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親學(xué)海豹叫
——海明崴
我小時候,母親是我的大包袱。她與眾不同。我最初到別的孩子家串門子的時候,很早就領(lǐng)會到這一點。到了別人家門口,那家母親開門的時候,總會說些合情合理的話,例如“擦擦你的鞋底”,或者“你別把這種垃圾帶進(jìn)屋里”。
但是在我們家,你按了門鈴,投信口會打開,一個尖細(xì)的聲音告訴你:“我是這里的老妖怪?!被蛘邥锰鹈鄣募偕こ?。
別的時候,門會打開一條縫,我母親蹲到齊我們眼睛的高度,對我們就:“我是這里新來的小女孩,請你等一下,我去喊我母親來。”接著門會開上一秒鐘,我母親就現(xiàn)出了平常的個子?!芭?,哈羅,小姑娘,”她總是那么說,“我沒想到你們在這兒?!?/p>
我的新朋友會帶著“這是什么鬼地方”的神色轉(zhuǎn)身朝我看,那一刻很可怕,我體會到打開壁櫥,迎面撲來是什么滋味?!皨?,”我會大吼抗議,但是我母親絕不承認(rèn)她是原先開門的那個小女孩?!澳銈冞@些小姑娘在跟我開玩笑,”她說。我們結(jié)果只好承認(rèn)有個小姑娘“開過”門,而我們真正的意思是說,“并沒有”任何小孩開過門。
這種事把人搞得非常窘迫。而且與眾不同。那才是吃不消的部分。她跟別的母親不同。
就如地下室的海豹。我們在房子外面,我母親在地下室洗衣服或熨衣服的時候,我們常會聽到歡欣的動物叫聲從那下面?zhèn)鞒鰜?。母親的解釋是,那是我們的海豹。每星期五,她大張旗鼓,打開紙包,取出給海豹吃的魚(那條末了總是上了家里的餐桌)。雖然一伙孩子無數(shù)次急急忙忙沖到地下室,想捉到那只海豹,這只畜生總是“剛剛搭面包店送貨車出去兜風(fēng)了”,或者“在上游泳課”。
這只海豹很聰明,會用叫聲回答問題,一聲表示“對”,兩聲表示“不對”。畜生的名氣不久四播。周圍好幾個街區(qū)的孩子都跑來在我們地下室窗口問那只海豹問題。海豹總不辜負(fù)孩子的好意,叫幾聲。
別人指出我就是養(yǎng)那只海豹的女孩子,弄得我很難為情,但是我母親碰到這種場合卻應(yīng)付自如。常常會有一大群小男孩一起擠在我家窗口,等叫聲。遇到這種情形,我母親會打開大門,高高興興地喊一聲:“哈羅,小姑娘。”
我母親對待大人也并無二致。她常常在招呼熟人的時候用一根手指頂住那個人的背,粗聲粗氣地說:“舉手?!背赡耆讼矚g我母親,這是實情,不過我并沒有因此心里就舒服。他們無所謂,她又不是“他們的”母親。
再說,他們也不必受那位“好奇觀察家”的罪。我母親常常跟這位隱形人談關(guān)于我們的事。
“請你看看我們的廚房地板好嗎,”我母親說。
“上面全是爛泥,而你才剛把它擦過,”好奇觀察家同情地說,“你沒告訴他們用地下室的門嗎?”
“告訴了兩次啰!”
“你工作這么辛苦,他們沒放在心里嗎?”好奇觀察家希望知道。
“我想他們不過是忘記罷了?!?/p>
“那么,假如他們肯拿水槽下面的干凈抹布把爛泥抹掉,將來他們就記得了?!焙闷嬗^察家出主意。
立刻,我們就拿抹布去抹了。
那位好奇觀察家的語調(diào)非常公正,因此從來沒有人懷疑有沒有他這個人。明明有他這個人,觀察我們的家庭生活,注意我們的家庭問題,所以朋友從來不問:“你母親在跟誰講話?”卻只問:“跟你母親講話是誰?”
我從來沒找到適當(dāng)?shù)拇鸢浮?/p>
幸好年紀(jì)大些,我母親人就更好些。不是她的年紀(jì)——是我的年紀(jì)。我差不多到十歲才初次發(fā)現(xiàn),有位“與眾不同的”母親可能是件好事。
我們那條街盡頭兒童游戲場有一簇高得怕人的樹。誰被人發(fā)現(xiàn)攀登這些大樹,好幾個街區(qū)的母親全會出來,大叫:“下來!你會跌斷脖子的!”
有一天,我們一群人正在樹頂枝椏上搖晃得頭昏眼花,我母親剛好經(jīng)過那里,發(fā)現(xiàn)我們視著晴空的身影。我們嚇呆了,但是她仰頭打量我們的時候,臉色叫人摸不清她的意思。“我沒想到你們能夠爬是那么高,”她大聲說,“了不起!別跌下來!”接著就走了。我們默默地望著她,一直望到看不見她為止。然后有個男孩說出了我們大家心里想說的話。“哇,”他輕輕地說。大家隨聲附和:“哇?!?/p>
從那天起,我漸漸注意到我們班上的同學(xué)常在回家以前到我家待一會兒;社團(tuán)總是選在廚房里開會;在家沉默寡言的朋友會跟著我母親哈哈大笑,跟她說笑話。
后來,我和我的朋友都靠母親的樂天幽默支持,應(yīng)付青春期的危機(jī)。再后來,我和男孩子約會了,那些孩子都馬上認(rèn)我母親做干媽,十幾歲孩子在我家發(fā)瘋發(fā)狂,不僅絕不成問題,還討人喜歡,這真了不起。
認(rèn)識我母親的人個個都喜歡她。許多人愛她。大家都稱贊她。不過我想,把她形容得最傳神的人不是很久以前高踞樹頂?shù)哪莻€男孩。
“哇,”他輕輕地說。
我隨聲附和:“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