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
1
趙子曰坐在二等車上,身旁放著一只半大的洋式皮箱,箱中很費周折的放著一雙青緞鞋。車從東車站開動的十分鐘內(nèi),他不顧想別的事,只暗自贊賞這不用驢拉也走的很快的火車:“增光耀祖!祖宗連火車沒有見過,還用說坐火車!自然火車的發(fā)明是科學家的光榮,可是贊美火車是我的義務!”他看了看車中的旅客:有的張著大嘴打著旅行式的哈欠,好像沒上車之前就預備好幾個哈欠在車上來表現(xiàn)似的;有的拿著張欣生一類張欣生一類,指當時流行的黃色小說,張某是寫這種小說的代表人物。的車站上的文學書,而眼睛呆呆的射在對面女客人的腿上;有的口銜著大呂宋煙,每隔三分鐘掏出金表看一看;……俗氣!討厭!他把眼光從遠處往回收,看到自己身旁的洋式皮箱,他覺得只是他自己有坐二等車的資格與身分!
“莫大年的話確是有幾分可靠,可是,”悶!悶!火車拉了兩聲汽笛?!斑@樣偷跑,不把歐陽的小心急碎?可是,”咕嚨咕嚨火車走過一道小鐵橋。“王女士?想也無益!”他看了看窗外:屋宇,樹木,電線桿都一順邊的往外倒退著:“哼!”……
車到了廊房,他覺得有些新生趣與希望,漸漸把在廊房以北所想的,埋在腦中的深部,而計劃將來的一切:
“周少濂接到我的信沒有?快信?這只箱子至少叫幾個腳夫抬著?兩個也許夠了?好在只有一雙緞鞋!下了火車雇洋車是摩托車?自然是摩托車!坐二等車而雇洋車,不像一句話!……”
車到了老龍頭,旅客們搬行李,掏車票,喊腳夫,看表,打個末次的哈欠,鬧成一團。趙子曰安然不動的坐在車上,專等腳夫來領(lǐng)旨搬皮箱;他看著別人的忙亂,不由的笑了笑:“沒有涵養(yǎng)!”
“子曰!子曰!”站臺上像用鋼銼磨鋸齒那么尖而難聽的喊了兩聲。
趙子曰隨著聲音往四下看:周少濂正在人群中往前擠。他穿著一身藍色制服,頭上頂著一個八角的學士帽,帽頂上繡著金線的一個八卦。趙子曰看周少濂的新裝束,忍不住的要笑。心里說:“真正改良八卦教匪呀!”
“老周!喊腳夫,搬箱子!”
周少濂跳著兩根秫秸稈似的小細腿,心肥腿瘦的,勇敢而危險的,跳上車去。他和趙子曰握了握手,把兩只笑眼的笑紋展寬了一些,同時鼻子一聳,哭的樣式也隨著擴充,跟著把他那只皮箱提起來了。
“等腳夫搬!”趙子曰倒不是怕周少濂受累,卻是怕有失身分。
“不重!這金黃色的箱子和空的一樣!”周少濂提著箱子就往外走,趙子曰也只好跟著走?!斑@程子好?赤色的鄉(xiāng)親?”
“悲觀得很!”趙子曰說。(其實不叫腳夫搬箱子也是可悲的一件事。)
兩個人說著話走出了站臺,趙子曰向前搶了幾步,把一輛摩托車點手叫了過來。他先叫周少濂上車,然后他手扶著車門往四下一望,笑了笑,彎著腰上了車:“法界,神易大學!”
2
天津,法界,神易大學是馳名全世界的以《易經(jīng)》《易經(jīng)》,五經(jīng)中的一種,又名《周易》,是古代為著占卜吉兇的著作。由卦、爻兩種符號和卦辭、爻辭兩種文字構(gòu)成。為主體而研究,而發(fā)明,一切科學與哲學的。
神易大學共設八科:哲學、文學、心理、地質(zhì)、機械、電氣、教育和政治。學生入學先讀二年《易經(jīng)》,《易經(jīng)》念的朗朗上口,然后準其分科入系。入那一科是由校長占卜決定之。各科的講義是按照六十四卦卦,《易經(jīng)》中象征自然現(xiàn)象和人事變化的一種符號。以陽爻()、陰爻(
)相配合而成。三個爻組成的卦共八個,通稱“八卦”,即“乾、坎、艮、震、巽、離、坤、兌”。其中乾卦文形為(
),坤卦文形為(
)。六個爻組成的卦共六十四個,通稱“六十四卦”。的程序編定的。因版權(quán)所有的關(guān)系,我不敢鈔襲那神圣不敢侵犯的講義,再說道理太深也不是常人所能了解的;我只好把最粗淺的一些道理說明一番:
以乾坤二卦說,在神易大學的地質(zhì)學科是這么講:
和
便是地層的橫斷圖,而坤卦當中特別看得出地層分裂的痕跡。設若畫成這樣:
,
便是地層的豎斷圖。經(jīng)上所說的:“初九潛龍勿用”,“初二見龍在田”,那是毫無疑義的說明地層里埋著的古代生物化石。所謂“潛龍”,所謂“在田”不是說古代生物埋在地里了嗎。所謂“初九”,“初二”,不是說地層的層次嗎。況且,龍又是古代生物;不然,為什么不說“見貓在田”?
再把這兩卦移到機械學里講,那便是陰陽螺絲的說明。假若把這兩卦畫成這樣:,
這不是兩個螺絲嗎。把他們放在一處:
難道不是一個螺絲鉆透一塊木板的圖嗎。
那么,把六十四卦應用到電氣學上講,那更足使人驚嘆中國古代文明的不可及:伏羲畫卦是已然發(fā)明了陰陽電的作用,后圣演卦已經(jīng)發(fā)明了電報!那六十四卦便是不同的收電和發(fā)電機。那乾坤否泰的六十四個卦名,便是電報的號碼,正如現(xiàn)在報紙上所謂“宥電”,“艷電”一樣。
經(jīng)中短峭的辭句,正和今日的電報文字的簡單有同樣用意:如“利見大人”,“利有攸往”,“利涉大川”,不過是說:姓利的見著大人了,姓利的已經(jīng)起程,姓利的過了大江。至于姓利的這個人,是古代的銀行大王,還是煤鐵大王,雖然不敢斷定;可是無疑的他是個大人物:因為經(jīng)上說了幾次《利艱貞》,那不是說姓利的是個能吃苦,講信用的漢子嗎?!?/p>
神易大學的校舍按著《易經(jīng)》上的蒙卦建筑的。立意是:“非我求童蒙,童蒙求我?!蓖譁\里說:來這里念書的要遵守一切規(guī)則,有這樣決心的,來!不愿受這樣拘束的,走!我們就這么辦,你來,算你有心向善;你不來,拉倒!有這樣的宗旨,加以校址占的風水好,所以在舉國鬧學潮的期間,只有神易大學的師生依舊弦歌不絕的修業(yè)樂道。
的第一層是辦公室、校長室和教員室。第二第三第四第六層是八科的教室。第五層是學生宿舍和圖書館。四圍的界墻滿畫著八卦,大門的門樓上懸著一方鎮(zhèn)物,先天太極圖。這些東西原來不過是一些裝飾,那知道暗中起了作用:自從界墻上的八卦畫好,門上的鎮(zhèn)物懸起,對面的中法銀行的生意便一天低落一天,不到二年竟自把一座資本雄厚的銀行會擠倒歇業(yè),雖然法國人死不承認這些鎮(zhèn)物有靈,可是事實所在,社會上一班的輿論全以為神易大學是將來中國不用刀兵而戰(zhàn)勝世界列強的希望所在!
車到了神易大學的門外,趙子曰打發(fā)了車錢,周少濂把皮箱提起來,兩個人往學生宿舍走。趙子曰東看一眼西看一眼,處處陰風慘慘,雖然沒有鬼哭神號,這種幽慘靜寂,已足使他出一身冷汗。
“老周!現(xiàn)在有多少學生?”
“十五個!”
“十五個?住這么大的院子,不害怕嗎?”
“有太極圖鎮(zhèn)著大門,還怕什么?”周少濂很鄭重的說。
趙子曰半信半疑的多少壯起一些膽子來,一聲沒言語隨著周少濂到了宿舍。屋中除了一架木床之外,還有一把古式的椅子,靠著墻立著;離了墻是沒法子立住的,因為是三條腿??恐白佑幸粡埿∽?,上面擺著一個古銅香爐,爐中放著一些瓜子皮兒。桌子底下放著一個小炭盆,和一把深綠色的夜壺。墻上黃綠的干苔,一片一片的什么形式都有,都被周少濂用粉筆按著苔痕畫成小王八,小兔子,撅著嘴的小鬼兒。紙棚上不怕人的老鼠嗑著棚紙,咯吱咯吱的響;有時還嗞嗞的打架。屋外“拍!”“拍!”“拍!”很停勻的這樣響,好像有兩個鬼魂在那里下棋!
“老周!這是什么響?”趙子曰坐在床上,頭發(fā)根直往起豎。
“老劉在屋里擺先天《周易》呢!老趙,我給你沏茶去!”周少濂說著向床低下找了半天,在該放夜壺的地方把茶壺找出來?!澳闶呛葴\綠色的龍井,深紅色的香片,還是透明無色的白水?”
“不拘,老周!”
周少濂出去沏茶,趙子曰心里直噗咚?!芭?!”“拍!”“拍!”隔壁還是那么停勻而慘凄的響,趙子曰漸漸有些坐不住了。他剛想往外走到院子里等周少濂去,隔壁忽然蛤螞叫似的笑了一陣,他又坐下了!
周少濂去了有一刻來鐘才回來,一手提著茶壺,一手拿著兩個茶碗。
“老趙你怎么臉白了?”周少濂問。
“我大概是乏了,喝碗茶,喝完出去找旅館!”趙子曰心里說:“這里住一夜,準叫鬼捏死!”
“你告訴我,住在這里,怎么又去找旅館?”周少濂越要笑越像哭,越像哭其實是越要笑的這樣問。
“我給你寫信的時候,本打算住在這里;可是現(xiàn)在我怕攪你用功,不如去住旅館!”趙子曰說。
“我現(xiàn)在放年假沒事,不用功,不用功!”周少濂一面倒茶一面說。
“回來再說,先喝茶?!壁w子曰把茶端起來:茶碗里半點熱氣也看不見。只有一根細茶葉梗浮在比白水稍微黃一點的茶上。趙子曰一看這碗茶,住旅館的心更堅決了一些。他試著含了一口,假裝漱口開開門吐在地上。
“你這次來的目的?子曰!”周少濂說著一仰脖把一碗涼茶喝下去,跟著挺了挺腰板,好像叫那股涼茶一直走下去似的。
“我想找事做!把書念膩煩了!”
“找什么事?”
“不一定!”
“若是找不到呢?”
趙子曰沒回答。周少濂是一句跟著一句,趙子曰是一句懶似一句,一心想往外走。
兩個人靜默了半天,還是周少濂先說話:
“你吃什么?子曰!”
“少濂,我出去吃些東西,就手找旅館,你別費心!”
“我同你一塊兒去找旅館?”
“我有熟旅館!在日租界!”趙子曰說著把皮箱提起來了。
“好!把地址告訴我,我好找你去!”
…………
3
灰黃的是一團顏色,酸臭的是一團味道,嗆噠嘩啷的是一團聲音。灰黃酸臭而嗆噠嘩啷的是一團日本租界。顏色無可分析,味道無可分析,聲音無可分析。顏色味道聲音加在一塊兒,無可分析的那么一團中有個日本租界。那里是繁華,燦爛,鴉片,妓女,燒酒,洋錢,鍋貼兒,文化。那里有楊梅,春畫,電燈,影戲,麻雀,宴會,還有什么?——有個日本租界!
一串串的電燈照著東洋的貨物:一塊錢便買個鉆石戒指,五角小洋就可以戴一頂貂皮帽,叫大富豪戴上也并看不出真假來。短襖無裙的妓女,在燈光下個個像天仙般的嬌美,笑著,唱著,眼兒飛著,她們的價格也并不貴于假鉆石戒指和貂皮帽。鍋貼鋪的酸辣的臭味,裹著一股子賤而富于刺激的花露水味,叫人們在污濁的空氣中也一陣陣的聞到鉆鼻子的香氣。工人也在那里,官人也在那里,殺人放火的兇犯也在那里,個個人還都享受著他的生命的自由與快活。販賣鴉片的大首領(lǐng),被政府通緝的闊老爺,白了胡子的老詩人,也都在那里消遣著。中國的文化,日本的帝國勢力,西洋的物質(zhì)享受,在這里攜著手兒組成一個“樂土天國”。
楊柳青燒了,天津城搶了,日本租界還是個平安的樂窩。大兵到了,機關(guān)槍放了,日本租界還是唱的唱,笑的笑,半點危險也沒有。愛國的志士激烈的往回爭主權(quán),收回租界,而日本租界的中國人更多了,房價更高了。在那里寄放一件東西便是五千元的花費,寄存一條小哈吧狗就是三萬塊錢。愛國的志士運動的聲嘶力盡了,日本人們還是安然作他們的買賣。反正愛國的志士永遠不想法子殺軍閥,反正軍閥永遠是燒搶劫奪,反正是軍閥一到,人們就往租界跑,反正是闊人們寧花三萬元到日租界寄放一條小哈吧狗,也不聽愛國志士的那一套演說詞,日本人才撇著小胡子嘴笑呢!
趙子曰把皮箱放在日華旅館,然后到南市大街喝了兩壺酒,吃了幾樣天津菜。酒足飯飽在那灰黃的一團中,找著了他的“烏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