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雞零狗碎的日子
拉風的童年
我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人,上幼兒園的時候,“文革”還沒結束。我的家在東北一個叫快大茂的小鎮(zhèn)上,當時父母在中學當老師,所以我的童年就是在學校的幼兒園中度過的。那時每家都有好幾個孩子,街道很安靜,也不曾出現(xiàn)人口拐賣之類的事情,所以家長絲毫不像現(xiàn)在這樣緊張,而幼兒園的阿姨們也經(jīng)常放羊般地讓我們一群教師的孩子撒開了在校園里亂跑。
那個時候,城里的大字報鋪天蓋地,可是我父母所在的學校好像一直不與時俱進,非常平靜地照常上課。我記憶中的學校,是幾排工整卻有些破舊的平房,窗子和木板門經(jīng)常東漏西碎的。所以,我經(jīng)常在媽媽給學生們上數(shù)學課的時候,趴在掉了一塊門板的教室門上看媽媽講課。有的時候,也會突然情不自禁地推開門,沖著里面大喊一聲:“媽——”引得全班學生哄堂大笑。所以,那時的我是校園里無人不識的小名人。
學校里有幾個籃球架子,從小沒有恐高癥的我經(jīng)常順著籃球架子爬上爬下,竟從來沒有發(fā)生過失足掉下來的驚險事故。有一次,我看見一個廢棄的籃球架子被搭在教室的房檐處,就順著架子爬了上去,坐在坡形的房檐邊,那叫一個視野開闊啊!我不禁得意地將懸空的雙腳蕩來蕩去,全然不懂什么叫危險,還為引來課間越來越多的指指點點的圍觀者而揚揚自得。
由于我是“校園名人”,所以人人都知道我是誰的孩子。不一會兒,有好事者叫來了爸爸。爸爸小心翼翼地叫我下來。我風頭還沒出夠呢,不想下去,爸爸就一直耐心地引誘。后來我覺得玩得也差不多了,于是就趁機跟爸爸討價還價。我說:“我下去你給我什么獎勵?”爸爸心急如焚,但卻假裝輕松地說:“你要什么?”我覺得這是一個滿足愿望的大好機會,于是謹慎地在心里痛苦抉擇了一番,然后大聲說:“我要那種菱形的帶砂糖的餅干!”其實那是一種很粗糙的餅干,跟現(xiàn)在小朋友吃的沒法比,可是當時誰要能吃上那種餅干,卻是一件很值得炫耀的事情。我就特羨慕別的小朋友吃餅干時,故意不一下子吃完,而是把砂糖沾得滿嘴唇都是,然后當著我們的面用舌尖一點點地把唇上的砂糖舔進去。每次看見小朋友在舔砂糖,我都羨慕得想哭。
爸爸當機立斷地答應了。于是我很有成就感地順著鐵桿子滑了下來。還沒等我張嘴索要報酬,一向溫和的爸爸就咣地一腳踢在我的小屁股上。那是爸爸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打我。我當時就哇的一聲哭開了。當然,后來我還是如愿以償?shù)爻缘搅俗寗e的小朋友羨慕的菱形帶砂糖的餅干。這讓我覺得那一腳挨得非常值。
有一天下午,我又從幼兒園跑了出來,聽見有個教室里有唱歌的聲音,于是就推開門看。原來是幾個“叔叔”、“阿姨”(其實是當時的中學生)在里面排練節(jié)目。其中一個我覺得特英俊的雷叔叔看見我,就招手讓我進去,問我會不會唱歌。我說會,然后就扯開嗓子唱起了《我是公社小社員》。嗓門之洪亮,讓在場的幾個文藝骨干頻頻互相點頭。他們商量了一下,就開始跟我商量,問我可不可以跟他們一起上臺演出。有機會當眾表現(xiàn),而且還不用擔心被爸爸踢屁股,我當然愿意啦!于是,我就成了他們文藝隊的特邀嘉賓。
那大概是一個全縣中學的文藝會演,什么主題不知道,只記得是在一個烏煙瘴氣的大禮堂舉行。那時的群眾非常散漫,上面無論表演什么節(jié)目,下面都嗑瓜子的嗑瓜子,抽煙的抽煙,嘮嗑兒的嘮嗑兒,亂哄哄一片。結果到我上場的時候,下面突然靜了下來。所有人把注意力都放在了我這個當時只有四五歲的小演員身上。我一點都不怯,扯著嗓子就唱:“我是公社小社員呀小呀小社員……”第一段唱完了,我突然想起,雷叔叔沒囑咐我是否該唱第二段。我是接著唱呢,還是應該直接下去?這對那個年齡的我來說,是一個重大命題。所以,我就站在舞臺中央拼命思考。下面的人愣了一會兒,開始發(fā)笑了。我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于是就把小短裙子掀起來擋住了臉,于是臺下的笑聲和掌聲就像打雷一般要把房頂給沖破了似的。我露出臉,不解地看著他們。正狐疑之間,我崇拜的雷叔叔從側幕沖了上來,一把把我給抱了下去。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舞臺秀,小學后,我就開始屢屢上臺,從不怯場,不知道是否跟處女秀就歷經(jīng)了大場面有關。
做雞
君子遠庖廚,美女遠灶臺。所以,會寫字又長得好看的鶯鶯在我的定義里,是不近油煙不會做飯的。從來,都只是我邀請她來我家吃飯而根本沒想過去她家吃飯。哼,一個美女,能會做個啥飯?。?/p>
鶯鶯搬到我家前樓成了我的近鄰之后,我將信將疑地去鶯鶯家蹭了幾次夜宵,隱約覺得我武夷廚霸的地位岌岌可危,長期以來在鶯鶯面前唯一的優(yōu)越感突然變得無足輕重。如此詭異的變數(shù),使我不由得開始對人生充滿了懷疑。
一晚,幾個論壇朋友要來取票。我毫不猶豫地否掉了在外吃飯的計劃,決定好好展示一下我那久違了的玄妙廚藝。差不多這之前的一個星期,鶯鶯就特別積極主動熱情大膽地要求過來做幾個菜,除了她一再提到的香芋燉肉、排骨湯和南瓜粥,還居然不識相地計劃要再燉一鍋羊肉湯——那可是我唯一的長項??!清水煮,八成熟時加蘿卜,閉著眼睛都能做出讓人聞之忘情啖之銷魂的好味道!
于是,我很不悅——菜都讓她做了,我的廚藝往哪兒顯擺???!于是,我果斷地否掉了她的各種菜譜,最后只勉強恩準她可以做一鍋南瓜粥。
本打算燉一鍋羊肉蘿卜湯的,可收拾廚房時,我突然看見家里寄來的小針菇,于是就臨時改變了主意,打算狠狠地做一鍋小雞燉蘑菇!懷著這樣熱烈而美好的憧憬,我興高采烈地去菜市場買了只柴雞。
下午四點,Space(論壇朋友的英文名)準時趕到。(看起來真是個靠譜的人?。。┻€沒坐穩(wěn),鶯鶯就熱情洋溢地端著一個燉鍋翩然而至。鍋里,是熬了一半的南瓜粥。將之放到灶臺上繼續(xù)小火燉,我們轉回客廳沙發(fā)上,邊看杰克遜的MV(音樂錄影帶)邊聊我們的聽覺記憶。
聊了一首歌,又聊了一首歌,興致正高,突然聞到一股焦煳味道。得,南瓜粥煳底了!唉,這個鶯鶯,不是我說她吧?真是上不了廚子臺面。看來,還是得大廚出馬啊!
進入廚房,開始做我的雞。面對一堆原料,我突然有點思緒游移——小雞燉蘑菇到底是應該怎么做呢?雖然心底發(fā)虛,無奈我天生氣質好,所以外表依然很淡定。我不急不緩地倒了油,放了雞,翻炒幾下,然后土豆蘑菇一起倒入,然后,放了一鍋水,然后,大火燉!反正都能熟成一鍋,順序不重要!
燉上雞,突然意識到只有這一道菜,于是切了兩根胡蘿卜幾根黃瓜端上桌讓他們先當下酒菜。沒多久,小雞的香味出來了,于是關火盛菜,坐定,正式開席!
別說,蘑菇還真有味道。嗯,土豆也不錯,全都面了。第三筷子夾了一塊雞肉。一吃,怎么沒熟?我以為我運氣不好,夾錯了。問及其他人,鋼鐵才小心翼翼地說:“我剛才吃的也是生的,沒好意思說。”嗨,都是自家人,客氣個啥勁兒?。∮谑窃邡L鶯的友情提示下,我挑出了雞,放回鍋里繼續(xù)燉。沒雞,大家可以吃蘑菇嘛!
可是,一直壓抑著自己當大廚欲望的鶯鶯頓時又來了精神。她雀躍著說:“我回家做個香芋燉肉來!”還沒等我發(fā)表意見,她已經(jīng)躥出門外了。我只好將計就計地喊著說:“把原料拿過來,在這兒做!”——這時已經(jīng)晚上六點多了,要是等她燉好肉再來,那不得半夜?。?!
等了許久,鶯鶯終于又出現(xiàn)。架勢真嚇人?。∷谷欢藖砹苏粋€洗臉盆!里面裝著各色稀奇古怪的東西,一看,居然還有烤鴨!還有豬頭肉!還有大餅!……
真是居心叵測??!她居然小跑著去快關張的菜市場買了這些熟食!彼時,我的小雞肉還在鍋里,桌子上卻霎時間堆滿了鶯鶯捧來的食物,鋼鐵等莽漢大嚼著久違的肉,連說好吃好吃。我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認自己完敗!
但斗爭一直都在繼續(xù),趁著鶯鶯燉肉時神志迷糊,我悄悄地審視了一下廚房,發(fā)現(xiàn)芹菜兩棵,蝦米半袋,還有一根蘿卜,于是靈感來了,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做好了兩個素菜。鶯鶯還在廚房望肉發(fā)呆,客人們已經(jīng)在贊美我的醋熘芹菜和蘿卜蝦皮很有營養(yǎng)了。
只是,那幾塊小雞肉怎么老也燉不爛???!在大家七嘴八舌的啟發(fā)下,我終于知道問題出在什么地方,一是沒炒熟就放了土豆,二是用的是涼水,三是開了大火。
終于,肉香飄出來了,虎妞眼疾手快地站起身來要去翻鍋,我立馬仗著坐在門邊的優(yōu)勢起身將她攔住:“你坐下!肉我來翻!不然萬一好吃了算誰的呀?!”
說話間,鶯鶯的香芋燉肉已經(jīng)出鍋了,我則急急地第八次去看我的雞。依然沒爛,但是我堅信,它們只是形式上頑固地保持堅挺,實質上一定是早就熟了,所以,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重新端了上來。再讓大家嘗,大家都很有禮貌地說:“雖然很硬,但確實好多了,顯然是真的熟了?!?/p>
席間,大家的話題一直圍繞在吃上。鶯鶯很抱歉地說:“本來一大鍋好好的南瓜粥,愣是給熬煳了底?!蔽艺f:“那算什么啊!我早上熬的小米粥才叫煳得徹底,連米都黑了!”話音未落,眾人皆扶墻,喘息著說:“連這個也爭啊……”
是啊,雖然混了很多年我倆都沒混上個御廚,但好歹是同在家庭廚子界,競爭是在所難免的!
可悲的是,廚子界的競爭本已很激烈了,但眾多不識相的爺們兒也都紛紛表示要加入此行列。鋼鐵說,他會啥啥啥,下次給我們露一手;Space又說,他做飯也了得,下次給我們做啥啥啥;神16也恬不知恥地跟著說,在家都是他做飯,下次他要……越聽心越冷,越聽感覺壓力越大,現(xiàn)如今,怎么哪片兒都不怎么好混呢?!
別說廚子界,就連他們下人——夜半時分,撤了桌上水果,結果仨莽漢一下子都擁堵在小小的廚房,爭相說自己刷碗刷得好,打得不可開交,最終一池子的碗被先摸到了水的神16搶到了手。其他兩位悻悻而歸,嘴里還嘟囔著:下次別跟我搶?。∏魄魄魄?,下人們的競爭也很激烈。真是殘酷的世道?。?/p>
窮人的好日子
去鶯鶯家蹭夜宵,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久違的東北特有的地瓜梗烀小土豆。鶯鶯是在超市的朝鮮族小菜攤上發(fā)現(xiàn)的。她以為著名的東北小土豆是一種特殊的土豆品種,而實際上……鑒于鶯鶯對小土豆來歷的無知,我就義務地為她上了一堂朝鮮族餐飲文化歷史課。
小土豆,顧名思義,取的一個“小”字。而這個“小”,不是因為品種特殊,其實就是大土豆的小弟弟(也沒準是兒子或者孫子)。早些年,窮,地里的東西都不舍得扔,所以就廢物利用,把上不得臺面的小土豆和地瓜梗(也就是紅薯的莖葉)一起用醬油熬熟,好吃,下飯,又可以放很多天不變質,久而久之,就成了朝鮮族一道傳統(tǒng)的小菜。朝鮮族這種做法的小菜很多,比如秋天下了架之后的小辣椒崽兒和辣椒葉子、蘿卜纓子等,都屬于廢物利用,卻好吃得要命。朝鮮族除了有名的辣白菜,還很偏愛把干白菜葉子放在各種湯里,也是因為以前窮,菜少,就把破爛的白菜幫子都撿起來曬干,留著冬天沒新鮮蔬菜的時候煮在湯里充數(shù)。
朝鮮族的石鍋湯也大多是廢物利用的痕跡。比如辣白菜湯,就是把已經(jīng)發(fā)酸了的辣白菜和剩下的辣白菜汁加點水,再加點豆腐啥的,煮了就成了?,F(xiàn)在北京正宗的韓餐館子里有一道很受歡迎的“滾帶雞給”(音譯,翻譯過來應該叫“軍隊石鍋湯”吧),其實就是含有午餐肉和泡菜等等雜貨的大雜燴。這道菜起源于上世紀五十年代朝鮮半島的南北戰(zhàn)爭。那時候,幫著韓國打仗的美國大兵的伙食是最受人垂涎的,他們總是有午餐肉罐頭吃,但是人家吃多了就不是很稀罕吃,經(jīng)常會把吃了一半的午餐肉罐頭隨處亂扔。當?shù)厝背陨俅┑某r族人就會撿回來,和其他剩菜一起煮了,于是,就成就了這道名菜。
其實,不分民族地說,各種腌制類的小菜都體現(xiàn)了以前窮人的生存智慧,比如東北的酸菜、茄子干,南方的泡菜、梅干菜、干豇豆,不分南北的臭豆腐,等等。物質窮困的年代,容易逼出人們的生存智慧,也容易讓人們輕而易舉地獲得滿足感。
小時候,秋天是我們這些農(nóng)村小孩子最快樂的季節(jié)之一。其實一年四季都有很值得快樂的理由,但秋天對孩子來說,一樣意味著收獲嘛!那個時候,小鎮(zhèn)周圍都是農(nóng)田,而小鎮(zhèn)上的人家,即使是“雙職工”,也會利用閑暇時間在房前屋后或者山上開墾出一些可以種瓜種菜的土地。秋天,大人們忙著在各種地里秋收,一幫小屁孩子就忙著提著籃子在各種土地上做勤勞的“清潔工”。
山上是種土豆和地瓜的地方,成熟的大土豆大地瓜們被收完了,我們這些小兔崽子就撲上去把那片地翻第二遍第三遍第四遍……細細地翻,心無旁騖專心致志地翻,總會翻出好多漏網(wǎng)的小土豆小地瓜。這些小東西被拿回家后,經(jīng)由媽媽的手,就成了餐桌上的美食。
豆子地里,黃豆被收割完了,我們又烏泱一下提著兜子撲上去,總會有些提前成熟爆裂在地壟里的散豆子供我們拾撿。別小看這些散豆子,一天下來,兜子里就會沉甸甸地攢上個一斤兩斤的,過幾天,這些豆子就陸續(xù)換成了豆腐,有成就感死了?。ㄍ蝗幌肫饋?,那時候的豆腐真好吃啊!換完端回家的路上,基本上就能吃掉一半。)
最過癮的是去山下的稻田。稻田也收割完了,我們這些勤勞的小清潔工就去田里撿稻穗兒。稻穗比豆子好撿多了,因為都是整棵整棵的(當然是一小串一小串的“整棵”)。稻穗撿回來,因為沒有脫粒,所以我們不能吃,但是拿來喂雞是最好不過的了。
其實,不止是秋天,只要是不上凍的季節(jié),田地里都會出產(chǎn)些可以豐富窮人餐桌的東西。以稻田為例。
夏天,稻田里有水的時候,不用放魚苗,自然會有很多小魚,以鯽魚瓜子(小鯽魚)為主。稻田不都是高低錯落的嗎?于是大人們就會在晚上,在稻田與稻田之間的通水處放上一個小網(wǎng)。第二天一大早(一般是四五點的樣子),起早去收,就會收獲一大堆活蹦亂跳的新鮮鯽魚瓜子。
稻田里也有泥鰍,但泥鰍不容易落網(wǎng),而且,夏天的時候泥鰍還不肥。等到秋天,稻子收割完了,霜降了,但是田里的淤泥還沒有被凍住,我們就拿著小鏟刀去田里挖泥鰍。怎么挖呢?就是細心地尋找有孔的地方,順著小孔一點點挖,最終總會找到正在琢磨著怎么過冬發(fā)呆犯傻的胖泥鰍!據(jù)說,這種田里挖出來的泥鰍最有營養(yǎng),最補人。
上面說的是水田。旱田里,除了莊稼也一樣還有好多可以養(yǎng)人的東西。比如玉米地,春天的時候會長滿薺菜和婆婆?。▽W名蒲公英),還有苣荬菜等等現(xiàn)在人當山珍而我們用來喂雞喂鴨的野菜。夏季的雨天,我們就去抓蛤蟆。秋季莊稼成熟了,還沒收割前,我們就去抓螞蚱,抓老大一袋子,烤著吃,當零食。
再說水里。哎呀,那就別提了。夏天撈魚,摸蝲蛄(龍蝦的一種),好吃的好玩的多了去了!
新鮮的小魚,即使在冬天,也有辦法吃到。東北的冬天,大河都被凍得特厚,一般是半米到一米。我們用鑿子“哐哐哐”地鑿上半個上午,才能鑿出一個直徑半米的冰窟窿,然后,就可以看見很多魚(主要是泥鰍類的)游過來仰著腦袋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鮮空氣,全然顧不上防備。于是,我們就有條不紊地拿著笊籬撈之。撈出來,往旁邊的冰上一甩,魚們、泥鰍們扭動幾下就被速凍了,栩栩如生地保持著扭動的姿態(tài)。撈完一笊籬,還有后來魚,直到我們撈到手軟不想再撈了為止……
農(nóng)村的土地很養(yǎng)人,即使物質生活不富裕,春夏秋冬都可以在山上在田里在河里找到東西吃,而且純天然,有營養(yǎng)。這種例子,舉也舉不完。當然,這種來自天然的奢侈,都是小時候的事了。
中學以后,大概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吧?稻田里就再也網(wǎng)不到鯽魚瓜子了,據(jù)說是因為農(nóng)藥把小魚都給殺死了。而大河里隨意撈到“速凍泥鰍”也難了,據(jù)說是因為上游開礦了,污水直接排進河里,魚和泥鰍都活不下去了,成批地自殺了。另外,現(xiàn)在回老家,曾經(jīng)一望無際的美麗稻田也萎縮得可憐了,幾乎成了小鎮(zhèn)瘋狂崛起的商品樓旁邊的零星點綴。曾經(jīng)差點淹死我的大河,也沒那么厚的冰層了,因為河水都快干了……
哎,不能說了,越說越覺得現(xiàn)在吃的東西不是人吃的東西,日子也不是人過的日子了。
媽媽對我的零教育
媽媽是中學老師,我們家鄉(xiāng)小鎮(zhèn)上的很多老師都曾經(jīng)是媽媽的學生,就連我的高中老師也是。媽媽從來不過問我的學習,管得相對多的是妹妹。我和妹妹只差一個年級,我初三她初二,妹妹的班主任經(jīng)常向媽媽告狀:“你的孩子老不做作業(yè),你得管管了!”媽媽沒管,只是隔幾天就對照著妹妹的課本考她幾道數(shù)學題,發(fā)現(xiàn)她都會,于是媽媽就再沒要求妹妹做作業(yè)。做家長的如此不配合,老師也只能干生氣,沒辦法。
高中的時候,我的成績很不穩(wěn)定,好的時候全班前幾名,差的時候全班倒數(shù)第二。有一次,考得特差,自己也覺得抬不起頭來,回到家,灰溜溜地鉆進自己的小屋,媽媽過來問:“考得怎么樣?”我實在說不出口,就搪塞說:“媽,別問了,我下次告訴你好嗎?”我的意思是,下次考好了再匯報。媽媽微笑著說:“好啊,那我下次等你的好成績?!眿寢尩男湃魏推诖屛也缓靡馑疾淮蚱鹁衽滋?,于是期末考試,我果然一下子提高了幾十名。長大以后想起這事,突然明白,媽媽是我老師的老師,隨便一打聽都可以打聽出我的成績,即使不打聽,我的老師也會向媽媽匯報的,她怎么可能不知道我當時考得那么差?!而一個母親,得有多大的耐心和容忍才能那般地沉住氣不戳破我急待隱藏的真相?我的自尊就是這樣屢屢被媽媽的裝糊涂而完好地保護起來。
高二的時候,高考的壓力使得許多孩子都被家長剝奪了看電視聽音樂的權利,可那時《紅樓夢》正在熱播。我可能是全班最幸運的人,因為每天晚自習結束,我都能沖回家看兩集《紅樓夢》。受了電視劇的影響,高三的時候我開始讀《紅樓夢》,也不多,每天一兩章。學習最緊張的時候,我不僅開始狂讀名著,還天天把家里訂閱的《大眾電影》和《電影畫報》帶到課堂上去看。而我的這些優(yōu)于其他同齡孩子的“特權”從來沒有被媽媽剝奪過。
后來上了大學,有一次媽媽無意中說起我高三在課堂上看雜志的事情。她說,當時我的班主任找了她好幾次,讓她對我嚴格管理,可是媽媽當時什么也沒跟我說,放任自流。我很驚訝,問媽媽,為什么不氣憤?為什么沒有批評我,而要私自頂著被老師埋怨的壓力?媽媽波瀾不驚地說:“我覺得讀什么書都是收獲,沒必要剝奪?。 背赡暌院?,想起這件事情,每每感慨不已,心中充滿無法言說的感激。正是這些“不管”,才使得我的童年到青春期一直沒受過任何委屈,沒有受到任何興趣上的壓抑,使得我在獨自面對社會生活(包括在學校受到老師責罵)的時候充滿了無所謂的心氣兒。很多朋友說我“底兒厚”、抗折騰,什么挫折在我心里都不會留下什么陰影。而這底子,正是媽媽的無責備教育的成果。但媽媽自己對這些可能毫不知情,她可能只是順應了一個做優(yōu)秀媽媽的本能。
最離譜的是高考。高考那些天,所有孩子都被家里當成了誰也碰不得的皇帝。高考那天,幾乎所有的父母都早早起來給孩子做一頓特豐盛的早餐,而媽媽就像什么事也沒有似的,跟往常一樣,給我吃昨晚的剩飯,臨走,也沒有特別地囑咐,就讓我跟平常上學一樣獨自去參加高考了。而我考完第一科出來的時候,卻看見爸爸跟所有家長一樣在操場外焦慮地等待著。
后來我才明白,看似粗心的媽媽實際上是用心良苦。由于沒有家長的嚴陣以待造成的緊張的高考心理氛圍,所以我很放松,發(fā)揮超常,一下子考上了當時人人向往的本科大學。
由于媽媽的“不管”,所以我一直活得比較任性,經(jīng)常會有一些超出常規(guī)的舉動,但是卻沒有一次受到媽媽的責備,相反,卻是最大限度地支持。大學二年級,我覺得大學無聊,想退學去北京游學和當小保姆。當時正在做乳腺癌手術的媽媽沒有表現(xiàn)出激烈的反對,她只是靜靜地聽我興高采烈地憧憬著美好的不靠譜的未來。還是后來的幾天,爸爸單獨跟我商量說:“你看,你媽媽正在病著,你是不是考慮過一段時間再退學?”爸爸的溫和和誠懇讓我暫時打消了那個任性的念頭。
大學畢業(yè),我千辛萬苦地留在了延吉工作(對于朝鮮族學生來說,當時戶口留延吉就像現(xiàn)在的學生想留北京一樣難也一樣迫切),并且在當老師的同時又被借調到報社去當兼職記者,這在當時是讓人羨慕的事情??墒枪ぷ鬟€不到一年,我就由于看不慣社會上的各種人際丑惡而灰心喪氣,覺得人生沒有意義,于是想出家或者流浪到死。就這樣,沒跟父母打一聲招呼,我就私自辭掉了國家正式工作,回到家鄉(xiāng)去跟父母做流浪前的告別。那是我第一次看見父母著急了焦慮了,但是語氣依然溫柔。在勸說無效的情況下,媽媽找來了她幾十年前的大學老師以及大學同學在北京的通信地址,說,實在混不下去了,就去找他們。我知道自己不會去找他們(況且也不一定能找到),但還是拿在了手里,我知道,那會讓媽媽感到一絲安慰。
我走的那天,父母送我上車,媽媽的頭發(fā)被風吹得凌亂,夕陽從他們背后打過來,一圈金黃的顏色。我看不清他們的表情,可是卻感受到父母送兒女上戰(zhàn)場般的凄楚訣別。那一刻,我突然覺得父母老了,突然淚水彌面,突然決定不出家或者自殺了??稍诮酉聛淼娜兆永?,我依然任性地胡亂過著讓人不放心的日子。
當然,我沒有繼續(xù)流浪下去,走到北京,就被北京的熱鬧和包容吸引住了,于是過上了和流浪差不多的生活。那時我常年沒有穩(wěn)定的工作,每天都忙著在圓明園畫家村感受貧窮但卻快樂的烏托邦日子。那時候,媽媽寫信說:“只要你自己過得開心就行?!蔽医Y婚的時候,先生是個一文不名的窮畫家,媽媽問我:“是不是他要飯你也會跟著去?”我說是。媽媽嘆了口氣說:“那你就嫁吧!”媽媽就是這樣,從來都尊重我的選擇,而我一旦做出決定,不管這決定是否符合媽媽的期望,她都會站在我的身后,成為我最堅強的后盾。
我太任性,太晚熟,三十歲之前都過著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更別提賺錢孝敬父母了?,F(xiàn)在想起來,做媽媽的是何等的擔心和揪心???!但媽媽從來都不會表現(xiàn)出對我的擔心和失望,而且總是很安靜地說“我相信你”或者“你開心就行”。正是這樣的隱忍之下的放心和縱容,才讓我可以一直過著無法無天的荒唐日子。
媽媽是數(shù)學老師,可是我的數(shù)學成績一直是在及格線上下徘徊的。不僅是學習,小的時候,就連扎辮子梳頭這類事情都是由爸爸代勞的。
媽媽對我實行的是“不管”的政策,但對她的學生卻是忘我地投入。小的時候,我家經(jīng)常是學生們的臨時食堂和宿舍,而她輔導的學生成為了那個朝鮮族中學有史以來的第一個重點大學的本科生。這在當?shù)厥羌笫?。我們家在東北通化,不是朝鮮族聚集區(qū),所以朝鮮族中學一直是屬于不被重視的邊緣學校。然而,在朝鮮族中學任教的媽媽卻成為了當時全縣唯一的全國五一勞動獎章獲得者。
獲獎之后,各種榮譽隨之而來。心思單純的媽媽有一天回來跟爸爸說:“他們要我去當副縣長,你說怎么辦?”最了解媽媽的是爸爸。爸爸說:“政府里的人事很復雜,你太單純,不適合在那樣的地方待?!庇谑菋寢尵鸵稽c都沒掙扎地推掉了政府的任命邀請,繼續(xù)安安心心地在中學當她的好老師,副縣長,那可是別人看著都眼紅的位置!除了面對學生,媽媽對人際世事一竅不通。從小到大,我都經(jīng)??匆妺寢屢荒樜鼗貋砀职种v:“他們老說我拼命工作是為了拿先進,我就是好好教書,也沒想那么多啊!我跟領導說了好幾次了,別評我先進了,他們老不聽?!彼透鷤€小姑娘似的。雖然那時候我還小,但已經(jīng)開始用“可愛”來形容媽媽了。
朝鮮族的花甲大壽是很隆重的,但爸爸媽媽只通知了親朋好友,而沒有通知學生。但辦大壽那天,卻突然來了好多好多學生。一個班級一個班級的學生,順次地捧著花籃上前來行大禮敬酒祝壽,最大的都已經(jīng)頭發(fā)斑白了,跟媽媽年齡差不多。其中,還有拄著拐杖的瘸腿中年男人。那一刻,所有在場的人都熱淚盈眶了。也許,在那個小鎮(zhèn)上,媽媽是唯一一個能得到如此幸?;貓蟮摹皦坌恰?。
媽媽一輩子都忙著教育別人的孩子,而對自己的孩子,幾乎從沒有實行過很認真的“教育”。也許,正是這種“零教育”,才使得我的天性從小就沒有受到嚴格的管制和擠壓,所以我才能像野草一樣快樂地長大;所以我才能沒有任何壓抑感地去經(jīng)歷著獨屬于自己的冒險人生;所以,我才能完全地成為我自己!而且才能在生活中保持樂觀和平和。因為,我在媽媽的尊重中學會了對別人的尊重,在寬容里學會寬容,在鼓勵中學會鼓勵,在期待中學會期待,在淡定中學會淡定,在堅強中學會堅強,在愛的智慧里學會了愛別人的智慧。
關于父親的零碎記憶
小時候經(jīng)常被無聊的大人們問起:你是喜歡父親還是喜歡媽媽???每被問及,我都毫無掙扎地脫口而出——喜歡父親!
因為媽媽總是風風火火地忙,不是待在學校和她的學生們在一起,就是在煙熏火燎中生火做飯,陪我們的時間很少。所以穿衣梳頭這種事,一直都是父親代勞的。餅干、糖果、衣服都是父親給買,而父親為我們挑選的,也總是我們最喜歡的。每到黃昏,我和妹妹最高興的就是一邊一個坐在父親盤起的腿上,被父親環(huán)抱在懷里聽他給我們讀格林童話。
小時候,我是地方一霸,周圍的小朋友們都得乖乖地聽我指揮。分成兩撥玩打仗的時候,我分派誰做反動派,誰也不敢違拗,因為他們打完仗可以到我家來看無窮多的小人書。那個年代的山村小鎮(zhèn)人家,日子大都過得拘謹,肯花錢給孩子買書的不多,肯無條件地為孩子買各種小人書的更不多。所以,我家基本上就是四鄰八村的小朋友無比向往的兒童圖書館。
記憶中,我所有的需求都會被父親答應和滿足,而且他從來沒有對我失信過。童年時我最愛看的一部電影是《閃閃的紅星》,里面的潘冬子是全國小朋友的偶像。我十分想得到一本滿是電影鏡頭截圖的《閃閃的紅星》小人書,可是當?shù)匚ㄒ坏囊患倚氯A書店進貨又很慢,等了好久也沒有。于是每次有人出差去大城市,父親都會不厭其煩地托他們去買。
那時候有機會去外地的人很少,差不多半年過后,我都快忘了這事兒的時候,一位從北京回來的叔叔帶回了我曾經(jīng)夢寐以求的那本小人書。對武術最狂熱的小學時期,我從自家倉庫中翻出父親珍愛的一根碗口粗的落葉松木,要把它做成少林棍。于是我每天放學后就用小刀削那根粗木頭,執(zhí)著地削了一個月,直到把它削成直徑不到一寸的“少林棍”。我到現(xiàn)在也難以理解的是:這么敗家的行為,父親從始至終居然沒有表示過一句反對,而且還興致勃勃地跟我一起“欣賞”我的戰(zhàn)果!初中時候,小鎮(zhèn)上開始悄悄流行迪斯科舞曲,大部分老師和家長們都跟孩子們說,地痞流氓才跳迪斯科。只有父親不以為然,不僅不限制我聽和學跳,而且到處幫我找迪曲磁帶翻錄。初三了,我開始喜歡上小流氓們才玩的吉他,父親就花了六十八塊錢給我買了把紅棉吉他,而他當時一個月的工資是六十二塊錢。我做事沒長性,所有的興趣愛好都充滿著始亂終棄的意思。比如中學時迷上集郵,父親就開始認真幫我訂郵品,上了大學,這事兒就拋在腦后了,而父親則“繼承”了我的愛好,一直為我集郵到現(xiàn)在。大一時給父親寫信,說我喜歡剪報,放假回家,就見到父親已經(jīng)為我整整齊齊地貼滿了一整本剪報,而那時我早就把這事忘在腦后了……在中國,父親的形象一向是威嚴的,尤其是朝鮮族,父親是不可冒犯的家庭權威。但我從來沒有這個認識,因為我從來沒從父親身上感覺到“威嚴”兩字,父親迎接我的,從來都是笑臉和懷抱。我五六歲的時候,父親在縣朝鮮族中學當領導。學校開完運動會,老師們在聚餐,領導則在學校食堂唯一一個包間里吃飯。我玩累了,突然想起找父親,遍尋不見,最后推開包間的門,看見父親坐在桌上,就大喊了一聲:“爸!”所有人都回頭看我這個沒禮貌的孩子,我渾然不覺,對武術最狂熱的小學時期,我從自家倉庫中翻出父親珍愛的一根碗口粗的落葉松木,要把它做成少林棍。于是我每天放學后就用小刀削那根粗木頭,執(zhí)著地削了一個月,直到把它削成直徑不到一寸的“少林棍”。我到現(xiàn)在也難以理解的是:這么敗家的行為,父親從始至終居然沒有表示過一句反對,而且還興致勃勃地跟我一起“欣賞”我的戰(zhàn)果!
初中時候,小鎮(zhèn)上開始悄悄流行迪斯科舞曲,大部分老師和家長們都跟孩子們說,地痞流氓才跳迪斯科。只有父親不以為然,不僅不限制我聽和學跳,而且到處幫我找迪曲磁帶翻錄。初三了,我開始喜歡上小流氓們才玩的吉他,父親就花了六十八塊錢給我買了把紅棉吉他,而他當時一個月的工資是六十二塊錢。
我做事沒長性,所有的興趣愛好都充滿著始亂終棄的意思。比如中學時迷上集郵,父親就開始認真幫我訂郵品,上了大學,這事兒就拋在腦后了,而父親則“繼承”了我的愛好,一直為我集郵到現(xiàn)在。大一時給父親寫信,說我喜歡剪報,放假回家,就見到父親已經(jīng)為我整整齊齊地貼滿了一整本剪報,而那時我早就把這事忘在腦后了……
在中國,父親的形象一向是威嚴的,尤其是朝鮮族,父親是不可冒犯的家庭權威。但我從來沒有這個認識,因為我從來沒從父親身上感覺到“威嚴”兩字,父親迎接我的,從來都是笑臉和懷抱。
我五六歲的時候,父親在縣朝鮮族中學當領導。學校開完運動會,老師們在聚餐,領導則在學校食堂唯一一個包間里吃飯。我玩累了,突然想起找父親,遍尋不見,最后推開包間的門,看見父親坐在桌上,就大喊了一聲:“爸!”所有人都回頭看我這個沒禮貌的孩子,我渾然不覺,接著對父親勾了勾指頭,說:“爸,你過來!”父親就笑瞇瞇地弓著腰走了過來。這個動作,據(jù)說被全校的領導們批判了好久,因為父親把腰身彎到跟孩子一樣的高度,太沒威嚴了!
高中了,早戀了,父母看在眼里,很久后,還是決定由媽媽來跟我談談。我不認為我是在戀愛,我們只是純潔的同學友誼,所以當媽媽問我是不是戀愛了的時候,我覺得受到了巨大的侮辱。一怒之下,我給父母寫了滿滿四頁紙的長信,向他們宣告,我已經(jīng)長大了,自己能把握自己的行為,請他們不要管我。寫完,就放在電視機前面的桌子上,然后大搖大擺地約了我的初戀雙雙出門看電影去了。示威一般!
那晚電影演的什么,我完全不知道,心里七上八下地揣測著他們看了那封言辭激昂的信會是什么反應?;氐郊抑?,我連招呼都沒敢打,就悄悄踅進我的臥室去。媽媽聞聲進來,溫柔地問:“電影好看嗎?”我全然沒有了之前的囂張,心虛地隨便應付著:“還行吧。”然后裝作倒頭欲睡。
第二天早上,父親走進房間,面色疲憊但裝作若無其事地給了我一張十元大鈔,說:“拿去買點想吃的吧!”別的什么也沒說,轉身上班去了。
那個年代,十元對一個中學生來說還是一個很大的數(shù)目,之前我從沒有一次性得到過這么多零花錢。我知道,父親在用這種方式表示對我的理解。
那個假期開始,父親每天都抽出至少一小時來認真地跟我探討之前從未涉及過的各種觀念性話題。比如什么是善良?善良會不會被當成軟弱?怎樣做才是真正的善良?什么是公正?在不公正面前個人能做什么?什么是勇敢?危險時刻怎么做才能保護別人同時不讓自己受傷害?……這些懵懂少年開始思考的問題。大多時候,父親只是提出問題,并不給我明確的答案,而討論的過程中,許多概念就慢慢自己清晰起來,最后刻印在我的價值觀里。完全平等的交流,沒有一絲說教。
從小就對父母沒什么可隱瞞的,這次小小的沖突被父母用這樣的方式化解后,我們更是從家長里短到思想觀念都可以無話不談。
高三了,快要高考了,每家的父母都如臨大敵,把高考生照顧得跟小皇帝一般,比如家務全免。我一直是不做家務的,結果到了高三最緊張的時候,父親卻開始教我做菜,而且每天必須做一道。為了節(jié)約我的時間,他會把菜洗好切好,放在案板上,等我放學回來,他就守在旁邊告訴我每一道程序——放多少油、什么時候放菜、什么時候放鹽、什么時候起鍋,等等。等他說完了,菜也就做好了。
長大以后回想起來,才明白父親的苦心。高三對于我來說,是個沉悶無聊壓抑得怎么也熬不到頭的時段,但對于一個父親來說,女兒離家遠飛的日子卻屈指可數(shù)。他要抓緊時間來培養(yǎng)我獨立生活的能力。做菜的時候我覺得新奇好玩,每天都沉浸在學會了一樣新本事的成就感中,但是父親當時是懷著怎樣復雜的心情呢?
每一段戀愛我都向父母匯報,從無遮攔。所以,做我的父母真不是一般的辛苦。他們既要分享我戀愛的甜蜜,更要因為目睹我一次次失戀而倍加心疼。有一次,假期等男友的來信,左等不來右等不來,我從剛開始的甜蜜期待漸漸轉為焦慮、傷心、絕望,茶飯不思。父母看在眼里,心里比我還著急,但他們表現(xiàn)得像沒事一樣,只是出來進去都透著小心翼翼的勁兒,唯恐觸動了我哪根脆弱的神經(jīng)。一天,從沒有提前下班的父親突然回到家中,滿臉都是難以抑制的興奮,邊進屋邊舉著信邊用高得不正常的聲音說:“來信了!來信了!”
我等了一個多月,等來的是一封不咸不淡的官樣信,心里極端失落,但已經(jīng)不敢再告訴父母實情了。我怕他們會因為我的失落而倍加失落——
與父母相愛,其實也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情啊!
很小就開始戀父,不僅因為父親無條件地愛我,更因為他無條件地愛媽媽。我看到他們所有的吵架,都不是因為對方家務干少了,而是因為對方搶著多干了活。有一回我到家看父親正在生氣,忙問為什么,父親說:“在樓下曬的大米,我早晨出去的時候特意囑咐你媽不要自己拿回來,要等我回來再拿,結果她還是自己搬回來了!真不聽話!”
媽媽的確不聽話,做事顧頭不顧尾,所以經(jīng)常跌跌撞撞,以至于父母都七十多歲了,每天媽媽出門,父親都跟在后面囑咐一句:“騎車下坡的時候一定要慢,要看紅綠燈?!狈路饗寢屵€是完全沒有自我保護能力的小姑娘。
出門逛街,女人們一般都會隨身帶一個包,但媽媽從來就兩手空空,因為兩人的手機、身份證、公交卡,以及所有的錢,都在父親一人身上帶著——他們幾乎一輩子出雙入對。而家里的存折有幾個,存款有多少,媽媽一概不知也不問。在我?guī)资甑纳罱?jīng)驗中,從來沒見過一個女人像媽媽一樣活得這么有安全感。
我和表姐表妹們經(jīng)常會逗父親:“你年輕時那么帥,那么多姑娘追,為什么就偏偏選擇了我媽?”父親這時就笑成了一朵花,看著媽媽說:“她好看唄!”
父親對媽媽的愛好像一輩子都沒降溫過,都七十多歲了,眼中卻依然充滿了對對方的欣賞和愛慕。父母來北京玩,一次帶他們坐公車出游,偏巧車廂里人很少,空位很多,媽媽興奮地換了一個又一個的座,最后換到最前面靠司機的位置,玩得很是開心。我和父親淡定地坐著看她像個充滿好奇的孩子般在車廂里折騰來折騰去,父親情不自禁地笑說:“可愛呀!”我側臉看,父親滿眼都是發(fā)自內心的愛意。
猶記得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當時流行一種深藍色帶細白條的運動服,小鎮(zhèn)上的人們引為時尚,都當正裝穿??墒沁@種運動服很貴,父母都喜歡卻沒舍得買。一次媽媽去哈爾濱出差,父親趁她不在家就趕緊給媽媽買了一身。結果媽媽回來時,打開包,拿出了一套一模一樣的運動服,是買給父親的!于是,他們有了第一身真正的情侶裝。
父母都是東北師大數(shù)學系畢業(yè)的,當年為了支援山區(qū)教育而放棄了在大城市工作的機會,雙雙來到長白山腳下的這個小縣城。媽媽一直當老師,父親則一直做行政,不是當校長,就是當教育局書記,在當?shù)匾菜闶莻€有些權力的官。他經(jīng)常幫助真正需要的人調動工作,比如為有資格的民辦教師轉正等,也總會受到一些由衷的感謝。農(nóng)村人感謝的方式是送自家產(chǎn)的東西,除了蔬菜這樣的東西外,其他的東西父親都會退回去。
記憶最深的,是有次一位農(nóng)村人送來自家產(chǎn)的幾十斤大米,父親中午回來看到,飯都沒吃,就用自行車馱上大米給送回去了。漸漸地,大家都知道了父親幫人做事是不需要感謝的,一來二去,就沒人送什么東西來了。而房前屋后的鄰居們,官都比他小,但送禮的人絡繹不絕,人家很快就有了冰箱彩電,我家的電器則是滯后鄰居幾年才買上的。那時候身為初中生的我非常不解,也不平衡,就說父親:“人家都收禮,為什么你不收?”父親波瀾不驚地說:“幫人就是幫人,要什么東西?!”回頭想想,父親一生都在不求回報地做事,無論對妻對女還是對不相干的陌生人。
東北家鄉(xiāng)的那個小鎮(zhèn),民風并不淳樸,有著小地方人的各種急功近利,人走茶涼、過河拆橋等等大家見怪不怪的事兒。而父母則天真于內,淳樸于外,完全不受任何臟東西的影響。對任何一個窮困的人,任何一個已經(jīng)失勢的人,任何一個已經(jīng)老去的人,他們都一如既往地充滿尊敬和熱情,以至于連我的中學同學都說:“你父母好像不是咱這個地方出來的人,像對神仙眷侶似的。”
父親自幼喪母,少年喪父,由他哥哥一手帶大,家境貧困,十二歲時才因為解放而有機會上了小學一年級。他上大學時因肺結核休學兩年,人到中年結核病復發(fā),吐了很多血,險些喪命,年過半百又遭喪女之痛。奇怪的是,經(jīng)歷這么多艱難困苦,他內心卻沒有一絲戾氣,一直平和溫煦地尊重女人愛孩子,對一切弱小都充滿憐恤和善待。我不知道他這么多的愛的能量是哪里來的。父母對我從不說教,但我卻從媽媽那里學會了“愛一個人就是給他完整的自由”,而從父親身上則學到,善待一切能善待的人,以及“愛一個人就是無條件地滿足他的一切愿望”。
與許多朋友都會聊起童年,聊起父母,每個人的成長經(jīng)歷里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委屈和創(chuàng)傷。但我回憶遍了我成長的角角落落,卻找不出一絲來自父母的傷害。我的童年少年是完美無缺的。理智上是不相信前世來世之說的,但我有的時候卻會如此地期望,如有前世,我一定是積了很多福,所以今世才有幸托生在這樣的家庭中。若有來世,我希望我們還是一家人,下次,換我來做我父母的父母,竭盡一生的心力去寵愛他們、照顧他們。
吃花
去飯店吃飯,迎面撲來一陣花香,抬頭看見杏樹開滿了花,便忍不住上前伸手去夠枝尖上的花來吃,居然引來周圍人的駐足觀看,問:“能吃嗎?”我奇怪地瞅了他一眼,說:“你不知道花能吃?!”
回頭想想,其實這種令我費解的問詢,以前也經(jīng)常有,只是我太久沒吃花,所以反覺得問話很新鮮了。
北京太臟,樹上的花兒總被灰塵籠罩著而了無生氣;而且北京的園藝工人太辛勤,所以花上面的農(nóng)藥總是很多,這都是我好久不吃花的原因。另外,北京四季假花怒放,也讓我因噎廢食。假花見久了,就讓人連真花擺在面前,都覺得很假——有一次沒留神就上了一當,路上看見淡粉的杏樹上招搖著幾枝碧桃,我大呼小叫地對朋友喊:“你看!嫁接的!”朋友淡淡地回應:“那是假花?!苯艘豢矗€真是!
吃花是從小落下的毛病。長白山的春天比北京晚整整一個月,差不多是從五月開始——如果不算上四月里開的杜鵑的話。五一前后,杏花綻放;五月中旬,梨花開始登場;五月下旬,山上的野玫瑰開始紅滿山坡……吃花,就是從野玫瑰開始的。小時候,每到五月,爸爸就上山采集野玫瑰的花瓣,回來用清水濾了,然后一層白糖一層花瓣地往瓶子里鋪。幾個月以后打開瓶子,玫瑰糖的香甜就溢滿了屋子。
家鄉(xiāng)的野花品種很多,我無師自通地以其果實是否能吃來判斷花是否能吃,能吃的比如野百合(家鄉(xiāng)的土話把紅百合叫山凳子,黃百合叫黃花苗子),比如杏花、梨花。最喜歡的便是梨花了,山上最多的也是梨花——秋天的時候,街上處處可以買到山梨。梨花開時,遠遠可以看見山上一大叢一大叢奔放的白,映在滿山的綠中,漂亮極了!走近了更好看,花的白中是泛著淡綠的,粉嘟嘟嬌嫩嫩的感覺。后來讀到一些跟梨花有關的文字,比如“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比如“梨花一枝春帶雨”,雖然都不是形容梨花的,但每每都覺得高興,像是在別處見了親人似的。但也一直沒有特別滿足,因為相比起桃花、梅花,梨花真的很少入詩。后來漸漸琢磨明白為什么梅花、桃花那么容易入古代文人的眼——北方無梅蘭竹,也無桃花,而南方大概梨花也不多吧?——北方無文人,從古到今。
回到吃花。五月上山,站在梨樹下吃花是我少兒時代的一大享受;從不饕餮,一朵一朵,細細地吃,清甜彌漫,齒頰生香,不覺中便飽了,一頓中午飯也就省了。
我到延邊上大學,單從吃花的角度上來說,就是一大幸運。延邊盛產(chǎn)蘋果梨(好多年沒吃過了,想著就流口水),而我們學校山后就是延邊最大的蘋果梨園。每到五月中旬,梨花滿山,雪一樣白,云一樣厚,層層疊疊撲面而來。那種時候,別人上山談戀愛,我則上山吃花;每每得意忘形,每每滿載而歸。
也有意外。
一年春天,我一個人跑到學校后山,爬上圍著半座山的學校院墻,走鋼絲,向著西邊大雪般的梨園前進。遠遠看到西邊的墻上跨坐著一個人,面目不清,但能感覺在盯著我。我有點不好意思,于是跳下來,在圍墻外面朝著那個方向走。
走到一半,我突然看見一個穿軍裝的小兵迎面而來(學校后面是炮兵部隊,所以當兵的常見,也不奇怪),敞著懷,紅著臉。憑直覺,他就是那個盯著我看的騎墻人。我與他擦身而過,向梨花深處走去。
梨樹都很矮,站在梨樹前,不用仰頭,不用伸手探枝,就可以把花吃到嘴里。樹成片,花很茂,選擇很多,于是我就一棵樹一棵樹地蜻蜓點水般地吃下去。吃花,其實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從看到聞再到吃再到回味,每一朵花進到腹里都是一個足以讓人與花形神合一的輪回,吃到不知是我吃花還是花吃我,便如癡如醉,白日飛升。
話說正吃到忘情處,突然感覺后脖子一股熱氣襲來,我轉頭一看,天啊,一張漲紅了的臉幾乎貼到了我的臉上。我本能地后退一步,定睛一看,正是剛才打過照面的那小兵兒。他呼呼地喘著粗氣,滿臉通紅,紅到了脖子,眼睛充血,目光如狼,一副蓄勢待發(fā)的樣子。我心跳頓時加劇——滿山似乎只有我和他——荒僻地方,我不怕鬼,只怕人!不怕很多人,怕只有一個人!不怕只有一個女人,怕只有一個男人!
半秒過后,我沖他波瀾不驚地微笑了一下,溫和地問了一聲:“你好!”
那一聲“你好”就像一根細針,輕輕地刺破了他鼓脹得氣球一樣的情欲。于是他瞬間委頓了,臉色慢慢白了下來,非常不情愿地做回了端莊的軍人,然后一邊跟我走一邊回答我那些熱情而無聊的八卦問題,比如“你們部隊平時都做什么”之類的。不覺中,他已經(jīng)隨我走出了梨花深處,已經(jīng)把我送到了學校圍墻外的很安全的地方。然后我跟他揮手說再見,他依依不舍地說:“你明天還來嗎?”我含糊地說:“可能會來?!?/p>
我在說謊。其實回答的那一剎那,我就已經(jīng)決定這個春天,不再去梨園吃花了。
之后的日子里,我有點惴惴,那個可憐的孩子會不會天天去傻等???我后來一直沒去,所以這一直是個讓人有點內疚的懸念。
但我吃花的習慣并沒有因此改變。這件事情只有一個地方讓我想不通:他一路朝我背后走來,直到離我一厘米,我怎么會一點都沒察覺呢?
賤賤地去吃了柳州螺螄粉
聽一位廣西柳州籍的朋友介紹,說知春里那兒有一家經(jīng)營柳州螺螄粉的非常小非常小的小館子,倆大學生開的,用料全從家鄉(xiāng)運來,口味地道,全北京也找不出第二家這樣正宗的柳州螺螄粉店。她流著哈喇子說的,我們流著哈喇子聽的。正好離我們公司不太遠,所以我當機立斷決定下班就去。
小館子在巷子里,等我走了很多冤枉路終于找到那兒的時候已經(jīng)饑腸轆轆了。雖然對這家館子的“小”有心理準備,可是一進去還是挺傻眼的——只有四五平方米,只放兩張小桌子還顯擠。地方局促得非同一般,讓我想起酸騷的“逼仄”二字。已然晚上八點了,可是八個座位還是滿滿登登地坐滿了人,我只好在外面等。當然,等位的不止我一個人,還有兩對情侶和隨之到來的更多的情侶及學生。
最討厭等位,要是換了別的地方,我早就瀟灑而決絕地掉頭換館子了??墒沁@里,我可是花了近一個小時抱著朝圣的心情找到的呀!所以,忍了!
終于輪到我進宮,和完全不相識的人肩并肩頭挨頭地坐在一起,干等。眼睛不知道朝哪兒放,只好扭頭看墻上密密麻麻的留言。這種飯館里的留言一般都挺弱智的,何況,我還沒吃到口呢,所以對眾多的“爽”“好吃死了”“地道”“正宗”等等詞匯毫無心滿意足的共鳴,只有窮兇極惡的憎恨!
老板兼廚師兼小二果然是大學生模樣,白凈清瘦,氣質沉靜;放在大街上不會覺得怎樣,可是放在小館子的小廚房里,就覺得帥得晃眼,讓人不敢正視。
在我的概念里,一碗粉的制作時間不過幾分鐘,可是我干坐在那里足足等了二十分鐘,還不敢抱怨——誰讓咱賤呢!千里迢迢來吃碗粉,又趕上個不緊不慢只求品質不求效率的帥哥老板,不是只有耐心等待的份兒嗎?!其他人也和我一樣,都在默默地潛心等待。平生第一次感覺到:等待一碗粉,是一種莊重的儀式。
等待儀式期間,不斷地有后來人進來要粉。老板愛答不理的:“等一會兒再說,還沒到你呢!”——酷死了!
又有倆中學生進來要粉,老板說:“你們到隔壁去吃吧?!睂W生很委屈:“不賣給學生嗎?”老板說:“不是不賣。隔壁清靜,你們可以吃得自然點。”我差點噴了。真體貼的老板啊,跟陌生人摩肩接踵地擠在一起等粉,的確很難吃得自然。
對面等粉的一對男女,粉,先于我而上。男孩說:“老板,有醋嗎?”老板回答:“桌子上有。”男孩怯懦地嘟囔著:“瓶子空了。”老板波瀾不驚地說:“哦,那就沒了?!蹦泻⒅缓寐耦^吃,敢怒不敢言。
隔壁桌子的一對情侶要加鹵蛋和鹵豆腐,老板回答:“鹵蛋只剩一個了,豆腐沒了。”該情侶只好分吃一枚蛋,依然敢怒不敢言。
我看得這叫一個樂??!敢情這一屋子里都是和我一樣賤賤的吃貨!
仰慕已久的螺螄粉終于上來了,一看它那副賣相,口水就流出來了,但是,不舍得狼吞虎咽地吃完——等了那么久??!我怎么也得調動所有神經(jīng)來細細品味??墒牵墒?,外面還有那么多千里迢迢賤賤地來等一碗粉的人啊,所以,又不好意思吃得太慢??炫c慢之間的火候很難拿捏,我內心里那叫一個糾結?。?/p>
含著熱淚把這一碗酸酸辣辣的螺螄粉吃完了,我立馬就很后悔當初為什么沒有同時叫兩碗?,F(xiàn)在再叫,顯然不得體了——如果我再坐半小時,那些還在外面站著的人估計要瘋了。
由于不是廣西人,所以此粉正宗與否我無從判斷,讓柳州人驚為天人的用料獨特對我來說也是對牛彈琴,但的確很好吃很好吃。如果你喜歡大理石鍋餌絲或者貴州酸菜肥腸粉那類酸酸辣辣湯湯水水的小吃,那你一定會和我一樣喜歡。
對了,這家小店的名字叫做——瘋狂beyond不再猶豫。
年輕時做過的那些缺德事兒
《非誠勿擾》中,葛優(yōu)見教堂想懺悔,從幼兒園做的壞事開始講起,一下午都講不完?;仡^想想,其實自己也差不多,年輕時沒少做缺德事兒,而且以此為樂。
從小,我就不是個讓人省心的孩子,到處打架惹是生非,上小學前爸爸媽媽差不多每周都要賠著笑臉對領著孩子來討公道的家長一個勁兒說抱歉。前幾年回家過年,遇見一個阿姨,還意猶未盡地“控訴”我:“我家小偉的臉到現(xiàn)在還留著你抓的印子,算是一輩子破相了!”我嘿嘿地笑著,心里一點歉意也沒有,因為聽著就像聽別人的故事一樣,并且覺得很不可思議:一個學齡前的小女孩,面對一個比自己大的男孩,怎么就能那么勇猛呢?哈哈!
從幼兒園到高中,我都是群體中的搗亂分子,少兒時期喜歡帶一幫孩子跳煤堆鉆稻草垛把能搞亂的地方都搞亂,或者菜地里拔蘿卜掰玉米果園里偷李子然后驚險無比地被農(nóng)民伯伯追殺;初中時熱衷于上課拿爐鉤子拉正在認真聽課同學的褲腿蕩來蕩去,或者上課起立之前把前面女同學的辮子綁在椅子靠背上什么的;高中時就正經(jīng)多了,無非是喜歡心血來潮組織學生集體曠課看《老井》,騎車二十公里去城里“郊游”,等等。不過曠課這種事情好像更讓老師頭疼不已,常常被氣得歇斯底里的老師揪到講臺當眾批判,不過因為我心理素質好,所以也從來沒因此感覺丟人羞愧過。常常是老師在那邊聲色俱厲地罵,我則無所謂地看臺下竊笑的同學,覺得從這個角度看他們,嗯,一覽無余,很新穎?。ê髞砦耶斄死蠋煟矚g站在講臺上講課,很難說跟這種講臺初體驗沒有關系。)
別誤會,其實,我一直是個老師眼里的“好學生”,雖然成績不很穩(wěn)定,有時考全班倒數(shù)第二,但有時也能考到前三名,所以老師們對我的態(tài)度總是很擰巴,拿不準該用什么臉色對我才合適。所以,我的學生生涯一直都是被老師“夸并痛罵著”過來的。
迷迷糊糊地考上大學,由于情真意切地寫了篇早戀約會被放鴿子的凄慘感受,就被漢語班主任老師迅速當成可培養(yǎng)的好苗子委以重任,不過,我依然難以放棄做缺德事兒的惡劣趣味。
大學時,晚上無聊,經(jīng)常和幾個狐朋狗友到校園尋找可以嚇唬的目標,比如看見有人單獨走夜路,不管他是男孩還是女孩,我們都會五六個人在他身后排成一個豎排,一言不發(fā),僵尸一般默默地跟著走。經(jīng)常是,前面的人走著走著就突然開始飛奔起來,然后我們在后面哈哈哈哈猙獰狂笑作一團,特有成就感!
有的時候,我們會分坐在校園里某條僻靜通道的兩旁聊天,看見有下山的纏綿情侶走來,就無比默契地把腿都齊齊地伸到通道中央,只留不到半尺的空當,然后又是一言不發(fā)地默默盯著他們,看他們經(jīng)過我們的腿陣時,顫顫巍巍地踮著腳側著身子,緊緊依偎著哆嗦著硬著頭皮走過,然后玩命飛奔……于是,這一晚,我們覺得充實而有意義,晚上做夢都能樂出聲來。
不過,出來混,總是要還的。之后的我遭遇過各種真尾隨和真流氓,也緊張得尿過褲子,不過都機智勇敢地逐一化解。這是后話,暫且不提。
那時在邊境小城上大學,五一、十一的時候就喜歡去心目中無與倫比的大城市——長春!長春各個大學都有些許高中死黨,我一去了,大家就湊在一塊整日廝混。學生沒錢,吃喝聚會也都是在學校食堂,從來沒有下館子喝過酒,更不要提去聲色場所打發(fā)晚上的時間。所以晚飯過后,我們一般都是一眾人隨便坐上一輛公交車沒有目的地地瞎逛,到了終點就再換一輛。由于人口眾多需要換的車次也眾多,于是有同學自告奮勇地說:“不用買票,我有!”打開他錢夾一看,各色用過的公交車票花花綠綠的一堆!于是上車后,其中一兩人買票,其他人則都竄到車廂后半部悄悄對顏色,然后拿出相應顏色的幾張票,鎮(zhèn)定地人手一張,晃一下,坦然下車!每次蒙混過關成功后我們都是一片歡呼,估計現(xiàn)在的人中了五百萬也沒我們那么高興。
不過,不是每次都那么幸運。有一次,天黑,車廂又不開燈,結果把顏色給看錯了,讓售票員逮個正著,怎奈我們個個身手敏捷,趁著車門沒關,呼啦全沖了下去,跑到車后面十幾米的安全地帶,然后回頭看著七竅生煙的售票員把半個身子都伸出窗外沖我們祖宗八代地一頓亂罵,我們蹦跳著起哄著就屁顛兒屁顛兒地跑遠了。真歡樂呀真歡樂!不過,那之后,就再沒敢玩這個游戲了。
那就換種玩法!比如遠遠看見公交車進站了,我們便排成一排邊招手邊朝車跑去,已經(jīng)關了門的汽車就體貼地停在站臺把門重新打開。結果……我們從車門旁邊排著隊跑過,朝著后面的車繼續(xù)招手,車門打開,我們依舊只是跑過……不用回頭看也知道,司機售票員以及乘客肯定各種國罵京罵方言罵!
回想起來,我們好像特喜歡跟各種交通工具過不去。那時我們很少舍得花錢打車,好在城市不大,所以夜半時分從舞廳錄像廳出來,一般都步行回校。隨便叫出租車,對我們來說,幾乎是件永遠不可能的奢侈事。
有一次幾個弟兄聚會,說起對“想打車就打車”的美好向往,其中一個蝦米腰的大個子說:“嗨!這有什么難的?!哥們兒現(xiàn)在就給你們打一輛!”我們起哄說:“你打呀你打呀!你真敢打,回去就請你吃茶蛋!”結果這哥們兒二話不說就沖著出租車伸出手,一輛出租車真停在我們面前了!我們一時間都緊張萬分,因為沒一個人身上有五元以上的大鈔!這時,那蝦米腰突然東倒西歪起來,用醉醉咧咧的口氣對著車窗里的司機說:“哥們兒,去X大,一塊錢,走不?”說時遲那時快,只見半秒鐘都不到,司機就一腳油門兒沖遠了,留下背后一片攻克克里姆林宮般的勝利歡呼。當時我們就對蝦米腰膜拜到不行!——丫還真敢伸手攔車??!丫居然還真把司機給嚇跑了!不然,還是學生其實很膽小的我們真不知怎么收場呢!
缺德事兒還做了很多很多,比如幾個女孩吃包子慶生沒給錢跑單什么的……
還有積極參與體育系和炮兵部隊的群架,圍觀起哄吶喊助威什么的……
還有情人節(jié)給大學男老師打匿名電話,佯裝崇拜他的文藝女青年約他在某地見面,然后到時間一幫人在暗處狂忍住笑,圍觀穿風衣戴白圍脖的男老師四處張望焦慮看表的糗樣子……
——當時我們有個文學類的社團,二三十個人,社團開會的主要議題一般都是集思廣益積極拓展新的惡作劇模式,當然,也會互相匯報新近的文字貢獻。比如當時女生宿舍男生是可以進的,但是十點半熄燈之前必須離開,不過總有些不自覺的男同學會無視這個規(guī)定,拖到熄燈后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往宿舍外面走。樓管大爺忍無可忍,于是在女生宿舍門口的小黑板上莊重而憤怒地寫上幾個大字:“晚十點后,男生不許出入!”結果第二天,那行字的下面就多了一句:“不出住哪兒?”
男生的惡作劇更是花樣繁多,周末他們會趴在臨街的宿舍窗旁,沖著下面某個正在騎車匆匆趕路的人大聲招呼:“哎——哎——哎——(二聲,東北音)”騎車人急剎車停下,虔誠地抬頭張望,結果會看到一幫男生若無其事地沖著天一起唱:“哎嘿喲……”
又比如,周末時,他們會設定一些規(guī)矩,誰先起床,誰就給全宿舍的人買中午飯。所以他們盡管醒了,睡得都累了,那也都死挺著不起來。最后總會有憋尿憋得崩潰的人,跳起來大罵著所有人的大爺沖到廁所去……
呵呵,呵呵呵……
都是些很遙遠的事情了,突然想起這些來,一點懺悔的意思都沒有。我為自己對自己的惡作劇沒有內疚過而感到內疚——做人,怎么可以這樣沒有道德感呢?!
遇流氓記
《少林寺》風靡全國的時候,我剛剛上小學三年級,和全國小朋友一樣,我每天放學以后的主要活動就是拿著《武林》之類的雜志,對著上面圖畫中的分解動作練武。
練武不能指望一步登天混成絕世高手,得先從基本功練起,循序漸進,這個我懂。所以,我每晚都在刻苦地對著墻壁或大樹“嗨!嗨!嗨!”地練鐵砂掌,以增強內功;或者跳樓梯臺階,練輕功;一般基本功練完之后,才會用剩余時間和小朋友對打切磋武藝,很刻苦。我對我會成為武林高手是從不懷疑的,甚至懷有一種堅定的信念。
我經(jīng)?;孟胛涔ιw世,身穿一襲黑色夜行衣,飛檐走壁,救各種平民于遭遇匪徒的危險時刻,而且經(jīng)常會被這種幻想自我感動得不行。不過,一直到考上大學,我也沒有遇到可以行俠仗義的機會,但腦子里的大俠幻想從來就沒有停止過。
我是在延邊這個邊陲城市上的大學。那個時候的延邊,確實“民風彪悍”(羅永浩的評價)。這不僅表現(xiàn)在打架斗毆的目睹率如家常便飯一般之上,還表現(xiàn)在強奸案的屢見不鮮之上。大學四年,轟動全校的女生被強奸案就有十幾起,還有好多怕名譽受損而不敢報案的呢!
一起又一起惡性事件,再次點燃了我的武俠夢。那時候流行跆拳道,正好我有個師哥是學校特訓隊的跆拳道高手,于是伙同順子很認真地要他教我們。他欣然答應,不過要求我們每天早上五點起床上山和他一起練。一向熱衷于賴床的我在心里掙扎了三秒鐘,隨即答應,為了向社會流氓們挑戰(zhàn),豁出去了!
那一段時光是我人生中極其有限的幾個勤奮瞬間之一,每天早上被鬧鈴鬧起來,睡眼惺忪地跑步上山,做完各種放松動作然后就是壓腿;胯打不開,教練騎在背上一點點施力,直到整個身體完全貼到地面上。我的柔韌性經(jīng)常讓周圍朋友驚訝,估計就是這個時候打下的底子。練了月余,正踢側踢都能踢出風聲了,我們學校山上的低矮灌木就開始遭殃了。因為師哥說過一句,一腳能把樹葉踢掉一片,說明你的力量基本合格了,于是,我走哪兒踢哪兒,所經(jīng)之處,殘葉遍地。
覺得自己的武功已經(jīng)不含糊了,我就特希望能遇見流氓,每天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可是,校園里遇見流氓的概率很低,所以我決定到社會上去尋找流氓。一個周末,運動服白球鞋,我們滿懷著對流氓的期待上街去找了家錄像廳。因為錄像廳是小混混聚集的地方,女孩子一般不敢單獨去,去了就有被搭訕或者被調戲的危險。錄像廳里的空氣一如既往地混濁,但我們還是忍了三四部電影的時間,就是為了等流氓。五六個小時過去,我們已經(jīng)餓得頭昏眼花了,依舊沒有流氓來招惹我們,于是悻悻地出去,決定在夜晚的街道上主動向流氓發(fā)起挑釁。走在路上,我們的腳步故意放得很慢,幾乎是橫著走的,說話聲音故意放得很大,笑聲肆意得有些走音兒,可就是這樣磨磨蹭蹭地一直走回學校,也沒有遇見傳說中的流氓,最終也沒機會將他們一腳踢成殘廢,跪地求饒。
再長大些我才明白那天晚上為什么苦尋流氓而不遇。一則,流氓不是滿街都是,遭遇的概率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大。二則,流氓都喜歡調戲那些打扮妖嬈的姑娘,像我們這種齊耳短發(fā),一身學生運動服的青瓜蛋子,誰會有興趣騷擾呢?!
終于等到遇見流氓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之前的武功全都派不上用場,能救自己的還是腦子和大無畏的氣勢。
我們的大學是依山而建的,院墻包了大半座山,我們的固定教室就在臨山的最后一幢樓。有一次,我在教室里看書看得入迷,直到關樓的鈴聲響起,我才收拾起書包下山。是夜,月亮很大,我又想起少年時代在山里看月亮的光景。于是,放著大路不走,故意穿過校園中間暗幽幽的小樹林,我想再體會一下在林子里看月亮的清亮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