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 雞零狗碎的日子

年輕時做過的那些荒唐事兒 作者:唐拉拉 著


1 雞零狗碎的日子

拉風(fēng)的童年

我是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人,上幼兒園的時候,“文革”還沒結(jié)束。我的家在東北一個叫快大茂的小鎮(zhèn)上,當(dāng)時父母在中學(xué)當(dāng)老師,所以我的童年就是在學(xué)校的幼兒園中度過的。那時每家都有好幾個孩子,街道很安靜,也不曾出現(xiàn)人口拐賣之類的事情,所以家長絲毫不像現(xiàn)在這樣緊張,而幼兒園的阿姨們也經(jīng)常放羊般地讓我們一群教師的孩子撒開了在校園里亂跑。

那個時候,城里的大字報鋪天蓋地,可是我父母所在的學(xué)校好像一直不與時俱進(jìn),非常平靜地照常上課。我記憶中的學(xué)校,是幾排工整卻有些破舊的平房,窗子和木板門經(jīng)常東漏西碎的。所以,我經(jīng)常在媽媽給學(xué)生們上數(shù)學(xué)課的時候,趴在掉了一塊門板的教室門上看媽媽講課。有的時候,也會突然情不自禁地推開門,沖著里面大喊一聲:“媽——”引得全班學(xué)生哄堂大笑。所以,那時的我是校園里無人不識的小名人。

學(xué)校里有幾個籃球架子,從小沒有恐高癥的我經(jīng)常順著籃球架子爬上爬下,竟從來沒有發(fā)生過失足掉下來的驚險事故。有一次,我看見一個廢棄的籃球架子被搭在教室的房檐處,就順著架子爬了上去,坐在坡形的房檐邊,那叫一個視野開闊?。∥也唤靡獾貙铱盏碾p腳蕩來蕩去,全然不懂什么叫危險,還為引來課間越來越多的指指點點的圍觀者而揚揚自得。

由于我是“校園名人”,所以人人都知道我是誰的孩子。不一會兒,有好事者叫來了爸爸。爸爸小心翼翼地叫我下來。我風(fēng)頭還沒出夠呢,不想下去,爸爸就一直耐心地引誘。后來我覺得玩得也差不多了,于是就趁機跟爸爸討價還價。我說:“我下去你給我什么獎勵?”爸爸心急如焚,但卻假裝輕松地說:“你要什么?”我覺得這是一個滿足愿望的大好機會,于是謹(jǐn)慎地在心里痛苦抉擇了一番,然后大聲說:“我要那種菱形的帶砂糖的餅干!”其實那是一種很粗糙的餅干,跟現(xiàn)在小朋友吃的沒法比,可是當(dāng)時誰要能吃上那種餅干,卻是一件很值得炫耀的事情。我就特羨慕別的小朋友吃餅干時,故意不一下子吃完,而是把砂糖沾得滿嘴唇都是,然后當(dāng)著我們的面用舌尖一點點地把唇上的砂糖舔進(jìn)去。每次看見小朋友在舔砂糖,我都羨慕得想哭。

爸爸當(dāng)機立斷地答應(yīng)了。于是我很有成就感地順著鐵桿子滑了下來。還沒等我張嘴索要報酬,一向溫和的爸爸就咣地一腳踢在我的小屁股上。那是爸爸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打我。我當(dāng)時就哇的一聲哭開了。當(dāng)然,后來我還是如愿以償?shù)爻缘搅俗寗e的小朋友羨慕的菱形帶砂糖的餅干。這讓我覺得那一腳挨得非常值。

有一天下午,我又從幼兒園跑了出來,聽見有個教室里有唱歌的聲音,于是就推開門看。原來是幾個“叔叔”、“阿姨”(其實是當(dāng)時的中學(xué)生)在里面排練節(jié)目。其中一個我覺得特英俊的雷叔叔看見我,就招手讓我進(jìn)去,問我會不會唱歌。我說會,然后就扯開嗓子唱起了《我是公社小社員》。嗓門之洪亮,讓在場的幾個文藝骨干頻頻互相點頭。他們商量了一下,就開始跟我商量,問我可不可以跟他們一起上臺演出。有機會當(dāng)眾表現(xiàn),而且還不用擔(dān)心被爸爸踢屁股,我當(dāng)然愿意啦!于是,我就成了他們文藝隊的特邀嘉賓。

那大概是一個全縣中學(xué)的文藝會演,什么主題不知道,只記得是在一個烏煙瘴氣的大禮堂舉行。那時的群眾非常散漫,上面無論表演什么節(jié)目,下面都嗑瓜子的嗑瓜子,抽煙的抽煙,嘮嗑兒的嘮嗑兒,亂哄哄一片。結(jié)果到我上場的時候,下面突然靜了下來。所有人把注意力都放在了我這個當(dāng)時只有四五歲的小演員身上。我一點都不怯,扯著嗓子就唱:“我是公社小社員呀小呀小社員……”第一段唱完了,我突然想起,雷叔叔沒囑咐我是否該唱第二段。我是接著唱呢,還是應(yīng)該直接下去?這對那個年齡的我來說,是一個重大命題。所以,我就站在舞臺中央拼命思考。下面的人愣了一會兒,開始發(fā)笑了。我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于是就把小短裙子掀起來擋住了臉,于是臺下的笑聲和掌聲就像打雷一般要把房頂給沖破了似的。我露出臉,不解地看著他們。正狐疑之間,我崇拜的雷叔叔從側(cè)幕沖了上來,一把把我給抱了下去。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舞臺秀,小學(xué)后,我就開始屢屢上臺,從不怯場,不知道是否跟處女秀就歷經(jīng)了大場面有關(guān)。

做雞

君子遠(yuǎn)庖廚,美女遠(yuǎn)灶臺。所以,會寫字又長得好看的鶯鶯在我的定義里,是不近油煙不會做飯的。從來,都只是我邀請她來我家吃飯而根本沒想過去她家吃飯。哼,一個美女,能會做個啥飯啊!

鶯鶯搬到我家前樓成了我的近鄰之后,我將信將疑地去鶯鶯家蹭了幾次夜宵,隱約覺得我武夷廚霸的地位岌岌可危,長期以來在鶯鶯面前唯一的優(yōu)越感突然變得無足輕重。如此詭異的變數(shù),使我不由得開始對人生充滿了懷疑。

一晚,幾個論壇朋友要來取票。我毫不猶豫地否掉了在外吃飯的計劃,決定好好展示一下我那久違了的玄妙廚藝。差不多這之前的一個星期,鶯鶯就特別積極主動熱情大膽地要求過來做幾個菜,除了她一再提到的香芋燉肉、排骨湯和南瓜粥,還居然不識相地計劃要再燉一鍋羊肉湯——那可是我唯一的長項啊!清水煮,八成熟時加蘿卜,閉著眼睛都能做出讓人聞之忘情啖之銷魂的好味道!

于是,我很不悅——菜都讓她做了,我的廚藝往哪兒顯擺?。?!于是,我果斷地否掉了她的各種菜譜,最后只勉強恩準(zhǔn)她可以做一鍋南瓜粥。

本打算燉一鍋羊肉蘿卜湯的,可收拾廚房時,我突然看見家里寄來的小針菇,于是就臨時改變了主意,打算狠狠地做一鍋小雞燉蘑菇!懷著這樣熱烈而美好的憧憬,我興高采烈地去菜市場買了只柴雞。

下午四點,Space(論壇朋友的英文名)準(zhǔn)時趕到。(看起來真是個靠譜的人?。。┻€沒坐穩(wěn),鶯鶯就熱情洋溢地端著一個燉鍋翩然而至。鍋里,是熬了一半的南瓜粥。將之放到灶臺上繼續(xù)小火燉,我們轉(zhuǎn)回客廳沙發(fā)上,邊看杰克遜的MV(音樂錄影帶)邊聊我們的聽覺記憶。

聊了一首歌,又聊了一首歌,興致正高,突然聞到一股焦煳味道。得,南瓜粥煳底了!唉,這個鶯鶯,不是我說她吧?真是上不了廚子臺面??磥恚€是得大廚出馬??!

進(jìn)入廚房,開始做我的雞。面對一堆原料,我突然有點思緒游移——小雞燉蘑菇到底是應(yīng)該怎么做呢?雖然心底發(fā)虛,無奈我天生氣質(zhì)好,所以外表依然很淡定。我不急不緩地倒了油,放了雞,翻炒幾下,然后土豆蘑菇一起倒入,然后,放了一鍋水,然后,大火燉!反正都能熟成一鍋,順序不重要!

燉上雞,突然意識到只有這一道菜,于是切了兩根胡蘿卜幾根黃瓜端上桌讓他們先當(dāng)下酒菜。沒多久,小雞的香味出來了,于是關(guān)火盛菜,坐定,正式開席!

別說,蘑菇還真有味道。嗯,土豆也不錯,全都面了。第三筷子夾了一塊雞肉。一吃,怎么沒熟?我以為我運氣不好,夾錯了。問及其他人,鋼鐵才小心翼翼地說:“我剛才吃的也是生的,沒好意思說?!编耍际亲约胰?,客氣個啥勁兒??!于是在鶯鶯的友情提示下,我挑出了雞,放回鍋里繼續(xù)燉。沒雞,大家可以吃蘑菇嘛!

可是,一直壓抑著自己當(dāng)大廚欲望的鶯鶯頓時又來了精神。她雀躍著說:“我回家做個香芋燉肉來!”還沒等我發(fā)表意見,她已經(jīng)躥出門外了。我只好將計就計地喊著說:“把原料拿過來,在這兒做!”——這時已經(jīng)晚上六點多了,要是等她燉好肉再來,那不得半夜?。?!

等了許久,鶯鶯終于又出現(xiàn)。架勢真嚇人??!她竟然端來了整整一個洗臉盆!里面裝著各色稀奇古怪的東西,一看,居然還有烤鴨!還有豬頭肉!還有大餅!……

真是居心叵測??!她居然小跑著去快關(guān)張的菜市場買了這些熟食!彼時,我的小雞肉還在鍋里,桌子上卻霎時間堆滿了鶯鶯捧來的食物,鋼鐵等莽漢大嚼著久違的肉,連說好吃好吃。我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認(rèn)自己完敗!

但斗爭一直都在繼續(xù),趁著鶯鶯燉肉時神志迷糊,我悄悄地審視了一下廚房,發(fā)現(xiàn)芹菜兩棵,蝦米半袋,還有一根蘿卜,于是靈感來了,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做好了兩個素菜。鶯鶯還在廚房望肉發(fā)呆,客人們已經(jīng)在贊美我的醋熘芹菜和蘿卜蝦皮很有營養(yǎng)了。

只是,那幾塊小雞肉怎么老也燉不爛???!在大家七嘴八舌的啟發(fā)下,我終于知道問題出在什么地方,一是沒炒熟就放了土豆,二是用的是涼水,三是開了大火。

終于,肉香飄出來了,虎妞眼疾手快地站起身來要去翻鍋,我立馬仗著坐在門邊的優(yōu)勢起身將她攔?。骸澳阕拢∪馕襾矸?!不然萬一好吃了算誰的呀?!”

說話間,鶯鶯的香芋燉肉已經(jīng)出鍋了,我則急急地第八次去看我的雞。依然沒爛,但是我堅信,它們只是形式上頑固地保持堅挺,實質(zhì)上一定是早就熟了,所以,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重新端了上來。再讓大家嘗,大家都很有禮貌地說:“雖然很硬,但確實好多了,顯然是真的熟了?!?/p>

席間,大家的話題一直圍繞在吃上。鶯鶯很抱歉地說:“本來一大鍋好好的南瓜粥,愣是給熬煳了底?!蔽艺f:“那算什么?。∥以缟习镜男∶字嗖沤徐蔚脧氐?,連米都黑了!”話音未落,眾人皆扶墻,喘息著說:“連這個也爭啊……”

是啊,雖然混了很多年我倆都沒混上個御廚,但好歹是同在家庭廚子界,競爭是在所難免的!

可悲的是,廚子界的競爭本已很激烈了,但眾多不識相的爺們兒也都紛紛表示要加入此行列。鋼鐵說,他會啥啥啥,下次給我們露一手;Space又說,他做飯也了得,下次給我們做啥啥啥;神16也恬不知恥地跟著說,在家都是他做飯,下次他要……越聽心越冷,越聽感覺壓力越大,現(xiàn)如今,怎么哪片兒都不怎么好混呢?!

別說廚子界,就連他們下人——夜半時分,撤了桌上水果,結(jié)果仨莽漢一下子都擁堵在小小的廚房,爭相說自己刷碗刷得好,打得不可開交,最終一池子的碗被先摸到了水的神16搶到了手。其他兩位悻悻而歸,嘴里還嘟囔著:下次別跟我搶?。∏魄魄魄?,下人們的競爭也很激烈。真是殘酷的世道啊!

窮人的好日子

去鶯鶯家蹭夜宵,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久違的東北特有的地瓜梗烀小土豆。鶯鶯是在超市的朝鮮族小菜攤上發(fā)現(xiàn)的。她以為著名的東北小土豆是一種特殊的土豆品種,而實際上……鑒于鶯鶯對小土豆來歷的無知,我就義務(wù)地為她上了一堂朝鮮族餐飲文化歷史課。

小土豆,顧名思義,取的一個“小”字。而這個“小”,不是因為品種特殊,其實就是大土豆的小弟弟(也沒準(zhǔn)是兒子或者孫子)。早些年,窮,地里的東西都不舍得扔,所以就廢物利用,把上不得臺面的小土豆和地瓜梗(也就是紅薯的莖葉)一起用醬油熬熟,好吃,下飯,又可以放很多天不變質(zhì),久而久之,就成了朝鮮族一道傳統(tǒng)的小菜。朝鮮族這種做法的小菜很多,比如秋天下了架之后的小辣椒崽兒和辣椒葉子、蘿卜纓子等,都屬于廢物利用,卻好吃得要命。朝鮮族除了有名的辣白菜,還很偏愛把干白菜葉子放在各種湯里,也是因為以前窮,菜少,就把破爛的白菜幫子都撿起來曬干,留著冬天沒新鮮蔬菜的時候煮在湯里充數(shù)。

朝鮮族的石鍋湯也大多是廢物利用的痕跡。比如辣白菜湯,就是把已經(jīng)發(fā)酸了的辣白菜和剩下的辣白菜汁加點水,再加點豆腐啥的,煮了就成了?,F(xiàn)在北京正宗的韓餐館子里有一道很受歡迎的“滾帶雞給”(音譯,翻譯過來應(yīng)該叫“軍隊石鍋湯”吧),其實就是含有午餐肉和泡菜等等雜貨的大雜燴。這道菜起源于上世紀(jì)五十年代朝鮮半島的南北戰(zhàn)爭。那時候,幫著韓國打仗的美國大兵的伙食是最受人垂涎的,他們總是有午餐肉罐頭吃,但是人家吃多了就不是很稀罕吃,經(jīng)常會把吃了一半的午餐肉罐頭隨處亂扔。當(dāng)?shù)厝背陨俅┑某r族人就會撿回來,和其他剩菜一起煮了,于是,就成就了這道名菜。

其實,不分民族地說,各種腌制類的小菜都體現(xiàn)了以前窮人的生存智慧,比如東北的酸菜、茄子干,南方的泡菜、梅干菜、干豇豆,不分南北的臭豆腐,等等。物質(zhì)窮困的年代,容易逼出人們的生存智慧,也容易讓人們輕而易舉地獲得滿足感。

小時候,秋天是我們這些農(nóng)村小孩子最快樂的季節(jié)之一。其實一年四季都有很值得快樂的理由,但秋天對孩子來說,一樣意味著收獲嘛!那個時候,小鎮(zhèn)周圍都是農(nóng)田,而小鎮(zhèn)上的人家,即使是“雙職工”,也會利用閑暇時間在房前屋后或者山上開墾出一些可以種瓜種菜的土地。秋天,大人們忙著在各種地里秋收,一幫小屁孩子就忙著提著籃子在各種土地上做勤勞的“清潔工”。

山上是種土豆和地瓜的地方,成熟的大土豆大地瓜們被收完了,我們這些小兔崽子就撲上去把那片地翻第二遍第三遍第四遍……細(xì)細(xì)地翻,心無旁騖專心致志地翻,總會翻出好多漏網(wǎng)的小土豆小地瓜。這些小東西被拿回家后,經(jīng)由媽媽的手,就成了餐桌上的美食。

豆子地里,黃豆被收割完了,我們又烏泱一下提著兜子撲上去,總會有些提前成熟爆裂在地壟里的散豆子供我們拾撿。別小看這些散豆子,一天下來,兜子里就會沉甸甸地攢上個一斤兩斤的,過幾天,這些豆子就陸續(xù)換成了豆腐,有成就感死了?。ㄍ蝗幌肫饋恚菚r候的豆腐真好吃?。Q完端回家的路上,基本上就能吃掉一半。)

最過癮的是去山下的稻田。稻田也收割完了,我們這些勤勞的小清潔工就去田里撿稻穗兒。稻穗比豆子好撿多了,因為都是整棵整棵的(當(dāng)然是一小串一小串的“整棵”)。稻穗撿回來,因為沒有脫粒,所以我們不能吃,但是拿來喂雞是最好不過的了。

其實,不止是秋天,只要是不上凍的季節(jié),田地里都會出產(chǎn)些可以豐富窮人餐桌的東西。以稻田為例。

夏天,稻田里有水的時候,不用放魚苗,自然會有很多小魚,以鯽魚瓜子(小鯽魚)為主。稻田不都是高低錯落的嗎?于是大人們就會在晚上,在稻田與稻田之間的通水處放上一個小網(wǎng)。第二天一大早(一般是四五點的樣子),起早去收,就會收獲一大堆活蹦亂跳的新鮮鯽魚瓜子。

稻田里也有泥鰍,但泥鰍不容易落網(wǎng),而且,夏天的時候泥鰍還不肥。等到秋天,稻子收割完了,霜降了,但是田里的淤泥還沒有被凍住,我們就拿著小鏟刀去田里挖泥鰍。怎么挖呢?就是細(xì)心地尋找有孔的地方,順著小孔一點點挖,最終總會找到正在琢磨著怎么過冬發(fā)呆犯傻的胖泥鰍!據(jù)說,這種田里挖出來的泥鰍最有營養(yǎng),最補人。

上面說的是水田。旱田里,除了莊稼也一樣還有好多可以養(yǎng)人的東西。比如玉米地,春天的時候會長滿薺菜和婆婆?。▽W(xué)名蒲公英),還有苣荬菜等等現(xiàn)在人當(dāng)山珍而我們用來喂雞喂鴨的野菜。夏季的雨天,我們就去抓蛤蟆。秋季莊稼成熟了,還沒收割前,我們就去抓螞蚱,抓老大一袋子,烤著吃,當(dāng)零食。

再說水里。哎呀,那就別提了。夏天撈魚,摸蝲蛄(龍蝦的一種),好吃的好玩的多了去了!

新鮮的小魚,即使在冬天,也有辦法吃到。東北的冬天,大河都被凍得特厚,一般是半米到一米。我們用鑿子“哐哐哐”地鑿上半個上午,才能鑿出一個直徑半米的冰窟窿,然后,就可以看見很多魚(主要是泥鰍類的)游過來仰著腦袋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鮮空氣,全然顧不上防備。于是,我們就有條不紊地拿著笊籬撈之。撈出來,往旁邊的冰上一甩,魚們、泥鰍們扭動幾下就被速凍了,栩栩如生地保持著扭動的姿態(tài)。撈完一笊籬,還有后來魚,直到我們撈到手軟不想再撈了為止……

農(nóng)村的土地很養(yǎng)人,即使物質(zhì)生活不富裕,春夏秋冬都可以在山上在田里在河里找到東西吃,而且純天然,有營養(yǎng)。這種例子,舉也舉不完。當(dāng)然,這種來自天然的奢侈,都是小時候的事了。

中學(xué)以后,大概是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末吧?稻田里就再也網(wǎng)不到鯽魚瓜子了,據(jù)說是因為農(nóng)藥把小魚都給殺死了。而大河里隨意撈到“速凍泥鰍”也難了,據(jù)說是因為上游開礦了,污水直接排進(jìn)河里,魚和泥鰍都活不下去了,成批地自殺了。另外,現(xiàn)在回老家,曾經(jīng)一望無際的美麗稻田也萎縮得可憐了,幾乎成了小鎮(zhèn)瘋狂崛起的商品樓旁邊的零星點綴。曾經(jīng)差點淹死我的大河,也沒那么厚的冰層了,因為河水都快干了……

哎,不能說了,越說越覺得現(xiàn)在吃的東西不是人吃的東西,日子也不是人過的日子了。

媽媽對我的零教育

媽媽是中學(xué)老師,我們家鄉(xiāng)小鎮(zhèn)上的很多老師都曾經(jīng)是媽媽的學(xué)生,就連我的高中老師也是。媽媽從來不過問我的學(xué)習(xí),管得相對多的是妹妹。我和妹妹只差一個年級,我初三她初二,妹妹的班主任經(jīng)常向媽媽告狀:“你的孩子老不做作業(yè),你得管管了!”媽媽沒管,只是隔幾天就對照著妹妹的課本考她幾道數(shù)學(xué)題,發(fā)現(xiàn)她都會,于是媽媽就再沒要求妹妹做作業(yè)。做家長的如此不配合,老師也只能干生氣,沒辦法。

高中的時候,我的成績很不穩(wěn)定,好的時候全班前幾名,差的時候全班倒數(shù)第二。有一次,考得特差,自己也覺得抬不起頭來,回到家,灰溜溜地鉆進(jìn)自己的小屋,媽媽過來問:“考得怎么樣?”我實在說不出口,就搪塞說:“媽,別問了,我下次告訴你好嗎?”我的意思是,下次考好了再匯報。媽媽微笑著說:“好啊,那我下次等你的好成績?!眿寢尩男湃魏推诖屛也缓靡馑疾淮蚱鹁衽滋?,于是期末考試,我果然一下子提高了幾十名。長大以后想起這事,突然明白,媽媽是我老師的老師,隨便一打聽都可以打聽出我的成績,即使不打聽,我的老師也會向媽媽匯報的,她怎么可能不知道我當(dāng)時考得那么差?!而一個母親,得有多大的耐心和容忍才能那般地沉住氣不戳破我急待隱藏的真相?我的自尊就是這樣屢屢被媽媽的裝糊涂而完好地保護(hù)起來。

高二的時候,高考的壓力使得許多孩子都被家長剝奪了看電視聽音樂的權(quán)利,可那時《紅樓夢》正在熱播。我可能是全班最幸運的人,因為每天晚自習(xí)結(jié)束,我都能沖回家看兩集《紅樓夢》。受了電視劇的影響,高三的時候我開始讀《紅樓夢》,也不多,每天一兩章。學(xué)習(xí)最緊張的時候,我不僅開始狂讀名著,還天天把家里訂閱的《大眾電影》和《電影畫報》帶到課堂上去看。而我的這些優(yōu)于其他同齡孩子的“特權(quán)”從來沒有被媽媽剝奪過。

后來上了大學(xué),有一次媽媽無意中說起我高三在課堂上看雜志的事情。她說,當(dāng)時我的班主任找了她好幾次,讓她對我嚴(yán)格管理,可是媽媽當(dāng)時什么也沒跟我說,放任自流。我很驚訝,問媽媽,為什么不氣憤?為什么沒有批評我,而要私自頂著被老師埋怨的壓力?媽媽波瀾不驚地說:“我覺得讀什么書都是收獲,沒必要剝奪啊!”成年以后,想起這件事情,每每感慨不已,心中充滿無法言說的感激。正是這些“不管”,才使得我的童年到青春期一直沒受過任何委屈,沒有受到任何興趣上的壓抑,使得我在獨自面對社會生活(包括在學(xué)校受到老師責(zé)罵)的時候充滿了無所謂的心氣兒。很多朋友說我“底兒厚”、抗折騰,什么挫折在我心里都不會留下什么陰影。而這底子,正是媽媽的無責(zé)備教育的成果。但媽媽自己對這些可能毫不知情,她可能只是順應(yīng)了一個做優(yōu)秀媽媽的本能。

最離譜的是高考。高考那些天,所有孩子都被家里當(dāng)成了誰也碰不得的皇帝。高考那天,幾乎所有的父母都早早起來給孩子做一頓特豐盛的早餐,而媽媽就像什么事也沒有似的,跟往常一樣,給我吃昨晚的剩飯,臨走,也沒有特別地囑咐,就讓我跟平常上學(xué)一樣獨自去參加高考了。而我考完第一科出來的時候,卻看見爸爸跟所有家長一樣在操場外焦慮地等待著。

后來我才明白,看似粗心的媽媽實際上是用心良苦。由于沒有家長的嚴(yán)陣以待造成的緊張的高考心理氛圍,所以我很放松,發(fā)揮超常,一下子考上了當(dāng)時人人向往的本科大學(xué)。

由于媽媽的“不管”,所以我一直活得比較任性,經(jīng)常會有一些超出常規(guī)的舉動,但是卻沒有一次受到媽媽的責(zé)備,相反,卻是最大限度地支持。大學(xué)二年級,我覺得大學(xué)無聊,想退學(xué)去北京游學(xué)和當(dāng)小保姆。當(dāng)時正在做乳腺癌手術(shù)的媽媽沒有表現(xiàn)出激烈的反對,她只是靜靜地聽我興高采烈地憧憬著美好的不靠譜的未來。還是后來的幾天,爸爸單獨跟我商量說:“你看,你媽媽正在病著,你是不是考慮過一段時間再退學(xué)?”爸爸的溫和和誠懇讓我暫時打消了那個任性的念頭。

大學(xué)畢業(yè),我千辛萬苦地留在了延吉工作(對于朝鮮族學(xué)生來說,當(dāng)時戶口留延吉就像現(xiàn)在的學(xué)生想留北京一樣難也一樣迫切),并且在當(dāng)老師的同時又被借調(diào)到報社去當(dāng)兼職記者,這在當(dāng)時是讓人羨慕的事情。可是工作還不到一年,我就由于看不慣社會上的各種人際丑惡而灰心喪氣,覺得人生沒有意義,于是想出家或者流浪到死。就這樣,沒跟父母打一聲招呼,我就私自辭掉了國家正式工作,回到家鄉(xiāng)去跟父母做流浪前的告別。那是我第一次看見父母著急了焦慮了,但是語氣依然溫柔。在勸說無效的情況下,媽媽找來了她幾十年前的大學(xué)老師以及大學(xué)同學(xué)在北京的通信地址,說,實在混不下去了,就去找他們。我知道自己不會去找他們(況且也不一定能找到),但還是拿在了手里,我知道,那會讓媽媽感到一絲安慰。

我走的那天,父母送我上車,媽媽的頭發(fā)被風(fēng)吹得凌亂,夕陽從他們背后打過來,一圈金黃的顏色。我看不清他們的表情,可是卻感受到父母送兒女上戰(zhàn)場般的凄楚訣別。那一刻,我突然覺得父母老了,突然淚水彌面,突然決定不出家或者自殺了。可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我依然任性地胡亂過著讓人不放心的日子。

當(dāng)然,我沒有繼續(xù)流浪下去,走到北京,就被北京的熱鬧和包容吸引住了,于是過上了和流浪差不多的生活。那時我常年沒有穩(wěn)定的工作,每天都忙著在圓明園畫家村感受貧窮但卻快樂的烏托邦日子。那時候,媽媽寫信說:“只要你自己過得開心就行。”我結(jié)婚的時候,先生是個一文不名的窮畫家,媽媽問我:“是不是他要飯你也會跟著去?”我說是。媽媽嘆了口氣說:“那你就嫁吧!”媽媽就是這樣,從來都尊重我的選擇,而我一旦做出決定,不管這決定是否符合媽媽的期望,她都會站在我的身后,成為我最堅強的后盾。

我太任性,太晚熟,三十歲之前都過著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更別提賺錢孝敬父母了?,F(xiàn)在想起來,做媽媽的是何等的擔(dān)心和揪心啊?!但媽媽從來都不會表現(xiàn)出對我的擔(dān)心和失望,而且總是很安靜地說“我相信你”或者“你開心就行”。正是這樣的隱忍之下的放心和縱容,才讓我可以一直過著無法無天的荒唐日子。

媽媽是數(shù)學(xué)老師,可是我的數(shù)學(xué)成績一直是在及格線上下徘徊的。不僅是學(xué)習(xí),小的時候,就連扎辮子梳頭這類事情都是由爸爸代勞的。

媽媽對我實行的是“不管”的政策,但對她的學(xué)生卻是忘我地投入。小的時候,我家經(jīng)常是學(xué)生們的臨時食堂和宿舍,而她輔導(dǎo)的學(xué)生成為了那個朝鮮族中學(xué)有史以來的第一個重點大學(xué)的本科生。這在當(dāng)?shù)厥羌笫隆N覀兗以跂|北通化,不是朝鮮族聚集區(qū),所以朝鮮族中學(xué)一直是屬于不被重視的邊緣學(xué)校。然而,在朝鮮族中學(xué)任教的媽媽卻成為了當(dāng)時全縣唯一的全國五一勞動獎?wù)芦@得者。

獲獎之后,各種榮譽隨之而來。心思單純的媽媽有一天回來跟爸爸說:“他們要我去當(dāng)副縣長,你說怎么辦?”最了解媽媽的是爸爸。爸爸說:“政府里的人事很復(fù)雜,你太單純,不適合在那樣的地方待。”于是媽媽就一點都沒掙扎地推掉了政府的任命邀請,繼續(xù)安安心心地在中學(xué)當(dāng)她的好老師,副縣長,那可是別人看著都眼紅的位置!除了面對學(xué)生,媽媽對人際世事一竅不通。從小到大,我都經(jīng)??匆妺寢屢荒樜鼗貋砀职种v:“他們老說我拼命工作是為了拿先進(jìn),我就是好好教書,也沒想那么多??!我跟領(lǐng)導(dǎo)說了好幾次了,別評我先進(jìn)了,他們老不聽。”她就跟個小姑娘似的。雖然那時候我還小,但已經(jīng)開始用“可愛”來形容媽媽了。

朝鮮族的花甲大壽是很隆重的,但爸爸媽媽只通知了親朋好友,而沒有通知學(xué)生。但辦大壽那天,卻突然來了好多好多學(xué)生。一個班級一個班級的學(xué)生,順次地捧著花籃上前來行大禮敬酒祝壽,最大的都已經(jīng)頭發(fā)斑白了,跟媽媽年齡差不多。其中,還有拄著拐杖的瘸腿中年男人。那一刻,所有在場的人都熱淚盈眶了。也許,在那個小鎮(zhèn)上,媽媽是唯一一個能得到如此幸?;貓蟮摹皦坌恰?。

媽媽一輩子都忙著教育別人的孩子,而對自己的孩子,幾乎從沒有實行過很認(rèn)真的“教育”。也許,正是這種“零教育”,才使得我的天性從小就沒有受到嚴(yán)格的管制和擠壓,所以我才能像野草一樣快樂地長大;所以我才能沒有任何壓抑感地去經(jīng)歷著獨屬于自己的冒險人生;所以,我才能完全地成為我自己!而且才能在生活中保持樂觀和平和。因為,我在媽媽的尊重中學(xué)會了對別人的尊重,在寬容里學(xué)會寬容,在鼓勵中學(xué)會鼓勵,在期待中學(xué)會期待,在淡定中學(xué)會淡定,在堅強中學(xué)會堅強,在愛的智慧里學(xué)會了愛別人的智慧。

關(guān)于父親的零碎記憶

小時候經(jīng)常被無聊的大人們問起:你是喜歡父親還是喜歡媽媽?。棵勘粏柤?,我都毫無掙扎地脫口而出——喜歡父親!

因為媽媽總是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忙,不是待在學(xué)校和她的學(xué)生們在一起,就是在煙熏火燎中生火做飯,陪我們的時間很少。所以穿衣梳頭這種事,一直都是父親代勞的。餅干、糖果、衣服都是父親給買,而父親為我們挑選的,也總是我們最喜歡的。每到黃昏,我和妹妹最高興的就是一邊一個坐在父親盤起的腿上,被父親環(huán)抱在懷里聽他給我們讀格林童話。

小時候,我是地方一霸,周圍的小朋友們都得乖乖地聽我指揮。分成兩撥玩打仗的時候,我分派誰做反動派,誰也不敢違拗,因為他們打完仗可以到我家來看無窮多的小人書。那個年代的山村小鎮(zhèn)人家,日子大都過得拘謹(jǐn),肯花錢給孩子買書的不多,肯無條件地為孩子買各種小人書的更不多。所以,我家基本上就是四鄰八村的小朋友無比向往的兒童圖書館。

記憶中,我所有的需求都會被父親答應(yīng)和滿足,而且他從來沒有對我失信過。童年時我最愛看的一部電影是《閃閃的紅星》,里面的潘冬子是全國小朋友的偶像。我十分想得到一本滿是電影鏡頭截圖的《閃閃的紅星》小人書,可是當(dāng)?shù)匚ㄒ坏囊患倚氯A書店進(jìn)貨又很慢,等了好久也沒有。于是每次有人出差去大城市,父親都會不厭其煩地托他們?nèi)ベI。

那時候有機會去外地的人很少,差不多半年過后,我都快忘了這事兒的時候,一位從北京回來的叔叔帶回了我曾經(jīng)夢寐以求的那本小人書。對武術(shù)最狂熱的小學(xué)時期,我從自家倉庫中翻出父親珍愛的一根碗口粗的落葉松木,要把它做成少林棍。于是我每天放學(xué)后就用小刀削那根粗木頭,執(zhí)著地削了一個月,直到把它削成直徑不到一寸的“少林棍”。我到現(xiàn)在也難以理解的是:這么敗家的行為,父親從始至終居然沒有表示過一句反對,而且還興致勃勃地跟我一起“欣賞”我的戰(zhàn)果!初中時候,小鎮(zhèn)上開始悄悄流行迪斯科舞曲,大部分老師和家長們都跟孩子們說,地痞流氓才跳迪斯科。只有父親不以為然,不僅不限制我聽和學(xué)跳,而且到處幫我找迪曲磁帶翻錄。初三了,我開始喜歡上小流氓們才玩的吉他,父親就花了六十八塊錢給我買了把紅棉吉他,而他當(dāng)時一個月的工資是六十二塊錢。我做事沒長性,所有的興趣愛好都充滿著始亂終棄的意思。比如中學(xué)時迷上集郵,父親就開始認(rèn)真幫我訂郵品,上了大學(xué),這事兒就拋在腦后了,而父親則“繼承”了我的愛好,一直為我集郵到現(xiàn)在。大一時給父親寫信,說我喜歡剪報,放假回家,就見到父親已經(jīng)為我整整齊齊地貼滿了一整本剪報,而那時我早就把這事忘在腦后了……在中國,父親的形象一向是威嚴(yán)的,尤其是朝鮮族,父親是不可冒犯的家庭權(quán)威。但我從來沒有這個認(rèn)識,因為我從來沒從父親身上感覺到“威嚴(yán)”兩字,父親迎接我的,從來都是笑臉和懷抱。我五六歲的時候,父親在縣朝鮮族中學(xué)當(dāng)領(lǐng)導(dǎo)。學(xué)校開完運動會,老師們在聚餐,領(lǐng)導(dǎo)則在學(xué)校食堂唯一一個包間里吃飯。我玩累了,突然想起找父親,遍尋不見,最后推開包間的門,看見父親坐在桌上,就大喊了一聲:“爸!”所有人都回頭看我這個沒禮貌的孩子,我渾然不覺,對武術(shù)最狂熱的小學(xué)時期,我從自家倉庫中翻出父親珍愛的一根碗口粗的落葉松木,要把它做成少林棍。于是我每天放學(xué)后就用小刀削那根粗木頭,執(zhí)著地削了一個月,直到把它削成直徑不到一寸的“少林棍”。我到現(xiàn)在也難以理解的是:這么敗家的行為,父親從始至終居然沒有表示過一句反對,而且還興致勃勃地跟我一起“欣賞”我的戰(zhàn)果!

初中時候,小鎮(zhèn)上開始悄悄流行迪斯科舞曲,大部分老師和家長們都跟孩子們說,地痞流氓才跳迪斯科。只有父親不以為然,不僅不限制我聽和學(xué)跳,而且到處幫我找迪曲磁帶翻錄。初三了,我開始喜歡上小流氓們才玩的吉他,父親就花了六十八塊錢給我買了把紅棉吉他,而他當(dāng)時一個月的工資是六十二塊錢。

我做事沒長性,所有的興趣愛好都充滿著始亂終棄的意思。比如中學(xué)時迷上集郵,父親就開始認(rèn)真幫我訂郵品,上了大學(xué),這事兒就拋在腦后了,而父親則“繼承”了我的愛好,一直為我集郵到現(xiàn)在。大一時給父親寫信,說我喜歡剪報,放假回家,就見到父親已經(jīng)為我整整齊齊地貼滿了一整本剪報,而那時我早就把這事忘在腦后了……

在中國,父親的形象一向是威嚴(yán)的,尤其是朝鮮族,父親是不可冒犯的家庭權(quán)威。但我從來沒有這個認(rèn)識,因為我從來沒從父親身上感覺到“威嚴(yán)”兩字,父親迎接我的,從來都是笑臉和懷抱。

我五六歲的時候,父親在縣朝鮮族中學(xué)當(dāng)領(lǐng)導(dǎo)。學(xué)校開完運動會,老師們在聚餐,領(lǐng)導(dǎo)則在學(xué)校食堂唯一一個包間里吃飯。我玩累了,突然想起找父親,遍尋不見,最后推開包間的門,看見父親坐在桌上,就大喊了一聲:“爸!”所有人都回頭看我這個沒禮貌的孩子,我渾然不覺,接著對父親勾了勾指頭,說:“爸,你過來!”父親就笑瞇瞇地弓著腰走了過來。這個動作,據(jù)說被全校的領(lǐng)導(dǎo)們批判了好久,因為父親把腰身彎到跟孩子一樣的高度,太沒威嚴(yán)了!

高中了,早戀了,父母看在眼里,很久后,還是決定由媽媽來跟我談?wù)?。我不認(rèn)為我是在戀愛,我們只是純潔的同學(xué)友誼,所以當(dāng)媽媽問我是不是戀愛了的時候,我覺得受到了巨大的侮辱。一怒之下,我給父母寫了滿滿四頁紙的長信,向他們宣告,我已經(jīng)長大了,自己能把握自己的行為,請他們不要管我。寫完,就放在電視機前面的桌子上,然后大搖大擺地約了我的初戀雙雙出門看電影去了。示威一般!

那晚電影演的什么,我完全不知道,心里七上八下地揣測著他們看了那封言辭激昂的信會是什么反應(yīng)?;氐郊抑?,我連招呼都沒敢打,就悄悄踅進(jìn)我的臥室去。媽媽聞聲進(jìn)來,溫柔地問:“電影好看嗎?”我全然沒有了之前的囂張,心虛地隨便應(yīng)付著:“還行吧?!比缓笱b作倒頭欲睡。

第二天早上,父親走進(jìn)房間,面色疲憊但裝作若無其事地給了我一張十元大鈔,說:“拿去買點想吃的吧!”別的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上班去了。

那個年代,十元對一個中學(xué)生來說還是一個很大的數(shù)目,之前我從沒有一次性得到過這么多零花錢。我知道,父親在用這種方式表示對我的理解。

那個假期開始,父親每天都抽出至少一小時來認(rèn)真地跟我探討之前從未涉及過的各種觀念性話題。比如什么是善良?善良會不會被當(dāng)成軟弱?怎樣做才是真正的善良?什么是公正?在不公正面前個人能做什么?什么是勇敢?危險時刻怎么做才能保護(hù)別人同時不讓自己受傷害?……這些懵懂少年開始思考的問題。大多時候,父親只是提出問題,并不給我明確的答案,而討論的過程中,許多概念就慢慢自己清晰起來,最后刻印在我的價值觀里。完全平等的交流,沒有一絲說教。

從小就對父母沒什么可隱瞞的,這次小小的沖突被父母用這樣的方式化解后,我們更是從家長里短到思想觀念都可以無話不談。

高三了,快要高考了,每家的父母都如臨大敵,把高考生照顧得跟小皇帝一般,比如家務(wù)全免。我一直是不做家務(wù)的,結(jié)果到了高三最緊張的時候,父親卻開始教我做菜,而且每天必須做一道。為了節(jié)約我的時間,他會把菜洗好切好,放在案板上,等我放學(xué)回來,他就守在旁邊告訴我每一道程序——放多少油、什么時候放菜、什么時候放鹽、什么時候起鍋,等等。等他說完了,菜也就做好了。

長大以后回想起來,才明白父親的苦心。高三對于我來說,是個沉悶無聊壓抑得怎么也熬不到頭的時段,但對于一個父親來說,女兒離家遠(yuǎn)飛的日子卻屈指可數(shù)。他要抓緊時間來培養(yǎng)我獨立生活的能力。做菜的時候我覺得新奇好玩,每天都沉浸在學(xué)會了一樣新本事的成就感中,但是父親當(dāng)時是懷著怎樣復(fù)雜的心情呢?

每一段戀愛我都向父母匯報,從無遮攔。所以,做我的父母真不是一般的辛苦。他們既要分享我戀愛的甜蜜,更要因為目睹我一次次失戀而倍加心疼。有一次,假期等男友的來信,左等不來右等不來,我從剛開始的甜蜜期待漸漸轉(zhuǎn)為焦慮、傷心、絕望,茶飯不思。父母看在眼里,心里比我還著急,但他們表現(xiàn)得像沒事一樣,只是出來進(jìn)去都透著小心翼翼的勁兒,唯恐觸動了我哪根脆弱的神經(jīng)。一天,從沒有提前下班的父親突然回到家中,滿臉都是難以抑制的興奮,邊進(jìn)屋邊舉著信邊用高得不正常的聲音說:“來信了!來信了!”

我等了一個多月,等來的是一封不咸不淡的官樣信,心里極端失落,但已經(jīng)不敢再告訴父母實情了。我怕他們會因為我的失落而倍加失落——

與父母相愛,其實也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情??!

很小就開始戀父,不僅因為父親無條件地愛我,更因為他無條件地愛媽媽。我看到他們所有的吵架,都不是因為對方家務(wù)干少了,而是因為對方搶著多干了活。有一回我到家看父親正在生氣,忙問為什么,父親說:“在樓下曬的大米,我早晨出去的時候特意囑咐你媽不要自己拿回來,要等我回來再拿,結(jié)果她還是自己搬回來了!真不聽話!”

媽媽的確不聽話,做事顧頭不顧尾,所以經(jīng)常跌跌撞撞,以至于父母都七十多歲了,每天媽媽出門,父親都跟在后面囑咐一句:“騎車下坡的時候一定要慢,要看紅綠燈?!狈路饗寢屵€是完全沒有自我保護(hù)能力的小姑娘。

出門逛街,女人們一般都會隨身帶一個包,但媽媽從來就兩手空空,因為兩人的手機、身份證、公交卡,以及所有的錢,都在父親一人身上帶著——他們幾乎一輩子出雙入對。而家里的存折有幾個,存款有多少,媽媽一概不知也不問。在我?guī)资甑纳罱?jīng)驗中,從來沒見過一個女人像媽媽一樣活得這么有安全感。

我和表姐表妹們經(jīng)常會逗父親:“你年輕時那么帥,那么多姑娘追,為什么就偏偏選擇了我媽?”父親這時就笑成了一朵花,看著媽媽說:“她好看唄!”

父親對媽媽的愛好像一輩子都沒降溫過,都七十多歲了,眼中卻依然充滿了對對方的欣賞和愛慕。父母來北京玩,一次帶他們坐公車出游,偏巧車廂里人很少,空位很多,媽媽興奮地?fù)Q了一個又一個的座,最后換到最前面靠司機的位置,玩得很是開心。我和父親淡定地坐著看她像個充滿好奇的孩子般在車廂里折騰來折騰去,父親情不自禁地笑說:“可愛呀!”我側(cè)臉看,父親滿眼都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愛意。

猶記得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末,當(dāng)時流行一種深藍(lán)色帶細(xì)白條的運動服,小鎮(zhèn)上的人們引為時尚,都當(dāng)正裝穿??墒沁@種運動服很貴,父母都喜歡卻沒舍得買。一次媽媽去哈爾濱出差,父親趁她不在家就趕緊給媽媽買了一身。結(jié)果媽媽回來時,打開包,拿出了一套一模一樣的運動服,是買給父親的!于是,他們有了第一身真正的情侶裝。

父母都是東北師大數(shù)學(xué)系畢業(yè)的,當(dāng)年為了支援山區(qū)教育而放棄了在大城市工作的機會,雙雙來到長白山腳下的這個小縣城。媽媽一直當(dāng)老師,父親則一直做行政,不是當(dāng)校長,就是當(dāng)教育局書記,在當(dāng)?shù)匾菜闶莻€有些權(quán)力的官。他經(jīng)常幫助真正需要的人調(diào)動工作,比如為有資格的民辦教師轉(zhuǎn)正等,也總會受到一些由衷的感謝。農(nóng)村人感謝的方式是送自家產(chǎn)的東西,除了蔬菜這樣的東西外,其他的東西父親都會退回去。

記憶最深的,是有次一位農(nóng)村人送來自家產(chǎn)的幾十斤大米,父親中午回來看到,飯都沒吃,就用自行車馱上大米給送回去了。漸漸地,大家都知道了父親幫人做事是不需要感謝的,一來二去,就沒人送什么東西來了。而房前屋后的鄰居們,官都比他小,但送禮的人絡(luò)繹不絕,人家很快就有了冰箱彩電,我家的電器則是滯后鄰居幾年才買上的。那時候身為初中生的我非常不解,也不平衡,就說父親:“人家都收禮,為什么你不收?”父親波瀾不驚地說:“幫人就是幫人,要什么東西?!”回頭想想,父親一生都在不求回報地做事,無論對妻對女還是對不相干的陌生人。

東北家鄉(xiāng)的那個小鎮(zhèn),民風(fēng)并不淳樸,有著小地方人的各種急功近利,人走茶涼、過河拆橋等等大家見怪不怪的事兒。而父母則天真于內(nèi),淳樸于外,完全不受任何臟東西的影響。對任何一個窮困的人,任何一個已經(jīng)失勢的人,任何一個已經(jīng)老去的人,他們都一如既往地充滿尊敬和熱情,以至于連我的中學(xué)同學(xué)都說:“你父母好像不是咱這個地方出來的人,像對神仙眷侶似的?!?/p>

父親自幼喪母,少年喪父,由他哥哥一手帶大,家境貧困,十二歲時才因為解放而有機會上了小學(xué)一年級。他上大學(xué)時因肺結(jié)核休學(xué)兩年,人到中年結(jié)核病復(fù)發(fā),吐了很多血,險些喪命,年過半百又遭喪女之痛。奇怪的是,經(jīng)歷這么多艱難困苦,他內(nèi)心卻沒有一絲戾氣,一直平和溫煦地尊重女人愛孩子,對一切弱小都充滿憐恤和善待。我不知道他這么多的愛的能量是哪里來的。父母對我從不說教,但我卻從媽媽那里學(xué)會了“愛一個人就是給他完整的自由”,而從父親身上則學(xué)到,善待一切能善待的人,以及“愛一個人就是無條件地滿足他的一切愿望”。

與許多朋友都會聊起童年,聊起父母,每個人的成長經(jīng)歷里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委屈和創(chuàng)傷。但我回憶遍了我成長的角角落落,卻找不出一絲來自父母的傷害。我的童年少年是完美無缺的。理智上是不相信前世來世之說的,但我有的時候卻會如此地期望,如有前世,我一定是積了很多福,所以今世才有幸托生在這樣的家庭中。若有來世,我希望我們還是一家人,下次,換我來做我父母的父母,竭盡一生的心力去寵愛他們、照顧他們。

吃花

去飯店吃飯,迎面撲來一陣花香,抬頭看見杏樹開滿了花,便忍不住上前伸手去夠枝尖上的花來吃,居然引來周圍人的駐足觀看,問:“能吃嗎?”我奇怪地瞅了他一眼,說:“你不知道花能吃?!”

回頭想想,其實這種令我費解的問詢,以前也經(jīng)常有,只是我太久沒吃花,所以反覺得問話很新鮮了。

北京太臟,樹上的花兒總被灰塵籠罩著而了無生氣;而且北京的園藝工人太辛勤,所以花上面的農(nóng)藥總是很多,這都是我好久不吃花的原因。另外,北京四季假花怒放,也讓我因噎廢食。假花見久了,就讓人連真花擺在面前,都覺得很假——有一次沒留神就上了一當(dāng),路上看見淡粉的杏樹上招搖著幾枝碧桃,我大呼小叫地對朋友喊:“你看!嫁接的!”朋友淡淡地回應(yīng):“那是假花?!苯艘豢矗€真是!

吃花是從小落下的毛病。長白山的春天比北京晚整整一個月,差不多是從五月開始——如果不算上四月里開的杜鵑的話。五一前后,杏花綻放;五月中旬,梨花開始登場;五月下旬,山上的野玫瑰開始紅滿山坡……吃花,就是從野玫瑰開始的。小時候,每到五月,爸爸就上山采集野玫瑰的花瓣,回來用清水濾了,然后一層白糖一層花瓣地往瓶子里鋪。幾個月以后打開瓶子,玫瑰糖的香甜就溢滿了屋子。

家鄉(xiāng)的野花品種很多,我無師自通地以其果實是否能吃來判斷花是否能吃,能吃的比如野百合(家鄉(xiāng)的土話把紅百合叫山凳子,黃百合叫黃花苗子),比如杏花、梨花。最喜歡的便是梨花了,山上最多的也是梨花——秋天的時候,街上處處可以買到山梨。梨花開時,遠(yuǎn)遠(yuǎn)可以看見山上一大叢一大叢奔放的白,映在滿山的綠中,漂亮極了!走近了更好看,花的白中是泛著淡綠的,粉嘟嘟嬌嫩嫩的感覺。后來讀到一些跟梨花有關(guān)的文字,比如“忽如一夜春風(fēng)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比如“梨花一枝春帶雨”,雖然都不是形容梨花的,但每每都覺得高興,像是在別處見了親人似的。但也一直沒有特別滿足,因為相比起桃花、梅花,梨花真的很少入詩。后來漸漸琢磨明白為什么梅花、桃花那么容易入古代文人的眼——北方無梅蘭竹,也無桃花,而南方大概梨花也不多吧?——北方無文人,從古到今。

回到吃花。五月上山,站在梨樹下吃花是我少兒時代的一大享受;從不饕餮,一朵一朵,細(xì)細(xì)地吃,清甜彌漫,齒頰生香,不覺中便飽了,一頓中午飯也就省了。

我到延邊上大學(xué),單從吃花的角度上來說,就是一大幸運。延邊盛產(chǎn)蘋果梨(好多年沒吃過了,想著就流口水),而我們學(xué)校山后就是延邊最大的蘋果梨園。每到五月中旬,梨花滿山,雪一樣白,云一樣厚,層層疊疊撲面而來。那種時候,別人上山談戀愛,我則上山吃花;每每得意忘形,每每滿載而歸。

也有意外。

一年春天,我一個人跑到學(xué)校后山,爬上圍著半座山的學(xué)校院墻,走鋼絲,向著西邊大雪般的梨園前進(jìn)。遠(yuǎn)遠(yuǎn)看到西邊的墻上跨坐著一個人,面目不清,但能感覺在盯著我。我有點不好意思,于是跳下來,在圍墻外面朝著那個方向走。

走到一半,我突然看見一個穿軍裝的小兵迎面而來(學(xué)校后面是炮兵部隊,所以當(dāng)兵的常見,也不奇怪),敞著懷,紅著臉。憑直覺,他就是那個盯著我看的騎墻人。我與他擦身而過,向梨花深處走去。

梨樹都很矮,站在梨樹前,不用仰頭,不用伸手探枝,就可以把花吃到嘴里。樹成片,花很茂,選擇很多,于是我就一棵樹一棵樹地蜻蜓點水般地吃下去。吃花,其實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從看到聞再到吃再到回味,每一朵花進(jìn)到腹里都是一個足以讓人與花形神合一的輪回,吃到不知是我吃花還是花吃我,便如癡如醉,白日飛升。

話說正吃到忘情處,突然感覺后脖子一股熱氣襲來,我轉(zhuǎn)頭一看,天啊,一張漲紅了的臉幾乎貼到了我的臉上。我本能地后退一步,定睛一看,正是剛才打過照面的那小兵兒。他呼呼地喘著粗氣,滿臉通紅,紅到了脖子,眼睛充血,目光如狼,一副蓄勢待發(fā)的樣子。我心跳頓時加劇——滿山似乎只有我和他——荒僻地方,我不怕鬼,只怕人!不怕很多人,怕只有一個人!不怕只有一個女人,怕只有一個男人!

半秒過后,我沖他波瀾不驚地微笑了一下,溫和地問了一聲:“你好!”

那一聲“你好”就像一根細(xì)針,輕輕地刺破了他鼓脹得氣球一樣的情欲。于是他瞬間委頓了,臉色慢慢白了下來,非常不情愿地做回了端莊的軍人,然后一邊跟我走一邊回答我那些熱情而無聊的八卦問題,比如“你們部隊平時都做什么”之類的。不覺中,他已經(jīng)隨我走出了梨花深處,已經(jīng)把我送到了學(xué)校圍墻外的很安全的地方。然后我跟他揮手說再見,他依依不舍地說:“你明天還來嗎?”我含糊地說:“可能會來?!?/p>

我在說謊。其實回答的那一剎那,我就已經(jīng)決定這個春天,不再去梨園吃花了。

之后的日子里,我有點惴惴,那個可憐的孩子會不會天天去傻等???我后來一直沒去,所以這一直是個讓人有點內(nèi)疚的懸念。

但我吃花的習(xí)慣并沒有因此改變。這件事情只有一個地方讓我想不通:他一路朝我背后走來,直到離我一厘米,我怎么會一點都沒察覺呢?

賤賤地去吃了柳州螺螄粉

聽一位廣西柳州籍的朋友介紹,說知春里那兒有一家經(jīng)營柳州螺螄粉的非常小非常小的小館子,倆大學(xué)生開的,用料全從家鄉(xiāng)運來,口味地道,全北京也找不出第二家這樣正宗的柳州螺螄粉店。她流著哈喇子說的,我們流著哈喇子聽的。正好離我們公司不太遠(yuǎn),所以我當(dāng)機立斷決定下班就去。

小館子在巷子里,等我走了很多冤枉路終于找到那兒的時候已經(jīng)饑腸轆轆了。雖然對這家館子的“小”有心理準(zhǔn)備,可是一進(jìn)去還是挺傻眼的——只有四五平方米,只放兩張小桌子還顯擠。地方局促得非同一般,讓我想起酸騷的“逼仄”二字。已然晚上八點了,可是八個座位還是滿滿登登地坐滿了人,我只好在外面等。當(dāng)然,等位的不止我一個人,還有兩對情侶和隨之到來的更多的情侶及學(xué)生。

最討厭等位,要是換了別的地方,我早就瀟灑而決絕地掉頭換館子了??墒沁@里,我可是花了近一個小時抱著朝圣的心情找到的呀!所以,忍了!

終于輪到我進(jìn)宮,和完全不相識的人肩并肩頭挨頭地坐在一起,干等。眼睛不知道朝哪兒放,只好扭頭看墻上密密麻麻的留言。這種飯館里的留言一般都挺弱智的,何況,我還沒吃到口呢,所以對眾多的“爽”“好吃死了”“地道”“正宗”等等詞匯毫無心滿意足的共鳴,只有窮兇極惡的憎恨!

老板兼廚師兼小二果然是大學(xué)生模樣,白凈清瘦,氣質(zhì)沉靜;放在大街上不會覺得怎樣,可是放在小館子的小廚房里,就覺得帥得晃眼,讓人不敢正視。

在我的概念里,一碗粉的制作時間不過幾分鐘,可是我干坐在那里足足等了二十分鐘,還不敢抱怨——誰讓咱賤呢!千里迢迢來吃碗粉,又趕上個不緊不慢只求品質(zhì)不求效率的帥哥老板,不是只有耐心等待的份兒嗎?!其他人也和我一樣,都在默默地潛心等待。平生第一次感覺到:等待一碗粉,是一種莊重的儀式。

等待儀式期間,不斷地有后來人進(jìn)來要粉。老板愛答不理的:“等一會兒再說,還沒到你呢!”——酷死了!

又有倆中學(xué)生進(jìn)來要粉,老板說:“你們到隔壁去吃吧?!睂W(xué)生很委屈:“不賣給學(xué)生嗎?”老板說:“不是不賣。隔壁清靜,你們可以吃得自然點?!蔽也铧c噴了。真體貼的老板啊,跟陌生人摩肩接踵地擠在一起等粉,的確很難吃得自然。

對面等粉的一對男女,粉,先于我而上。男孩說:“老板,有醋嗎?”老板回答:“桌子上有?!蹦泻⑶优车剜洁熘骸捌孔涌樟??!崩习宀懖惑@地說:“哦,那就沒了?!蹦泻⒅缓寐耦^吃,敢怒不敢言。

隔壁桌子的一對情侶要加鹵蛋和鹵豆腐,老板回答:“鹵蛋只剩一個了,豆腐沒了?!痹撉閭H只好分吃一枚蛋,依然敢怒不敢言。

我看得這叫一個樂啊!敢情這一屋子里都是和我一樣賤賤的吃貨!

仰慕已久的螺螄粉終于上來了,一看它那副賣相,口水就流出來了,但是,不舍得狼吞虎咽地吃完——等了那么久??!我怎么也得調(diào)動所有神經(jīng)來細(xì)細(xì)品味??墒?,可是,外面還有那么多千里迢迢賤賤地來等一碗粉的人啊,所以,又不好意思吃得太慢??炫c慢之間的火候很難拿捏,我內(nèi)心里那叫一個糾結(jié)??!

含著熱淚把這一碗酸酸辣辣的螺螄粉吃完了,我立馬就很后悔當(dāng)初為什么沒有同時叫兩碗?,F(xiàn)在再叫,顯然不得體了——如果我再坐半小時,那些還在外面站著的人估計要瘋了。

由于不是廣西人,所以此粉正宗與否我無從判斷,讓柳州人驚為天人的用料獨特對我來說也是對牛彈琴,但的確很好吃很好吃。如果你喜歡大理石鍋餌絲或者貴州酸菜肥腸粉那類酸酸辣辣湯湯水水的小吃,那你一定會和我一樣喜歡。

對了,這家小店的名字叫做——瘋狂beyond不再猶豫。

年輕時做過的那些缺德事兒

《非誠勿擾》中,葛優(yōu)見教堂想懺悔,從幼兒園做的壞事開始講起,一下午都講不完?;仡^想想,其實自己也差不多,年輕時沒少做缺德事兒,而且以此為樂。

從小,我就不是個讓人省心的孩子,到處打架惹是生非,上小學(xué)前爸爸媽媽差不多每周都要賠著笑臉對領(lǐng)著孩子來討公道的家長一個勁兒說抱歉。前幾年回家過年,遇見一個阿姨,還意猶未盡地“控訴”我:“我家小偉的臉到現(xiàn)在還留著你抓的印子,算是一輩子破相了!”我嘿嘿地笑著,心里一點歉意也沒有,因為聽著就像聽別人的故事一樣,并且覺得很不可思議:一個學(xué)齡前的小女孩,面對一個比自己大的男孩,怎么就能那么勇猛呢?哈哈!

從幼兒園到高中,我都是群體中的搗亂分子,少兒時期喜歡帶一幫孩子跳煤堆鉆稻草垛把能搞亂的地方都搞亂,或者菜地里拔蘿卜掰玉米果園里偷李子然后驚險無比地被農(nóng)民伯伯追殺;初中時熱衷于上課拿爐鉤子拉正在認(rèn)真聽課同學(xué)的褲腿蕩來蕩去,或者上課起立之前把前面女同學(xué)的辮子綁在椅子靠背上什么的;高中時就正經(jīng)多了,無非是喜歡心血來潮組織學(xué)生集體曠課看《老井》,騎車二十公里去城里“郊游”,等等。不過曠課這種事情好像更讓老師頭疼不已,常常被氣得歇斯底里的老師揪到講臺當(dāng)眾批判,不過因為我心理素質(zhì)好,所以也從來沒因此感覺丟人羞愧過。常常是老師在那邊聲色俱厲地罵,我則無所謂地看臺下竊笑的同學(xué),覺得從這個角度看他們,嗯,一覽無余,很新穎?。ê髞砦耶?dāng)了老師,喜歡站在講臺上講課,很難說跟這種講臺初體驗沒有關(guān)系。)

別誤會,其實,我一直是個老師眼里的“好學(xué)生”,雖然成績不很穩(wěn)定,有時考全班倒數(shù)第二,但有時也能考到前三名,所以老師們對我的態(tài)度總是很擰巴,拿不準(zhǔn)該用什么臉色對我才合適。所以,我的學(xué)生生涯一直都是被老師“夸并痛罵著”過來的。

迷迷糊糊地考上大學(xué),由于情真意切地寫了篇早戀約會被放鴿子的凄慘感受,就被漢語班主任老師迅速當(dāng)成可培養(yǎng)的好苗子委以重任,不過,我依然難以放棄做缺德事兒的惡劣趣味。

大學(xué)時,晚上無聊,經(jīng)常和幾個狐朋狗友到校園尋找可以嚇唬的目標(biāo),比如看見有人單獨走夜路,不管他是男孩還是女孩,我們都會五六個人在他身后排成一個豎排,一言不發(fā),僵尸一般默默地跟著走。經(jīng)常是,前面的人走著走著就突然開始飛奔起來,然后我們在后面哈哈哈哈猙獰狂笑作一團(tuán),特有成就感!

有的時候,我們會分坐在校園里某條僻靜通道的兩旁聊天,看見有下山的纏綿情侶走來,就無比默契地把腿都齊齊地伸到通道中央,只留不到半尺的空當(dāng),然后又是一言不發(fā)地默默盯著他們,看他們經(jīng)過我們的腿陣時,顫顫巍巍地踮著腳側(cè)著身子,緊緊依偎著哆嗦著硬著頭皮走過,然后玩命飛奔……于是,這一晚,我們覺得充實而有意義,晚上做夢都能樂出聲來。

不過,出來混,總是要還的。之后的我遭遇過各種真尾隨和真流氓,也緊張得尿過褲子,不過都機智勇敢地逐一化解。這是后話,暫且不提。

那時在邊境小城上大學(xué),五一、十一的時候就喜歡去心目中無與倫比的大城市——長春!長春各個大學(xué)都有些許高中死黨,我一去了,大家就湊在一塊整日廝混。學(xué)生沒錢,吃喝聚會也都是在學(xué)校食堂,從來沒有下館子喝過酒,更不要提去聲色場所打發(fā)晚上的時間。所以晚飯過后,我們一般都是一眾人隨便坐上一輛公交車沒有目的地地瞎逛,到了終點就再換一輛。由于人口眾多需要換的車次也眾多,于是有同學(xué)自告奮勇地說:“不用買票,我有!”打開他錢夾一看,各色用過的公交車票花花綠綠的一堆!于是上車后,其中一兩人買票,其他人則都竄到車廂后半部悄悄對顏色,然后拿出相應(yīng)顏色的幾張票,鎮(zhèn)定地人手一張,晃一下,坦然下車!每次蒙混過關(guān)成功后我們都是一片歡呼,估計現(xiàn)在的人中了五百萬也沒我們那么高興。

不過,不是每次都那么幸運。有一次,天黑,車廂又不開燈,結(jié)果把顏色給看錯了,讓售票員逮個正著,怎奈我們個個身手敏捷,趁著車門沒關(guān),呼啦全沖了下去,跑到車后面十幾米的安全地帶,然后回頭看著七竅生煙的售票員把半個身子都伸出窗外沖我們祖宗八代地一頓亂罵,我們蹦跳著起哄著就屁顛兒屁顛兒地跑遠(yuǎn)了。真歡樂呀真歡樂!不過,那之后,就再沒敢玩這個游戲了。

那就換種玩法!比如遠(yuǎn)遠(yuǎn)看見公交車進(jìn)站了,我們便排成一排邊招手邊朝車跑去,已經(jīng)關(guān)了門的汽車就體貼地停在站臺把門重新打開。結(jié)果……我們從車門旁邊排著隊跑過,朝著后面的車?yán)^續(xù)招手,車門打開,我們依舊只是跑過……不用回頭看也知道,司機售票員以及乘客肯定各種國罵京罵方言罵!

回想起來,我們好像特喜歡跟各種交通工具過不去。那時我們很少舍得花錢打車,好在城市不大,所以夜半時分從舞廳錄像廳出來,一般都步行回校。隨便叫出租車,對我們來說,幾乎是件永遠(yuǎn)不可能的奢侈事。

有一次幾個弟兄聚會,說起對“想打車就打車”的美好向往,其中一個蝦米腰的大個子說:“嗨!這有什么難的?!哥們兒現(xiàn)在就給你們打一輛!”我們起哄說:“你打呀你打呀!你真敢打,回去就請你吃茶蛋!”結(jié)果這哥們兒二話不說就沖著出租車伸出手,一輛出租車真停在我們面前了!我們一時間都緊張萬分,因為沒一個人身上有五元以上的大鈔!這時,那蝦米腰突然東倒西歪起來,用醉醉咧咧的口氣對著車窗里的司機說:“哥們兒,去X大,一塊錢,走不?”說時遲那時快,只見半秒鐘都不到,司機就一腳油門兒沖遠(yuǎn)了,留下背后一片攻克克里姆林宮般的勝利歡呼。當(dāng)時我們就對蝦米腰膜拜到不行!——丫還真敢伸手?jǐn)r車?。⊙揪尤贿€真把司機給嚇跑了!不然,還是學(xué)生其實很膽小的我們真不知怎么收場呢!

缺德事兒還做了很多很多,比如幾個女孩吃包子慶生沒給錢跑單什么的……

還有積極參與體育系和炮兵部隊的群架,圍觀起哄吶喊助威什么的……

還有情人節(jié)給大學(xué)男老師打匿名電話,佯裝崇拜他的文藝女青年約他在某地見面,然后到時間一幫人在暗處狂忍住笑,圍觀穿風(fēng)衣戴白圍脖的男老師四處張望焦慮看表的糗樣子……

——當(dāng)時我們有個文學(xué)類的社團(tuán),二三十個人,社團(tuán)開會的主要議題一般都是集思廣益積極拓展新的惡作劇模式,當(dāng)然,也會互相匯報新近的文字貢獻(xiàn)。比如當(dāng)時女生宿舍男生是可以進(jìn)的,但是十點半熄燈之前必須離開,不過總有些不自覺的男同學(xué)會無視這個規(guī)定,拖到熄燈后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往宿舍外面走。樓管大爺忍無可忍,于是在女生宿舍門口的小黑板上莊重而憤怒地寫上幾個大字:“晚十點后,男生不許出入!”結(jié)果第二天,那行字的下面就多了一句:“不出住哪兒?”

男生的惡作劇更是花樣繁多,周末他們會趴在臨街的宿舍窗旁,沖著下面某個正在騎車匆匆趕路的人大聲招呼:“哎——哎——哎——(二聲,東北音)”騎車人急剎車停下,虔誠地抬頭張望,結(jié)果會看到一幫男生若無其事地沖著天一起唱:“哎嘿喲……”

又比如,周末時,他們會設(shè)定一些規(guī)矩,誰先起床,誰就給全宿舍的人買中午飯。所以他們盡管醒了,睡得都累了,那也都死挺著不起來。最后總會有憋尿憋得崩潰的人,跳起來大罵著所有人的大爺沖到廁所去……

呵呵,呵呵呵……

都是些很遙遠(yuǎn)的事情了,突然想起這些來,一點懺悔的意思都沒有。我為自己對自己的惡作劇沒有內(nèi)疚過而感到內(nèi)疚——做人,怎么可以這樣沒有道德感呢?!

遇流氓記

《少林寺》風(fēng)靡全國的時候,我剛剛上小學(xué)三年級,和全國小朋友一樣,我每天放學(xué)以后的主要活動就是拿著《武林》之類的雜志,對著上面圖畫中的分解動作練武。

練武不能指望一步登天混成絕世高手,得先從基本功練起,循序漸進(jìn),這個我懂。所以,我每晚都在刻苦地對著墻壁或大樹“嗨!嗨!嗨!”地練鐵砂掌,以增強內(nèi)功;或者跳樓梯臺階,練輕功;一般基本功練完之后,才會用剩余時間和小朋友對打切磋武藝,很刻苦。我對我會成為武林高手是從不懷疑的,甚至懷有一種堅定的信念。

我經(jīng)常幻想武功蓋世,身穿一襲黑色夜行衣,飛檐走壁,救各種平民于遭遇匪徒的危險時刻,而且經(jīng)常會被這種幻想自我感動得不行。不過,一直到考上大學(xué),我也沒有遇到可以行俠仗義的機會,但腦子里的大俠幻想從來就沒有停止過。

我是在延邊這個邊陲城市上的大學(xué)。那個時候的延邊,確實“民風(fēng)彪悍”(羅永浩的評價)。這不僅表現(xiàn)在打架斗毆的目睹率如家常便飯一般之上,還表現(xiàn)在強奸案的屢見不鮮之上。大學(xué)四年,轟動全校的女生被強奸案就有十幾起,還有好多怕名譽受損而不敢報案的呢!

一起又一起惡性事件,再次點燃了我的武俠夢。那時候流行跆拳道,正好我有個師哥是學(xué)校特訓(xùn)隊的跆拳道高手,于是伙同順子很認(rèn)真地要他教我們。他欣然答應(yīng),不過要求我們每天早上五點起床上山和他一起練。一向熱衷于賴床的我在心里掙扎了三秒鐘,隨即答應(yīng),為了向社會流氓們挑戰(zhàn),豁出去了!

那一段時光是我人生中極其有限的幾個勤奮瞬間之一,每天早上被鬧鈴鬧起來,睡眼惺忪地跑步上山,做完各種放松動作然后就是壓腿;胯打不開,教練騎在背上一點點施力,直到整個身體完全貼到地面上。我的柔韌性經(jīng)常讓周圍朋友驚訝,估計就是這個時候打下的底子。練了月余,正踢側(cè)踢都能踢出風(fēng)聲了,我們學(xué)校山上的低矮灌木就開始遭殃了。因為師哥說過一句,一腳能把樹葉踢掉一片,說明你的力量基本合格了,于是,我走哪兒踢哪兒,所經(jīng)之處,殘葉遍地。

覺得自己的武功已經(jīng)不含糊了,我就特希望能遇見流氓,每天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可是,校園里遇見流氓的概率很低,所以我決定到社會上去尋找流氓。一個周末,運動服白球鞋,我們滿懷著對流氓的期待上街去找了家錄像廳。因為錄像廳是小混混聚集的地方,女孩子一般不敢單獨去,去了就有被搭訕或者被調(diào)戲的危險。錄像廳里的空氣一如既往地混濁,但我們還是忍了三四部電影的時間,就是為了等流氓。五六個小時過去,我們已經(jīng)餓得頭昏眼花了,依舊沒有流氓來招惹我們,于是悻悻地出去,決定在夜晚的街道上主動向流氓發(fā)起挑釁。走在路上,我們的腳步故意放得很慢,幾乎是橫著走的,說話聲音故意放得很大,笑聲肆意得有些走音兒,可就是這樣磨磨蹭蹭地一直走回學(xué)校,也沒有遇見傳說中的流氓,最終也沒機會將他們一腳踢成殘廢,跪地求饒。

再長大些我才明白那天晚上為什么苦尋流氓而不遇。一則,流氓不是滿街都是,遭遇的概率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大。二則,流氓都喜歡調(diào)戲那些打扮妖嬈的姑娘,像我們這種齊耳短發(fā),一身學(xué)生運動服的青瓜蛋子,誰會有興趣騷擾呢?!

終于等到遇見流氓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之前的武功全都派不上用場,能救自己的還是腦子和大無畏的氣勢。

我們的大學(xué)是依山而建的,院墻包了大半座山,我們的固定教室就在臨山的最后一幢樓。有一次,我在教室里看書看得入迷,直到關(guān)樓的鈴聲響起,我才收拾起書包下山。是夜,月亮很大,我又想起少年時代在山里看月亮的光景。于是,放著大路不走,故意穿過校園中間暗幽幽的小樹林,我想再體會一下在林子里看月亮的清亮感覺。

我一邊踏著不到一米寬的林間小路,一邊仰著頭看月亮,正癡迷,遠(yuǎn)遠(yuǎn)傳來腳步聲,定睛一看,小路對面走過來一個走路姿勢痞里痞氣的家伙。相向而行,不免狹路相逢,我有點緊張,但人已在路中間,退回去又顯得太,于是硬著頭皮往前走。兩人交錯的時候,他果然張開胳膊撲來,怎奈我早有防備,一貓腰,從他腋下鉆過去了,他撲了個空。還沒等到他轉(zhuǎn)身回?fù)?,說時遲那時快,我突然怒吼一聲,你給我站?。‘?dāng)時兩人幾乎鼻尖對鼻尖,即使耳語也能聽清,可我就是要在氣勢上壓倒他,所以聲音大得夸張,以至于把自己都嚇了一跳。他顯然是被我的大嗓門給驚嚇到了,轉(zhuǎn)身疾走。我在后面原地跺著腳,做出追擊的假象,并大喊:“順子,你在那邊給我截住他!”喊聲未落,那男子再顧不上假裝淡定,拔腿撒丫子就飛奔而去??此苓h(yuǎn),我這才轉(zhuǎn)身向相反的方向狂奔,跑回宿舍仍心有余悸,但依然不忘吹牛,我的武功還沒用上呢!

大三大四的時候,我已經(jīng)學(xué)會涂口紅和穿長裙了,實地遭遇流氓的機會也漸漸多了起來,雖然一直都沒用上拳腳功夫,但總能在危急時刻以氣勢勝人,所以每每化險為夷。不過五哥是一個非暴力的流氓,也是最難對付的一個流氓。

有一次跟英子去鍋烙店吃鍋烙,桌子沒了,正欲轉(zhuǎn)身走,一桌黑西服叫住了我們,說可以拼桌和他們一起吃。我倆看他們?nèi)耸忠粋€磚頭似的大哥大,遂以為是穿著便衣的人民公安,于是很高興地坐下一起吃——我們就這樣認(rèn)識了傳說中的當(dāng)?shù)睾谏鐣?!黑社會主要?jīng)營狗場,確切地說,是壟斷了延邊地區(qū)的狗肉經(jīng)營,當(dāng)?shù)厮械墓坟溩佣际撬麄兊鸟R仔,唯馬首是瞻。而馬首就是儒雅的三哥和穿著邋遢但氣宇軒昂的五哥。據(jù)說五哥年輕時倒賣成車皮的鋼材煤炭什么的去海外,腰纏萬貫后,過膩歪了前呼后擁的日子,花錢走后門在監(jiān)獄買了個開大貨車的差事,風(fēng)里來雨里去地聽任吆喝,覺得被人管著踏實。后來的幾次飯局,每次都是那些小弟來學(xué)校接我們。到了餐廳,只要三哥和五哥來了,其他人就都自覺地退出包間,只留我們四個在里面吃。那時年幼,只覺得他們說話有趣、經(jīng)歷好玩,從來沒有意識到我們就在危險的邊緣打轉(zhuǎn)。

一天下了晚自習(xí),我跟一幫同學(xué)正往宿舍區(qū)走,突然被叫住,一看,是五哥!那時五哥和他的小弟正在氣急敗壞地推他那個熄了火的破車,見到我,幾乎是咆哮著抱怨:“我連著好多天來這兒等你了!一次也沒遇見!本來打算這是最后一次!”那時,沒有手機,也沒有傳呼機,找人只能靠運氣死守。

我覺得我沒有及時出現(xiàn)在他的眼中很對不起他,所以遲疑了一下,還是答應(yīng)陪他兜兜風(fēng),不過說好,宿舍快關(guān)門了,一會兒就得回來。

車子行到半路,他的小弟找了個借口下車了,他就一路飛馳著把我拉到了荒郊野外的一座山上,四周黑漆漆一片,他停了車,然后得意地看著我。我知道,這叫劫持,但并不十分害怕,盡管他呼吸粗重情緒不穩(wěn),一會兒說“我從來不強迫別人”,一會兒又說“我想做的事沒有做不成的,今晚你別想走出去”,等等,但我很平靜也很堅定地跟他說“要是碰我一下我就死在這里,要活的還是要死的,你選吧”,決絕的語氣還是把他給鎮(zhèn)住了,然后我趕緊跟他聊他的往事。他原來是籃球健將,八一隊的種子選手,后因打架斗毆勞教一年,出來后混跡黑白兩道,做的都是成火車皮的大生意,錢多了無聊了,花錢進(jìn)監(jiān)獄車隊被人管束……真是精彩?。∑鸱窗?!但我其實沒什么心思聽,我只是用這種方式哄他平息掉屢屢因為激動而粗重得撲面的呼吸。聽他講完故事,都深夜一點多了,我又問,你們年輕時都流行什么歌?他說《紅梅花兒開》《三套車》,于是我就讓他一首首唱來聽。說實話,第一次聽《三套車》就是那天晚上,五哥唱的,磁性的男低音,真好聽??!

險些要發(fā)生的暴力事件已經(jīng)順利平息為溫情浪漫了,我覺得時機差不多了,就要求他送我回去。他瞬間恢復(fù)了理智,記起了他此行的目的,于是有點猙獰地說:“你今晚是回不去了——我等了你很多天了!”我立刻開始給他戴高帽子:“我相信你,你是大哥,不會做下三爛的事情。你要是不送我,我就自己走回去?!彼事暣笮?,把握十足地說:“你要是能打開車門,就放你走?!蔽以嚵擞衷?,真的怎么也打不開車門,最后絕望地?fù)u下車窗透氣,手搭在車門外,摳著車把手玩。結(jié)果,啪的一聲,車門居然開了!原來機關(guān)是在外面。我一下子跳下了車,揮揮手就往山下跑。跑了幾十米,聽見大風(fēng)中飄來他的喊聲,我不管,徑直大步流星地朝山下走,秋風(fēng)吹著頭發(fā)和風(fēng)衣,心里鼓脹著滿滿的勝者的自我牛逼。

走到山下,才開始后怕,黑漆漆的路,不知道身在何處,只知道我走的是來時的方向。只要一直走,總能走回到城里的!這成了當(dāng)時唯一支撐我的信念。我驚恐萬狀地摸索著走了半個多小時以后,身后響起了五哥那輛破車的聲音,這時再見到他,就像看見救命稻草一般。但我還是假裝牛逼地堅持不上車,他徹底服軟,嘆著氣說:“上車吧,送你回去。我不難為你了,你這個倔妮子!”

哦也!完勝!我興高采烈跳上車。他委屈地說:“那破車一個人發(fā)動不著,喊你你不回來,我自己又打方向又推車,好容易才他媽給發(fā)動著了!”經(jīng)過這一晚的博弈和患難重逢,歸路上,互相說了很多肝膽相照的話,什么“你是我見過的最有個性的女孩”啦,什么“我以后做你的紅顏知己吧”之類的。

當(dāng)然,五哥沒有再來找我做他的紅顏知己。偶爾想起來,我還挺懷念這個霸氣但又很有自尊的漢子。

之后我又遭遇流氓五六次,皆化險為夷。遭遇危險時,保持必勝的信念是最重要的,信念可以激發(fā)出不可測的身體力量和平時稀缺的智商。

最值得吹噓的一次是在北大蹭學(xué)時的遇險經(jīng)歷。彼時圓明園至樹村一帶住了好多畫家,而現(xiàn)在高樓林立的上地一帶那時還是人煙稀少的農(nóng)田。十一月的一個晚上,我騎車經(jīng)過體育學(xué)院北邊的上地去找一個畫家玩,吃了個閉門羹,于是打道回府。當(dāng)時沒有路燈,只有高高低低的楊樹在歸路兩邊杵著,楊樹兩邊是望不到邊際的農(nóng)田。騎著騎著,遠(yuǎn)遠(yuǎn)看見兩輛晃來晃去慢慢磨蹭的自行車,騎近了,我發(fā)現(xiàn)兩輛車上四個人,不像在趕路,而這寒冬深夜的也沒什么風(fēng)景可逛,唯一可以解釋的就是這些人是無所事事的小混混。本能讓我想遠(yuǎn)離他們,但他們騎得實在太慢了,我慢不過他們,只有硬著頭皮以正常速度超過他們,為了不顯得慌張,一直沒有加速。騎著騎著,突然感到背后一陣寒風(fēng),緊接著,我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連人帶車撞倒在地,整個人趴在地上。未及起身,背后就踏上一只大腳,然后我身后的雙肩背包就被他們搶了過去——后來才發(fā)現(xiàn),包帶的四個連接處全斷了,也不知他們使了多大的力氣,奇怪的是,我當(dāng)時居然一點也感覺不到疼痛!

雙肩背包里有我的日記本,那里肉麻地記錄著各種單相思,這要是被他們搶去了,還不得拿著日記玩命地笑話我!就是死,也不能讓日記本落入他們手中!我要與日記本共存亡——當(dāng)然,這些都是瞬間閃過的心理活動。還沒等我想完這些,書包已經(jīng)被我無比神武地奪回到手中,并坐在地上死死地抱著不放。四個人輪番上來拳打腳踢,使盡了力氣,也沒法把包從我懷中搶走。我想喊救命,可剛喊出一個“救”字,脖子就被一只手死死地掐住了。他的另一只手又試圖伸手去拿我懷里的包,我看準(zhǔn)了一口咬了過去,死死地咬著不放。他“啊”了一聲就松開了掐在我脖子上的手。他手松的那一瞬間,我腦子中以火箭沖天的速度閃現(xiàn)了幾個呼叫方案——

1本能版:“來人?。【让?!”

2嚇唬人版:“警察來啦!”

3吹牛版:“你們知道我是誰嗎?找死?。 ?/p>

4耐心解釋版:“你們別搶我包,我是學(xué)生,包里沒錢,只有書。”

結(jié)果他松手的一剎那,我脫口而出的是:“別搶我的書包!”

注意:簡潔有力的“書包”二字有效地傳達(dá)了“我是個窮學(xué)生”這樣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信息。這招果然有效。只聽其中一個人嘟囔了一句:“書包?撤!”然后四人扶起已經(jīng)躺倒的兩輛自行車,飛身上車,揚長而去,只留我一人坐在地上喘粗氣。

及至回到宿舍,發(fā)現(xiàn)棉短服的后背被撕開了一個口子,乳白色條絨褲子上有一攤血,但檢查遍周身,也沒發(fā)現(xiàn)自己有一個能滴血的傷口。那肯定是對方手指留下來的血。得意之余,我就很替他疼。但愿他回去能及時消炎,別得了破傷風(fēng)也別得狂犬病。

我的性經(jīng)驗史

我的青春期是在思想解放觀念卻依舊保守的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度過的。那個時候,整個社會好像都對性話題諱莫如深,連性的相關(guān)詞也都難登大雅之堂。記得初三時,全國都在流行程琳的《媽媽的吻》。課間,一堆女生圍在一起照著歌詞學(xué)唱,前面唱得都很順溜,可一到高潮部分——“媽媽的吻,甜蜜的吻,叫我思念到如今”的時候,那個“吻”字誰也不好意思唱出口。所以你聽到的合唱永遠(yuǎn)是:“媽媽的嗯——甜蜜的嗯,叫我思念到如今?!?/p>

所以,就更別提什么對性知識的掌握了。

最早的性話題接觸是在初中一年級,那時同班幾個要好的女孩子在一起聊天,其中一個突然特別神秘地問我們:“你們知道人是怎么懷孕生小孩的嗎?”我們都睜大了無知而渴求真知的眼睛巴巴地望著她,沒人能作答。她賣足了關(guān)子,權(quán)威范兒十足地答道:“告訴你們吧!男人身上有一種叫精子的細(xì)胞,女人身上有一種叫卵子的細(xì)胞,這兩種細(xì)胞一碰到,就會懷孕!我媽說的!”我們恍然大悟般地紛紛回應(yīng):“哦,難怪男女生不能拉手!”“哦,難怪我爸爸老說別讓男生碰我?!?/p>

于是,我就一直以為只要男女肌膚相碰,就會懷孕!這個認(rèn)識一直持續(xù)到上了大學(xué)。以至于我從初三開始的漫長初戀,直到大二分手時也沒拉過一次手?。ǔ跞龝r學(xué)《生理衛(wèi)生》,后半截關(guān)于生殖的部分老師都不講,讓學(xué)生自學(xué)。得知后面的部分不用考試,我就真的一點沒看!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才知道,當(dāng)時那些不愛學(xué)習(xí)的男孩子們則都紛紛自發(fā)地逐字逐句地自學(xué)了。)

上了大學(xué),隱隱地覺得我的認(rèn)識不準(zhǔn)確。要是男女肌膚相碰就會懷孕,那懷孕的機會可太多了。一定不會這么簡單!我想啊想,終于想通了,電影上相愛的男女都要接吻的,接了吻就會結(jié)婚生小孩,對,那些精子和卵子一定是藏在舌頭里的,而不是游走在肌膚表面!一定是這樣的!我為我的無師自通自豪了好一陣子——那個時候,同學(xué)之間從不交流這方面的認(rèn)識,所以我只能獨自一人冥思苦想。成人以后,我一直保持著獨立思考的習(xí)慣,不知道這個好習(xí)慣是不是就是這么養(yǎng)成的。

有一天,宿舍的大姐從她姐姐家回來,迫不及待地把我們聚攏在一起,神秘而興奮地告訴我們一個前所未聞的人生常識:“你們知道嗎?男女結(jié)婚以后是什么樣子的?——我姐說,男女結(jié)婚以后就要脫光了住在一起!”

我們大驚失色,面面相覷了幾秒鐘之后,紛紛大呼小叫起來:“天哪!太丟人了!”“天?。∧窃趺春靡馑寄??!”大姐裝作很有經(jīng)驗的樣子說:“他們說,結(jié)了婚就不覺得丟人了,說脫光了很自然?!?/p>

依舊不能理解!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可以這樣呢?我一定不和男人一起睡!我要獨身!絕不能做出那種讓人尷尬讓人羞恥的事!

宿舍有八個女孩子,大二大三時分,其中四個談戀愛了,而包括我在內(nèi)的另外四個則還是青瓜一個。雖然一直情同姐妹,但談了戀愛的女孩子在我們面前顯然有了隱隱的優(yōu)越感。標(biāo)志之一就是,她們四個經(jīng)常躲到床簾里擠在一塊竊竊私語,還不時發(fā)出會心的笑聲,有種讓人嫉妒的神秘默契。一向愛湊熱鬧的我特別想?yún)⑴c到她們的快樂中,特別想知道她們在笑什么,可卻總是被驅(qū)逐在床簾之外:“去去去,你不懂!你還小,少兒不宜?!边@個局面搞得我很自卑,我覺得她們因為戀愛而掌握了什么男女之間的驚天秘密,但是不跟我們這些完全沒戀愛經(jīng)驗的人分享。我們無意間就成了秘密核心之外的人,用現(xiàn)在的話說,我們被排擠出了高層。

我決定自己去探索男女之間的秘密!

那個時候的刊物,比如流行的《遼寧青年》什么的,經(jīng)常會在刊物最后幾頁設(shè)置一些知心姐姐知心阿姨知心大舅之類的問答欄目,里面總是會不定期地出現(xiàn)一些青春期生理知識的問答。最常見的問題是:“知心姐姐,我經(jīng)常手淫,第二天起來精力不足,上課總想打瞌睡。我知道這很影響學(xué)習(xí),可是我停不下來。知心姐姐,你說我該怎么辦?”嚴(yán)重一點的還會加上一句“救救我!”之類的絕望呼喊。

總是看見“手淫”倆字,實在不知道這是什么東西或者什么行為,隱隱地覺得和性有關(guān),所以,好奇死了。終于有一天,我鼓起勇氣問了最要好的一個女孩子:“海今,你知道手淫到底是什么嗎?”海今脫口而出:“手淫就是一種將手放到生殖器上以導(dǎo)致性高潮的行為?!贝鸬锰珜W(xué)術(shù)了!膜拜死我了!但我依然不是很理解,于是接著問:“那……性高潮又是什么呢?”她翻了翻大眼睛,掙扎了幾下,最后誠實地說:“這我也不知道。我就知道書上是這么寫的。”

“???你看過這樣的書?”“那有什么奇怪的啊,我上高三的時候媽媽就給我買了!”我當(dāng)時就為她有這樣一位開明的媽媽而羨慕得口水滿地了。我媽媽什么都好,什么都縱容我,但就是沒跟我交流過任何男女之間的事情,除了告訴我要防范男人(又沒明確告訴怎么防范)以外,沒有告訴過我任何這方面的知識。別說我媽媽,我想那個時候的大多數(shù)媽媽都一樣,對這個話題是諱莫如深的。一切都要靠我們自己在懵懂中苦苦探索。能給孩子買生理衛(wèi)生之類的書的媽媽,簡直就是鳳毛麟角!

我也要看書!我也要自學(xué)成才!

那個時候,書店的架子上已經(jīng)有了幾本《青年性知識手冊》《青春期生理衛(wèi)生》之類的科普性小冊子,我們延邊大學(xué)宿舍區(qū)北門的書店就有!我抱著噴薄而出的求知欲望去書店,每次都會在柜臺前的架子上逡巡好久……好久!那些性知識手冊就那么堂而皇之地擺在我的眼前,可我心里糾結(jié)一萬遍也死活抬不起手去指著那本書說:“我要這本!”我覺得我要是當(dāng)眾買了性知識手冊,旁邊看到的學(xué)生會瞬間把這個八卦傳遍全校。磨磨蹭蹭地等到?jīng)]人的時候,又覺得售貨員肯定會在心里笑話我,然后他們會在背后竊竊私語:“你看,上次就是這個姑娘來買性知識手冊的!”于是,我明明是目的明確地沖著性知識來的,可每次都顧左右而言他,假裝看其他書,其實心里都急出汗了,但最終,總是以買了本原本不想要的臺灣散文集或者當(dāng)代小說集而告終!每次從書店出來都如釋重負(fù),同時又充滿沮喪,對自己嚴(yán)重不滿,可下一次鼓足勇氣沖進(jìn)書店的時候,最終還是一樣拿著一堆其他的書灰溜溜地出門來。如此往復(fù),渴求,焦慮,糾結(jié),窘迫,直到大學(xué)畢業(yè),我也沒有買到一本真正屬于自己的性知識手冊。

一切,還要靠獨立思考,更要靠天賦的悟性!

大概大三的時候,有一個暑假我乘火車回家?;疖嚿蠠o聊,就花五元錢買了一本火車文學(xué)。真好看呀!全是情殺啊婚外戀啊之類的離奇故事,很多故事里還帶有隱晦的性描寫。忘了是哪一篇什么內(nèi)容的故事給我的啟發(fā),反正我就突然開悟了!在火車上,我覺得腦子像突然被上帝之錘敲開了一個大洞,所有人類的繁衍秘密瞬間傾瀉而下!我天賦異稟地悟到:原來男女懷孕不是靠接吻的!原來精子和卵子是游走在撒尿的地方而不是舌頭里的!

我為這個驚天地泣鬼神的頓悟而激動不已,許多過往的不解電光石火般地紛紛瞬間明朗,我突然明白了四個戀愛女生在床簾里竊笑的意味,突然理解了為什么那么多夫妻不顧尷尬地脫光了抱在一起睡。

無師自通地掌握了這個懷孕的秘密知識之后,我戀愛的步子就邁得大多了。該拉手就拉手了,該擁抱就擁抱了,該接吻也就坦然接吻了,不再心懷忐忑??梢淮斡忠淮螒賽?,都熱烈開始但很快無疾而終,因為我知道脫光了在一起就會懷孕,所以每每到男孩子激情難耐要脫我衣服的時候,我總是以命相搏,每每都是男孩精疲力竭頹然倒地,而我總是驕傲地完勝?。ㄓ蟹N說法是,一對一的強奸是不成立的,只要女人不妥協(xié),男人是無法實施強奸的。根據(jù)多次實戰(zhàn)經(jīng)驗,我相信這個說法。)但之后不久,總會得到“我們性格不合適”之類的托詞,被甩。每次被甩,我都死活想不明白,好好的為什么突然就不要我了?

很多年之后,已為人妻的我想起那些慘烈的被甩史,突然笑了起來,是啊,要是我是那些男孩,遇到那么不解風(fēng)情的我,我也甩我!

我的毛片觀看史

人到中年,熟人之間的飯局便往往順便成為毛片資源交流的場所,酒菜將上未上之前,筆記本和移動硬盤便紛紛亮相,拷來拷去,出手都很豪闊,動不動就是幾十個G的大買賣。于是,下三路的話題就很自然地成了下酒菜。

男人們的毛片觀看史仿佛都很漫長,伴隨著從男孩到男人的變化過程,而女人的觀看史往往要滯后幾年。比如說我。

我的大學(xué)時光,是混濁而美好的錄像廳時代,那時最大的校外娛樂就是錄像廳。三元錢入場費,可以在那里待上一整天不出來。我們一般是忍饑挨餓地連著看五六個香港武打槍殺電影,出來之后腿腳發(fā)軟,眼冒金星,所有的經(jīng)典情節(jié)都被自動嫁接到一個片名之下,成為自我記憶中的DIY串燒版。

與學(xué)長興致勃勃地聊港臺古惑仔的時候,學(xué)長們常常露出不屑一顧的神秘表情,追問之下,才知道我們正在熱衷的是高年級男生玩剩下的小兒科。而他們之間現(xiàn)在流行的是到一些特定的秘密錄像廳里去看毛片。

到大三還以為接吻就會懷孕的我不太明白毛片的概念,只隱約知道會露點,很是好奇,于是十分虔誠地央求著師兄們帶我去他們?yōu)橹靡獾纳衩氐胤娇疵?。開始答應(yīng)得好好的,臨去,人家又變卦了。師兄很嚴(yán)肅地對我說:那里不適合女孩子去。求看毛片而不得其門,大學(xué)四年就這樣在沒有毛片的遺憾中快樂地過完了。

畢業(yè)分配到延邊當(dāng)?shù)匾凰紖^(qū)的職業(yè)中學(xué)。留校住宿的單身老師中,倆男倆女脾氣投機,其中包括我。那時沒有電視,一放學(xué),校園就寂靜一片,除了聊天,幾乎沒有業(yè)余生活。一個周末聊到我一直神往的毛片,倆男孩就很仗義地打車帶我倆去找錄像廳。

七拐八拐,找到一個偏僻地兒??戳巳齻€武打片,還是不見毛片的影子,我的耐心快被困倦折磨到極點了,男孩很體貼地解釋,十二點以后才會放。于是,繼續(xù)耐心苦等。

十二點,突然燈亮了。開始清場,要重新收費,于是走了一大半。兩臺電視的人并到一臺電視前。我知道,我期待的那個光輝瞬間就要到來了!不經(jīng)意往后一瞟,發(fā)現(xiàn)后面有一排人行為古怪——六七個人,齊齊地把頭埋著。我覺得奇怪,就又回頭看了一眼,結(jié)果他們也有人忍不住抬頭偷看了我一眼——天哪!竟然是我的學(xué)生!

還沒等我從尷尬中回過神來正襟危坐地教訓(xùn)他們,他們就烏泱一下子全都撒丫子跑了。

尷尬很快被對即將來臨的毛片的期待替代。于是在重新暗下來的電視屏幕前,我虔誠地瞪大眼睛,時刻準(zhǔn)備迎接激動人心的一刻。

一個小時過去了,依然是槍戰(zhàn),眼皮已經(jīng)打架,強撐著,又半個小時過去了,依然沒有任何角色有要脫的跡象。絕望之下,我決定撤。

車上議論此郁悶事,司機在一旁插話:“這幾天嚴(yán)打,所有錄像廳都不放毛片?!?/p>

就這樣,在奇差無比的毛片運氣中,我又過完了有缺憾的畢業(yè)元年,之后,帶著遺憾來到北京。

終于看到毛片的時候,我已經(jīng)二十七歲了。

那歸功于一個當(dāng)時住在中央音樂學(xué)院里的一個小矮平房里的朋友。那時我們連電視機都沒有,更別提錄像機了。而那個朋友卻一應(yīng)俱全,包括各色毛片錄像帶。所以,那小小十平方米的地方就成了朋友們經(jīng)常出入的窩點。

一日,只有我和老公在。于是找出向往已久的毛片錄像帶。雖然已婚了,但第一次看人體所有器官都赤裸裸地在屏幕上擺動,還是心驚肉跳的。可是看第二部的時候,就已經(jīng)審美疲勞了。除了搞就是搞,換了演員換了場景也還是那些事,更何況在我心中很是神圣的性愛之美都被動物性的表演給顛覆了,于是瞬間厭惡起毛片。這個情緒延續(xù)至今,當(dāng)然,主要是指歐美毛片。

我很慶幸我那么晚才看到毛片。要是少女時期看了,我要么會因為刺激成為色情狂,要么會因為惡心器官暴露而成為性冷淡。還好,老天眷顧我,讓我當(dāng)初踏破鐵鞋無覓處,所以,一切正好。

這是題外話,接著講故事。

第一次看毛片,而且是在朋友家,而且是在朋友不在的時候,覺得像是在做賊。內(nèi)心被緊張感和興奮感交替折磨著,以至于血液異常奔涌。直到朋友恰到好處地在我們看完時回來,心還是狂跳不已。臉漲得通紅,好像剛剛做過見不得人的壞事兒。

另一個朋友的運氣就沒我們這么好了。他也是一個人在這里偷看毛片,看得正投入,主人回來了,他一緊張,把遙控器上的暫停鍵錯當(dāng)了停止鍵按了下去。結(jié)果主人看到的是靜止在屏幕上的器官大特寫。

我一直搞不懂的是,網(wǎng)上老看見有人如數(shù)家珍地談?wù)摗叭毡続V女優(yōu)”——毛片演員怎么還會有名有姓?而且還會讓人記住同一張面孔?甚至還有人寫文章《紀(jì)念武藤蘭君》,說“為人不識武藤蘭,看盡毛片也枉然”。這樣的口號,讓我不得不自卑——為什么我就不認(rèn)識武藤蘭?為什么?為什么?這是為什么???

直到2008年的春節(jié),在一個轉(zhuǎn)了N道手的移動硬盤中,我終于看到了所謂“日本AV”。那個片子叫《女搜查官》,主演叫立花里子??赐昴莻€片子,我才知道,原來,第一次我看的是毛片中的下品,而真正的上品是日本的AV(雖然我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AV倆字是什么意思)。日本AV中,各個是珠圓玉潤的尤物,長相、身材、氣質(zhì),包括劇情和調(diào)情,一切都剛剛好,既不像歐美那樣夸張和野蠻,又不像港臺的那樣做作,雖然有馬賽克,但看得人心神蕩漾。難怪AV女優(yōu)會被人這樣念念不忘津津樂道!

三十八歲高齡之際,我終于搞清毛片也分三六九等,終于搞清什么是日本AV,終于可以在面對所有毛片界人士的時候腰桿兒倍兒直、鼻孔朝天了。但迄今為止,我也只看過這一部,而且打算再不看第二部,我怕再度審美疲勞,最后連津津樂道的興趣都沒了。

別了,我的毛片史!別了,我的女拖拉機手!別了,我晚熟的前半生!

行竊記

第一次做賊是在大學(xué)。幾個閨蜜為了慶生中午去學(xué)校的快餐店吃包子,吃完喊了半天結(jié)賬,沒人理我們。太生氣了,我們紛紛嚷著:“再不理我們,我們就跑單了!”發(fā)出這樣的威脅,居然還是引不起注意,海今提議:“咱們真走一下試試!”于是我們就猶疑著站起身來,猶疑著蹩出門,回頭張望,沒人追出來,于是撒丫子就跑!跑到他們徹底不可能看見的地方,我們幾個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居然真的成功啦!”海今感慨道:“原來當(dāng)小偷這么刺激!難怪好多名人也要當(dāng)小偷呢!以后還要找機會當(dāng)小偷!”

說歸說,跑單的事兒后來再沒干過。那家快餐店我們也半年沒敢去,怕被認(rèn)出來抓個正著。

不過跟偷類似的事還是有的。剛到北京時,在一家文化公司做編輯,主管是從化工部退下來的一個處長,學(xué)風(fēng)嚴(yán)謹(jǐn),為人也正直。一次,她讓我去王府井書店給編輯部買資料,回來時,我夾帶了一本幾塊錢的私貨,書款開在公司的發(fā)票里了。終究不是做賊的料,心理素質(zhì)不行,忐忑了大半天,還是老實向主管主動交代了。主管正色道:“不以惡小而為之。雖然只有幾塊錢,但性質(zhì)跟偷竊是一樣的,占便宜的心一點都不能有!”

我聽得汗如雨下,但也如釋重負(fù)——總歸是說出來了,不然這件事會成為壓在我心底的一塊大石頭。那天下班后坐公車,錢包不翼而飛!里面沒什么東西,就七八塊錢。我突然覺得這是老天給我的懲罰,占了多少便宜,就要損失多少等值的東西。后來的一次真正的偷,再次印證了這個事實。

要結(jié)婚了,兩個京城的白領(lǐng)蜜友打算請我倆去吃自助火鍋小慶祝一下。年輕時我們還一無所有,家里的所有家當(dāng)都是朋友給留下的二手貨。下館子的機會也很少,那時候吃的包括肯德基在內(nèi)的大部分的高檔飯,都是這倆白領(lǐng)蜜友請的。自助火鍋是第一次,覺得不吃撐了就賠了,我們一盤又一盤地往回端東西,直到撐得快爆了,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罷手。吃完我又注意起盤子來,發(fā)現(xiàn)自助的盤子很輕薄,塑料的,摔不爛。我隨口說,這么多盤子,真想順回去幾個?。?/p>

本來完全是一句說笑,結(jié)果美女白領(lǐng)邢柯馬上來了精神,說:“那咱們就順回去幾個!”我一聽就開始緊張了,但又難以自抑地興奮:“真的可以嗎?這咋偷??!”邢柯二話不說,打開我的大包,刷刷刷地就往里塞盤子,我們看得目瞪口呆,又覺得刺激無比。我緊張得不行,說夠了夠了別再裝了,她又順了一大把勺子,才干脆利落地拉上拉鏈。出得門來,一溜煙地鉆進(jìn)了出租車,上車之后,驚魂未定,就開始哈哈大笑!繼包子鋪逃單事件的許多年之后,再次重溫了做賊的快感。其實并不是真想要,她們也不是送不起,純粹想惡作劇一次,還真就成功了!

回到家中,我把所有東西都拿出來,細(xì)數(shù)今天收獲的結(jié)婚禮物,盤子和勺子都在,但,英子送我的全新的化妝品卻不翼而飛了。把所有東西都倒了出來,依舊不見,而其他東西,包括錢包都完好如初。我瞬間又想起了那個惡咒——你占了多少便宜,老天就會收回多少。

我覺得上帝是偏愛我的,他用這種方式提醒我,不可作惡,不可貪婪。自此,我徹底斷了貪便宜的心,類似的惡作劇再也沒敢搞過。因為每每有唾手可得的便宜在眼前,我都會想到上帝的屢次提醒。這個不貪便宜的作風(fēng),讓很多朋友都?xì)J佩不已。

可以定性為偷竊的行為不是惡作劇就是貪小便宜,從來沒有像小說里寫的是為生活所迫。不過還是有一次因為面臨絕境而偷盜,雖然未遂——

住在圓明園畫家村的那段日子,我的朋友不多,只有一個筆友哥哥在魯迅文學(xué)院上研修班,算是我為數(shù)不多的可以串親戚的地方。魯迅文學(xué)院在東八里莊,與圓明園一東一西,路途遙遠(yuǎn)。一次去找哥哥玩,待得晚了,心急火燎坐車到三元橋倒車的時候,眼睜睜看著302末班車剛剛駛出站臺。

打面的需要至少二十元錢,而我那時沒錢,一般出門身上就十來塊錢。怎么辦?我想起了可以攔截騎自行車的行人搭順路車,于是邊順著三環(huán)朝中關(guān)村方向走,邊頻頻回身招手,一連過去十幾輛車,都無人敢停。正絕望時,有一中年男子停了下來,我說明了情況然后誠懇地問:“你能帶我一段嗎?”他欣然答應(yīng)。我高興地坐上后座。才騎了沒一會兒,眼看到一個立交橋了,他說:“咱們到下面去坐會兒吧?”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驚訝地問:“你要干什嗎?”他說:“不干什么,就去親熱一會兒?!甭犖毅吨鴽]接話,他又補了一句:“我給你一百塊錢?!?/p>

我立馬覺得有一百只蟾蜍爬遍了我周身,當(dāng)即就要吐,大喊:“你把我當(dāng)成啥人了?停車!”他停下來,一點尷尬的表情都沒有,相當(dāng)平靜地上上下下又把我打量了一遍,甩給我一句“裝什么正經(jīng)”后,就飄然而去。

我氣憤至極,覺得受到了巨大的侮辱,氣沖沖地往前走,再不敢搭車。心想,走到天亮總能走到吧?!

走了幾公里,腿越來越沉,心里越想越氣。絕望之余,想起電影里的孤膽英雄危機時刻經(jīng)常會順手抄來一輛沒上鎖的摩托車或者自行車飛馳而去救情人于水火。對,沒準(zhǔn)能找見一輛沒上鎖的自行車呢!這樣想著,眼睛就不由得朝著飯店啊排檔啊的門口看。自行車好多??!可是,那里的人也很多??!萬一被人抓住,怎么辦???包藏著一顆賊心在夜路上行走,心跳的聲音大得足以讓周圍的居民投訴擾民。我走過了一堆自行車又一堆自行車,每次都被自己的心跳聲嚇得退了回去。正絕望時,看見過街天橋下放著一堆看起來積滿灰塵的自行車。這邊的自行車一定是沒人要的,至少是沒人看管的,好吧,就從這里挑!

找了一輛車胎不太癟的車子,卻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無力用手?jǐn)Q開車鎖,環(huán)顧四周,終于找到一塊大水泥磚,于是拎起水泥磚就“哐哐哐”地砸。那個車鎖就是最原始最普通的那種,據(jù)說小偷用根鐵絲隨便就能撬開,可我硬是砸了十幾分鐘,車鎖完全沒有松動一點的跡象。正在氣急敗壞地砸著,旁邊突然多了一個推著自行車的男人,他問:“這是你的車嗎?”我正在氣頭上,就理直氣壯地說:“不是啊!”“那你為什么砸車?”我機關(guān)槍一樣把遭遇的委屈語無倫次地倒了出來,說著說著悲從中來,于是就沒出息地哭了。

男子說:“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是這片的片警。剛才接到報案,說有人偷車,我就過來看看?!蔽覍χ腿拢骸拔揖褪峭弟嚵?!偷車怎么了?誰讓別人都不拉我呢?好容易遇上一個還是流氓,我不偷車我怎么回去啊?!你說!我怎么回去??!”“我?guī)慊厝グ桑 薄罢娴陌。俊薄罢娴?!?/p>

我頓時破涕為笑,高高興興地蹦上了他的車后座。

大約騎了一個多小時,他送我回到了我圓明園的出租房。路上邊騎邊聊,他說:“這幾天正在嚴(yán)打,專門抓偷車賊,抓著就要判三年。要不是遇見我,你就進(jìn)去了?!?/p>

當(dāng)時笑嘻嘻地聽著,因為知道他不會把我扭送到監(jiān)獄。事后想起來才后怕,原來,我曾經(jīng)離成為罪犯只有一步之遙!

另外,我們從自助餐廳偷來的盤子隨我搬了好多次家,現(xiàn)在還安然躺在我的櫥柜里,真的打不爛!只是,很小,很淺,很不實用。

我的野蠻情敵

在北京街頭邂逅洋的時候,就開始同情他的不幸遭遇,因為他嘴里的女友是一個醋意十足隨時能拿刀砍人的河?xùn)|母獅。我覺得我有義務(wù)救他于水火,于是坦然地做了以前不齒的第三者。

海邊,熱戀,回校找跟我同校的他妹妹,自稱嫂子,一切順理成章。美中不足的是,我的準(zhǔn)小姑子雖然表示她尊重她哥哥的選擇,但還是委婉地用各種我聽不進(jìn)去的事例說明她的原嫂子是個極端善良的人。

沒多久,就有北京回來的線報急急地來找我,說洋的女友要找我來火拼,讓我做好心理準(zhǔn)備,并囑咐我一定保持理智。我做好了迎戰(zhàn)的準(zhǔn)備,說實話,對這個河?xùn)|母獅我還真有興趣見見,看看有多爛,以便進(jìn)一步增強我的優(yōu)越感。

翌日,她真的來了。第一眼看去,就有點傻了,這姑娘長得也太好看了,白T恤牛仔褲,清秀又清純得一塌糊涂,而且眉眼有股劍氣,而且冷艷中又帶著憂郁,而且……哎呀,那氣質(zhì)好死了!活脫脫《東方不敗》中的林青霞!我一時忘了她是我的情敵,老是忍不住悄悄打量她。

既然是我的主場,我就得盡地主之誼呀!即使面對的是隨時可能爆發(fā)小宇宙上來撕破我臉的情敵,我也要表現(xiàn)出好客的美德和勝者的風(fēng)度來。于是,在她還沒來得及適應(yīng)“情敵遇情敵”的短暫眩暈之際,我就不由分說地拉她逛街,陪她買東西什么的,殷勤得什么似的。一整天下來,她也沒機會(更主要是沒好意思)跟我單刀直入地挑明來意,并就男朋友歸屬問題達(dá)成協(xié)議。

到了晚上,那個提前回來的線報老師把他的家門鑰匙留給了我,一是為了給我情敵(其實也是他哥們兒的女朋友)安排一個住處,二是想讓我們有機會單挑,自己解決問題。其實,見她第一眼我就已經(jīng)想好怎么談了,所以,攤牌的時候,一切都進(jìn)行得比她預(yù)想的順利,我不吝惜我的形容詞和排比句狠狠地夸了她一通之后,主動說,我其實跟洋沒什么(其實也真沒什么,除了幾天海邊浪漫讓我回來寫了一整本思念日記之外),讓她放心。她的一肚子怨氣沒來得及發(fā)泄出來就被我化于無形。我對自己很滿意,然后放心睡去,留她一個人苦苦思索這詭異的局面失眠到天亮。

第二天,是我原定要乘火車回鄉(xiāng)的日子,不能再陪她,而她來時完全對歸途沒有計劃,所以我就邀她跟我同乘一段火車中途再轉(zhuǎn)車回北京。情敵一般都是一類人,只要不是情敵的關(guān)系,就一定能成為非同一般的好朋友,這是我從我的情敵海燕身上得到的實際經(jīng)驗。因為之前一天我已經(jīng)就樸洋的問題對她表了態(tài),所以她對我完全放棄戒備。我們瞬間成為無話不談的知己。一路上擠在一張臥鋪上我們聊草原聊西藏聊各種流浪天際的夢想。車窗外流過的片片草綠,讓我們的話題充滿了美夢成真的浪漫幻覺。我們的內(nèi)心夢想有著驚人的相似,對各色人物的感覺也默契得一塌糊涂。我們都不希望車到站,雙雙相見恨晚。

本來是想用“我和他之間沒什么”的話來哄她回去以保我不被撕臉或者潑硫酸的,但一路下來,我真的覺得我必須退出了。我喜歡海燕,她長得漂亮,而且很有氣質(zhì),而且是那種讓人心生憐惜的幽怨氣質(zhì)。關(guān)鍵是她信任我,我不好意思辜負(fù)她的信任,更不想她因為我而痛苦。于是,苦痛萬分地糾結(jié)了幾天之后,終于寫了一封情意纏綿的斷交信給洋。

那年九月,我重新回到了延邊,這次不是上學(xué),而是去職業(yè)中學(xué)就職。每隔半個月,我就會收到一封海燕的來信,信中她總是引我為知己,充滿了閨房知己間才有的信任和依戀。我坦然受之,雖然心里有點酸酸澀澀的。

一天,正在上課,居委會大媽氣質(zhì)的教務(wù)處主任扯著嗓子高喊我的名字:“來長途啦!”我偶爾會接到電話,但還沒接過來自北京的長途,我又緊張又有點興奮地放下學(xué)生跑到教務(wù)處,一接,居然是海燕的!我剛高興地叫出她的名字,還沒來得及問最近怎樣,就被她劈頭蓋臉地什么“騙子”啊,“虛偽”啊的狂罵了一頓,我立馬蒙了。聽半天明白了,原來我那封情意綿綿的絕交信被她看見了,大概寫得太過深情,看起來不像一封絕交信而像是一封情書,這讓她誤會我在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我想辯解,可是沒有機會,她連珠炮似的宣泄完她被騙的憤怒后,就果斷地掛掉了電話。

我心里難過極了,比跟洋分手還難過很多倍。難過的是這個誤會傷害了她,而我卻無從化解。只好寫信解釋,但贏回的是一次又一次電話攻擊,還記得她的開場白是這樣的:“我要三天兩頭騷擾你,省得你閑得無聊?!蔽倚膭⊥矗瑸楸舜诵湃蔚膹氐讍适?。

我漸漸相信了洋對她的描述,是的,很善良,但也很神經(jīng)質(zhì)。一旦惹翻,她就變成了一頭攻擊性極強的母獅子。

大概她終于罵累了,懶得再打電話罵我了,不知從哪天起,徹底斷掉了聯(lián)系。但好長一段時間里我都像在等著第二只鞋子落地的那個失眠者,每天忐忑地等待電話,心里沒一天能忘了海燕,總為這誤會給她造成的傷害而自責(zé),而她也像一個女鬼,經(jīng)常一身黑衣一臉幽怨和委屈地出沒在我的夢境里。來到北京后,每每坐車到魏公村一帶,我都會出現(xiàn)邂逅她的幻覺。我經(jīng)常在心里幻想,如果有一天真的在街上邂逅海燕,她會露出怎樣的表情,而我,又該擺出什么樣的姿態(tài)呢?

我結(jié)婚了,一眾朋友喜氣洋洋地在飯店可著便宜的酒水狂吃喝一通之后奔赴我們常去的不插電酒吧。酒吧門口站著另一個延大的老朋友,他笑瞇瞇地說:“我給你帶來了一個老朋友?!焙闷娴貨_進(jìn)門之后,我就傻眼了!燭光里的角落,坐著的正是我日夜惦記但一直不知該如何面對的海燕!

是夜,我倆都喝醉,抱頭痛哭,互訴別情,像一對久別重逢的戀人。我說“我天天幻想會再遇見你”,她說:“我也一樣,我一直在關(guān)注你的消息,就是不知道怎么來見你?!比缓笪覀儬幭瓤趾蟮氐狼?,為曾經(jīng)無意或成心給予對方的傷害。

哎呀,真好啊!我們雙雙得到了赦免,背負(fù)了好幾年的十字架瞬間落地。之后,我們怕再失去對方似的,幾乎天天廝混在一起,而我遠(yuǎn)在北京郊區(qū)的破房子也就此車水馬龍,賓客盈門,每個男賓臉上都春意盎然,充滿著傻小子對美麗姑娘的單方面癡迷。那一段日子,我家充滿了歌聲與歡笑,光棍們爭先恐后地展示才藝,笑聲背后飽脹著明爭暗斗的殺氣。還是西北男孩猛,新疆籍的著名流浪歌手(當(dāng)然現(xiàn)在不流浪了)馬條,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速果斷地將海燕搶回家中,從此斷了其他傻小子的念想。保守估計,那時候想半夜拍他板磚甚至暗殺他的人至少得有一個排。

接下來的故事就特別像瓊瑤肥皂劇了,他倆頭天熱戀得滿世界都羨慕,轉(zhuǎn)天又打得雞飛狗跳,反正甜蜜和內(nèi)斗全都特高調(diào),一打架,全北京的朋友都知道,因為事故總是發(fā)生在酒吧和某個朋友家的聚會上。熱戀中的海燕,情緒總是變化無常,可以上一分鐘跟我們歡聲笑語,下一分鐘就沖過去清脆地扇她男友一耳光,干凈利索,從不遲疑。原因常常是男友習(xí)慣性地跟別的女孩打哈哈調(diào)情或者單單是偷偷看了別的大妞兒幾眼。從酒吧里打到門外,你死我活的,但第二天兩人百分百會高高興興手拉手出現(xiàn)在朋友面前,周圍的朋友對此見怪不怪,所以一般也不勸。

海燕的爆發(fā)力極強,她能在朋友家一言不合就毫無前兆地突然掀翻火鍋,同時向男友頭上飛過去一個啤酒瓶子,然后發(fā)瘋似的跑出院門,狂砸男友借來的面包車,砸碎了風(fēng)擋玻璃還消耗不完她的憤怒和力氣,她還可以接著沖進(jìn)車?yán)镆话寻逊较虮P拔出來……

那些年,朋友們總是流傳著她的種種神跡,但就是沒人討厭她。因為她在不歇斯底里的時候,溫柔善良得無可比擬,而且善解各種人意,可以用她獨到的理解力和語言方式寬慰任何一個想不開的男人和女人。她的愛恨情仇都是極端強烈,而且透明得渾然沒有心計。所以她每歇斯底里一次,就增加一些男人女人對她的憐惜。

再瓊瑤的戀情也會走到盡頭。他們分手后,海燕去了韓國定居。她經(jīng)常半夜三更打電話過來說兩句想我,然后我們就開始永不疲倦地互相擠對,直到笑夠了才掛電話。

有一次我問:“對了,你當(dāng)初找我來火拼,我還以為你一見面就撲上來撓我臉呢,結(jié)果你給我裝文靜。你老實交代,你那時到底咋想的?”她慢悠悠地說:“我本來是想一見面就撲過去的,結(jié)果一看,天哪!你太胖了!而且穿得太沒品位了!哪里是做情敵的料?!”

圓明園酒鬼

一日幾個圓明園老泡湊到一起閑聊,不由得憶起十余年前的圓明園藝術(shù)村,一個朋友感慨道:“圓明園女畫家不多,但女孩多?!贝蠹疑钣型械毓恍?。

跟許多一進(jìn)到圓明園畫家村就再沒能走出去的女孩一樣,我誤打誤撞地來到了圓明園,之后就再沒有跟它脫離干系;本來是來闖北京的,本來是要過正經(jīng)人家日子的,本來是要朝九晚五地成為社會棟梁的,可是一到圓明園,就被它快樂的烏托邦氣氛所吸引;于是,班也不上了,寫字樓也不要了,開始打著要在北大進(jìn)修的名義在圓明園租房子混日子,后來,索性連這個堂而皇之的借口也不要了,干脆就做了專職的圓明園家屬。

我所隸屬的部門叫“五匹畫室”。所謂“五匹”,是指五個從貴州一起搭幫投奔圓明園的藝術(shù)青年。那時的他們熱血噴涌,充滿理想主義的豪邁熱情,靠著在貴陽街頭朗誦詩歌拍賣手稿攢夠了來京的路費,然后于1994年,他們像民工一樣扛著行李卷,拎著鍋碗瓢盆來到了他們心目中的藝術(shù)圣地。若干年后,愛喝酒鬧事的詩人馬哲當(dāng)了貴陽街頭的隱士;把吃大便當(dāng)行為藝術(shù)的片山在云南出家當(dāng)了和尚;長得跟賈寶玉似的帥哥顧春雷貴當(dāng)上了某家裝公司的藝術(shù)總監(jiān),生意蒸蒸日上;酒仙兒楊青則去了澳大利亞訪學(xué);而四毛則依然狂熱地思考藝術(shù)的意義到底在哪里的問題。這是后話,暫且不提也罷,還是說回到圓明園吧。

1994年,圓明園已經(jīng)很有名了,被稱為畫家村,而村長是伊靈。多年后的今天,伊靈依然是飯局的熱心組織者,他的愛好之一就是搞幾十人的大場面,然后堆在椅子里一言不發(fā)地看著被他認(rèn)做兄弟的牛鬼蛇神縱情聲色,表情一片慈祥。大場面酒局是圓明園遺風(fēng)。那時,若誰有朋友來訪,一定不會忘了叫上幾個水深火熱的弟兄一起來蹭飯,吃獨食兒幾乎是無法想象的。當(dāng)然,請客的一定是外來的朋友,因為外來者基本上都是抱著訪貧問苦的心態(tài)有備而來的。若是偶爾來了熱愛藝術(shù)或者熱愛藝術(shù)氣氛的大款,那簡直就是圓明園的節(jié)日,不管關(guān)系遠(yuǎn)近,大多聞風(fēng)而動,不請自來;然后喝得亂七八糟,盡興而歸,過后基本上都想不起請客人的名字。

福緣門那條小街上有幾家小館子,比較著名的有老五的館子和老四的館子。后來詩人王強端來了貴州酸湯魚后,他那里就成了畫家的食堂兼酒吧。也不是誰都能隨便出入那里的,沒錢又混得不好的赤貧畫家們經(jīng)常眼巴巴地看著一大幫混得很積極的畫家簇?fù)碇贤?、畫商和評論家擁入那里推杯換盞高談闊論。所以,能常去王強館子做體面人,簡直是像五匹這樣的初出道者的最奢侈最美麗的夢想。

下館子畢竟不是生活常態(tài),最常態(tài)的生活是互相蹭飯。最初到圓明園時,我和一個香港女孩住在畫家葉友隔壁。一到吃飯時間,長得跟大仙兒似的老何總會一臉肅穆地拎著瓶二鍋頭準(zhǔn)時報到,然后大家就會七扭八歪地坐在葉友那滿墻血淋淋的生殖器橫斷面前,津津有味地大吃大嚼。那時,雖然沒有一個公共的大食堂,可是三五成群地搭伙吃飯倒是隨家可見。

我成了五匹的家屬后,我的家就成了五匹的食堂。我那時沒有工作,打著上學(xué)的名義蹭來的錢,除了交房租以外,每月只剩一百來塊。要用這點錢養(yǎng)活五六個大小伙子,還真不是一般的精打細(xì)算就能應(yīng)付得了的。為此,正值青春的我,在絞盡腦汁之后終于熬成了一個地道的農(nóng)村家庭主婦。于是,我每天早晨騎著自行車到西苑早市上去逛,主要的目標(biāo)就是一個一塊五的雞架子和兩斤四毛錢一斤的豆芽,然后是兩斤饅頭,預(yù)算基本上控制在五塊錢以內(nèi)。起來那么早,但早飯我基本上沒吃過,因為圓明園的早晨是從中午開始的。中午之前起床,是大多數(shù)人的標(biāo)準(zhǔn)作息時間。我總是在大家還在熟睡的時候架上火燉上一大鍋雞架子湯,里面偶爾放些土豆片或者白菜,然后把豆芽用開水焯熟了,拌上一大盆涼菜。一到吃飯時間,不用叫,大家就都特自覺地拿著飯盆過來了,而且,總有人自覺地拎著瓶二鍋頭來。俗話說:無酒不成席。就因為頓頓有酒,還因為每每到飯點兒,總會有些流動人口不期而至,所以我們的饅頭掛面的日子看起來總像是一場沒完沒了的流水席。

時間一長就會覺得不耐煩了,于是臉色便開始難看起來。大家都很知趣,第二天便都不來蹭飯了。如此清凈了幾天,便開始覺得不忍心,因為根據(jù)我長期的視察經(jīng)驗,這幫男孩子一個人的時候總是清水掛面,連一片菜葉子都想不起來放,于是便又沒出息地挨個兒去叫,于是大家好了傷疤忘了疼,于是我的情緒在不停的歡聲笑語和偶爾的不耐煩之間循環(huán)往復(fù)。

吃,是我們?nèi)粘I畹囊粋€重頭節(jié)目,但是能常吃上葷腥簡直是個奢侈的夢想。每每路過橋邊的那個小菜市場,我們總是聞著豬頭肉的香味不停地咽口水。有一天我突然大發(fā)善心,決定給先生和他的一個更窮的朋友開頓葷的,于是便大踏步走向豬頭肉。豬頭肉十塊錢一斤,我握著手里被汗浸濕的錢,假裝滿不在乎地說:“師傅,來二兩豬頭肉!”師傅刀一偏,三兩!我的心急劇地疼了一下。手托著三兩豬頭肉走在路上,身后的兩個青年腰桿兒挺直、揚眉吐氣,跟過上大年了似的。那個小朋友很真誠地說:“我以后有錢了,一定請你吃一斤豬頭肉!”(后來,他考上了電影學(xué)院,畢業(yè)后還開了公司當(dāng)了老板,但他一直沒請我吃過“一斤豬頭肉”。為此,我一直耿耿于懷。)

其實,生活遠(yuǎn)沒有我描述的那么苦大仇深。沒錢歸沒錢,可是最不缺的就是快樂和酒。夏天的時候,畫家們會跑到福海里面撈螺螄和河蚌,還在深夜里打著手電筒抓蛤蟆。我親自經(jīng)歷過的兩次自助盛會,分別是李松的一麻袋河蚌宴和五匹的千只蛤蟆宴——荼毒生靈??!這樣的吃喝盛會總少不了酒,于是手頭寬裕點的畫家總會抬來一整箱一整箱的啤酒,大家在酒過三巡后開始劃拳行令、朗誦詩歌、彈吉他吹簫,一片歡聲笑語!

跟畫家們總能自力更生地找到小生物開葷一樣,無論多貧困,愛喝酒、愛湊熱鬧的畫家們總能聞著味找到酒局。比如新人問廁所在哪里,酒鬼楊青會告訴你:順著二鍋頭往右拐。

除了永遠(yuǎn)帶酒的便飯,一般中小規(guī)模的酒局都會從深夜喝到天明。不知道哪兒來的那么多的嗑兒可嘮,反正藝術(shù)啊,人生啊,理想啊,女人啊,鬼啊,誰和誰的往事啊,誰誰誰的糗事啊什么的,上下五千年,縱橫八萬里,信馬由韁地?zé)o主題變奏個沒完(那時唯獨沒有誰談?wù)撊糁辛宋灏偃f該怎么辦)。談?wù)撌裁创蠹叶寂d趣盎然,講什么段子大家都能笑成一片,印象中的聚會氣氛從來沒有疲軟無聊的時候。也不是總笑,偶爾也哭,而且一哭就抱成一坨兒,不知道的以為是誰死了娘親呢。其實,哭,大多不是因為傷心,大多是因為互相鼓勵互相幫助的感動。

酒鬼多,酒后的熱鬧也就格外的多。有時候喝多了也打架,看見打架誰也不驚慌,只是有條不紊地拉架,因為都知道第二天酒一醒,打架的人又會“一喝泯恩仇”。所以,判斷一個人是圓明園新生,還是圓明園老泡,只要觀察他面對看似絕情而兇險的暴力場面的反應(yīng)就知道了——面對“險情”,老泡們一般都是一副見慣大世面的不嚴(yán)肅表情。

有一天深夜,我和先生昏昏欲睡,突然聽見對面鹿林家的鐵門被砸得“咣咣”直響,只聽到喝多了的張東在高喊:“鹿林,鹿林,起來喝酒!”鹿林在里面喊:“睡了,改天吧?!蔽覀冇只杌栌?,突然又被砸醒:“鹿林!鹿林,大藝術(shù)家張東找你喝酒!”鹿林聲音有些不耐煩:“我剛吃了四片安眠藥,改天吧?!钡谌伪辉倚盐液拖壬甲饋砹?。照我們對鹿林的了解,估計要出事兒,果然,只聽得一聲怒吼:“你奶奶的!”待得出門瞧時,鹿林正拎著菜刀滿街追趕張東。霎時間,小街上就圍滿了看熱鬧的,但除了瘦小的四毛沖上去揪著高大的猛漢張東一頓花拳繡腿,而張東只是慈祥地笑看四毛并不還手外,無人上前拉架,因為都看見鹿林手中的刀是刀背沖下。永遠(yuǎn)都是這樣,虛張聲勢的大喊大叫一般都不會真打。即使真的見了紅,也沒聽見誰跟誰結(jié)下什么不解之仇,基本上第二天就又坐在一起笑侃昨夜酒后的荒唐了。偶爾煽起情來,他們甚至還會稱兄道弟地說上一些肝膽相照的掏心窩子話。

酒后的笑話每天都可以看見聽見。最經(jīng)典的一個是遲耐的,他酒后打面的,從左門上去,交了十元錢,然后拉開右門下去了。車走了,遲耐才發(fā)現(xiàn)自己在原地。他現(xiàn)在是經(jīng)營著幾家中檔飯館的大老板,如此狂熱地開飯店酒館,不知道是否跟他當(dāng)初的愛吃愛喝有關(guān)系。

現(xiàn)在想起來我都覺得很奇怪,圓明園什么都缺,缺銀子、缺女人、缺媚雅的小資和有良知的大款,可就是不缺酒!就是永遠(yuǎn)不缺酒后的歡聲笑語!——那時大家都那么窮,怎么就會那么開心呢?!

我的二手家具史

看見有人在論壇里吆喝送舊家具,我那叫一個干著急??!因為我有個毛病,特別喜歡揀二手的東西用。但現(xiàn)在,家里已經(jīng)實在不再需要什么了。

1993年來北京,睡折疊行軍床的辦公室不算,我的第一個正式的“家”坐落在圓明園西門的福緣門村。那時候所有的家具都是由茶葉箱子組合而成。雙人大床是十幾個大號茶葉箱子鋪成的,書柜是十幾個小號茶葉箱子摞成的,飯桌是一個大的茶葉箱子,而凳子則是幾個小茶葉箱子……不僅是我家,其他畫家的家具也都是茶葉箱子。不同的是,他們的茶葉箱子比我家多了放顏料和畫板的功能。

搬到宋莊以后,我們開始有了真正屬于自己的第一個豪宅。那是一個后開門的兩百平方米的大院子,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房子四面透風(fēng)。每到冬天,再密實的窗紙也糊不住所有的窟窿,但是我們建設(shè)家園的熱情卻是高漲的。一開春,我們就和另外幾個畫家合伙租一輛車,到北沙灘的舊家具市場買舊家具,轉(zhuǎn)悠了一整天,砍了很多價,狠了好多次心,終于買了兩個舊書架,一張三合板矮飯桌,兩把木頭椅子,一個舊書桌和一個下面可以放餐具上面可以當(dāng)案板的木頭柜子,總共花了一百多塊錢。我們第一次有了茶葉箱子以外的正式家具,當(dāng)時那叫一個高興??!

有了自己的大宅院,舊家具就開始源源不斷地涌入了。幾乎每個朋友要換家具的時候,都要首先征求我的意見,任我挑完了以后,才把剩下的賣給小商販。于是,我家漸漸開始真正豪闊了起來,先是有了兩個怎么也裝不滿衣服的大衣柜,后來又有了簡易但很正式的木板雙人床,而且還有了沙發(fā)!不是一個,而是兩個!一個可以當(dāng)折疊床,一個怎么折騰也依舊是沙發(fā)。

茶葉箱子不知不覺中漸漸地退出了歷史舞臺……

第一臺電視機和第一臺冰箱是同時驚現(xiàn)于我家的。那是來北京后的第五個年頭。我和老公吵架,忘了為什么吵了,只記得吵得恩斷義絕,老公離家出走,我哭得震天撼地,滿村子都知道我即將被拋棄。兩個經(jīng)常左手拎著雞、右手拎著鴨來蹭飯的女孩聞訊趕來慰問,順便搬來了一臺老式冰箱和一臺舊彩電,說是同學(xué)畢業(yè)了,花五十元買來的。我登時破涕為笑,烏云頓消,彩虹滿天!兩天后回來準(zhǔn)備拿東西走人的老公進(jìn)屋看見兩件豪華大電器,滿臉肅殺立馬變得有些扭捏,對新家具的共同好奇使得我們興致勃勃地共同研究起使用方法,同時爭論冰箱里都該裝什么。我說要買一大堆便宜蔬菜冰凍起來以備過年有綠色蔬菜包餃子,他說冰凍層應(yīng)該用來冰熱茶,那樣來客就可以喝上自產(chǎn)的冰紅茶了……如此爭論不休,然后誰也想不起來提離婚的茬兒了。

幾年以后,我才知道,那兩件舊電器,是我那仗義姐妹兒自己花四百元從舊貨市場買來的,就為了哄我倆高興。

來北京十年之后,我們有了第一套樓房,朋友的二手房,裝修都是現(xiàn)成的。我進(jìn)去看了看,說:“你那床墊子還要搬走嗎?”——于是,我們有了第一張席夢思軟床墊子。

又過了三年,有了第一張另一朋友淘汰的大雙人床,床墊子終于被搬離了地面。

新家新氣象,我卻怎么也不舍得扔掉那些二手家具。但地方有限,艱難抉擇后,舊家具紛紛送給其他朋友,只留了兩個舊書架和兩張小木頭茶幾兼餐桌。這樣又過了兩年,朋友淘汰了舊衣柜,正好和我家地板一個顏色,于是又拉了過來。從此,我們就什么也不缺了。

第一次自己買新家具是搬進(jìn)樓房后的沙發(fā),花兩千元買的。當(dāng)時覺得特大氣特高雅特像體面人家里的陳設(shè),后來越看越笨,越坐越傻,索性把其中一半送人。陽臺上換成了簡單的藤條椅子和茶幾。

跟家具有著不可分割關(guān)系的家產(chǎn)還有我的餐具及床上用品。

床上用品除了父母給的,就是朋友淘汰的,也有新買的,那是朋友住家里不小心把我的五層被子都燒穿了的緣故,所以整體風(fēng)格和色調(diào)總是很難統(tǒng)一。

我家的盤子和碗都各具特色,幾乎沒有兩只以上是一樣的,原因是那些都是不同時期不同地點不同朋友們送的。另外有幾個盆是媽媽從小給我攢的嫁妝。幾乎從不添置餐具,偶爾買,也不一打一打地買,而是單個單個地買。東西,有用的就行,不需要太多,除了書和光盤。也不需要太好,能用就行,最好是二手的,這樣可以少浪費些資源,除了書和光盤。

受不了逃難似的春運,終于下決心在北京過年。來家里湊熱鬧過年的朋友看見我盤子不夠而用各種形狀不同的舊容器裝菜,便熱心地下去買了六只一模一樣的盤子回來。我心里這個氣啊,又不好說他——這么多新盤子,得用到哪輩子才能用完?。?!

四爺和他的小翠們

先生在家行四,江湖人稱四哥。結(jié)婚之初,四哥最大的愿望就是三妻四妾,奴婢成群,可身邊左右就我一人,所以經(jīng)常對著我變著花樣地呼三喝四:“小翠,拿水來!”“阿香,上煙!”干過嘴癮。由于我一人要身兼數(shù)職,時間久了,有點累,就琢磨著給四哥多招幾個小翠以供使喚。

婚后,我的幾個閨蜜就變成了他的閨蜜,而且爭先恐后地當(dāng)小翠,有了眾多小翠做底,四哥就自然而然地升級成為四爺。我也就順理成章地升成了大太太。小翠們各有所長,有的會做飯,有的喜歡收拾屋子,有的熱衷給家里不停地添置生活用品,有的啥也不喜歡干,就喜歡打扮得花枝招展地來陪四爺聊天。模樣性情各有千秋,但恰巧都生得牙尖嘴利。

我那時住在宋莊的四合院,離京甚遠(yuǎn)。那時大家都沒車,可差不多每個周末都有小翠輪流來拜望四爺。時常也有幾個小翠約齊了一起來的。每到這當(dāng)兒,四爺就起大早,騎著二八自行車去燕郊趕集,買上一大堆便宜新鮮的蔬菜瓜果,外帶一只雞,又殺又燉地花上大半天時間。

每次小翠們來家,還沒進(jìn)門呢,我倆便能聽到老遠(yuǎn)處傳來的鶯啼燕語,四爺總是聞聲屁顛屁顛地迎將出去,一點“爺”的威嚴(yán)都沒有。小翠們也給面兒,不等進(jìn)門就一聲聲“四爺!四爺”地叫開了,一個賽一個地殷勤:“給四爺請安!”“四爺吉祥!”“四爺萬福!”一聲賽一聲地脆甜,喜得四爺眉開眼笑。

最初那段日子,小翠們都很守本分,一進(jìn)家門,往往不及坐定,就里里外外地忙乎起來了,洗菜的洗菜,剝蔥的剝蔥,就只聽見四爺站在院子里吆五喝六地“小二,燒水!”“小三兒,拍蒜!”得到的總是喜氣洋洋干脆利落的“哎!”“喳!”“來嘍!”把個四爺威風(fēng)得沒著沒落的。

再后來,得到的回答就有點懈怠了——

“小四,點煙!”“小五,沏茶!”

“嗯……好吧,你們家大騾子大馬都歇著吧!”

再再后來,就只剩下大太太我一人在外間切菜做飯了。再也指使不動小翠們的四爺索性就陪著她們在里間歡聲笑語。有的時候他們在一起看搞笑片,爆笑聲此起彼伏,我常常急得拎著菜刀就進(jìn)去了,急著問:“笑什么呢?笑什么呢?演到哪兒了?”

“去去去,一邊兒吃齋念佛去!”

“你們這些小蹄子越來越?jīng)]規(guī)矩了啊!這是成心要把大太太氣死呢!”

“氣死了老大我們好扶正!”小翠們的嘴沒一個是吃干飯的。

這些都還是大白天的事兒,及至晚上,吃喝玩樂得差不多了,四爺就忙起來了,打水備牙刷,伺候洗漱鋪床鋪被。等把我和小翠們齊刷刷安頓到臥室的大床上,他就自己一人去外間睡沙發(fā)。小翠們多的時候,我就得陪四爺一起擠行軍床,那也落不得好,小翠們會齊聲說:“抱怨個什么?讓你陪四爺睡覺那是你的榮幸!”

四爺做得越來越辛苦。哪個小翠在公司受了委屈,哪個小翠與自己男朋友吵了架什么的,都紛紛來找四爺哭訴。四爺經(jīng)常寬慰這個安撫那個。及至哪個小翠生了病或者真的失了戀,四爺就更忙了,給生病的熬湯敷熱毛巾,給失意的搜腸刮肚講各種冷笑話。如此等等忙個不迭,可四爺樂此不疲。

那時小翠們都還年輕,正是招蜂惹蝶的年齡。許多朋友在一起喝酒聚會時,四爺便左顧右盼,護(hù)著這個攔著那個的,遇見某小翠不喜歡的追求者,四爺就端足了架子心甘情愿地被當(dāng)成擋箭牌。及至小翠們有了聊得來的,就紛紛飛出去跟別人嫵媚調(diào)笑,把個已經(jīng)沒用的四爺晾在一邊由大太太干陪著。四爺對此看得很明白:“我也就是個工具。”

“喲!四爺哪兒的話?!我們是您手里的風(fēng)箏,飛得再遠(yuǎn),也飛不出您的手心兒!一日小翠,終生小翠!”

雖說飛不出去,可也真就漸漸地越飛越遠(yuǎn)了。后來,小翠們不是忙著過上自己的小日子就是忙著自己的事業(yè)了,見面的間隔不覺間拉得越來越長。有時候,四爺會在黃昏時一個人叨念——小翠們現(xiàn)在都怎么樣了?

搬到縣城里住上樓房,已經(jīng)是幾年過去了。原來的小翠們漸行漸遠(yuǎn),又涌上一批新小翠。但她們都不叫小翠,而是自稱二房。幾個二房聚在一起不免爭風(fēng)吃醋,分不出高低上下時,便找四爺排序,四爺嘿嘿笑著左右為難,便有那腦子快的給自己搶了個“首席二房”的標(biāo)簽。

二房跟小翠的氣概就是不一樣。小翠們至少前期是會做出一點分擔(dān)家務(wù)的樣子來的,而二房們則一個比一個嬌貴,來了都是直接要伺候求安慰的。有的時候我對此表示異議,便會立刻招致四爺?shù)膱詻Q反駁:“二房就是該被養(yǎng)著寵著的,啥也不用干,想談戀愛談戀愛,想寫小說寫小說,閑了過來聊聊書,失戀了回來訴訴苦。”

離婚記

為期四年的蜜月期過去,為雞毛蒜皮的小事而吵吵鬧鬧的日子就開始了。曾經(jīng)被幸福感遮掩的拮據(jù)生活開始凸顯出清苦酸陋的本色,看著滿街被照顧得光鮮的女人,我心里越來越不平衡,回頭看先生,哪兒哪兒都不順眼,覺得大街上隨便一個男人都會比他把我照顧得更好。于是在一次窮吵惡斗之后,我果斷地說:“離!”

沒離過婚,不懂程序,以為要去結(jié)婚登記所在地辦理呢,于是雙雙去了延邊。去了才知道,離婚還要單位開證明,所以,離婚之旅成了故地重游,每日見朋友,搞吃喝,不亦樂乎。玩了一圈,我的離婚心已然淡了,遂不提,但先生的自尊心被打擊在先,說什么也得把離婚進(jìn)行到底。

一天下午,我正在白石橋一帶的公司上班,接到先生電話:“你快出來吧,咱們?nèi)ルx婚?!?/p>

“上哪兒離啊?”

“我問了,去隨便一家法院就行,據(jù)說很簡單。離你最近的法院在西直門?!?/p>

“可我沒帶結(jié)婚證啊!”

“沒事兒,咱們先去看看吧!”

“好吧,你等我半小時?!?/p>

說完,就跟網(wǎng)上正在跟我聊天的同事急急地告了個別:“你等下,我先出去離個婚,回來再跟你說!”來不及回應(yīng)他那一堆問號嘆號省略號,就匆匆下了線。

離婚原來真的很簡單!到了西直門法院門口,見了面,一起邊打聽邊上樓。找到那個離婚的窗口,一個天生長得像政法女人的女人翻著死魚眼睛問:“財產(chǎn)都分割好了嗎?”

“我們沒什么財產(chǎn)可分?!?/p>

“那也得商量好再來!”

“不用商量,房子歸他,我有單位宿舍,書和照片兒各拿各的?!?/p>

“那是你們自己的事兒!我們管不著!”隨聲甩給了我們張表,讓我們填寫,然后蓋個章,就算完了??偣膊坏轿宸昼姡〗Y(jié)婚證也沒要!快得有點讓人難以置信!

出得門來,恍惚了半分鐘之后,我倆就抱著歡呼:“解脫啦!”喜氣洋洋的,像剛從里面辦了結(jié)婚證出來。然后一邊手拉手走著,一邊分頭舉著電話通知朋友:“我們離婚啦!求飯局安慰!”

安慰飯局定在貴州大廈,下班趕到那兒時,那里已經(jīng)團(tuán)團(tuán)圍坐了一桌子朋友,個個面色凝重的,像是出席喪禮。看見我倆手牽手沖過來時,大家表情都有點狐疑,繼而開始扭捏,因為拿不準(zhǔn)是要做出恭喜的樣子來還是擺出替我們難過的造型。等斷定我倆的高興不是裝的之后,就又開始懷疑:“你倆真離假離?不是騙我們請客吃飯的吧?”“真的真的,不信你看!”我趕緊拿出那張破紙給大家炫耀。

那一頓飯跟往常聚會一樣吃得歡聲笑語,吃完一起回我的單身宿舍,也跟往常一樣——離婚之后好長時間我們還住在一起,直到父母來京,才不得不為了證明“我們已經(jīng)離婚了”的事實而分開。

父母其實很難過也很不解,我們感情一直都那么好為什么突然離婚。我喊口號般地回答:“離婚是為了尋找更好的生活!”

好吧,那就開始尋找新生活吧!

奇怪的是,單身了,自由了,但以前那些紛至沓來的、讓人應(yīng)接不暇的曖昧眼神兒突然都不見了——缺少了求而不得的張力,發(fā)現(xiàn)原來彼此的吸引力也就那么一點點,不足以讓大家有勇氣一輩子糾纏在一塊兒。

于是不停地奔赴飯局,不停地約會,不停地開辟新戰(zhàn)場,為了我夢寐以求的新生活。但是,存在著無數(shù)多可能性的飯局中,總是提不起興致,放眼望去,沒一個長得像“前夫”的!如果這時先生坐在角落里,我第一眼看到的一定還是他!而在那些有著優(yōu)雅鋼琴背景音樂、桌布上有玫瑰花的高級餐廳與新人約見時,我則總是走神兒,腦子里不停地出現(xiàn)類似我和“前夫”坐在路邊攤兩人共吃三元錢一碗的拉面的場景,似乎面前這些很貴的東西都不如我們的便宜拉面香。

即使離婚了,我們還是很要好,經(jīng)常打電話聊天問候,每隔一個月半個月的我總要回到宋莊的家中去看看他,給他冰箱里填充些大魚大肉什么的。彼時通往宋莊的公交只有一趟車,就是從大望路始發(fā)的930區(qū)間車。

一個休息日打算去宋莊看他,剛一坐上930區(qū)間車,心里頓時有種“終于要回家了”的輕松。一到家,就可以隨便把鞋子踢飛到任何一個角落,可以蓬頭垢面,可以大大咧咧地躺在沙發(fā)上看書,而全然不用擔(dān)心什么形象。在寫字樓里做白領(lǐng),在各種以前不敢去的館子里跟不同的人觥籌交錯,這些都是我曾經(jīng)向往的生活,可在那種生活中的我不是最真實的我。

雖然不至于要說謊或者扮演成別人,但多少都有點端著,多少都有點要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呈現(xiàn)給大家的拘謹(jǐn)。

這種“終于要回家了”的自然感覺嚇了我一跳。原來,只有“前夫”才能給我真正自在的感覺,在他面前,我才是完全的自己,而且會無條件地被接受和愛慕。精神和物質(zhì)都會給人帶來快樂,但物質(zhì)的快樂一旦得到了就到頭了,而精神的快樂一旦得到了,則一輩子都在滋養(yǎng)你。想明白這層,于是我開始隔三差五地央求先生:“咱們復(fù)婚吧!”

“好馬不吃回頭草!”

“咱們復(fù)婚吧!”

“你別一天一個主意的?!?/p>

“咱們復(fù)婚吧!”

“你說的是真的?”

“真的,這回再也不離了!”

“我不信!”

“真的,我們復(fù)婚吧!”

……

經(jīng)不住我軟磨硬泡,前夫終于扭扭捏捏地答應(yīng)復(fù)婚。于是我們又喜氣洋洋地給朋友們紛紛致電:“我們復(fù)婚啦!求慶祝!”

復(fù)婚的流水席又吃了好多天,熱鬧程度跟結(jié)婚不相上下。每個來參與的人都充滿抱怨:“你倆不帶這么忽悠人的!結(jié)了離,離了復(fù),騙份子錢哪?!”更多的人對我們的復(fù)婚表示不屑:“一婚二婚都是同一個人,膩歪不膩歪???有沒有點新鮮的啊?啊?!”

幫老公泡妞

和老公看書的趣味很少重疊,他愛卡夫卡博爾赫斯馬爾克斯陀思妥耶夫斯基什么的,我就只喜歡曹雪芹金庸張岱之類的。唯獨沈復(fù)的《浮生六記》是我倆此生難得的共同愛好,都是翻了七八遍了,還是會悄悄淚流滿面。

《浮生六記》中沈復(fù)的結(jié)發(fā)妻子陳蕓一心幫老公物色小妾,她的標(biāo)準(zhǔn)是“美而韻者”,這也是我對我家二房的標(biāo)準(zhǔn)。說起二房,我從年輕時就認(rèn)為,老公要是因為和我結(jié)婚而一輩子只可以有我一個女人,那么婚姻就太不人道了。他若沒有新的戀愛機會,也就罷了,要是有,就要去痛痛快快地愛一場,或者兩場,或者三場。那時,只是義薄云天地認(rèn)為應(yīng)該給他機會,卻從來沒想過自己要三心二意。但歲月中鐵一般的事實證明,容易見異思遷的是我,而超級穩(wěn)定一心等我回家的卻是他。

然而,上帝是公平的,機會終于還是來了!雖然來得步履蹣跚——有天晚上,他興奮得語無倫次地打電話給我:“我在泡妞兒!一個日本女孩子,她叫YOKO,就是上次展覽你看見的那個!一大伙人一起吃飯呢,現(xiàn)在就在我身邊,要不你跟她講講話,我說話她聽不懂……”

他一說,我就想起來了。那是老公行為展上的一個志愿獻(xiàn)血者,最后一個上場的,輪廓真正配得上“美麗”二字,氣質(zhì)又沉靜又高貴,當(dāng)時我們不分男女就全部當(dāng)場膜拜了(但是沒想到她是個來自日本的參展藝術(shù)家),貨真價實的“美而韻者”。所以老公一說是她,我來不及吃醋就立馬為他雀躍起來了:“那個女孩太牛逼了!值得追!值得追!”

“明天我們有烤全羊大聚會,你來吧,再帶幾個英語好的,幫我翻譯!”

“好!沒問題!”我欣然答應(yīng),當(dāng)即便電話召集了五六個美女閨蜜,跟她們說:“都給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咱幫四哥泡妞兒去!”

第二天晚上,攜同幾個花枝招展的閨蜜一出現(xiàn)在宋莊某個大院落里,里面的氣氛立馬就異樣了。院子里的空氣頓時被閨蜜們的旗袍裝和吊帶裝給搞得荷爾蒙密度猛增。不過閨蜜們很給力,無視各型藝術(shù)帥哥,徑直奔赴老公身邊,勾肩搭背鶯鶯燕燕地將老公和他的YOKO團(tuán)團(tuán)圍住,百般媚笑地給他倆充當(dāng)翻譯。于是,現(xiàn)場各種羨慕嫉妒恨的眼神紛紛落在老公身上……

YOKO不會中文,只能用英語交流,而老公則連英文都不會,所以,諸般情話,只能由我們七嘴八舌地傳達(dá)。我們很賣力,認(rèn)真翻譯兼主動勸從,各種招數(shù)使盡。尤其是我,連“myhusbandveryloveyou,pleaselovehimtoo”(我老公十分愛你,請你也愛他)這樣笨拙的英語都脫口而出了,但效果顯然不是特別好——倆人之間原本已經(jīng)形成的曖昧氣氛被這種“群泡”的陣勢給沖淡了,泡妞兒局成了肥皂劇,嘻嘻哈哈的很不嚴(yán)肅。一向淡定矜持的YOKO被這陣勢搞得暈頭轉(zhuǎn)向,屢屢睜大眼睛難以置信地問我:“你跟他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我很真誠地回答:“確實是夫妻關(guān)系呀!但是,我老公真的是愛上你了??!我也喜歡你!不過別誤會,我不是同性戀……”

YOKO第二天就要回日本了,這晚可能是他倆此生唯一的機會。時間差不多了,我一聲口哨,花姑娘們就跟著我呼啦一下撤將出來,留他倆在已然喝得人仰馬翻的人群中。臨走,我對YOKO說:“你今天住我家吧,我進(jìn)城住?!闭f完,飄然而去,心中充滿各種自我牛逼。

車子剛上高速,一眾美女正在興奮地做各種大膽預(yù)測,老公就打來電話:“你在哪兒?我去找你。這邊沒戲了……”

那一晚,老公睡在我城里臨時居所的地鋪上,一臉戀愛中的甜蜜,做夢都是笑著的,少男一般,很美。我則替他錯失難得的泡妞兒機會而感到難過。

之后的幾日,我開始幫老公用英文給YOKO寫情書。其實所謂情書,也就是各種冠冕堂皇地談藝術(shù)和欲言又止的問候——老公是個羞澀的人,他永遠(yuǎn)不好意思直抒胸臆。郵件發(fā)出去,他就心驚肉跳地等回信,每天催我打開信箱好幾次。一旦有回信,他就如獲至寶,雖然只是客客氣氣的官樣交流,他也能暈暈乎乎地幸福上好幾天,還跟我反復(fù)分析咀嚼她字里行間可能蘊藏的深意。后來,他覺得我代寫的英文信可能是他表達(dá)真實情感的障礙,就索性自己寫,用漢語寫!反正日文中也有很多漢語,她能大致看個明白。于是,這個曇花一現(xiàn)的戀愛就又開始回到雞同鴨講的原點,漢語對日語,情感全靠猜測!即使這樣,那戀愛的幸福光暈也足足籠罩了他一個月。回想起來,這是他沉悶人生中少有的光彩時分,雖然觀眾只有我一個。我因他的幸福而幸福,也因他等信不來的失落而難過。

漸漸地,那邊回信的頻率就降了下來,再后來,就不再有回應(yīng)了。老公悵然若失了好一陣子,但也時常阿Q般地自我安慰——瞬間的真實就是永恒,我們真的戀愛過了!

半年以后,一次交談中偶爾說起早已被我淡忘的這次短命的戀愛。說起那一晚我們走后的局面,老公說,好多畫家餓狼一樣撲過來,圍著YOKO跳舞。我說:“那你怎么不留在那兒保護(hù)她?干嗎要跑來找我?。磕阋橇粼谀抢锿耆€有機會呀!笨哪!!”

老公悶悶地嘟囔道:“其實,我是怕你難過?!?/p>

不醉不歸雷公山

去苗寨之前就被朋友警告:無論你酒量如何,到那里都逃不脫一醉的。幾乎滴酒不沾的我不屑地哂笑:“連最能灌酒的東北人都奈何我不得。我就不喝,他們還能強扭著脖子灌我不成?!”其實不是沒喝過,而是覺得酒的性子太烈,我受不了那種頭暈?zāi)垦N咐锓购5母杏X,而且也因為看多了女子的酒后失態(tài)和男子的酒后渾濁,所以對酒有種莫名的反感。真不知道那酒里有什么快樂可言!

那一年的春節(jié),我們一幫樂山好水的朋友相約到黔東南雷公山的苗寨過年。從凱里換上公共汽車,在高山梯田和萬丈深淵之間的盤山道上一路顛簸,一面為安全問題緊張不堪,一面忍不住興奮地大呼小叫——我們這些看慣了鋼筋水泥的城市人在那般奇山妙水面前,實在顯得沒見過世面,每每峰回路轉(zhuǎn),都忍不住要為面前的景色驚嘆歡呼一翻。如此持續(xù)亢奮了六七個小時,汽車從結(jié)著冰凌的雷公山制高點下來,開始略過一座座木板樓的村寨。

還沒到目的地開屯,我們就被前面山路上一群滿臉涂著紅色顏料的小姑娘吸引住了,于是好奇地下車觀看,不想反倒被這幾個小姑娘一下子反包圍過來,一個提著白塑料桶,一個拿著淺淺寬寬的粗瓷大碗,一個倒,一個敬,誰也不放過。原來是結(jié)親的人家在為路上的客人敬“攔路酒”。我一下子蒙了,這樣的好客,這樣的熱情,讓人怎好拒絕?于是,還沒進(jìn)苗寨,就先被殺了個下馬威,喝了滿滿兩大碗米酒,頓時暈紅了臉。之前“誓不就犯”的豪言壯語瞬間便土崩瓦解。

苗家的酒都是自釀的米酒。米酒分兩種,一種是甜酒,俗稱醪糟;一種叫苦酒,是低度白酒。我們在苗寨的日子就沒離開過這兩種酒。早上起來,到村邊清澈涼滑的泉水池洗漱之后,回家先是喝上一碗醪糟甜酒暖胃,之后就開始在木板樓上圍著爐火,一人端著一只粗瓷碗,吃各種奇怪但好吃死了的火鍋。吃飯,是絕對離不開酒的,這回便是“苦酒”。男主人敬一圈,女主人再敬一圈,這叫“敬客酒”。而且每人敬的都是兩碗,他們的理由是:客人是用雙腳走來的,所以敬酒要成雙。不喝?那就端著酒唱敬酒歌,你不喝,人家就一直端著碗一直唱,沒人扭著你脖子,但那熱情讓你不得不就范。到了苗寨,你就知道什么叫做“盛情難卻”了。

那米酒醉人,但一天下來喝十幾碗?yún)s不會吐。他們說,米酒是純糧食釀的,是養(yǎng)人養(yǎng)胃的。幾碗米酒下肚,人就開始有點飄飄欲仙了,四肢百骸都懶懶地舒展開來,頭腦卻變得異常靈活,麻木已久的神經(jīng)也開始復(fù)蘇,每一絲觸角都恢復(fù)了原本應(yīng)有的敏感,沉睡了太久的心靈重新變得溫潤柔軟,在城市里的僵硬的職業(yè)表情漸漸被化解掉,波光流轉(zhuǎn),妙語連珠。至此,我才記憶起原來的我是這樣的善感而生動,樸實而性情!目光所及之處,所有的人都變得面目可親,霧里看花般美麗。我以前怎么就沒發(fā)現(xiàn)喝酒原來有如此妙處?!

苗家人的酒桌是絕沒有男尊女卑這一說的。女人只要忙活周全了飯菜,就會過來與客人一起喝酒聊天唱歌。酒過三巡,你就會看到他們的“交杯酒”?!敖槐啤辈皇俏覀儜T常理解的調(diào)笑,而是表示交心,表示深厚的友誼。男女之間可以交杯,男男之間也可交杯。而且喝法也不一樣,不是交叉著胳膊喝自己的酒的,而是互相把自己的酒碗遞到對方嘴邊,然后就你一句我一段地對歌。歌唱的內(nèi)容是即興的,是把想說的心里話都用歌聲表達(dá)出來。有時,唱到忘情處,他們就會旁若無人地淚雨滂沱。那是種怎樣無虛飾的真誠和自然??!

酒碗端起來就別想放下,暖暖的爐火總會一直燃到深夜,我們經(jīng)常分不清嘴里吃的是哪頓飯,因為好像一直都在吃。及至黃昏過后,人就越喝越多,不僅有大叔大爺,而且四周會漸漸圍攏過來許多大姑娘小媳婦。她們大多是羞澀地別在墻角,如果逗她們唱歌,大家總會你推我搡地扭捏上半天,可等到第一個小媳婦開了腔,這一整晚你便都不用擔(dān)心冷場了,歌聲會接連不斷。興頭起了,姑娘媳婦們會一個接一個地?fù)屩?。深夜的爐火映著小媳婦們紅撲撲的臉,眼睛里閃著清澈而迷蒙的光芒,這時已經(jīng)酒醉的我們都會靜靜地再次沉醉在這忘情的歌聲里,歌詞是聽不懂的,可是我們的感覺卻在歌聲里相交會相融合,那悠揚婉轉(zhuǎn)的歌聲分明是她們的愛情與夢想,是她們美麗的回憶及深情的向往。

苗寨的好客是令人難以置信的,你隨便走進(jìn)哪一家,不管是否相識,女主人都會馬上去張羅酒菜,男主人則開始以酒敬客。而且,你完全不用擔(dān)心喝醉了出洋相,沒人會笑話你,也不用擔(dān)心酒乏人困時該如何回去,一定是被陌生的主人家安置在他們的床上小睡直到舒展地醒來。

大年初六,我們一行十幾人,連唱帶跳地沿著山路步行十幾里地,來到另一個比較大的鎮(zhèn)子,永樂鎮(zhèn)。正趕上鎮(zhèn)子上舉行盛大集會,未出嫁的年輕姑娘們身著刺繡盛裝頭帶銀飾花冠,隨著蘆笙和銅鼓的節(jié)奏,圍成一圈地跳著銅鼓舞。我們也興奮地加入了進(jìn)去,還沒跳上一圈,就有許多小姑娘拎著酒桶圍追上來,照例,每人兩碗!越來越多的人端著米酒來敬,我喝得已經(jīng)踉踉蹌蹌,可心里卻快樂得了不得。在這里,在苗人的天地里,敬酒、喝酒,純粹就是為了快樂,不管原本是否相識,大家都會你敬我我敬你地醉笑在一起,人和人之間沒有隔閡、防備和距離,有的只是彼此的愛與歡樂。看著快樂地不分彼此、沒有親疏的人們,我常常一下子恍惚起來——普天同樂的大同世界就該是這個樣子的吧?!

深夜回來,我們踉蹌地互相拉著手,沿著沒有路燈的山道一路忘情地高聲放歌。不時,會有一扇木門打開,一束手電筒的光從身后無聲地照來,直到那光再也追不到我們的腳步。拐個彎兒,會有另一扇木門打開,于是便有另一束溫暖的光為我們照亮那原本漆黑的山路。那一刻,歡歌笑語的我們眼睛里都充滿了感動的淚水,若在北京的街道上,這樣張揚擾民的我們得到的一定是板磚的禮遇,而酒鄉(xiāng)里的人們,沒人會抱怨我們酒醉后的狂放,有的只是這樣理解而善意地為你照亮夜路的一束微弱而溫暖的光……

在苗寨的七天,不管在誰家,都只有早晨醒來那半個小時是醒著的。余下的一整天都是在米酒的醇香中和低婉回旋的歌聲中醉眼迷離地度過。與其說是沉醉在酒鄉(xiāng)里,還不如說是沉醉在那一份全然放心的安全里。千山萬水之后的小寨,青山、秀水、人純、歌美,在這里醉,就像迷蒙地躺在媽媽的搖籃里,溫暖而明媚,美麗而安全。彌漫著酒鄉(xiāng)的苗寨,讓人渾然忘卻身外之物,讓人回到最初的自己,讓人在飄飄然中幸福得傷感。

苗寨歸來,我愛上了酒。但在城市中,我卻再也找不到在苗寨里快樂地微熏的感覺了。

愿為蒼山腳下一條狗

與葉三相約去云南走走,而大理原本不在我們的旅游計劃之內(nèi),只因為看了地圖,是去麗江的必經(jīng)之地,才打算順便?一眼。誰知,所謂緣分,總在意料之外,就連跟一個地方的緣分也是如此。

到了大理,就不想再走。大理是蒼山洱海之間的一帶平原,四季如春,水草豐美,不用太辛苦,便可豐衣足食,所以,這里注定要盛產(chǎn)多情段譽和他更多情的爹。

古城四方周正,有城墻與門樓,城里所有的建筑都差不多,看不出貧富差距。我很難想象千百年前的這里會有王宮和國王一說,即便有,也該是與民同樂的段正淳那種。大理遠(yuǎn)離江湖,遠(yuǎn)離鉤心斗角,千山萬水之外,自成體系,所以,大理段氏與世無爭、逍遙自在是必然的;大理以白族為主,他們有著世界上最人性化的情人節(jié),每年的農(nóng)歷四月,有三天時間,不管結(jié)婚了與否,不管有了幾個孩子,夫妻都可以分頭去與舊戀人同住三天,那三天里,滿城歡歌滿山火把,所以,大理段氏的風(fēng)流倜儻是必然的;大理王國很小,從城南走到城北,只需要一刻鐘,不需要三天,就可以把全城的人邂逅兩遍,所以,大理段氏周游列國獵遍各色美少婦也是必然的。

大理,是一個只有空間而沒有時間的地方。在這里,一切計劃性的東西都不存在。

隨便問起一個游客:“什么時候來的?”

對方會搖搖頭:“想不起來了?!?/p>

問:“那打算什么時候走?”

對方依然搖搖頭:“不知道。”

比如在五十碗小酒館的初夜,我們問:“一般幾點開門?”

店小二會說:“不一定,幾點起來就幾點開?!?/p>

比如在我們吃了至少三頓的一家排擋,問:“什么時候收攤?”

答曰:“不一定,下雨了就收攤?!?/p>

于是,我們也就變得沒有計劃起來了。本來定好的節(jié)奏緊湊的景點觀光計劃,也就變得若有若無,每天睡到自然醒,下午隨便去一個什么地方,然后回來就在古城里閑走。碰到順眼的館子就進(jìn)去小吃一頓——不敢饕餮,怕兩小時內(nèi)不能消化,以至于無法開始下一頓。在大理,吃,完全是一件一提起來就讓人淚流滿面的事情。氣鍋雞、砂鍋餌絲、野生菌、烤茄子、炒茉莉花、涼拌樹皮,還有沒來得及吃的木瓜雞和酸辣魚……寫得我腮腺直酸!

大理的悠閑,奠定了我們接下來一周的旅游基調(diào)——無計劃,走哪兒算哪兒,犯懶,能坐著就不走,能躺著就不坐。所以,在車水馬龍的麗江,我們可以走到半山腰,在一家納西族老媽媽家的閣樓上,一盤雞血涼粉,幾支烤串,看屋外房檐滴答著雨水,就將為期半天的麗江游消磨干凈。所以,在旅游景點眾多的香格里拉,我們只花了小半天去看了最近的松贊林寺和草原,剩下的時間只在古城區(qū)二樓的沙發(fā)上癱軟著,就著藏式糌粑喝酥油茶,聽窗外風(fēng)鈴隨風(fēng)清脆,看白晃晃的寂靜街道上兩個藏族兒童玩耍。

愛上大理,其實主要是因為愛上了那里愛答不理的氣質(zhì)。那里的生意人好像對賺錢興趣都不大,即使你主動問起,也是有一搭沒一搭的,可是我們就是犯賤,越是對我們愛答不理的,就越愛往里鉆。主動的只有陌生人的調(diào)情。不僅在文藝青年眾多的酒吧,即使你在大排檔吃一個小午飯,也有當(dāng)?shù)厝烁糁脦讖堊雷訉ξ覀兒埃骸皟晌唤鸹?,晚上一起去廣場喝酒吧!”每每遭遇類似情景,我和葉三都以齊聲哈哈大笑作為回答,實在不成,就謊稱同性戀。

大理的天,永遠(yuǎn)是疊滿白云的藍(lán),即使在夜里。一晚,我們在草地旁邊唱《月亮代表我的心》之類的酸歌,突然抬頭看天,面目不清,便不約而同地失落道:大理的星星都跟眼眉一般齊!臨別大理的最后一個黃昏,我們走在大理古城墻上,踏著安靜的闊大青磚,望著伸手可及的蒼山和瞬息萬變的晚云,都不想說話,任由各自的心思在各自的身體里叮咚作響。這樣的靜謐與遼闊,只適合用來憂郁。

恍惚間,便走進(jìn)了夜色?;秀遍g,便遺失了相機。心疼的不是錢,是相機里的山花、閑狗與無窮多的云彩。遺憾的不是記憶,記憶已然刻在腦子里——而是記憶不能與愛人分享。那一晚,心痛至極,可第二天醒起,僅有的一點悲傷便被一頓下關(guān)車站旁邊大食堂里好吃得讓人傷感的酥肉湯沖走,被接下來越來越高的山路和越來越低的云化走。

麗江的海拔只比大理高五百米,我就已然胸悶氣短。香格里拉的海拔只比麗江高五百米,我已然行若老嫗。高原反應(yīng)讓我們的舉止祥和了許多,但嘴依然不閑著,指東罵西,蛋逼不絕。只有在去香格里拉的山路上,我們才真正安靜了倆小時——那一路的壯觀終于封住了我倆永不疲倦的嘴。金沙江(后來查地圖確認(rèn)是金沙江)邊的大山,隨便一座搬到中原去都是一座泰山!面對美景,腦子中翻來覆去出現(xiàn)的竟然是“壯麗的大好河山!”車盤上高原,看見了傳說中的草原與紛紛墜落其間的牦牛,但心思依然在大理。

大理滿地是狗,所有的狗都沒有鏈子,所有的狗都跟人一樣放松和悠閑,不是躺在酒吧里和著酒氣醉眼迷離,就是躺在草地上懶洋洋地打滾兒——來生有幸,托生為蒼山腳下一條狗!是我和葉三共同的心愿。

失竊記

和葉三在大理游玩,從古城夜店閑逛歸來,沐浴更衣,舒坦地躺在床上,想給親人發(fā)短信做晚匯報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手機不見了。打手機,已然關(guān)機,心下大涼。不抱什么希望,但還是穿上衣服匆匆出門趕赴最后一家去過的小店。

剛趕到那小店門口,白族小姑娘就認(rèn)出了我倆,雙方同時說出:“手機!”

回來的路上,我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樣,得意忘形地講述著我失而復(fù)得的種種福氣。當(dāng)然,得意過度的結(jié)果就是第二天又遺失了更貴重的相機。

從那之后,便不敢太張揚我的傻人傻福了。但這次的失而復(fù)得,讓我實在忍無可忍,不張揚一下看來是不行了。

事情是這樣的:有一天晚上有朋要自遠(yuǎn)方來,于是我那天下午就開始翻錢包。但把大包都倒出來了也不見錢包,想,大概是落家里了,于是跟主任借了兩百元赴約。

但后來回到家中,依然找不見,想,大概是丟了??墒牵耆氩黄鹗裁磿r候丟的,也許,是在公車上睡覺的時候吧?

鬧心的不僅僅是錢包里剛放進(jìn)去了朋友讓我代捐的五百元捐款,更鬧心的是身份證和那些銀行卡。但我實在太困了,所以來不及鬧那么多心,就沒心沒肺地昏然睡去了。

第二天早上八點,突然接到陌生電話,問我的家庭住址,我好生奇怪,反問何事,對方問:“你是不是丟了錢包?”

原來,我前天晚上去小區(qū)門前的藥店買胖大海,付款的時候沒心沒肺地把錢包放柜臺上就走了。如果不是他們打電話,我死都想不起來我曾經(jīng)在那里用過錢包。

趕到藥店時,才知道他們憑我錢包里的名片打了一天電話找我,沒有結(jié)果(里面的名片都是云南的旅店、司機、酒吧……的)后,就翻出錢包里的面包房會員卡,到旁邊的面包店憑卡號調(diào)出了我的個人資料,這才找到了我的電話。分文不少,半卡不少,我用現(xiàn)金、實物感謝他們,他們統(tǒng)統(tǒng)拒絕,說:“有規(guī)定,不能收。”我的感激無以言表,連說:“我怎么這么幸運啊?!遇到你們這樣的好心人?!?/p>

幸運的不止這一次。更為離譜的是那次歷時三個月的失而復(fù)得。

2000年,我研究生畢業(yè)留在院里,九月上班,領(lǐng)了一堆新的證件。去地安門購物的時候,放在自行車后面的包被拉開了,到家才知道,而錢包早就不翼而飛了,連同錢包里的那一大堆證件。

由于懶,所以我一直都沒去辦理新證件。如此拖到初冬,突然有人呼我(那時還是BB機),回,有人問我的姓名。正奇怪時,對方問我有沒有丟錢包。

我嘴大張著,半天都想不起來合上。那可是三個月前丟失的錢包啊!

與打電話的婦女約見在某天橋,她說她是南城方莊一帶的一個出租公司的坐班職員。上下班的時候,她總是隱約看見家附近的廁所旁邊兩墻的夾縫中間,有個類似錢包的東西在一根鐵絲上面隨風(fēng)飄蕩。出于好奇,有天她找了根棍子把那東西鉤了出來,發(fā)現(xiàn)是一個除了錢各種證件都在里面的錢包。她斷定是被小偷取了錢后隨意拋棄的,于是從中找出我的名片,于是便呼了我……

那是一個很樸實的中年婦女。我請她到附近的咖啡館坐著聊天,她死也不肯,說:“你丟了錢就夠損失的了,就別再花錢了?!?/p>

她急著去看父母,于是匆匆別過。及至分別我才發(fā)現(xiàn),我忘了問她的聯(lián)系方式!這是我遺憾至今的事情。善良的舉動應(yīng)該被鼓勵,而我,連事后的一句貼心的問候都無從致之!

失而復(fù)得,除了狗屎運氣,有的時候也要憑自己的努力。

2001年春天,終于告別了呼機,從此擁有了自己第一部手機。愛立信的,傻大傻大的,但是依然愛不釋手,不管有沒有人打電話,我都整日不離左右。

還記得那天是情人節(jié),陰雨。中午下樓到馬路對面的小店里買東西,半分鐘的公夫,就發(fā)現(xiàn)兜里的手機不見了。當(dāng)時覺得天旋地轉(zhuǎn)——那是我當(dāng)時唯一的貴重家產(chǎn)!鎮(zhèn)定半秒,便迅速環(huán)顧四周,人來人往,都行動如常,絲毫分辨不出誰是小偷。突然發(fā)現(xiàn)二十米開外兩個下崗工人打扮的中年男人在遠(yuǎn)遠(yuǎn)地沖著我比比畫畫地交談,便徑直走了過去,問:“你們有沒有看見誰偷了我的手機?”確認(rèn)我丟了東西后,兩人邊嘟囔著“肯定是那個人”邊拔腿向前追去。他們不是跑,而是疾走,走到正拿著我手機得意揚揚打電話的小偷身邊,突然一個漂亮的擒拿將小偷掀翻在地——原來,兩人是在這一帶蹲點的便衣!蹲了倆月了,天天接到報案,但沒抓到一個現(xiàn)行。而我,幫他們終結(jié)了“百日不破案”的屈辱歷史。那天去派出所錄口供,發(fā)現(xiàn)全所民警都喜氣洋洋的,跟真過上了情人節(jié)似的。他們自己都說:“就沒聽說丟了手機能馬上找回來的,你真好運氣!”

我的確是個幸運的人,總是遇見匪夷所思的好人好事,而內(nèi)心總是承受著各種各樣的感動與溫暖。

感謝所有善良的人!

私人自殺手冊

十四歲時遭遇的一件意外死亡,使我一夜之間從一個沒心沒肺的快樂兒童變成了一個徹底的虛無主義者——人總是要死的,那活著干嗎呢?不如早點死吧,還是。

那時,每天上學(xué)走過喇蛄河橋頭,就好像能走進(jìn)對面的山里;每日放學(xué),走回過橋頭,又好像要走進(jìn)山對面的山里——我家四面環(huán)山。

放學(xué)時的“走進(jìn)”,最終讓自己終老深山,永遠(yuǎn)不再出來,而只在深夜偷偷下山看看熟睡的父母。離開塵世的決絕和對父母的掛念經(jīng)常糾結(jié)得我走在馬路上就淚如雨下。而實際上,這一切從未真實發(fā)生過,所有的絕塵而去都只在我的幻想中。

從此,我開始了雙重人生。一個在塵世沒有任何委屈地快樂生活,另一個則在一旁悲觀地望著這一切,并時常出走和自殺。

兩個自己相安無事,但偶爾也有交叉,比如1989年的秋天我認(rèn)真地想過退學(xué)去草原流浪至死,大三失戀時認(rèn)真設(shè)計過自殺步驟(并為此專門找化學(xué)系的同學(xué)索要實驗室里的氰化鉀),大學(xué)畢業(yè)不到一年因無力承受社會的虛偽骯臟而再次認(rèn)真地設(shè)計死亡路線……每次都因為不忍心讓父母傷心而最終放棄——放棄得很不情愿,于是又希望自己根本就是個孤兒,既然不是孤兒,就設(shè)計先殺死太愛自己的父母再自由自在地自殺——當(dāng)然,都沒有付諸行動,依然是兩個自己一起走,一個狂熱愛生活,一個拼命想死去。

殺死自己,成了我思維的常態(tài)。也就是說,每天晚上睡覺前,別人用來惶恐、自戀或者意淫的時間,我用來殺死自己一遍,不然無以安睡。后來漸漸知道,持續(xù)二十多年的這個臨睡行為,醫(yī)學(xué)上稱之為強迫癥。

二十八歲以后,由于信仰的緣故,我終于將兩個自己合二為一了,從里到外地愛生活愛拉芳,但是強迫癥卻始終如影隨形,其實很大成分是不舍得放棄這個好玩的游戲。當(dāng)然,有些絕望的瞬間與現(xiàn)實生活和信仰都無關(guān),那些絕望還是讓我真誠地想一死再死。

臨睡前的死法有很多,最被我珍愛并反復(fù)使用的有如下幾種:

▲千斤鍘刀從天而降,瞬間將自己斬得身首兩處。

▲大砍刀斜劈過來,瞬間將自己從左肩至右腰分為兩部分,或者正面劈過來,將自己從頭到腳分成左右對稱的兩半。

▲十幾片薄薄的精鋼刀片齊刷刷落下,將自己分成整齊的十幾段,每段都能在散落之前看見整齊的橫剖面。

▲一個巨大的石板推過來,上面密密麻麻布滿無數(shù)釘子,瞬間將自己扎成馬蜂窩,就像《古今大戰(zhàn)秦俑情》里的現(xiàn)代鞏俐差點死掉的那一刻。

▲幾十桿標(biāo)槍同時射來,飛快地將我釘在墻上。標(biāo)槍一拔,就里外通透。遺憾的是,這個死法被《英雄》里的李連杰搶先一步,類似地先死了一次。

▲用大鍘刀從頭皮開始,將身體一片片切下,厚薄均勻,或者相反,從腳趾切起。

▲從天而降,落入豎立的尖刀陣地。

▲站在黃埔大橋上,中間位置,將自己的脖子上拴上一條長長的粗繩子,長度剛及橋下遙遠(yuǎn)的水面。然后縱身一跳,自己的腳面在觸及水面的一剎那,脖子被勒斷。

……

其實,我對大多數(shù)死法都不十分拒絕。比如被槍打死,或者被車突然撞死。不過被車撞死的一剎那,靈魂還沒反應(yīng)過來自己已經(jīng)死了,看著很多人圍著自己的身體,會迷茫好一陣子,就像《人鬼情未了》。

我甚至不怕被活埋。一點點被擠壓地死也不是件壞事,那樣還可以在最后一絲氣息脫離身體之前,想著與愛有關(guān)的美妙的事情,很幸福,就像《戰(zhàn)場上快樂的圣誕節(jié)》中的大衛(wèi)·鮑威。

當(dāng)然,要論慢慢死,吃安眠藥是個最穩(wěn)妥的選擇。如果沒有傳說中的腸胃反應(yīng)的話,那個慢死的過程可以讓自己還有機會看到漸漸縮小遠(yuǎn)去的月亮,很浪漫——所以如果要吃安眠藥的話,一定要選擇一個有月亮的晚上,而且是在森林里。

——但決不能被水溺死。水吸到肺里會很疼,疼得沒心情最后思念一次愛人的模樣。

——也決不能跳樓。頭觸在水泥地面上的一剎那,會聽見頭骨碎裂的巨大響聲。靈魂會受到驚嚇。

總結(jié)了一下我鐘愛的死法,萬變不離其宗。那就是,一定要尖銳而迅捷,迅捷到感覺不到疼,而只有瞬間血肉橫飛的快感。在這個前提下,怎么碎尸萬段都可以,越碎越好。

數(shù)十年一如既往地鐘愛殺死自己,我想,大概是我靈魂脫離肉體的欲望一直比較強的緣故吧。當(dāng)然,沒有可能去實施,不僅僅是因為對親人的責(zé)任,而是因為明白了肉體的意義——肉體是鍛煉靈魂的載體。這一生是一個難得的機會,不可以隨便放棄。

然而,我還是很希望靈魂飛升的那一刻及早到來——我想窺見另外一個世界的秘密。我想自由地飛往任何一個我想飛往的地方去看看。包括愛人的夢里。

與父母做死亡溝通

一個好友的父親突然因心梗去世,朋友被意外打擊得痛苦不堪。我們也很意外,因為老爺子雖然年事漸高,但是去世之前每天都二兩白酒,經(jīng)常呼朋喚友,健康得似乎可以無限期地活下去,毫無衰老更無死亡征象。當(dāng)朋友的情緒漸漸平息下來,我問他:“你與父親生前做過關(guān)于死亡的溝通嗎?”朋友不無遺憾地?fù)u搖頭,說:“其實父母到了這個年齡,即使身體很好,也已經(jīng)很擔(dān)心,但是家人一直都在回避這個問題,而老爺子自己也沒有想到自己的無常。所以子女連家里的存折放在哪里、密碼是多少都統(tǒng)統(tǒng)不知道,后事一片手忙腳亂?!?/p>

生命無常。至親的死亡,是人生中的一道必然關(guān)卡,沒人能繞得過去,但是中國人對這個話題一直都諱莫如深。尤其是在一個家庭里,當(dāng)著依然健在的長輩談?wù)撍劳?,被看成是件不吉利的事。所以很少有人能與父母坦然談?wù)撨t早要到來的死亡,似乎回避了這個話題,這個問題就不存在。實際上,生老病死,不管你的意愿如何,都是成年人遲早不得不面對的事,更何況現(xiàn)在中老年人心腦血管之類的突發(fā)病很常見。

與所有成年人一樣,隨著父母年事漸高,我對永別的憂慮與日俱增。因為誰都不知道分別的日子何時到來,我不知道那一天到來的時候我將會如何去承受那樣的痛苦。

但不同的是,我的家庭從不回避這個話題。每到年節(jié),家人團(tuán)聚時分,大家都會對父母說上些“長命百歲”的祝福。而我家,每年除夕團(tuán)聚舉起酒杯的時候,我們都要互相恭喜——又多活了一年!而之后,爸爸總要說句:“可能是最后一次在一起過年了。”每次聽到這樣“不吉利”的話,我都在傷感之余,感受到一份對死亡的從容態(tài)度,并加倍地珍惜眼前與父母相處的日子。

父親的話不是沒有來由的。我的父親一直都體弱多病,常年靠藥物維持身體,而媽媽則在她四十九歲那年,因為乳腺癌晚期而做了乳腺切除手術(shù)。那時我才十九歲,但已經(jīng)感受到生命的脆弱了。從那時起,對于失去父母的恐懼就一直占據(jù)著我的心,以至于每次小別,我都會死死地望著父母的臉,試圖深深地將之刻在腦子里,似乎那就是最后一面。

幸運的是,我有一雙睿智豁達(dá)的好父母。記得大手術(shù)之后的媽媽躺在病床上,虛弱而安詳?shù)卣f:“活到現(xiàn)在我就很滿足了,丈夫很愛我,女兒也很孝順,你也應(yīng)該知足,父母早晚都會死的,活著的時候大家在一起很高興就很幸福了?!弊阅侵?,我們一家人幾乎把每一天都當(dāng)成最后一天去過,盡可能地找時間聚在一起享受天倫之樂,而每相聚一次,我們都為還有這個相聚的機會而心存感激。

父母的態(tài)度總是讓我想起以臨終關(guān)懷為主要議題的《西藏生死之書》。其中介紹了西藏僧人的這樣一個習(xí)慣:他們每天臨睡之前都要把水杯洗干凈,倒著放在桌面上。因為,他們不知道第二天是否能醒來,于是,他們把每一天都當(dāng)成最后一天來過;于是要在每天臨睡,都做好一切身后事,做好再也無法醒來的準(zhǔn)備。

父母知道這個年紀(jì)意味著什么,所以對死亡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zhǔn)備。每次我回家的時候,父母都從不回避這個話題,還經(jīng)常提前安慰我:“我們隨時都會走,你要做好心理準(zhǔn)備?!弊罱鼉赡?,每次見面時,父親不僅把他的收藏都展示給我,更是把家里的存折密碼都反復(fù)告訴我,而媽媽則經(jīng)常跟我說悄悄話:“我要是先走了,你一定給你爸爸找個老伴。不要干涉他的自由?!?/p>

起初,每當(dāng)面臨父母引起的這個話題時,我都很不自在,覺得是個不祥之兆,因而總是匆匆打斷談話。但是漸漸地,我也意識到,無論如何回避,這都是遲早要發(fā)生的事情,與其回避,不如坦然面對。而談?wù)撍劳鲈掝},不僅是父母在對我進(jìn)行事先的安慰,同時這對他們也是個善良的幫助——讓他們從容地做好準(zhǔn)備,讓他們沒有后顧之憂沒有遺憾地活在當(dāng)下。這樣的心理狀態(tài),遠(yuǎn)遠(yuǎn)要比回避帶來的表面平靜更加健康。談?wù)撍劳觯皇且环N悲觀的態(tài)度,相反,從容面對死亡,才會樂觀地生活。

漸漸地,談?wù)撍劳龅脑掝}在我的家庭里變得司空見慣。我們都不再回避這個問題,而是把它當(dāng)成一件即將發(fā)生的平常事來予以討論。這種習(xí)慣,使得我們彼此的心理壓力都得以緩解,心理氛圍也漸漸變得輕松坦然。死亡溝通,成為我們家自發(fā)的一種互助式心理救援。

死亡溝通的好處顯而易見,第一,可以讓父母從容面對即將到來的時刻,而不至于內(nèi)心充滿恐懼且悲觀地活在現(xiàn)在;第二,可以讓子女做好充分的心理準(zhǔn)備,當(dāng)分別之刻來臨時,可以相對安然地度過悲痛期,并在父母有生之年盡力地盡孝,而不至于當(dāng)死亡突然來臨時追悔莫及;第三,從現(xiàn)實的角度上講,死亡溝通,有助于父母從容地安排好身后事,而家庭成員也可以一起為后事做好物質(zhì)準(zhǔn)備,不至于到時手忙腳亂。

朝鮮族的花甲大壽(六十大壽),是與婚禮一樣隆重的事情,甚至要比婚禮更重要,因為以前的人壽命普遍不長,所以能過上花甲大壽,就算是一生圓滿了。爸爸花甲大壽的當(dāng)晚,就心滿意足地對我和媽媽說:“贏了!”爸爸的意思是說,這一生,活到這個歲數(shù)就算圓滿了,知足了。

不覺中,十多年已經(jīng)過去,父母已經(jīng)過了金甲大壽(七十大壽)。而這幾年中,父母的氣色和精神則越來越好,全然沒有七十歲老人的龍鐘老態(tài)。我想,這也許跟他們對生活的知足、感恩、珍惜,和隨時隨地做好死亡準(zhǔn)備的豁達(dá)有關(guān)系吧。

我期望的葬禮

朋友們在一起討論誠實的話題,其中一個問題是:“可不可以有善意的謊言?——比如你的親人得了絕癥,你要不要對他隱瞞病情?”

許多人面對這個問題的時候,是抱著一種“不讓他知道,他或許可以多活一段時間”的善良心愿來處理的。但這樣做,果真是善良嗎?

設(shè)身處地地想,如果是自己得了絕癥,我是不期望懵懂地活到最后一刻的,那樣可能死不瞑目。

雖然設(shè)想過一千種血肉橫飛的死法,但最期望的還是患上一種事先得知并能茍延殘喘三個月的絕癥。如果那樣,就可以有時間從容地準(zhǔn)備后事了。

其實,所謂后事,無非是生前事,未了的心愿,逐一了了,不給自己留遺憾——存折和保險都交代給家人;日記,該燒的燒了,里面的情感,該送還誰就送還誰;該還的錢還了;該道歉的道歉了;該善待的趕緊抓緊時間善待;該看的朋友挨個兒看看;還可以趁著絕癥,觍著臉把不敢和不能表白的感情全表白了。

如此看來,這種死法簡直是一件喜慶事兒。

不用翻電話錄,隨便腦子里一過,該見見該當(dāng)面告別的朋友也有三五百,挨個兒告別顯然是太沒效率了,不如一堆兒來吧!

于是,最好的是我能在死前一個月親自組織并參加我自己的葬禮。

設(shè)想中的葬禮是這樣的,找一酒吧,能裝下三百人的那種;冷餐會,甜點水果管夠,酒水充沛;時間定在周末,大家可以敞開了耍;要求每個人都盛裝出席,衣著不鮮艷的堵在門口讓丫打車回去換上最抻頭的那身衣服;大家酒足飯飽,掏心掏肺地互訴衷腸到一定程度,開始輪番上臺致悼詞,悼詞要歡天喜地的,悲悲戚戚的直接找保安給架出去;還要找?guī)讉€我喜歡并能給我面子出席的歌手,唱我最喜歡的歌,比如找趙老大唱那首每次他都唱不下去的《我是不是你最疼愛的人》;狂歡盡興后,和朋友們一一擁抱道別,之后,永不再見。剩下的時間,一個人在家看書看碟并回望一生,悄然安詳?shù)氐人溃ó?dāng)然,安詳?shù)那疤崾巧砗笠褵o雙親,了無牽掛)。

能看見自己的葬禮,能看見朋友眼中的自己,該是件多好玩的事情??!別人會咋說我不曉得,反正我跟肥羅吃飯的時候講起這件事,他立馬脫口而出:“拉拉的一生,是充滿喜感但卻死不甘心自己被擠對的一生。她的一生,是較勁的一生,是不服氣的一生!在她這個死不瞑目的大喜日子里,我們歡聚一堂……”他高興地暢想了一會兒之后,馬上又補了一句,“好人不長命,像你這么煩人的人肯定會活得地老天荒的”。

的確,老天經(jīng)常會跟人開玩笑的,活得不耐煩了夢想天上下冰雹砸死自己的人,偏偏會活得沒完沒了;你想準(zhǔn)備好了再死,人家偏偏讓你出門就被飛車黨給撞出百八十米。誰都無法知道自己的終點在哪里,就像巴哈歐拉在《隱言經(jīng)》里說的:“在你尚未被召審之前,要每日反省自身,因為死亡從來不預(yù)先報信,當(dāng)他來臨的時候,你要為你的一生做總結(jié)?!?/p>

既然想到終極離別,想到還有遺憾未竟,不如趁現(xiàn)在就把該了的都了了吧,省得臨死時追悔莫及。把每天都當(dāng)成最后一天過,余下的生命似乎就可以少給自己留些遺憾。

我的夢想

這是一個從小到大寫得最多的作文題目。那時候我和全國小朋友們一樣言不由衷地寫著我要當(dāng)科學(xué)家我要當(dāng)醫(yī)生我要當(dāng)宇航員什么的,但從來沒寫過我最真實的夢想。人到中年了,突然回想起這個題目,打算誠實一回,就算給少兒時代少女時代青年時代的自己一個交代。

特別小的時候沒有夢想,每天捉蜻蜓捉螞蚱就是天大的事兒,那些事情好玩得要命,根本沒時間幻想未來。未來這個概念都是小學(xué)老師強加給我的,而我的真實夢想也是隨著年齡而變化多端的。

大概是由于幼兒園時期就意外登臺表演過《我是公社小社員》,所以一直覺得自己可以當(dāng)歌唱家,像王昆、李谷一那樣。我絕對自信我有這個先天條件——嗓門大嘛!不過我上小學(xué)的時候,還沒有流行元旦聯(lián)歡晚會之類的活動,所以站在臺上一展歌喉的機會幾乎沒有。倒是因為我嗓門大、吼一嗓子能嚇得全班瞬間安靜三五秒,而被老師任命為班長。

直到小學(xué)五年級,趕上一次全鎮(zhèn)小學(xué)大合唱比賽,音樂老師進(jìn)班級選人的時候,我坐得筆直,使勁伸著脖子,就怕老師看不見我。可音樂老師最終還是把目光從我頭上掠過去了……據(jù)說人不夠,于是來選了第二次,班級里的女生都快被選光了,她還是看不見我!她是不是被精靈施了障眼法???委屈死了!直到第三次來挑人的時候,她的眼睛終于落到了我的臉上,我終于如愿以償?shù)禺?dāng)上了合唱隊隊員!

由于去得晚,所以被安排站在最邊上,可我太想讓這些老師們注意到我這個未來的歌唱家了,所以試唱時唱得特別賣力??赡苁怯捎谔u力了,我的大嗓門蓋過了半場人的和聲。唱完,許多老師的目光都集中到我臉上,我難抑興奮地等著老師們欣喜地表示:“你以后可以當(dāng)歌唱家!”可是,等來的卻是:“這個孩子跑調(diào),不行?!庇谑?,我小學(xué)時期唯一一次登臺演唱的機會就此喪失,而我的歌星夢也就此破裂。

第一個真實的夢想開始于初中。那個時候父母給我常年訂閱《大眾電影》《電影世界》什么的。里面有個臺灣美女叫胡慧中,年輕時候的胡慧中從里到外透著清澈,水靈靈的,透明似的。我那時沒機會看到她的影片,可是卻知曉有關(guān)她的一切。我知道她是走在臺灣某個城市的街頭被星探發(fā)現(xiàn)的,還知道她主演的第一部影片叫《歡顏》,知道那個片子有首著名的主題曲叫《橄欖樹》。我覺得她漂亮死了,光榮死了,整日幻想自己長大能和她一樣去當(dāng)光彩照人被無數(shù)人仰慕的電影明星。雖說不知道自己長得不漂亮的女孩子是沒有資格做明星夢的,但我不知道自己不漂亮,因為從來沒人說我長得丑,當(dāng)然,也沒人說我漂亮。

星期天的校園操場會空無一人,我經(jīng)常會去那里坐在操場邊的階梯上,忘情地唱著:“不要問我從哪里來,我的故鄉(xiāng)在遠(yuǎn)方,為什么流浪,流浪遠(yuǎn)方,流浪……”眼神縹緲,表情凄楚,自憐到不行,就是為了讓自己更像一點胡慧中,以便讓識貨的星探注意到我。長大以后,回想起這個沒能實現(xiàn)的夢想,才意識到,我那時除了自己的長相,還忽略了另外一個重要的條件,那就是——沒有哪個星探會跑到那個鳥不拉屎的山區(qū)小鎮(zhèn)上尋找明星,除非他們是要拍《一個都不能少》或者《秋菊打官司》!

隨著年齡越來越大,明星夢自然而然地被自己遺忘了。每每出現(xiàn)新的偶像,我的夢想都會隨之改變。比如高位截癱的張海迪全國到處講報告的時候,我就夢想做個像她一樣身殘志堅的殘疾人;比如老山戰(zhàn)士到處作報告的時候,我就夢想我能嫁給那些因為長年在外作戰(zhàn)而被家鄉(xiāng)的姑娘甩了的前線戰(zhàn)士們,等等。

大學(xué)時,看到《人民文學(xué)》上一篇煽情的報告文學(xué),寫的是西藏唯一一個不通車的哨所——墨脫。那里的冰封期為半年,他們每半年才能收一次家鄉(xiāng)的來信,所以他們很多人是在半年以后才知道親人已經(jīng)去世,或者半年后才收到家鄉(xiāng)的小芳等待不起轉(zhuǎn)嫁他人的噩耗。駐守在那里的哨兵精神生活極端貧乏,有限的幾本過期雜志和報紙被當(dāng)成寶貝一樣翻了又翻,而偶爾去探親的首長夫人和鳳毛麟角的女記者,幾乎就是他們?nèi)w的夢中情人。很多士兵由于高原反應(yīng),心臟變大了;更多人由于長期單調(diào)的生活,腦子變遲鈍了,傻傻的??赐赀@個報告文學(xué),我這叫一個心疼??!立馬有了新的夢想:去墨脫!做志愿女兵!給他們洗衣做飯唱歌跳舞講故事,還陪他們睡覺,輪流給他們當(dāng)媳婦!這樣,他們就不會覺得枯燥了,這樣他們就不會變癡呆了。后來我跟朋友講起這個偉大的夢想時,朋友老到地說:“哦,這不就是軍妓嗎?”

當(dāng)然,軍妓的夢想也沒有實現(xiàn)。但我還是很認(rèn)真地研究了去墨脫的路線和路上應(yīng)有的裝備。若不是念及父母只剩我一個孩子而且媽媽依舊在乳腺癌手術(shù)之后的化療期,我可能真的就去了。誰知道呢!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的夢想越來越卑微。接下來的一個夢想是到京城去做一個撿破爛的流浪者。初衷很簡單,很多人都在夢想功成名就出人頭地,而這些在我看來,毫無意義,少女時期妹妹的突然夭亡和大一時候經(jīng)歷的社會事件,讓我對人生對社會都充滿了虛無感。剩下的時間還可以做什么?如果必須活著,那就到處走走看看吧,站在高處,也許能高屋建瓴,但也可能看到的都是假象。我想活得卑微一點,站在世界的最低處,在沒人注意和打擾的情況下,仰頭看這個世界。

流浪,是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大學(xué)校園里普遍流行的一個夢想。校報里的詩歌和酸文,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就是“流浪”“去遠(yuǎn)方”之類的字樣,或者,“帶你去看?!薄皫闳ゲ菰敝惖暮姥詨颜Z。也許不止是校園,看那些流行歌,比如《橄欖樹》《一無所有》《出走》《假行僧》《狼》……你會覺得全社會的年輕人都在夢想出走或者流浪。

當(dāng)然,我一邊懷揣著卑微的夢想,一邊還是身不由心地跟所有人一樣為畢業(yè)分配而奔波。那段時間,身心一直處于分離的狀態(tài),身體順應(yīng)著社會和父母的期望,而心則飄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

記者,不是我的夢想,但卻是我期望的一個職業(yè)。因為我理解的記者是可以為百姓仗義執(zhí)言的,可以揭露社會的陰暗面、推動社會發(fā)展的。所以,當(dāng)一家當(dāng)?shù)匦鲁闪⒌耐韴笊鐝奈夜┞毜穆殬I(yè)中學(xué)借調(diào)我去做記者的時候,我一蹦三尺高!

“記者”了不到半年,我就頹了,因為發(fā)現(xiàn)記者不是可以到處游走挖掘社會新聞的,更別提為百姓伸張正義,我們能做的只是三天兩頭地參加政府會議,然后拿一個通稿回來改個標(biāo)題。每次會后,一般都有飯局,各界人士推杯換盞,你好我好大家好,背過身去就互罵傻逼。

每次飯局回來,我都照著鏡子看自己,很難相信那個每天在外滿面春風(fēng)言不由衷的人是自己。春天來了,每天早上騎車去報社,每次騎過小橋的時候,陽光打在臉上,腦子里就準(zhǔn)時冒出咒語般的一句話——原來,這不是一個可以真誠生活的世界!

于是,我的流浪夢又認(rèn)認(rèn)真真地重新抬頭,我打算用流浪到死落魄到死這種方式跟這個不可以真誠生活的世界決裂。臨死前隨便走走看看,走到哪兒算哪兒,餓死或者凍死在半路就算功德圓滿。

1993年五一前的最后一周,我封閉在屋子里做了最后的掙扎,然后欣然找到報社主編說辭職,同時辭去的還有我當(dāng)時的教師工作。七大姑八大姨都來勸我,說:“你還沒轉(zhuǎn)正呢,檔案怎么辦?”我心里哂笑,我都要死的人了,還留檔案和關(guān)系作甚?

當(dāng)然,我沒有把這個打算說出來,我也沒有如實告訴父母。我只是回家跟父母告別,說我要先去北京上海看看然后出家。不懂事的我以為這個說法會讓我出走的后果聽起來沒那么嚴(yán)重,但效果顯然不是很好,因為他們看起來還是非同尋常地難過。送別我上路的時候,他們的表情悲壯得像是送我上刑場。不過我想到可以自在地去死,心里可高興了——我終于可以在我徹底被社會搞得混濁不堪之前跟這個世界說再見了!

不過后來,我還是沒死成,也沒出家,倒是很過癮地過了幾年類似流浪的生活,從圓明園到宋莊,不工作,每天窮困潦倒地到處蹭吃喝,一直混到三十歲。北京的文化熱鬧、各種新鮮有趣的人和事,讓我一直饒有興致地看下去,而人與人之間的疏離帶來的空間感則讓我感到輕松自在,于是我便興致勃勃地在此扎根并越來越茁壯地活到了現(xiàn)在。在這里,我發(fā)現(xiàn)人其實可以過自己想要的生活,選擇按照自己的本來面目生活;可以真實,可以不分裂,可以心口合一。

三十歲,我才真正開始要步入社會生活,研究生畢業(yè)留校,偶爾到寫字樓里當(dāng)當(dāng)白領(lǐng),終于過上想買酸奶買酸奶、想買皮鞋買皮鞋的日子,可小富即安之后,立馬就空虛了。要是人活一輩子只為了大房子大車,那就太沒勁了!三十歲之前沉浸在自己的小體驗中,三十歲之后覺得有必要為改變這個世界而做點什么了???,做點什么呢?這個世界有太多讓人沉重得喘不過氣的東西,制度的落后,經(jīng)濟(jì)的不公,人性的淪落……從上到下從下到上,都經(jīng)常讓人有種憤懣的無力感,似乎做點什么都難以立刻改變現(xiàn)狀。但,總得做點什么吧?!

我跟別人說,我后半生的夢想就是去當(dāng)小學(xué)老師,孩子的創(chuàng)造力和想象力需要被保護(hù),自尊心需要被保護(hù)。這些都被保護(hù)好了,人性的基礎(chǔ)也就打好了,那么,還怕這個世界不朝著好的方向發(fā)展嗎?結(jié)果招來悲觀主義者的一片反對:“你窮其一生,能培養(yǎng)幾個人哪?放在這個世界里,滄海一粟罷了?!笔前?,一個人的力量真的很有限,但,不是有蝴蝶效應(yīng)嗎?不是有聚沙成塔之說嗎?不是有堂吉訶德這樣的人一直存在著嗎?!

去民工小學(xué)當(dāng)老師

一直想去給小學(xué)生教書,一直想給民工孩子教書,這個念頭潛藏多年,終于變得急不可待。于是2007年腹腔鏡手術(shù)剛剛結(jié)束一個月,我就忍著隱隱的疼痛站到民工小學(xué)的講臺上去了。要是等傷徹底養(yǎng)好了再去,沒準(zhǔn)又要再等半年或者一年。

許多年沒有早睡早起了,偶爾看到日出,只是在熬夜到天亮的時候,也是匆匆一眼,就睡死在床上了。當(dāng)了老師,而且是班主任,每天要早七點前到校,這就意味著我最遲也要在五點半之前就起床。這對于常年懶散的我來說,不是輕易能克服的困難。但,人的潛能真是不可測的,對教學(xué)的熱情居然就真的讓自己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了,而且一起就是一年。當(dāng)老師一年,體會最深的就是小學(xué)時候?qū)W過的成語“披星戴月”。秋冬時分,每天出門時天還沒亮,站在站臺上等車,經(jīng)常眼見著巨大的太陽從地平線上一點點掙扎著跳出來;等到了學(xué)校,就已然艷陽高照了。

來民工小學(xué)當(dāng)老師,沒有精神上的困擾,卻有來自身體的困擾,這是我事先不曾料到的。當(dāng)然,不曾料到的還有超出我嗓子承受力的課時。因為民工小學(xué)師資差,雇不起很多老師(而且六百元的月薪也很難雇到像樣的老師),所以每個老師都要一人兼很多班級的很多門課,幾乎每個老師都是早上七點到校之后就一直不間斷地大聲說話至下午四點。

我嗓門天生洪亮,所以父母曾經(jīng)深表擔(dān)憂地說:“一屋子的男生都蓋不過你一人的聲音?!币苍?jīng)被稱為“暴怒女”,就是因為在拍案而起的時候聲色俱厲。但幾周下來,每天七八個小時的說話量,使得我每到下午就變得異常溫柔,每到周末就變得異常安靜;使得我在朋友面前習(xí)慣了半輩子的朗聲大笑終于如愿以償?shù)刈兂闪说皿w的微笑——除了在學(xué)校,能不說話就不說話了。終于有一天,嗓子徹底崩潰,咽口水都疼,再難發(fā)出半點聲音來。我嚇壞了,于是周六周日連著兩天一聲不吭地黃氏響聲丸、胖大海什么的一頓亂吃,剛剛有點起色,周一上了兩節(jié)課就又廢了。之后連續(xù)半年,嗓子都在反復(fù)的撕裂愈合再撕裂中掙扎。奇怪的是,這些持續(xù)不斷的糟糕情形從沒能影響我高漲的情緒,從沒讓我沮喪上半天以上,只要一站在校園,一面對那些淘氣的孩子們,我的心里立馬就充滿了單純的快樂。

我所在的民工小學(xué)在高碑店傳媒大學(xué)對面不遠(yuǎn)。每到中午,我就騎車去傳媒大學(xué)正門旁邊的一個叫格林小鎮(zhèn)的茶餐廳,要上一份蓋飯一杯紅茶,然后把自己堆在柔軟的大沙發(fā)里發(fā)呆或者打盹;下午下班的時候也經(jīng)常會去坐一會兒,舒緩一下疲憊的身體,再攢起精神擠公交回家。

格林小鎮(zhèn)的落地窗掛著深紫色的紗簾,坐在里面看得見外面的光景,但外面的人卻看不清里面。黃昏時捧著茶杯呆呆地望向窗外,過街橋邊人來人往,經(jīng)常會有我的學(xué)生或者他們的家長夾雜其中。有的時候,孩子們會朝里看,隔著紗簾與我對視,但我知道他們什么也看不見。紗窗簾背后對他們來說一定是個充滿神秘的地方。而大多家長則一眼都不會望過來,大概是認(rèn)定,紗簾里面的生活與他們沒有絲毫關(guān)聯(lián)。

我學(xué)生的家長們都是外來務(wù)工人員,做什么的都有,好一點的是做家具生意和早點鋪,中等一點的在電腦城裝貨卸貨送配件,跟著裝修隊做家裝工人。更多的是開著三輪挨家送煤氣罐,到處收廢品,給單位做清潔,或者到工廠做縫紉女工。他們跟我們一樣走在這個城市中,但卻真的是另外一個階層。從前,我與他們擦肩而過,但絕不會多看一眼,不會想到自己會與他們的生活有什么交集,而他們也不會想到與另外一種充滿享樂和詩意的生活發(fā)生關(guān)系。

我一直是個窮人。在與這些人打交道之前,一直自詡為底層人民。但有了對比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生活方式原來是很小資的。之前,我從沒覺得自己的生活是分裂的。但是這之后,我覺得我同時身處在兩個完全沒有交集的世界。白天我和滿地打滾的孩子們守在一起,黃昏時會去他們十平方米的小破屋走走看看,看他們怎樣用蜂窩煤在門外生火做飯,看他們?nèi)绾位丶医o弟弟喂飯,看他們的家長如何神情疲憊地回來正準(zhǔn)備找孩子發(fā)火撒氣。而很多個晚上,我則會換一身裝扮,出現(xiàn)在我原有的生活圈子中,去保利劇院看看演出,去酒吧聽聽音樂,去舒服潔凈的館子里搞搞吃喝。穿梭來往于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我需要不停地轉(zhuǎn)換我的社會身份。所幸的是,兩個世界都很讓人快樂,“上層”世界中,我得到的是精神享受,而在“下層”,我則如扎根在土地般感覺踏實,獲取的是生命釋放的快樂。

然而,在北京做民工小學(xué)老師,基本上就相當(dāng)于放棄了在北京生存的權(quán)利。六百元的月薪基本上都花在學(xué)生身上了,自己的生活則靠存款。一年下來,基本上彈盡糧絕,只好再去打工。走時看著那些依戀的小眼神兒,心痛難忍。要是有兩個自己就好了,就可以一個賺錢一個當(dāng)老師了;要是有好多個自己就好了,就可以留一個賺錢,其他的都做小學(xué)老師了。

老師,那你怎么那么漂亮呢?

其實,剛剛正式上了兩天課。因為課時多,所以有時下午再進(jìn)教室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六次跟學(xué)生面對面了。雖然連面孔都還認(rèn)識不全,但是覺得已經(jīng)是老朋友了,每次一見到他們,我就忍不住從心里往外笑。

總笑的結(jié)果是,我的課堂老是亂糟糟的一片。我隨便說什么,下面都一片的七嘴八舌爭先恐后地接著說,烏泱烏泱的。別的老師不喜歡,可我喜歡——因為都在參與。

我教的是小學(xué)六年級的孩子,十二三歲的年紀(jì),什么都半懂不懂的,十分調(diào)皮。由于學(xué)校校舍和老師都不夠,所以我的班級是個超級大班,共有六十四人。學(xué)生的課桌快排到黑板了,以至于沒有講臺可以安放在那間小教室。所以,我上課就是邊走邊說四處游擊的。

下午是自然課,我信口開河地從我的民族講到了長白山和天池,以及火山和溫泉,學(xué)生們都跟聽故事似的,眼睛瞪得賊圓。他們對我的民族身份非常感興趣,提問不斷,我就順口講到了南北韓分裂,以及不同地域中百姓生活的不同。我說,看到錄像,朝鮮的孩子們都跟你們一樣活潑,但是成年人都面黃肌瘦的。

這時,傳來一個男孩子怯怯的聲音:“老師,那你怎么那么漂亮呢?”

由于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所以假裝沒聽見,但心里,那簡直是樂開了花!在飯桌上,在酒吧里,甚至在網(wǎng)絡(luò)上,無數(shù)次被叫“美女”,但從來就不會為此興奮半秒鐘。一是自己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漂亮。二是這年頭,“美女”泛濫,以至于誰被叫“美女”誰就該反思一下了。

但今天,孩子說我漂亮我可真當(dāng)真了。呵呵?;丶疫B忙照鏡子,發(fā)現(xiàn)果然漂亮了——額頭放光,眼睛放亮,猶如曾經(jīng)的戀愛時分。

老師——我不會?。。?/p>

我的課堂秩序不好,引得教務(wù)主任頻頻來我教室外散步。后來,我不上課的時候也去散步,我發(fā)現(xiàn)原來他們在別的課堂上都挺乖的,甚至包括自習(xí)課!

后來,我明白,我原來就是騷亂的根源。本來靜悄悄的教室,大家都在低頭做自己的事,我一進(jìn)去,學(xué)生就嗡嗡嗡起來,不一會兒,嗡嗡嗡就變成沸沸揚揚。沸沸揚揚的原因大抵如下——一個學(xué)生舉手,我老遠(yuǎn)趕過去,學(xué)生問:“老師,我今天沒帶黑筆,用藍(lán)筆寫行嗎?”再一個學(xué)生舉手,我又老遠(yuǎn)趕過去,學(xué)生問:“老師,我這個字寫錯了,我用膠條把它粘掉,重新寫行嗎?”……所有的問題都是無關(guān)緊要的,都是讓我忍不住要笑出聲來的屁大小事,但我樂此不疲,我知道,他們只是想找個借口跟我說話,或者借以引起我的注意。

前一天留了一個口頭作業(yè),讓他們預(yù)習(xí)下一課的古詩。出乎我意外的是,他們居然全給背下來了,而且不是一首,是三首!我記得,我上學(xué)的時候,背誦是件很頭疼的事情,沒想到,這些孩子卻有這樣的積極性。

一起背誦的時候,聲音大得震天動地,但是單獨叫起來,有的孩子就會緊張得短路。我小的時候也有一樣的毛病,所以想盡可能給這些內(nèi)向的孩子一些面對人群的鍛煉機會。沒有被提問的孩子都急于表現(xiàn)自己會背,紛紛舉手:“老師老師,我會我會!”我笑著說:“我知道舉手的同學(xué)一定都背得很好,我找?guī)讉€沒有舉手的?!苯Y(jié)果,耳邊頓時傳來爭先恐后聲嘶力竭的呼喊聲:“老師——我不會?。?!”放眼一望,手臂林立,如旌旗招展,場面蔚為壯觀。肚子里都笑岔氣兒了,但還得生忍著,努力使自己不失態(tài)得哈哈大笑。

另一節(jié)課,我終于失態(tài)了?!堕_國大典》這篇課文太長,而我對內(nèi)容又沒有什么興趣,只好把精讀變成泛讀。于是,讓他們分四組接連朗誦。其實,每次齊聲朗誦的時候,他們都能把我嚇一哆嗦,那聲音實在太大了,感覺房梁隨時要被聲音沖飛。沒想到分成四個小組,聲音依然響天震地的,而且一個小組比一個小組都要高八度,等到第四個小組開始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自覺地把起音高到天上去了!簡直就跟三高飆音似的。我終于忍不住了,不能大笑,卻涕淚交加,而學(xué)生們則不解風(fēng)情地問:“老師,你為什么笑啊?”

我得承認(rèn),是我沒見過世面,所以孩子們的一切天真的行為我都覺得可愛。所以,每節(jié)課下課的時候,我都春風(fēng)滿面地走進(jìn)辦公室,而那些表情疲憊的老師看著我都覺得很奇怪。其實,我也很奇怪,他們?yōu)槭裁幢砬槟敲礋┰旰推v?難道學(xué)生沒有帶給他們足夠的樂趣嗎?

班級太大了,不得不分班。于是,學(xué)校把三年級的兩個班并成一個班,而騰出一間教室來給六年級。于是,我這個本來兼職的老師就勉為其難地成為了一個夢寐以求的班主任。我知道他們的班主任不喜歡那些淘氣的孩子,就跟她說:“你把那些學(xué)習(xí)不好的調(diào)皮搗蛋的都劃到我那兒去吧!”于是,皆大歡喜。不過,我更歡喜的是那些永遠(yuǎn)在鬧騰的男孩子。宣布我是班主任的時候,他們都跳了起來,還有一個男孩亢奮地喊道:“終于解放啦!”

是的,我也知道,這些充滿活力和創(chuàng)造力的孩子即將解放,接下來的一年,他們會有一段完全釋放個性和創(chuàng)造力的快樂生活。他們期待,我也期待。

我一定會回來!

下午去班級,驀地看見黑板上歪歪扭扭地寫了兩行字——“我的遺愿:我一定會回來!”落款馮政。

馮政是分班前的那個六十四人大班里最調(diào)皮也是最聰明的幾個孩子之一。而分班后,死活要來我班級的他們,被強行留在了原班。

小孩子一定還不太清楚“遺愿”兩字的正確含義,但是一個“回”字,卻讓我有點觸痛地感受到他們對我的依賴——我只是個上班才一周的新老師,而我的班級是個從前不曾存在的新班。

其實,早上給他們班級上課的時候,就已經(jīng)接收到好多調(diào)皮孩子的委屈情緒了。他們找到挨近我的機會就爭先恐后語無倫次地說“本來已經(jīng)報名了,但老師不讓去”之類的話。我有點傷感,這是上班以來的第一次。不是因為誰在不在我的班級,而是因為覺得這些孩子被壓抑得太可憐。

上班第一天,便有“老”老師對我很真誠地講:“一定要嚴(yán)肅,不能讓學(xué)生看透你,不然以后就不好管了?!?/p>

我笑笑,沒有表態(tài)。因為我知道,教育理念相差太遠(yuǎn),爭論大概是徒勞的。他們認(rèn)為,班級紀(jì)律是第一位的,而我認(rèn)為,學(xué)生的天性被保護(hù)和挖掘、創(chuàng)造力被啟發(fā)才是最重要的。其實,我并不反感這樣說話的老師們,因為他們都很辛苦很賣力很有責(zé)任心,但心里對這個“管”字卻充滿了來自骨子里的不以為然。對于一個班集體,管理是必要的,可是用“讓人看不透”的管理方式,往往意味著對孩子天性的壓抑。

我當(dāng)班主任的第一天,早上,還沒等我走到教室,學(xué)生們已經(jīng)起立鼓掌并歡呼了。走進(jìn)班級一看,二十個學(xué)生,都是原來班級里最淘氣和學(xué)習(xí)最差的一些學(xué)生。我開口便對他們說:“全是些調(diào)皮搗蛋鬼?。 睂W(xué)生們表情有點緊張。我繼續(xù)說:“以我的人生經(jīng)驗,調(diào)皮搗蛋的孩子,往往是最有創(chuàng)造力的孩子……”這些平時有點油腔滑調(diào)的孩子們神色漸漸莊重了起來。

接下來的一整天,孩子們出乎我意料地自覺維護(hù)著班級秩序。中午自習(xí)和下午自習(xí)的時間,每個人都在默默地做著自己的事情,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我內(nèi)心充滿了感動。我知道,他們在努力地珍惜著這個新的機會,這個有著成長希望和尊嚴(yán)希望的機會。

放學(xué)后,我走進(jìn)空無一人的教室,發(fā)現(xiàn)衛(wèi)生已經(jīng)被打掃得干干凈凈,而且地上都灑了降塵的水。我突然意識到,這是一個新班級,而粗心的我,根本就忘記了安排值日生!

我心里充滿了安慰。就這樣,沒有嚴(yán)厲措辭沒有苦口婆心,只是告訴他們,他們是優(yōu)秀的孩子,新秩序就已經(jīng)自動形成了。

上午面對那些原班孩子委屈的抱怨時,我安慰他們說:“在哪個班級都一樣,我不是還在教你們嗎?一切還和以前一樣?!薄安灰粯樱〔灰粯?!”孩子們吵嚷著。其實,我心里也知道,多少會有些不一樣。不是會不再關(guān)心這些孩子,而是這些孩子與我班孩子相比,少了許多與我朝夕相處的機會,也就少了許多天性被釋放的機會,還少了被尊重之后的自我約束的鍛煉機會。

心疼他們,但現(xiàn)在也只能心疼著。

我媽媽很愛吃我妙(炒)的土豆絲

我的學(xué)生來自全國各地,所以,第一節(jié)語文課我就給學(xué)生布置了作文,題目是《我的家鄉(xiāng)》。結(jié)果很多學(xué)生都是大段地抄襲書本上和作文書上的套話,排比句連篇,卻看不出他們的家鄉(xiāng)在哪里——重慶的孩子寫“我家鄉(xiāng)的天總是那么藍(lán)”,而廣州的孩子則寫“冬天來了,我們出去堆雪人”。而有的學(xué)生雖然文字笨拙,錯別字連篇,卻能讓你感到他的確是在寫自己的家鄉(xiāng)。

那些文字優(yōu)美但情感虛假的作文,我給打了較低的分,而有真情實感的我給了相對的高分。點評的時候,我給他們講了好作文的標(biāo)準(zhǔn)(這個標(biāo)準(zhǔn)也只是我心中的而非教學(xué)參考書上的)。第一是真情實感,第二是結(jié)構(gòu)完整,第三是層次清晰,第四是文字優(yōu)美,并畫了一棵大樹,告訴他們,情感是樹根,而文字是樹葉。

一個月,幾篇作文下來,大多數(shù)學(xué)生已經(jīng)基本上開始用自己的心去寫作文了,但是還有一些慣性的思維在損害著他們的心靈。也許是因為,從小到大都寫過無數(shù)次“我的理想”或者“我的媽媽(爸爸)”之類的命題作文了,疲憊了,麻木了,所以,寫出來的媽媽都像是別人的媽媽。

隨口讀了幾篇流水賬一樣的作文,之后我問學(xué)生:“這是你心目中的媽媽嗎?”學(xué)生紛紛嘻嘻地笑。我說:“現(xiàn)在,請把眼睛都閉上,深呼吸,把你的心放在很低很低的地方,然后,回憶你的媽媽,想你媽媽的樣子,想你媽媽平時都為你做了什么,想你跟媽媽的關(guān)系怎樣,想你們之間發(fā)生的故事,回想故事的細(xì)節(jié),回想你媽媽最愛吃的東西……”

開始還覺得這是一個好玩游戲的孩子們漸漸靜了下來,教室里鴉雀無聲,每個孩子都緊緊閉著眼睛。三分鐘后,突然有個胖胖的男孩舉手說:“老師,我要重寫!”接著有十幾個學(xué)生也紛紛嚷著:“老師,我也要重寫!”我心里充滿安慰——他們正在打開自己的心門,開始用自己的心(而不是腦子)去感受自己的生活了。

收上作文本,我迫不及待地打開看,水平果真普遍提升了很多。一個個有著生活質(zhì)感的媽媽浮現(xiàn)在眼前。比如有個孩子寫,“我家里很窮,沒有洗衣機,冬天媽媽洗衣服的時候,手總是凍得紅紅腫腫的”……

而最讓我意外的是下面這篇作文。這是一個叫鐘俊杰的孩子寫的。他是班上最愛接話茬兒搗亂的一個,同時也是學(xué)習(xí)成績總排在最后一名的那個。他前面的幾篇作文,都是前言不搭后語的,也談不上真情實感,作文水平似乎跟他的學(xué)習(xí)成績成正比。但當(dāng)我讀到這一篇看似跑題(寫的不是媽媽,而是自己的生活常態(tài))的作文時,我的心卻一疼再疼,眼淚忍不住一涌再涌。

《我媽媽很愛吃我妙(炒)的土豆絲》

(原文抄錄,錯別字或注釋標(biāo)紅)

我媽媽很喜歡吃土豆絲,我每天放學(xué)回家,把作業(yè)寫完了,我就上菜市地(場)買菜。買菜的時候那些叔叔說這小該(孩)天天都買菜。我買兩個土豆,兩個西紅柿,兩三塊錢,就回家了。

我回家跟媽媽做飯。妙(炒)土豆絲,做西紅柿雞蛋湯,這些菜都熟了,電飯寶(煲)里的飯也熟了。我就叫媽媽吃飯。吃完飯我媽媽說:“我走了。”我說:“走吧。”十季(實際)我跟(根)本不想讓媽媽走。

媽媽走了。我媽媽是上夜班的。晚上來了。我吃了飯,我洗澡睡覺。我媽媽(凌晨)三點鐘下班,三點半就到家了。我的鬧鐘三點二十分叫我起床。我在門口特(等待)媽媽。我一會兒就聽到腳步聲。

媽媽回了家,我和媽媽又睡覺(到)六點。我起(來)做飯。我做兩個土豆。我走了。我飯菜都做熟了。下午放學(xué),我看見碗里沒有土豆了。我跟媽媽說:“土豆你都吃了?”我媽媽說:“是啊。”

這證名(明)我媽媽很愛吃我妙(炒)的土豆絲!

讓我心痛難忍的,不僅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過早地承擔(dān)了生活的責(zé)任,不僅是每天凌晨三點二十分在黑夜中的守候,也不僅僅是孩子每夜要承受的孤獨,更讓我心痛的是,孩子本身對這一切的懵懂天真——他不知道,他的行為是如何地讓人心疼讓人感動。對他來說,這一切,只是證明了媽媽愛吃他做的土豆絲!

宣布此次作文寫得最生動的是鐘俊杰時,全班一片嘩然,連同鐘俊杰本人。譏笑聲隨即此起彼伏。但是當(dāng)我讀完,全班一片寂靜。我知道,他們的心跟我一樣受到了強烈的震撼。這個平時的“反面典型”,用自己的心寫出了他們經(jīng)歷過卻沒有用心去感受和去描述的真實生活。

感謝上帝,給了我這樣一個好的機會,讓我通過這篇作文再次告訴大家,寫作,是屬于心靈的,而不是屬于作文參考書的。

二十年后的豬

一個班級幾十個孩子,容易引起我注意的總是那些思維最活躍的和學(xué)習(xí)最差的孩子,對于默默地淹沒在群體之中的學(xué)生,我是沒有精力也沒有熱情去關(guān)注的。于是,龍從萍一直在我的心靈視線之外。

但是今天,看完全班的試卷,最讓我驚喜的是這篇《二十年后的豬》。單是這個標(biāo)題就足夠吸引我了,而讀完全篇,則隱隱看見了另一個潛在的喬治·奧威爾(《動物莊園》作者)。這篇讓我驚訝不已的作文,正是從來不在我視線之內(nèi)的龍從萍寫的。

“那頭豬叫和平相處”——《二十年后的豬》

龍從萍(原文抄錄,注釋或修改標(biāo)紅)

我一直在想人類怎么就會說話?我們能不能與動物溝通?(我們怎么就)不能和動物說話呢?

我一轉(zhuǎn)眼就來到了豬的世界,有一頭豬是他們的右使,他告訴我,我是豬的大王,全部的豬都一定要聽我的。那時我在想,豬這么笨那么臭,是我最討厭的,可是讓我痛恨的是我媽為什么在豬年生下我,我的生肖為什么是豬,(而)人家都是龍……

又有一頭豬說:“大王,我們?nèi)ゴ蛉祟惏?!”我怎么是你的大王?/p>

我叫左使帶我去看我的相片,哦,原來我長得像他們的大王。我就假惺惺地說:“人類沒有打我們。”其實我是想保護(hù)人類,(同時)我也不想傷害我的生肖同伴,(所以)我只有這樣說。

同時,我叫所有的豬去找和我一樣的樣子(長得一樣的豬)。他們找了很久才找到了(打聽到那頭豬的)下落,原來那頭豬叫和平相處。那頭和平相處豬被我?guī)У搅素i國,他看到了我這樣的好人類,就放棄了打人類的思想(想法)?,F(xiàn)在豬已經(jīng)和人類成為了好朋友,并和人類面對面地說話,看到這些我很高興。

其實,對于一名教師來說,教育的過程是一個不斷受教育的過程。我就是這樣一再地被學(xué)生給我爆出的冷門教育著——每一顆心靈都是鮮活的,不容忽視的。角落里的那個不被關(guān)注的孩子,可能有著異常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他們默默地觀察著世界,默默地思索著,孤獨地思索著,卻從來沒人傾聽,沒人可以交流。

放下我們的自以為是吧!放下我們知識分子的身段吧!放下無聊的“60后”“80后”之爭吧!看,孩子們正在悄悄地成長!

我覺得心里有點酸酸的

給孩子們上課是件永遠(yuǎn)讓我high(興奮)到極點的事情,不管前一天睡得如何晚,早起如何疲憊,只要一站在講臺上就跟吃了春藥似的,目露精光,亢奮萬端。在課堂唯一感覺難受的是,我不得不按照教學(xué)大綱去授課,盡管很多課文是我十分不喜歡的,但也得講完。而我理想中的課堂教育是,教材自編,上課可以天馬行空地胡噴。

重壓之下的應(yīng)付技巧是,把很多精讀課文改成泛讀,順便把一些泛讀課文改成精讀。好在,民工學(xué)校,沒人深究這些。

這天,翻開語文課本新的一頁,又傻眼了,是一首詩(我寧愿把它稱為一首歌詞)——何其芳的《生活多么廣闊》。單看名字就夠讓人崩潰的,下面不用讀也知道是什么路子。如果把它當(dāng)成詩歌的范本去給孩子們講,分明是在培養(yǎng)一個個小汪國真,不講,又跳不過去。糾結(jié)了一晚上之后,我終于步履輕松地走向課堂。

先讓孩子們集體朗誦了一遍課本上的《生活多么廣闊》。讀完,我問孩子們:“你們覺得這首詩寫得好嗎?”

孩子們面面相覷了半天,然后一個女孩怯怯地說:“書上寫的,應(yīng)該是好的吧?”

他們的判斷讓我感到很欣慰——孩子們的猶疑說明他們的直覺沒有被破壞。

“好,那大家再聽聽另外一個詩人寫的詩。”

接著,我給孩子們讀了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讀完,我又問孩子們有什么感受。

“老師,我覺得心里好溫暖?!币粋€男孩說。而另一個男孩子說:“我覺得心里有點酸酸的。”我的心被這樣敏感而美麗的回答搞得微微一顫?!班?,你們的感受很細(xì)膩。其他人能說說自己的感受嗎?”

另一個男孩子不太自信地說:“老師,我覺得像遺書?!?/p>

我?guī)缀跻缓⒆觽兊拿舾懈袆拥帽罎⒘恕@首詩正是海子自殺前的兩個月寫的?!盀槭裁从羞@樣的感覺呢?”我追問。

“他說祝塵世的人獲得幸福,好像在告別?!?/p>

雖然依然站在講臺上,但我的靈魂已經(jīng)沖過去擁抱了好幾遍這些敏感通透的小小心靈了!

肯定了這些孩子的感受后,我簡單地述說了一下這首詩的背景,然后開始從第一句重新給孩子們讀。

“從明天起做個幸福的人,

喂馬劈柴周游世界

從明天起,關(guān)心糧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

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讀完,我問孩子們:“喂馬、劈柴、周游世界,這幾個詞能讓你們看到怎樣一幅圖景?”

孩子們開始爭先恐后地描述——在草原上,一個長著胡子的男人,身邊站著一匹馬。白色的。紅色的。天很藍(lán)。很自由?!环暾膱D畫被孩子們七嘴八舌地勾勒出來。

我又問,“面朝大?!钡臅r候,是否能看見“春暖花開”?這個是否合乎邏輯?

孩子們愣了一會兒,說,海上沒有花。

我接著問:“這八個字放在一起有沒有讓人覺得不合理?”

孩子們說不覺得不合理,很好看。

我又問:“沒有花的時候,心里會不會看到花?”

孩子們馬上說:“會!”

……

整首詩跟孩子們一起重新解讀完,孩子們的領(lǐng)悟力讓我覺得時機到了,然后就把兩首同樣表達(dá)對生活熱愛的詩放在一起對比,問他們?yōu)槭裁从X得一首好而覺得另一首無味。孩子們又用七零八落的語言把我心中對好詩臭詩的粗淺理解給拼湊了出來,雖然都是大白話,但海子用很多意象為我們描繪了一幅圖畫,而何其芳則用口號贊美。海子的愛在祝福里。何其芳的愛在號召里。一個讓人感受到溫暖,一個讓人感覺與己無關(guān)。

其實,孩子的感受力真的超乎我們大人的想象,他們的審美直覺因為沒有受到污染而異常通透,可惜的是,他們還沒有話語權(quán),他們細(xì)膩而敏銳的感受往往還沒得到肯定就被一些教條的現(xiàn)成的思維所否定所覆蓋。于是,天然的、充滿生機的大腦,漸漸被自以為是的大人教化成不會自己思想而只會復(fù)述成人語言的機器。

每天被孩子們震撼和感動,同時每天都在眼睜睜看著他們即將被無情地毀掉,真真心痛如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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