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爸爸
——海明威
我至今不能忘懷的那個人是個善良、純樸和胸襟開闊的人……我們總是叫他爸爸,這倒并不是怕他,而是因為愛他。我所了解的那個人是個真正的人……
我這就給你們談談他的情況。
秋天,打野鴨的季節(jié)開始了。多虧爸爸對媽媽好說歹說,媽媽才答應我請幾個星期假,不去上學,這樣我又多逍遙了一段時間?!悄昵锾欤性S多人來同我們一起打獵。其中我最喜歡的是加萊·古柏。我看過他拍的好多影片,他本人不怎么像他所扮演的那些角色,他極其英俊,為人溫和可親,彬彬有禮,有一種與眾不同的生來就有的高尚氣度。我記得有一次打獵后我們決定去買些東西,進了一家商店,有一位老太太認出了古柏,要求他簽名留念:
“古柏先生,我是那樣地喜歡您的影片。您知道是什么原因嗎”因為您在所有影片里都是一模一樣的?!惫虐刂皇切α诵?,簽好名后對她說:“謝謝您,太太?!?/p>
要是人家對一個演員講,他在各部影片里都演得一模一樣,這很難說是恭維??砂职职l(fā)誓說,古柏對話語中這種微妙的差別一向辨別不出來。我想未必見得。否則為什么爸爸盡管很喜歡談關于這個老太婆的故事,可是只要古柏在場,就絕口不提這事呢。
每當吃午飯的時候,菜都是用我們獵獲的野雞做的。爸爸總是同古柏久久地交談,不過基本上都是閑聊,談談打獵和好萊塢什么的。雖然從氣質(zhì)上來說,他們兩人毫無共同之處,但是他們的關系卻親密得融洽無間,他們兩人從相互交往中都得到了真正的歡樂,這從他們談話時的聲調(diào)、眼神,就可以看出這一點。他們周圍只有妻子兒女,并無一個需要使之留下強烈印象的人,——這倒是很好的。本來用不著講這些,但要知道他們倆都是大人物,已習慣于出人頭地,有時是自覺的,有時是不自覺的。他們倆都是時代的英雄和崇拜的偶像。他們彼此從未競爭過,也沒有必要競爭。兩人那時都已達到了頂峰。
許多人都斷言,跟古柏在一起很可能會感到枯燥乏味。我雖然還是個孩子,我可一點也沒有這種感覺。我也不認為他是“跟所有的人一樣”或者相貌雖然漂亮,但漂亮得很一般的一個來到好萊塢的“風度翩翩的先生”……
古柏用來復槍射擊非常出色,跟我父親射得一樣好,甚至更好,但是當他手里握著一支普通的獵槍時,那種本來有利于射擊的鎮(zhèn)靜和信心,反而使他成為一個動作遲鈍的射手。爸爸的情況也是如此,如果他是個職業(yè)獵手的話,倒是出色的,但作為一個業(yè)余獵手,卻是平凡的。的確,爸爸還有麻煩事,他的視力有問題,他要戴著眼鏡才能看清野雞,這需要花很長時間,結(jié)果本來輕而易舉就可射中目標卻變得困難了。這就像打壘球一樣,站在場地最遠的一個壘里,一球飛來,遲遲不接,最后只好在一個不可思議的跳躍中去接住球,而本來只要及時奔過去就可輕而易舉地把球接住的。
這次到森瓦利來的還有英格麗·褒曼。我第一次看到褒曼是在一個星期天,她容光煥發(fā),臉上簡直射出光來。我曾經(jīng)看過她的影片《間奏曲》。那次是特地為我父親試映。她本人比在影片中要美麗得多。
有一些女演員能夠使自己的影迷在一段時間內(nèi)對她們神魂顛倒。但是褒曼卻可使這種神魂顛倒持久不衰。
嗬!要走到她身邊幾乎是不可能的,像霍華德·霍克斯。加萊·古柏或者我父親總是團團地圍住她。看到他們當她在場時那種精神百倍的樣子,真是好笑。
秋天過去了,我必須回到基韋斯特,回到溫暖的地方,回到媽媽身邊,回到學校去了……
我滿十八歲了,已中學畢業(yè),我想考大學,我在反復思考我的前途……
當然,我是有打算的,我在中學成績不錯,因此基本上可以考取任何一個大學……但是我最想當?shù)氖呛C魍P下的主人公。
然而,海明威筆下的主人公應該是個什么樣的人呢?這可以通過分析海明威的全部作品來求得答案。但歸根結(jié)蒂,有個最簡單的答案,海明威筆下的主人公就是海明威本人,或者說是他身上最好的東西。然而要過海明威那樣的引人入勝的生活方式,就要在最困苦的情況下也能表現(xiàn)得輕松自如,高尚風雅,而同時又能賺錢養(yǎng)家活口,還必須有本事把這一切都寫出來。而要進入這種美好生活的通行證是天才,天才是與生俱來的。此外,還要掌握寫作技巧,這是可以學到手的。我決定當一個作家。今天我講這話很容易,可當時卻是極其困難的。
“爸爸,在你小時候,哪些書對你影響最大?”有一次在哈瓦那過暑假時我問他。
我的問題使爸爸十分高興,他給我開了一張必讀書的書單。于是我開始了學習。爸爸建議我說:“……好好看,深入到人物的性格和情節(jié)發(fā)展中去,此外,當然羅,看書也是一種享受?!?/p>
在哈瓦那度過的那年夏天,我讀完了爸爸喜歡的全部小說,從《哈克貝里·芬歷險記》到《一個青年藝術(shù)家的肖像》。有時,我也像爸爸一樣,同時看兩、三部小說。此后爸爸就要我閱讀短篇小說大師莫泊桑和契訶夫的作品。
“你別妄想去分析他們的作品,你只要欣賞它們就是了,從中得到樂趣。”
有天早晨,爸爸說:“好吧,現(xiàn)在你自己試著寫寫短篇小說看,當然羅,你別指望能寫出一篇驚人的小說來。”
我坐到桌子旁,拿著爸爸的一支削得尖尖的鉛筆,開始想呀,想呀。我望著窗外,聽著鳥啼聲,聽著一只雌貓嗚嗚地叫著想和鳥作伴,聽著鉛筆機械地在紙上畫著什么所發(fā)出的沙沙聲。我把一只貓趕走了,但立刻又出現(xiàn)了另一只。
我拿過爸爸的一只小型打字機來,他那時已不用這只打字機了。我慢慢地打出了一篇短篇小說,然后,拿給父親看。
爸爸戴上眼鏡,看了起來。我在一旁等著。他看完后瞅了我一眼?!巴?,吉格。比我在你這個年紀時寫得強多了。只有一個地方,要是換了我的話,我是要改一改的。”接著他給我指出了需要修改的地方,那是寫一只鳥從窩里摔了下來,突然,謝天謝天,它發(fā)現(xiàn)自己張開翅膀站著,沒有在石頭上摔得粉身碎骨。他講:
“你寫的是:‘小鳥驟然間意想不到地明白了:它是可以飛的?!E然間、意想不到’不如改成‘突然’的好,你應當力求不要寫得羅里羅嗦,這會把情節(jié)的發(fā)展岔開去。”爸爸微微一笑,他好久沒有對我這樣笑過了?!澳阕哌\了,孩子,要寫作就得專心致志地鉆研,律己要嚴,要有想象力。你已經(jīng)表明你是有想象力的。你已經(jīng)做成功了一次,那你就再去做成功一千次吧,想象力在相當長的時間內(nèi)是不會離棄人的,甚至永遠也不會離棄?!?/p>
“我的天哪,在基韋斯特,日子真是難過,”他接著說,“不少人把他們的作品寄給我,我只消看完第一頁就可以斷定:他沒有想象力,而且永遠也不會有。我回信時,總是在每封信上講明:要掌握寫作的本事,而且還要寫得好,那是一種很僥幸的機會,至于要才氣卓絕,就更像中頭彩一樣了,一百萬人中只有一個人交此好運。如果你生來缺乏這種才氣,無論你對自己要求多么嚴,哪怕世界上的全部知識你都掌握,也幫不了你忙。如果來信中提到什么‘大家講,我可以成為一個出色的工程師。但是,我卻很想寫作’這類話,那我就回答他:‘也許大家講對了,您確實很可能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工程師,您還是忘掉想當個作家的念頭吧,放棄這個念頭會使您感到高興的。’
“這類信我寫過幾百封。后來,我的回信越來越簡略了,只說寫作是件艱苦的事情,如果可能,還是別卷進去的好,也許人們會這樣埋怨我:‘這個自以為了不起的狗娘養(yǎng)的,十之八九的我寫的東西他連看也沒看。他以為既然他會寫作,那么寫作這件事就不是人人都干得了的了?!?/p>
“主要的是,孩子,現(xiàn)在我能夠指導你了,因為看來可能不會白費工夫。我可以毫不狂妄地說,這個行當我是了如指掌的。
“我早就想少寫點東西了,現(xiàn)在對我來說寫作不像過去那么容易了,但是我如果能對你有所幫助,這對我來說就像自己寫作一樣幸福。讓我們來慶祝一番吧。”
我記得,只有一回爸爸對我也這么滿意,那是有一次我在射擊比賽中同一個什么人分享冠軍的時候。當我的短篇小說在學校的比賽中得到一等獎時,他深信,我們家里又出了一個頭面人物。
其實,應當獲得這份獎金的是屠格涅夫,這是他的短篇小說,我不過是抄了一遍,僅僅把情節(jié)發(fā)生的地點和人物的名字改了改。我記得,我是從一本爸爸沒來得及看完的書里抄下來的,我說他沒看完是因為剩下好些書頁還沒有裁開……
他發(fā)現(xiàn)我的剽竊行為時,算我運氣好,我沒在他身旁,后來別人告訴我,有個人問他,你兒子格雷戈里在寫作嗎?“是呀,”他馬上得意地回答說,并禁然一笑,這是他那種職業(yè)性的笑容,總是能使人入迷。“格雷戈里算是開出了張支票,雖然他寫得不怎么的?!辈幌f,大家對這件事嘲笑了一番。
爸爸常常講,他在動筆之前,總是能清楚地意識到句子是怎么在他的頭腦中形成的。他總是試著用各種不同的方案來寫這句句子,再從中選出最好的方案。他指出,當他筆下的人物講話時,話就滔滔不絕地涌出來。有時,打字機都跟不上他們的講話。因此我不懂,爸爸在四十年代末和五十年代時為什么要寫信給批評家說…··作家的勞動是一種“艱苦的行當”等諸如此類的話,指望用這些話來引起他們對他的憐憫。
現(xiàn)在我懂得了,爸爸是指他寫作起來已不如以前那么輕松自如。過去是一口噴水井,而現(xiàn)在卻不得不用抽水機把水抽出來。他對語文的非凡的敏感并沒有背棄他。而且,不消說他更富有經(jīng)驗,更明智了。然而他早先那種無所顧忌的態(tài)度卻已喪失殆盡。世界已不再像流過凈化器那樣流過他的頭腦,他如果在凈化器里凈化一番的話,他就更加是個真正的、優(yōu)秀的人了。他已不再是詩人……他變成了一個匠人,埋怨自己的命運,嘆息他的打算成了泡影。
其中只有一個不長的時期是例外,那時有一位出生豪門的意大利少婦來訪問爸爸在古巴的田莊,爸爸對她產(chǎn)生了柏拉圖式的傾慕之情,于是創(chuàng)作的閘門重又打開了。在此期間,爸爸寫完了《老人與?!?,以及他未完成的作品《海流中的島嶼》的第一、三兩章,諾貝爾獎金基金委員會指出,他對人類的命運充滿憂慮,對人充滿同情,并認為這是“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這一切乃是他那種新的幻覺的結(jié)果。這種新的幻覺是:他意識到自己才氣已盡,不知該怎樣才能“在現(xiàn)實中”生活下去,因為他是知道其他許多幾乎不具備天才的人是如何生活的。
他總是竭力要贏,輸他是受不了的,他經(jīng)常對我說:“孩子,成功是要靠自己去爭取的。”或者說:“你知道賭博的方法嗎?要一刻不停地行動?!币苍S,他在才氣已盡的情況下,懂得了賭博的方法,輸贏全憑命運。
他一生可謂應有盡有。年輕時他像電影明星一樣漂亮,經(jīng)常被女人所包圍。她們那種崇拜他的樣子,非親眼目睹是決不會相信的。他天生極為敏感,身體非常強壯,精力充沛,為人又十分樂觀,這就可以使他不顧惜自己的身體,卻很快就能從肉體和精神的創(chuàng)傷中恢復過來。而這種創(chuàng)傷如果是意志比較脆弱的人遭受到,就很可能把他們毀了。他是一個想象力非常豐富,同時又具有健全的思維能力,遇事能冷靜思考的人——像這么些品質(zhì)能兼?zhèn)溆谝簧硎呛芎币姷?。因此他的成功幾乎是自然而然的事。遺傳方面的有利條件使他在受到瀕臨死亡的重傷之后還能康復如初。
可是,像他這樣的人在《喪鐘為誰而鳴》問世后,發(fā)覺自己的才華每況愈下,就變得動輒發(fā)怒,無法自制,這是不是應當感到奇怪呢?如果一個人具有上述的種種品質(zhì),而且又善于把因為具備了這些品質(zhì)才得以理解的東西描繪得栩栩如生,那是不可能表現(xiàn)出夸大狂的。但如果才氣耗盡后,卻完全有此可能。
后來,猶如小陽春一樣,他的天才又回來了,從而孕育出了一部杰作,規(guī)模雖然不大(因為短暫的小陽春天氣來不及產(chǎn)生大規(guī)模的作品),卻充滿了愛、洞察力和真理。但隨后就是——而且永遠是——漫長的秋天和嚴寒的冬天了。
要是你們在我爸爸年輕時就認識他的話,不會不愛他,不會不欽佩他,可是等他到了老年,你們就只會難過地回憶起他的過去,或者只會可憐他,因為你們記得他年輕的時候是多么地美好!
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去找那種可以眼看自己日益衰老而無動于衷的職業(yè)的。但凡是具有他那樣的才華,具有他那樣的對生活的洞察力和深刻、豐富的想象力的人,恐怕也很難做到這一點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