寧讀了大受感動,對她的信任十分感激,想用知心話報答知心話,把藏在心里最迫切的一句話吐出來,可是又不敢舊事重提(求婚),因此躊躇了兩天;兩天的沉默卻使他的詩友不安起來了,她有什么話叫他不高興嗎?還是他得了病了?于是又寫去一封短簡,一開頭就是“求你舍施一行字給我吧!”,他每天寫給她的信,已經(jīng)成為她少不了的“每天的糧食”了。
直到這兩個詩人終于共同生活在一起,誰也離不開誰,他們的通信從沒有間斷過。每個星期中有一天(對于勃朗寧,“一整個昏暗的星期中最明亮的一天”)是他們倆會面的日子。
從春天到夏天,勃朗寧不斷地從他花園中采集最好的玫瑰給女詩人送去?;ǖ孽r艷,花的芬芳,加上送花人的情意,給本來昏暗的病房增添了多少生趣啊。為了讓那些可愛的鮮花更有生氣些,向來關(guān)得緊緊的窗子竟然打開了,【6】病房里開始有了一股流通的空氣。
現(xiàn)在,女詩人的病情有了些許好轉(zhuǎn)?!白蛱毂驹摻o你寫這信,我卻下樓去了(或者不如說,讓人抱下樓去),倒并沒垮下來?!庇谑遣蕦幦バ殴膭钏骸跋麓卧僭囋嚢?!你周圍的一切都在這樣懇求你啊。”另一封信又鼓勵她出外去透透風,“當然,最初是會有些累的,但是堅持下去——你是會堅持的,是嗎?——一定會大有益處。”隔一天就得到回信,寫道:“昨天我當真出去了,而且還當真活著回來——那是更令人驚奇的事了——我是說,居然還有這活力在晚上寫這封信……只是我原來的偉大抱負是要上公園去,卻失敗了,只能半途而返。”還說這次沒有發(fā)生昏厥等事,也許下次能表現(xiàn)得更好些吧。【7】
在這一段時期里,女詩人的健康飛快地進步著,萎縮的生機重又顯示出生命的活力,大夫們不知道這是愛情,這是生命的新的歡樂,新的希望所創(chuàng)造的奇跡,對這現(xiàn)象只能感到驚奇而已。
恰好這一年的冬天特別暖和,在正月里的一天,她自己走下樓梯(而不是讓她的一個弟弟抱著),走進了會客室,“我叫人人都大吃一驚,好像我不是從樓梯上走下來,而是從窗口走出去了”【8】。
第二年的春天來得特別早,二月初,丁香花和山楂已經(jīng)爆芽了,接骨木已經(jīng)抽葉了,畫眉和“白喉鳥”已經(jīng)在枝頭盡情歌唱了。四月里,女詩人向未來表明她的信心,悄悄地買了一頂婦女出外戴的軟帽。五月中旬,這頂軟帽的主人,由她妹妹陪著,闖到公園里去了。陽光從林子的樹葉間漏下來,顯得分外柔和,斑斑點點,灑滿了她一身。她下了馬車,踏上綠油油的草坪,從樹上采下了一朵金鏈花。大自然的清新的空氣叫她如癡如醉了一陣,四周活動著的人們忽然都成了幻夢中的點綴,仿佛這會兒,只剩下她自己和不在她眼前的心上人才是真實存在的。那朵小小的金鏈花她放在信中,寄給了勃朗寧,回報他不斷送給她的那許多鮮花。
那時候大西鐵路剛通車,她居然有勇氣讓表兄凱尼恩陪著去參觀新奇的火車,誰想那怪物進車站時一聲吼叫,把她嚇得要命;這實在難怪她,連大教堂里管風琴洪亮的和鳴都叫她有些受不住呢。不過能擠到人海中去長些見聞總是好的。她的健康和對人生的信念都在與日俱增,文學批評家們非常高興地看到:她的詩創(chuàng)作,在那一個階段,也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詩的情緒更飽滿了,風格和形式也比以前明晰、完整了。也就在那一段時期里,她開始寫下獻給她情人的《葡萄牙人十四行詩集》,她的才華在這里更達到了頂點。
這部感人的詩集傾吐了女主人公內(nèi)心深處的痛苦和掙扎;她只是流著淚,用無情的沉默來回答一聲聲愛情的呼召。但是愛情戰(zhàn)勝了死亡,從死亡的陰影里救出了一個已經(jīng)放棄了生命的人兒。就像神話中的英雄在懸崖邊救出了被供奉給海怪的公主,替公主打開了裹在她周身的鐵鏈;她那不知疲倦的情人也幫著她擺脫了她的驚慌、她的疑慮、她的哀怨,扶著她一步步來到了明媚的陽光底下。她動蕩不安的感情逐漸變得穩(wěn)定了,她對于人生開始有了信心,產(chǎn)生了眷戀。未來的幸福,不再是一團強烈的幻光,叫她不敢逼視,不敢伸出手指去碰一下了。她敢于拿愛情來報答愛情了:
征服愛如果費事,征服怨,那就更難。
怨是,愛不算,再得加上個怨。我的怨,
唉,那么深,就那么不輕易愛??墒?,
你依然愛我——你愿?敞開些你的心,
好讓你那羽翼濕透的鴿子撲進來!
(第35首)
她的情人——把生命的意義教給她的恩人,卻又是那樣地謙遜,他一開始就只希望能和她天天見面,每天在她的病床邊陪她一小時,稱呼她一聲“我的愛妻”。這就是他最大的幸福了,此外再沒有更高的期求。她的疾病,即使是終生的痼疾吧,也不能把他嚇退。哪一個婦女能不為這一片至深至誠的愛情所感動呢?當他第三次向她求婚的時候,她再也沒法拒絕了,她已是一個被征服者,心悅誠服地答應著她情人的呼喚:
就這樣吧,最親愛的,如果到了天氣暖和的時候,我的健康還可以,那么到那時候(現(xiàn)在可不行),由你決定吧,而你的決定將是我的責任和愿望……【9】
本來,敢于拿愛情報答愛情,這在女詩人,已經(jīng)非同小可,表現(xiàn)出她最大的勇氣了;她最大的美德也仿佛盡在于此,誰也別想向她這樣一個可憐蟲提出更高的奢望了。萬難想到的是,現(xiàn)在這兩個心心相印的詩人還要從同聲相應更進一步,把自己的生命、把他們倆不同的命運緊緊結(jié)合在一起,把愛情和婚姻合而為一。而她,聽從了愛情的召喚,居然答應了——差不多是答應下來了。這真是不平凡啊,難道一年前,即使在最荒唐的春夢里,她敢于想望這樣的幸福嗎?這封信標志著女詩人的生命來到一個重要的轉(zhuǎn)折點。
又過了一個多月,到三月初,她終于明確地表態(tài)了,一切顧慮都拋棄了,沒有一點躲閃,沒有一點保留。這真是一封少見的、別有韻致的情書!信中滲透著女詩人的特有的感情色彩和她特有的風趣——那種感情色彩是和她整個十四行詩集相呼應的,但是那種風趣卻在她詩集中不大能看到,而在她的書信中處處流露出來。她假裝生氣道:好吧,既然你總是信不過我的好意,“那我可要立即懲罰你了,我要捆住你(你本來希望被捆起來嘛),釘住你——你可感覺到那細細的鏈子在你周身一道道繞起來嗎?你可聽到一錘一錘敲打釘子的聲響嗎?現(xiàn)在完事了——現(xiàn)在你給捆住了……好吧,你總該滿意了吧,既然你嫌‘自由自在的生活擔子太重’?,F(xiàn)在你也許該相信了吧:我是信任你、愛你的。”她還說,萬一他感到后悔,那她可以立刻松了綁,放他走。勃朗寧夫人最初開始寫這十四行組詩大概就是在她答應了她愛人的求婚以后的這一段時期。在詩稿的最后一首詩上,她留下的日期是:“1846年9月,溫波爾街50號”。她不讓勃朗寧知道她的工作,只在信上隱約提到過“將來到了比薩,我再讓你看我現(xiàn)在不給你看的東西”。
當她去信表示“你的決定將是我的責任和愿望”時,緊接著還這樣表白道:“我決不會留難”。這里有弦外之音,對這段婚姻留難的是她家里的父親。女詩人是敬愛她父親的,她把《詩集(1844)》獻給了他;可是這個經(jīng)營牙買加殖民地種植園的奴隸主卻不能想象,他的兒女們除了像對上帝那樣對他唯命是從外,還能有別的什么感情活動。奴隸制名義上廢除了之后,他無意經(jīng)營,遷居倫敦;這位家長成了家庭里的暴君,他的子女就是他統(tǒng)治下的一群奴隸;他說一句話,誰也別想在細枝末節(jié)上違背一下他的意旨。譬如說,他以為黑啤酒對于伊麗莎白的病體有益,規(guī)定她每天都得吞下兩大杯黑啤酒,他的大女兒對于這飲料有多么厭惡,他卻不管。凡是溫波爾街50號的來訪者,都得經(jīng)過這一家之主的批準,勃朗寧被同意上門來看他大女兒,那是因為他萬沒有估計到這個小伙子竟會來盜竊他家里的東西——他女兒的心。
在跟勃朗寧見面后的三個月,伊麗莎白的健康大有好轉(zhuǎn),兩個大夫向老巴雷特建議,讓她到溫暖的意大利去過冬,在病室里囚居了五六年之后,也讓她換一換環(huán)境;他卻當面和大夫頂撞起來,他認為他女兒要考慮的不是到意大利,而是早日進到天國去!
他的大女兒如今并非14歲,而是年已40了,可還是不能在他的奴隸王國里取得獨立的人格。最使女詩人痛心的是,她不能盡到做女兒的本分:終身大事沒有能征求父親的同意,而是隱瞞了下來。然而叫她又怎樣開口呢?她的神經(jīng)可不是鐵鑄的啊。上一次家里已經(jīng)演出過一場活劇了,那是她親眼目睹的。她妹妹亨麗埃塔稟告父親她有了一門親事,不料他老人家頓時大發(fā)雷霆,就像他女兒干下了傷風敗俗的勾當一樣,把旁邊的女詩人嚇得當場昏了過去。【10】她寧可到大西鐵路去再忍受一次火車進站的吼叫,也決不愿面對這樣一個暴跳如雷的父親。
比誰都厲害,上帝的那一聲“不行!”
(第2首)
當女詩人寫下這一痛苦的詩行時,在她的形象思維里,那暴虐的上帝一定是以她父親的一副嘴臉出現(xiàn)的。
夏季已盡,第二個冬天又快來到了,這一對情人為了自己的幸福不能不拿出一個辦法來。勃朗寧是永遠與惡勢力為敵的。他主張抗暴鋤惡,即使暴虐來自親尊和家長也決不遷就。屈服于別人的意旨究竟容易,按照自己認為對的做去,要難得多;人應該表明自己是有意志的人,消極服從只是逃避自己的責任罷了。女詩人可不贊成那樣偏激的主張。在對于惡勢力應該采取什么態(tài)度這一命題上,二人在信上展開了爭論。要說這兩位心心相印、處處共鳴的詩人也曾有過什么小小的爭論,那么這就是唯一的一次。不過在具體行動上,女詩人還是受了勃朗寧的鼓舞,克服了重重猶豫,準備沖出家庭的牢籠了。
1846年9月12日,女詩人經(jīng)過一夜無眠,由她忠心的女仆陪著,兩腿發(fā)抖地走出家門,雇了一輛車,來到附近一個教堂,和她的情人悄悄地結(jié)了婚。沒有娘家的一個親人在場,可是她內(nèi)心激動,只覺得自從那個教堂建成以來,有多少婦女站在她正站著的地方舉行過婚禮,可她們中誰都不及她那樣幸福,那樣有理由全心全意地把敬愛和信任獻給她的丈夫。盡管她們結(jié)婚時有父母等親人在旁祝福、祝賀,她卻沒有,她并不遺憾,覺得這也是公平,“因為我太幸福了,用不到呀!”
這對新婚夫婦走出教堂,只能暫時分手。將要踏進家門時,她萬分舍不得地捋下了新娘的結(jié)婚戒指。一星期后,她準備得差不多了,就帶著她忠心的女仆,她的愛犬——在英國文學中留下名字的“弗勒?!?sup >【11】,還有她怎么也舍不得留下的這一年又八個月積聚起來的一封封情書,【12】悄悄地離開了家,在約定的地點和她的丈夫會聚了(他們婚后還沒見過面),趕車前往南安普敦港口,正好趕上輪船,于是這對新人離開島國,渡過英吉利海峽,奔向歐洲大陸去了。
* * *
他們倆先到法國巴黎,勃朗寧夫人又疲勞又興奮,小住一周后,南下馬賽,乘船到意大利的熱那亞,十月初,到達了目的地比薩,從住所里可以望見著名的斜塔。在這陽光燦爛、安靜得像睡去的山城,他們一住半年;生活也是安靜、幸福,幾乎忘了世事。有一天,早餐過后,勃朗寧夫人照例上樓去工作,把樓下讓給勃朗寧。他在窗前站了一會,眺望街景,忽然覺得屋子里有人偷偷地走著,正要回頭,身子卻給他的妻子推住了。她不許他回頭來看,一面卻把一卷稿子塞進了他的口袋,要他看一遍,還說要是他不喜歡,就把它撕去好了。她說罷就逃上了樓去。
這就是那完成了的十四行組詩的原稿。勃朗寧沒讀到一半,就跳起身來,激動地奔向樓上他妻子的房中去了。他嚷道:“這是自莎士比亞以來最出色的十四行詩!”他不敢把這文學上的無價之寶留給他一個人享受。可是勃朗寧夫人卻很不愿意把個人的情詩公開發(fā)表。結(jié)果這詩集就在那年由私人(她的朋友)印行了少數(shù)本子,未標書名,內(nèi)封面上簡單地寫著“十四行詩集,E. B. B. 作”。
1847年4月,他們倆移居佛羅倫薩,這個意大利文藝復興的發(fā)祥地。比薩已經(jīng)夠美麗了,誰想佛羅倫薩還要美,美到叫勃朗寧夫人覺得說不出話來了。她后來懷著對于這個城市的深厚感情,說:“我愛佛羅倫薩的每一塊石頭”。那年夏天,他們搬進了比較涼快的“吉第居”(Casa Guidi),定居下來。在這新的家里,勃朗寧夫婦熱情地接待過不少文藝界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