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集

卷一

送君一曲愛之歌，人間真諦幾思索；

千金難買晨光好，歲月悠悠愛歌多。

坎坷人生多奇遇，莫將愛心去蹉跎；

難得相愛幾回笑，敞開情懷唱愛歌。

思來想去走為上策

人說十五的月兒圓。

公元一九六九年，歷經(jīng)三年多來刀光劍影的文化革命的神州大地，在呻吟，在哭泣……

在那造反奪權(quán)的中秋佳節(jié)的夜晚，月兒亦是那么的圓，星兒也是那樣的亮。

客居未來的岳父家中，回避塵世紛爭的我，無獨有偶，莫衷一是，相反憑添了幾縷煩惱。

憑窗眺望，天上的月兒圓是圓了，星兒亮是亮了。我那心目中的月兒畢竟圓不起來，亮不起來。

在這寧靜的山村夜晚，有誰憐我痛心疾首，苦不堪言??！回想我那未來的岳父，整天價繃著刀刻一般的臉，一百次鐵板掌釘?shù)闹Z言。真叫人噤若寒蟬，日日夜夜身心不安。

我與遠(yuǎn)親表妹羅月訂婚八年了，羅蔓蒂克那漫長的歲月不知道怎樣熬過來了。如今我已二十多歲早該了卻心愿，龍鳳合璧。殊不知尊岳大人幾度翻臉，斷言要我再等五年。

天啦——五年！五年過去我已變成了半拉子老頭兒了……一想到這，兀自個渾身發(fā)怵。真是那大熱天里鉆冰窖，心兒僵了全身也僵。

昨天，我隨羅月去她家自留地里勞動，傍晚歸家途中，羅月忽然半道上擋著我。一雙手撐著鋤頭把，臉腮兒撂在手上邊，目不轉(zhuǎn)睛地斜視著我，含情脈脈地癡笑著。

傍山的晚霞燒紅了半邊天，映紅了羅月嬌羞的笑臉可愛極了。真象一朵含苞的蓓蕾，恰似那二月里綻開的桃花。

羅月愣愣怔怔地癡笑真叫人莫明其妙。我不由自主地催促她道：“走啊天快黑了?！?/p>

羅月余興未盡，連譏帶刺的嗔怒：“啊喲！煩我了是么？瞧我不順眼兒是么？”

一通責(zé)難，叫人小氣兒也不敢喘，我像褻瀆了神靈諾諾連聲：“不不！沒沒……”

逗性大發(fā)的羅月我行我素。瞧我窘態(tài)百出越是開心地訕笑：“嘖嘖嘖！真好玩，象個男子漢嗎？還說與我過日子，你是怕我吃了你呀！”

哪里話！我可不是軟蛋，聽娘說生下來我就倔犟，不知為了啥，我在表妹羅月的面前總是那么靦靦腆腆，究竟這是怕她呢？還是太寵她的原故……永遠(yuǎn)叫我也說不清。

生性開朗的羅月，比我年小兩歲。十八歲的大姑娘從小受著父母寵愛。天生不知啥事兒叫愁，從來不懂得為啥要煩。

好一陣子功夫，羅月自個兒笑夠了，訕夠了。見我半天不言語，這下真惹她煩了：“你呀唉！死老鼠鉆進(jìn)了風(fēng)箱真?zhèn)€沉得住氣呀！有心與你磋商正事你是想聽不想聽啦？”

“想聽想聽！不是洗耳恭聽著嗎。”

話說個性倔犟的人，可不是啥時啥事都倔，雷公還有怕雷婆的時候哩。

一見羅月生氣了，無形之中我就倔不起來了。你說這事兒怪不怪？看來只有激的因素才能左右倔犟個性……總而言之，我這會兒從容多了，自如多了，拘拘束束相反也沒了。

“好呀既然你想聽我就推開天窗說亮話羅。不過啊……”快言快語的羅月突然間剎住了語氣。蹙眉愁臉的目睹著我顧慮重重的唉聲嘆息：

“雨生哥我要講了別生氣啊！”

“哪里話！我量大著啊?！?/p>

一群白鴿飛了過來，唔哇唔哇地在云天里盤旋，雌雄相依，翱翔自如。成雙成對的盡情盡興地迎著晚霞，展翅投進(jìn)那河邊的竹林里邊各自去尋覓棲宿之所。

羅月仰頭望天，悵然發(fā)呆。拾起一塊泥疙瘩懊惱地投進(jìn)水田里邊，泥塊劃破了水面，激起了一串串浪花。

“雨生哥！咱倆訂婚幾年了？”

“八年啦?！?/p>

“我對你咋樣？”

“沒說的?！?/p>

“爹媽如何？”

“不錯啊！”

“兄弟姊妹呢？”

“親如一家。”

一問一答的對話三歲幼童皆會，羅月今天犯了啥邪真叫人捉摸不透。自從外婆主婚，雙方父母皆大歡喜了這樁姻緣。八年來，我看著她從童貞稚氣中走過來了，瞧著她如花似絮般成熟長大，我最了解她。

羅月今天一反常態(tài)，不難想象她有苦衷，有難言之隱，這時節(jié)，我若絞盡腦汁亦是幫不上忙的。何況人各有志心理變化無窮。況且女人的心天上的云，鬧不好畫蛇添了足。

正當(dāng)我束手無策憂忡之間，猛浪一只暖和和的手緊緊地抓住了我的手。異性接觸的一剎那間，一股暖流叫人渾身驚悸。

八年來，我與羅月已成那么一回事，平素間有說有笑開心極了，可是從來不敢碰一下誰。你說傻不傻？今天羅月如此大膽地跨越雷池不叫人心跳才怪，不叫人驚愕才怪。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畢竟那時墨守成規(guī)不敢有非份的奢望。要是今天的年青人準(zhǔn)會罵我傻得可憎，的確是，我是地道的“柳下惠”。

嘴是這樣講心里卻敲鼓，生怕羅月撒開了手。心有靈犀一點通，羅月忖度恰當(dāng)，果真不松手。許久許久，凄苦哀楚的羅月抬起頭來，癡情脈脈地盯著我，只見她，心有話兒千千結(jié)，眼里淚花汩汩流。

“雨生哥說實在的，你娘是我姑媽，雖說脫離了五服，一個羅字掰不開寫呀！咱倆親上加親天經(jīng)地義的一對。誰知文化革命來了，天變了地變了。我爹為啥作梗？爹有他的苦衷??！現(xiàn)實生活，階級斗爭要天天講，月月講，年年講呀！爹的擔(dān)憂有道理，他是思忖咱倆的孩子，孩子的孩子也永遠(yuǎn)甩不掉“地主崽”啊……”

天啦——地主崽！羅月一言中的，揭痛了我心靈的瘡疤。真叫人欲哭無淚，欲呼無聲。

多年來，為了升學(xué)、工作、參軍，入團(tuán)入黨，年青人一腔愛國熱情，都淘汰在“政審不合格”，葬送在“成份高”里邊。

呼呼——晚風(fēng)起了，金秋時節(jié)的風(fēng)一陣緊似一陣，象那顫悸著的弦樂哀唱，似那悲哀掉淚女人的嗚咽，沿河兩岸茂密參天的苦竹林，掙扎在旋風(fēng)里邊嘩嘩啦啦地左搖右擺。

一群一群歸棲的白鴿從那苦竹林中飛竄開來，失魂落魄地?fù)渌访噪x，凄凄切切的在云天里嘶鳴。那“唔哇！唔唔哇！”的哀鳴之聲整天價響，仿佛是向人間傾訴：“苦哇！不幸啦！”

羅月揪心撕肺的剖白，活生生的現(xiàn)實寫照。一對有情人愛在漩渦里了，不由人不傷心至極，不由人不痛定思痛去追憶這段羅蔓蒂克……

我的外婆是羅月的叔婆，是咱倆的定婚人。她倆毗鄰一個村，同飲一條河里的水。

早在明末清初，貴州府某地移民八兄弟連秩結(jié)伴到此屯墾，留下來一本家譜，排下了先后字輩，人類一代一代地繁衍，時至今日，方圓數(shù)十里地留下了羅氏后裔。

從字輩上查，外婆家居六房祖宗血脈，羅月家是第七房祖宗后裔，我與羅月表兄表妹并無血緣關(guān)系。物以聚多而豐盛，地因人多而名成?！傲_家溝”由姓氏產(chǎn)生立足于人間。

羅家溝，一腳踏三縣，東邊接壤那A縣逶迤巍峨的橫斷山。西邊是B縣龍騰虎躍的箕山。北邊毗鄰著C縣氣勢磅礴的燃燈佛山。

一條九龍河水貫穿羅家溝，沿河兩岸——

十里平川地肥水美，

層層梯田五谷飄香；

綠茵點綴千村萬舍，

牛羊成群雞鳴吠犬。

三座大山里邊，大自然實在壯觀——

一年四季綠郁蔥蔥，

萬紫千紅花香鳥語；

奇珍異寶數(shù)不勝數(shù)，

山泉潺潺獐猿猴僖。

我家居住在石頭鎮(zhèn)，沿河而上九龍河上游，石頭鎮(zhèn)距羅家溝，相間四十里。

舊社會里，我家祖輩窮人。頭無片瓦，足無立錐，父親目不識丁，從小幫人傭耕，挑擔(dān)賣力氣，摔打了半輩子人到中年娶了母親。佃居石頭鎮(zhèn)上棄農(nóng)經(jīng)商，生活從此有了轉(zhuǎn)機(jī)。

公元一九四九年，四川和平解放了，受苦受難的人民從此站起來了。

不識時務(wù)的父親嘗盡傭耕之苦，一九四九年從地主手中拾便宜買下一百擔(dān)田。父親做夢也沒想到，他這不是為兒孫積福，他是用血汗為自己買下了罪孽，為兒孫們買來了災(zāi)難。

一九五一年，全國展開了轟轟烈烈的“土地改革”運動，根據(jù)新中國土地法大綱，我父母劃成份“工商業(yè)兼地主”。屬于人民內(nèi)部矛盾，享有公民的選舉權(quán)。

根據(jù)土地法規(guī)定，農(nóng)村占有土地退交農(nóng)民分配，所屬企業(yè)財產(chǎn)仍歸私人所有，父親感謝黨的英明政策，認(rèn)賠認(rèn)退，受到政策的表彰。

一九五六年，在國家對私營工商業(yè)實行社會主義改革中，父親身先士卒，積極響應(yīng)，堅持到車間里參加勞動。受到政府嘉獎，多次被評為“先進(jìn)企業(yè)”，“先進(jìn)工作者”。

體現(xiàn)了毛主席英明闡述的：“中國的民族資產(chǎn)階級有它社會主義積極因素的一面。”

文化大革命剛開始，曾元顯否定“土改政策”。將我家庭出身成份劃為“地主份子”成份。一夜之間，屬于“人民內(nèi)部矛盾”性質(zhì)的家庭，無形之中轉(zhuǎn)化為“敵我矛盾”。從此以后無辜的后代兒女遭受著牽連變成了“地主崽”，跌進(jìn)了蹉跎的歲月里邊。

為了澄清敵我矛盾，一家人中數(shù)我不服氣，根據(jù)黨的英明政策，日夜賁書，據(jù)理力爭。相反帶來了多災(zāi)多難……這是后話暫且不表。

仰望窗外星明月亮，思想里又縈繞著羅月那凄苦的哀告聲：雨生哥！千萬別怨我爹啊。

是啊，我絕不會怨她爹。

文化革命到來，從中央到地方，數(shù)不清的革命功臣，領(lǐng)導(dǎo)干部，他們何罪之有……還有科學(xué)界、文化界各個領(lǐng)域里邊，許許多多付出過卓越貢獻(xiàn)的人，一夜之間都變成了歷史的罪人……真理給湮沒了，人妖給顛傾了，我這無名小輩又何足掛齒??！

愛啊隨它去吧！前途渺茫何苦為婚事焦躁不安，強(qiáng)人所愛呀！人生世上生不由人，死不由人?，F(xiàn)實畢竟現(xiàn)實空怨他人言而無信，盡管有朝一日黑白分明畢竟那是未知數(shù)呀……

想到這兒，心情豁然開朗了。認(rèn)命吧！癡情取代不了現(xiàn)實……

咕哇——！

一聲凄厲的貓頭鷹聲劃破了寧靜的山村夜晚，那聲調(diào)兀是凄涼，勝似悲哀無情。懊惱厭煩地敦促著我：“走哇——”

這會兒，院子里邊的墻角旮旯，成群結(jié)隊的老鼠從洞穴中跑出來了。一瞬之間滿房子一片“吱吱吱”聲，不容置疑地沖我通牒：“去去去?！?/p>

唉！世態(tài)炎涼，人情薄如紙，何罪過于蟲豕兮……

思來想去走為上策。

苦啊失戀者的夜奔

無牽無掛，說走即行。

我躡手躡腳跨出寢室來到客廳。借著那漏戶星月之光抬眼一瞥，只見羅月寢室房門緊閉，這會兒，或許她醒著，或許她入夢鄉(xiāng)了……嗨！管那碼事兒干嗎呀！真是自作多情了。心里一橫，毫不猶豫地拉開了大門，頭也不回的跨出了戶外。

呼——夤夜的風(fēng)陣陣撲來，好涼爽??！心里一激靈，郁結(jié)的煩惱消散了大半。

走到林邊的小草坪上，松軟的泥土散發(fā)著清香，觸景情生，往事連翩又追回了記憶——

這塊小草坪，原來是一塊荒蕪的屋宅，是我與羅月用汗水拓平展的。幾度培植，幾經(jīng)耕耘，草坪的周圍種滿了各種花草竹樹。

夜幕里，花朵兒吸吮著露水珠兒芬芳吐艷，草苗兒沐浴著星月之光噴香撲鼻。竹梢在風(fēng)聲中彈唱，樹枝兒在夜風(fēng)里婆娑。

八年來，不知有多少個醉人的夜晚，我與羅月魂系草坪，夢牽銀河，數(shù)過天上的星星，憧憬過夜空的謎。夜闌更深，我拉著小提琴，羅月唱著歌，琴聲悠揚，歌聲嘹亮，引來了不少的青男少女一塊兒唱，一塊兒跳……

過去了，一切歡樂都變成了過去，過去了的是五彩繽紛的夢，留給人的是痛苦的回憶。

農(nóng)村秋收已過，丘田里邊空蕩蕩的，月光如銀，佇冬水田粼波閃耀，剛剛翻耕過的稻田，谷穗樁埋在泥水里邊腐爛，夜風(fēng)一拂，肥沃的惡臭味兒擴(kuò)散在空間，人若吸一口叫你頭昏腦脹。

田間小徑寬不過盈尺，來往行人側(cè)著身子過，小徑上邊長年累月覆蓋著雜草。月光下，草苗兒上掛滿了露水珠，行程不到十步遠(yuǎn)，半截身子已是水濕淋漓了。

蟈蟈兒躲在雜草叢間，抑或昂首在水面上，通宵達(dá)旦，彼起此伏地鼓噪不停。

繞過一道山崗，途經(jīng)生產(chǎn)隊曬谷場，曬場又寬又大平平坦坦，全是用泥、沙、石灰三合一由人工鋪碾平坦的，一年四季社員們收了糧食全搬到曬場上曬干，風(fēng)凈。完成了國家購糧任務(wù)，留下了庫存三備糧食，然后由會計、保管、司秤，一五一十地分到各家各戶里去。

場壩北邊堆砌著一個土臺子，那是山鄉(xiāng)人因地就簡用來開會、演戲、放電影的小舞臺。我信步由韁地走近舞臺前，坐在臺沿兒上神思，往事歷歷又在目了——

十年前，公元一九五八年，社會主義“大躍進(jìn)”歲月里，我這民族資產(chǎn)階級出身的子女，在“唯成份論不唯成份重在表現(xiàn)”黨的召喚聲中，十二歲擔(dān)任著“農(nóng)村俱樂部”編劇。

春節(jié)里，我們來到這兒巡回演出，外婆家近在咫尺，為了“重在表現(xiàn)”也未前去拜謁。

夜里，土臺上鼓鑼喧天，燈火通明照亮了半邊天，山鄉(xiāng)人難得有戲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前來看戲的真不少。

夜深了，戲散了。生產(chǎn)隊長安排社員們分別帶領(lǐng)著演員去各家里宿住，恰巧我給安排到羅月的家。一路上，羅月提著紙裱燈籠前頭領(lǐng)路，我在后邊緊緊跟隨。初來乍到，人地生疏，羅月忽然轉(zhuǎn)過身來問我：

“表哥哥，你拉小提琴棒極了，能拉又自唱，可不可以教教我呀！”

我聞聲驚詫地抬起頭來，不明白陌生的姑娘認(rèn)我親戚，抬眼間，只見她笑盈津津的目睹著我，黃澄澄的燈光增添著她的嫵媚，但見她：不高不矮勻稱的個兒，不胖不瘦的窈窕樣兒，鵝蛋兒的臉綴著一雙會說話兒的眼，一顰一笑，投手?jǐn)S足，給人的印象是夜夢天仙。

“雨生表哥！真是不認(rèn)識表妹了嗎？”

陌生的姑娘訕笑著，酸酸的又是甜甜的，好一陣子前顛后仰的笑了又笑，晶瑩閃爍的淚花兒也給她笑了出來，她仍然我行我素的只知道笑。我暗自嘀咕，胡亂瞎猜，不知她是否有點兒那個“病”？猛然間，只聽她無拘無束的揶揄著我：

“瞧呀仔細(xì)兒瞧吧！瞧仔細(xì)了就認(rèn)識了。我可真是你外婆的孫女羅月喲！”

羅月馨馨有聲的話兒象流水，一開閘門便沒有個完。從那以后，我給性格開朗、活潑可愛的表妹征服了。兩年后，外婆給我倆牽了線……

汪汪汪……夜幕里竄出來一條狗，蹭前躥后地沖我吠狂，攪散了我美好的回憶，我怒不可遏，摸起石頭就砸，說來也巧，石塊正好砸中了狗背，疼得它扭頭逃竄，一路上灑下那“汪汪汪”的慘叫聲也好象是在指控著我“太荒唐”。

踏著夜色，無精打采又上了路，走哇走哇，不知道爬過了多少山，不知道拐過了多少彎。我象傳說中的“夜游尸”一忽兒縹緲在隱隱約約的山彎里，一會兒湮沒在朦朦朧朧的夜色中。

八月天公的臉，說變就變。

呼——一陣狂風(fēng)刮過來了。山那邊飛過來大塊大塊的霾云，星明月朗的夜空，瞬間罩上了黑色的帷幕，夜，黑的象鍋底，伸手不見掌。

咔嚓——

驚天動地的一聲霹靂，剎那間雷電交輝，“嘩啦啦”下開了傾盆大雨。不多一會我象掉進(jìn)了河水里邊渾身濕淋，兩只眼睛也睜不開了。

途經(jīng)風(fēng)雨，足手無措。驚慌恐亂之中電光一閃，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一座窩棚。真象哥倫布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興奮至極，不假思索便沖進(jìn)去了。

窩棚里邊真美，棚頂?shù)侥_全是用木頭、竹子、茅草搭造建成。一絲風(fēng)聲兒不透，一滴雨水兒不滲。離地尺許砌架著一張竹床，上邊墊著厚厚的稻草暖和和的，散發(fā)著濃郁的鮮柴禾味兒?？磥砀C棚搭建不久，還未給人啟用。

我正沾沾自喜，“咔嚓”雷聲驚擾了我的余興，電光閃爍著的瞬間使我愕然驚異！細(xì)一瞧，外邊一畦一畦的菜園，只見遍地莖粗葉壯白蘿卜正值碩果季節(jié)。一時之間，沾沾自喜的心情沒了，窩棚變成了陰森的墳?zāi)埂?/p>

古人云：賊人偷風(fēng)偷雨。

值此風(fēng)雨交加正是防盜時刻，若是農(nóng)人巡狩到此，誤將我當(dāng)竊賊抓了起來，那時節(jié)，渾身長嘴也說不清了。

文化革命兩年多來，兩大派荷槍實彈，為那奪權(quán)喪生冤魂的有，為那派性錯劃冤案的有，白狗吃屎黑狗遭殃嗤之以鼻，不足為怪……越思越恐懼，越想越害怕。我再也不敢逗留片刻，驚慌失措地逃離窩棚連滾帶爬的上路了。

好在八月氣溫高，風(fēng)刮雨澆不知冷。

一陣狂風(fēng)暴雨過去，雨絲兒淅瀝淅瀝地下小了。石板路上積滿了泥水，走一步跌三跤，邁一步搖三搖，不出十步遠(yuǎn)渾身上下泥滲水。

偏是老天不留情，故意捉弄逃戀人。

不多一會兒，風(fēng)！又一個勁地刮開了。雨！又一個勁的澆開了。雷聲，閃電……

苦啊失戀者的夜奔！

愛啊您在哪里

我不知何處來的勇氣，四十里的山路，頂風(fēng)冒雨，摸黑滾爬回到家里天剛黎明。

我家居住在石頭鎮(zhèn)，南北橫向一條街，鎮(zhèn)子里邊有供銷社、百貨店、食堂、旅社、茶館、酒肆、學(xué)校、醫(yī)院、郵電局、電影院……方圓數(shù)十里，要數(shù)石頭鎮(zhèn)繁華，一條公路通往縣城，沒有飛機(jī)、火車、輪船，全憑通往四面八方的石板子路，山鄉(xiāng)人樂于跋涉，光著腳丫子肩挑背扛二、三百斤身輕似燕，步履如飛，每逢二五八趕集，鎮(zhèn)子里邊熙熙攘攘，熱火朝天，嚷賣叫買聲不絕于耳。

文化革命兩年來，“破四舊”風(fēng)卷殘云，“抓革命”萬里雷霆。世道變了，石頭鎮(zhèn)集市也給“破四舊”取締了。

憶往昔，中秋佳節(jié)，戶戶冒炊煙，家家樂團(tuán)圓。糯米糍耙飄香，中秋月餅甜美。趕集的、串親的，女婿給岳父母拜節(jié)的，媳婦們艷裝回娘家的。多么叫人眼饞，多么叫人向往。今年今天，千家萬戶黑燈瞎火，冷冷清清，“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千古遺風(fēng)的中秋佳節(jié)也難免于幸……

回到自己家里，凄涼之感襲上心頭，目睹著寂寞冷清的小屋，這是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

家庭出身成份高，注定了升學(xué)沒希望。小學(xué)畢業(yè)后，我就自食其力決心賁志苦讀，自學(xué)成材。高爾基、顏淵回、高玉寶……他們是我學(xué)習(xí)的贍養(yǎng)大師。

我愛知識愛的發(fā)了瘋，十二歲就開始了賣力氣，每天天不亮，摸黑去箕山挑煤塊，來回三十里，全是一尺來寬的石板路。夏天，路面灼熱燒足。冬天，路面冰凍寒冷。川東下雨季節(jié)多，下雨天泥濘滿道，又滑又跌。頭上戴著斗笠，腳上穿著草鞋，鞋底套著鐵掌，百十斤重?fù)?dān)壓在肩上又重又疼，腰酸腿顫，一不小心閃腰扭筋跌下溝壑里去。

日復(fù)一日，我就這樣艱辛地掙錢。每天來回三趟，挑回的煤賣給鎮(zhèn)上食堂、餐館。一百斤凈利五角錢，一天能掙一元多。不抽煙，不喝酒，日積月累，節(jié)衣縮食，掙下了錢就買書，一天一天，家里變成了小書店。

為了豐富文化生活，我又不斷地拼命掙錢買紙、筆、墨、硯，購置管弦樂器，一天二十四小時，我的作息是繁忙的，勞累的。白天掙錢生活，夜里學(xué)習(xí)知識、繪畫、吹拉彈唱。

“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紅衛(wèi)兵沖進(jìn)了我的家，搶走了多年血汗換來的愛——書。從那以后，一想到書心里邊就滴血。

常聽我娘說，我在滿百日那天，給我面前堆放著財帛五谷，書本筆硯，說那是預(yù)測嬰兒長大后選擇的事業(yè)。娘又常對人說：我一手抓住筆，一手抓住書，以物不換，索要不給。

看來我是命里注定，今生難解知識緣份。

六歲那年，父親送我上學(xué)，頭一次翻開書頁，幽幽馨香沁人心肺。從此以后，一翻開書嗅覺依然如故，注定了我要終身愛書。

小學(xué)畢業(yè)那年，一九五七年，正趕上學(xué)校《教學(xué)必須為工農(nóng)子弟服務(wù)的方針》?！罢彶缓细瘛鄙龑W(xué)失去了機(jī)會。強(qiáng)烈的求知欲沖動著少年的獵取心，我在閱讀“少年時代”月刊雜志時，讀過了全國婦聯(lián)主席宋慶齡同志《給新中國兒童的一封公開信》中講到：生長在新中國幸福時代的兒童都有入學(xué)讀書的機(jī)會……。十二歲少年的心，我要讀書的渴望太強(qiáng)烈了。大膽地將自己的學(xué)習(xí)成績，分別三次地向她老人家作了匯報。

真想不到！她老人家從百忙的工作中對我如此關(guān)心，指示縣教育局派同志來家談心，轉(zhuǎn)達(dá)了她老人家對我的關(guān)懷和期望，勉勵我要努力地學(xué)習(xí)，走“又紅又?！钡牡缆?。

黨的深切關(guān)懷使我明白了許多道理，決心付諸諾言，賁志苦讀書，走自學(xué)成材之路。

自學(xué)成材，那道路最艱辛，白天要掙錢生活，全靠晚間自個兒學(xué)習(xí)，翻開書本，生字、生詞一大堆，全憑翻閱詞典、字典。吃飯，睡覺，走路，上廁所都在死記，死背。

練習(xí)寫作，那就更慘了，大白天里沒時間，只好也在夜間進(jìn)行。

夏天的夜，室內(nèi)悶熱的象蒸籠，光著身子汗水淋漓你卻不能用扇取涼，為啥？那時照明用油燈，一扇燈就滅。更可怕是那長嘴蚊，一到夜里成千上萬的嗡嗡叫，鋪天蓋地的肆虐你。一有機(jī)會貼上了皮膚，翹著屁股吸人血。

冬天的夜，室內(nèi)凍的象冰窖，住的房子八面通風(fēng)。足、手、鼻子、耳朵全給凍成了瘡，又癢又難受。待到春暖花開時凍瘡化膿水，你會疼的呲牙咧齒，淌著眼淚兒叫苦不迭。

賁志苦讀，十年寒窗，我愛知識知識不負(fù)于我，一天天，詩詞歌賦，彈琴吹唱漸漸入門了，十五歲那年，受聘當(dāng)上了“四川日報”通訊員，同年里又擔(dān)任了“農(nóng)村俱樂部”編劇。

一九六六年，新春伊始，全國批判“三家村”，石頭鎮(zhèn)派來了工作組，一夜之間，一頂牛鬼蛇神的帽子扣戴頭上，收繳去我的作品又批又斗，叫人哭笑不得，訴苦不得。

苦啊苦：

捫心問蒼天，

不知罪何有；

蒼天答所問，

夢醒淚交流。

緊接著文化革命開始了，石頭鎮(zhèn)工作組換防了，毛主席制定了《十六條》要對搞錯的群眾糾錯平反，我這無名之輩這才幸免于難。

人生世上，不外乎兩種抉擇，一是選擇不同的職業(yè)為生存，為人類事業(yè)奮斗終身。二是選擇美好的婚姻為家庭，為兒孫竭盡其力。

一個人，不外乎具備著兩種愛，一是對自己職業(yè)的愛，二是對家庭責(zé)任的愛。

二十多歲的人了至今一事無成，一無所愛，只好悵然仰天長嘆：

愛啊您在那里！

真相愛你倆掏真心

家徒四壁，一貧如洗。鼻子眼兒又澀又癢地“呵嚏”連聲，將我從痛苦的回憶中驚醒過來，頂風(fēng)冒雨地一夜奔波，這會兒渾身酸軟無力的發(fā)燒發(fā)燙，糟糕——我感冒了！一想到病誰不害怕，迫使我去廚房里邊燒了盆熱水，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這才感覺輕松多了。

走到床邊，我將枕套翻個兒一倒，枕套里邊塞滿著儲藏的衣物，“撲”地一聲，一雙嶄新的布鞋掉落眼前，思廂里邊又勾回了對往事的追憶——

八年前，春節(jié)來臨，跋涉去羅家溝給外婆拜年。聽母親講生下我來就斷奶，全是外婆撫養(yǎng)長大的。

大年初一這天，羅家溝山里的人們歡度春節(jié)，串親的，拜年的絡(luò)繹不斷。

一年忙到頭的農(nóng)民，春節(jié)里是他們最開心的日子，人人面上掛笑，個個身穿新衣，好酒好菜留在春節(jié)里邊盡情享受。

你聽：那噼噼啪啪的鞭炮之聲響徹云霄，那小伙子們用竹節(jié)制作的嗩吶聲悠揚婉轉(zhuǎn)。

你看：那濃裝艷抹的姑嫂妯娌逗情罵俏，那歡蹦亂跳的幼童稚女給叟嫗大人們拜年……難得啊春節(jié)！你給山鄉(xiāng)的氣氛無私地奉獻(xiàn)著多姿多彩，你給山鄉(xiāng)的人民深情的送來了喜慶盎然。

初二早晨，我睡了個懶覺，雖說嚴(yán)冬過去，早春已臨，在這山鄉(xiāng)的早早晚晚酷寒頑固地不甘心失敗，寒氣颼颼，時時襲人。

正當(dāng)我閉目遐想連翩，房門外傳來舅娘的喚聲：“雨生啊起床羅！”我“嗯嗯”應(yīng)著，待舅娘離去翻身下床。邋邋遢遢地拖著笨腳，信步由韁地走到廳堂門口，眼前倏然一亮，出現(xiàn)了驚異的一幕，慌忙躲在門后邊窺視著——那不是表妹羅月嗎？

一年前，我們農(nóng)村文工團(tuán)去他們生產(chǎn)隊演出，那天晚上留宿她的家，正是那說話帶刺兒的羅月表妹，這會兒，她正在畢恭畢敬地給外婆拜年呢！瞧那認(rèn)認(rèn)真真地虔誠揖叩的形象，差點兒沒叫我笑出聲來，想不到，她也有屈服于人的時候。

羅月拜畢了年，從她那帶來的鼓鼓囊囊的提包里邊，掏出一份一份的禮物，她一邊掏，一邊詳細(xì)地給外婆講：

“這是高粱饹，這是冬瓜糖，還有這雞蛋糕都是軟質(zhì)的，爹媽說婆婆年高壽高，吃點心要對胃口。這不！我給婆婆買了麥乳精，小小的心意不成敬意，婆婆千萬要原諒??！”

“噯喲喲瞧你嘴甜的，心兒也是那么甜，婆婆夸你還夸不過吔！”外婆神采奕奕，拉著羅月左瞧右夸，喜不自禁地贊不絕口：“真是女大十歲變啊，越變越俊看吔。”

“婆婆！瞧您老說的……”

羅月嬌羞地臉紅面熱的纏著外婆撒嬌。

外婆親昵地興趣盎然的話兒絮絮叨叨：

“瞧我老糊涂的，爹媽為啥不來呀？”

“家里來客人了您老別多心??！”

羅月一邊回答，一邊又從挎包里掏出一雙布鞋，湊到外婆的耳邊詭譎地說：“這鞋我給雨生做的，聽說他來了，你老人家給他好嗎？”

“哎喲吔孫女真是鬼靈精啦！”外婆接過布鞋贊賞一番，夸獎一番，意味深長地逗諢：“告訴我，你咋知道他多大的足呀！”

羅月左顧右盼四下無人，湊近外婆身前悄悄地說：“前年他們來演戲，晚上表哥留宿我家，等他睡覺之后我就偷偷取下了鞋樣。”

“好哇精靈鬼！跑進(jìn)男人房里去偷鞋樣，瞧我不告你媽才怪呢？”

“婆婆……”羅月嚇懵了有口難張，鵝蛋臉兒紅白相間委委屈屈。

好啦好啦！婆婆逗你呢瞧把你急的，雨生是我養(yǎng)大的疼還疼不過來喲，如今孫女疼著他婆婆這就放心羅，要是你倆配成一對兒，哎嗨喲！婆婆那才高興死啦！

外婆一番揶揄使羅月羞愧難當(dāng)，好半天不知所措地羞羞答答的嘟噥著：“哎呀婆婆您老人家別說笑了，表哥一表人才聰明伶俐有文化，表嫂還是教書的呢。”

羅月嘟嘟囔囔地大剎雅興。

外婆郁郁寡歡的唉聲嘆息——

你呀你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喲……

他們倆啊說來話可長啦！女娃大雨生六歲，一塊兒長大一塊兒上學(xué)，形影不離親如姐弟。后來，女娃念了師專當(dāng)了人民教師，兩人還是你來我往，女娃他媽是最疼雨生了，三天兩頭要你表哥去她家里。再后來，兩人訂了婚。

誰知好景不長，女娃的媽抱病一死，女娃的爹卻升了官，調(diào)去縣里當(dāng)了科長，娶了后娘，這樣一來，當(dāng)官的岳父不滿這樁婚事了，好在女娃忠貞不二，說啥也要嫁給你表哥。

誰知雨生倔犟，不愿委屈做人。非要等他當(dāng)上什么作家、畫家、音樂家的他才結(jié)婚，你說那要等到啥年月??！這樣一來，女娃的爹有借口了，提出兩個要求：要么立即結(jié)婚，要么散伙。雨生也真倔，明知他爹刁難，索性應(yīng)了后一個條件，你說他有多蠢。

年前，女娃爹找了個局長的兒子當(dāng)女婿，出嫁那天，女娃也誓死不從。唉！胳膊哪能擰過大腿，自古晚輩服從先人，就這樣，生拉活扯的嫁了過去，聽說過門三天女娃患了精神病，你說悲慘不悲慘！

好好地一樁姻緣，不明不白地給吹了……

外婆長話絮語的悲戚難忍。

羅月深表同情地氣憤填膺：

“哼！吹就吹了唄，表哥才貌雙全，何愁沒有個好媳婦呀?！?/p>

“話是那么說的，提說親事的也真不少。你猜怎么著??！不知你表哥中了啥邪，說啥他也不愿意，你說急人不急人！”

外婆話出傷心越講越傷心，鼻子眼兒一酸，皺紋老臉掛滿了淚珠。

羅月頗感難受，陪著外婆一陣酸楚，抽抽噎噎之后若有所思地安慰老人：

“婆婆，您老人家別生氣呀！這事萬萬急不得的，回家我去給媽商量，我媽見識多熟人多，錦上選花挑好的不愁表哥不樂意?。　?/p>

“是嘛！那要謝謝乖孫女羅?！?/p>

不知是鬼使神差還是心靈驅(qū)使，我故意咳嗽一聲，照面在廳堂門口。

羅月驚詫地回頭一瞥，一見是我，驚訝地一吐舌頭，滿面羞赧的垂下頭去。

八十高齡的外婆，不失耳聰目銳感覺靈敏，見我愣愣怔怔的急的她直說：

“過來呀！還不快來見過表妹?！?/p>

我只好拘束上前，學(xué)著羅月禮拜的模樣一揖到地：“你好啊表妹羅月。”

“托表哥福全家好！”羅月訓(xùn)練有素，鼻子眼兒“嗤”的一笑，不卑不恭地還禮道：“表哥尊駕金貴，幾時光臨寒舍敘茶呀？”

照面一句話噎的人無言對答，好在外婆圓場為我鳴冤。

“嘖嘖嘖！好個死丫頭呀，嘴利心眼兒多著呢，明天雨生去你們家瞧你還有啥羅嗦唷?！?/p>

“晚輩豈敢！孫女仰仗婆婆的仙風(fēng)啊！”

羅月意味深長，詭譎地沖我扮了個臉譜。外婆目光敏銳巧妙地捉住了嬉戲的一瞬。老人家瞧在心里，笑在臉上，若有所思地驚呼咋叫：“噯喲瞧我這記性，真是我越老越糊涂??！羅月呀！剛才你求我啥來著呢？”

“婆婆你……”羅月羞赧滿面撒嬌不依。

外婆會心地微笑著，心情舒暢地忖度著。凝眸我倆一番揣量，佯裝嗔怒地呵叱起來：

“好呀你這兩龜孫啦，演戲唱的雙簧戲啊！一個在夜里夸那一個這么好，那么好。一個又托我傳達(dá)心意不留名，唷唷蒙我老不死的轉(zhuǎn)軸兒，這還了得呀！我可人老不糊涂??！來呀來我那乖孫女快將這鞋拿去吧！”

外婆坐不住了，將鞋塞進(jìn)了羅月手中，百般愛撫地推攘著她上前。一邊瞅我點頭示眼，一邊向她呶嘴慫恿，意味深長地一語兩關(guān)：

“真相愛你倆掏真心。”

恐懼的夢啊醒來還在淌眼淚

就在那年春節(jié)里，我的外婆，羅月的叔婆，她是我倆的牽線人，從此訂下百年好合，八年了，這鞋一直珍藏著。觸物思人，情牽意戀，相思淚水淌了一地。

天近黃昏，水米未沾，饑腸轱轆。我去廚房煮了碗粥，就是一天的充饑解渴。

川東八月，多雨季節(jié)沒完沒了。

入夜，室外呼嘯的風(fēng)聲象病中人呻吟，滴瀝滴瀝的秋霖似那哭訴女人在嗚咽。

惱人?。?/p>

漏夜風(fēng)聲斷新夢，

凄切雨聲人添愁；

任居深山更深處，

也應(yīng)無計風(fēng)雨憂。

夜，沒有星光，沒有月光，偶爾一道閃電，瞬間一聲霹靂，叫人撕心裂肺，精神崩潰。

喔喔喔——

誰家里幸存一只雄雞引頸高歌。

天快明了，風(fēng)伯大概乏了，不呻吟了，雨姨大概累了嗚咽微弱了，閃電或許怕見天明展示不了它的光輝，只好偃旗息鼓，雷聲如出一轍忍氣緘默了無窮的威力。

又困又乏的我，經(jīng)不住睡神的誘惑，粘住了瞌睡的雙眼，撲朔迷離的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杲杲出日，雨停了，天朗了，層層疊疊的山巒，云霞霧靄，彩虹映暉。

山花爛漫的小徑上，笑容可掬的羅月身輕似燕，飄呀飄呀飄過來了投進(jìn)了我的懷抱。形象憔悴的羅月氣喘吁吁，面色蒼白，失去了往昔奪人的光彩。她又哭又笑，又喜又憎，用頭擂著我，用手擁著我。

悲喜相逢，百感交集。我的心情一陣沖動，無法把持愛的超越。一改初戀的靦靦腆腆，見鬼去吧——拘拘束束怎么愛人。我將羅月?lián)П阎?，兩張嘴唇兒心領(lǐng)神會地深情的粘合了。

許久許久，她擁著我，我摟著她，腳下生了風(fēng)，神魂顛倒的飄了起來，飄呀飄呀！耳邊是呼呼的風(fēng)聲，彩云從腳下邊飛過。

“告訴我，為啥不辭而別呀？”

無言回答，我緊緊的摟著她，殷情地摩娑著她，內(nèi)疚地聽她哭訴——

知道嗎你害人好苦，八年啦！為你淌過了多少淚，為你操碎了多少心。你說要等你成名成家我等著。一年一年的死心踏地的等，文化革命一騷亂，你受著凌辱我也照樣兒耐心地等著，我的苦，我的不幸誰體諒。我早說過，成家立業(yè)也是事業(yè)的成功之路，你不信，怕有了孩子有拖累，我依從了你，耐心地等待著你。

如今，咱倆都不小了，現(xiàn)實生活使你覺悟了，你想安家立業(yè)我就依從你，這下我爹可不愿了，為了啥？說穿了就怕受牽連。

為了不受牽連，爹在暗中替我選好了對象，他是誰？造反起家的牛司令，那牛司令是啥玩物，臭流氓，人們愛叫他“牛睪子”，專門玩女人，結(jié)婚離婚當(dāng)兒戲。他給我爹許下愿，只要我應(yīng)承了這件事，他就解決我全家人吃商品糧，還要安排一家人的工作。

牛睪子頭一次串門我家，暗地里就對我施手動腳。雨生哥！咱倆相親八年了誰象那畜牲，要是他有這多的機(jī)會早就將我糟踏夠了。

誰是人，誰是鬼，我心里邊最清楚。天塌下來，生是你家的人，地陷下去，死是你家的鬼。

真想不到你會夜里不辭而別，你想回避現(xiàn)實，你不怕毀了我嗎？告訴我！為啥那樣傻……

是啊我真傻，為啥要傻說不清楚。

傻就傻在出身不由人的選擇，偏偏我就選擇上了“地主崽”。或許傻在恐怕羅月遭受牽連，面對現(xiàn)實只好裝傻。

人世間，有情人終成眷屬知多少？象那天上的飛鳥，水里遨游的魚兒，答案均是未知數(shù)，不傻也要去學(xué)會傻。

二十余年，竭盡全力去選擇愛，奮斗不渝的追求愛，一切努力付諸在荒無人煙的大沙漠上，心里邊盛滿了凄涼，不傻的人不傻才怪。

大自然里，天上飛的鳥，地上爬的豕，弱小動物懂得生活，懂得愛。我與羅月是人，有血有肉，有理智抉擇，有性愛追求，兀自不能各覓所歡，各求所愛。牛睪子也是人，造反起家，糟踏性愛，為何一路上綠燈開放……

想到曹操，曹操就到。

一陣狂風(fēng)卷了起來，天昏地暗，一幫人馬荷槍實彈出現(xiàn)在眼前，冤家路窄，為首那人正是牛睪子，目露兇光，耀武揚威地呵咤：

“呔！狗膽包天，光天化日搶我的老婆，灑泡尿照照你屬哪一類。屁的個人民內(nèi)部矛盾，工商業(yè)兼地主就是敵我矛盾，憑你能寫會畫的頂個屌用，告狀到頭還是他媽個地主崽?！迸２G子得意忘形，一指腰間的手槍喝喊著：“來呀！快將那破爛搬過來?！?/p>

一群人搬的搬，扛的扛，堆在面前一堆書山，那正是紅衛(wèi)兵抄走我的書??！

牛睪子趾高氣揚陰陽怪氣的手舞足蹈——

看見了嗎地主崽！這破爛不都是你的祖師爺嗎？說什么是祖國藝術(shù)的瑰寶，人類智慧的碩果。全是他媽糟糟粕粕的牛鬼蛇神。封、資、修的祖師爺，瞧??！還有你那多年的大作，盡是他媽的大毒草。

地主崽啊別要不服氣呀！事實總是要面對現(xiàn)實嗎！從古到今，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你的墨水喝的多唷，何需我來開導(dǎo)你?，F(xiàn)時而今地主崽的命運在哪，就象捻死個螞蚱，這道理你總該明白了吧。

還有她，我的紅色夫人，她是貧下中農(nóng)的后代，天生素質(zhì)是美好的心靈，永遠(yuǎn)都是光的化身?！袄献佑⑿蹆汉脻h，老子反動兒混蛋”。要不然，還講什么階級斗爭，還區(qū)分什么“紅五類”“黑五類”??！

別忘了，黑五類的子女天生就是罪惡的化身，靈魂永遠(yuǎn)是骯臟的，惡臭的。唉嗨喲地主崽，你這混蛋人間垃圾，配做她的丈夫嗎？夜郎自大不知自己啥屌樣，哈哈哈……

牛睪子口噴白沫，得意忘形地狼嚎嚎：“來呀！將這堆人間垃圾火葬祭天。”

“喳！”

一群人惟命是從，舉火焚燒堆著的書山。

剎那間，濃煙滾滾，烈焰騰空。

我氣瘋了，要與牛司令拼命。羅月緊緊地抱住我，哭喊著不讓我離開她。

牛睪子頤使氣指呵呵狂笑著咆哮：

“來呀！快請紅色夫人上馬回府?！?/p>

一群人蜂擁上前掰我的手，抱我的腳，將我打昏在地，不由分說地抓走了羅月。

羅月又哭又罵，又踢又咬。

牛睪子走過去，一把掖著羅月，抱上馬鞍揚鞭一抽，馬蹄聲，狂笑聲，漸漸遠(yuǎn)去了……

好一陣子我從昏迷中醒了過來，耳邊隱約回想著羅月慘痛欲絕的呼喊：“快來救我呀雨生哥！”

目睹著燃燒的火堆，眺望著遠(yuǎn)去的仇人，奇恥大辱變成了復(fù)仇的力量。忘了悲傷，忘了疼痛，一縱跳起身來，兩眼噴火，足下生風(fēng)，不要命地追去了。一邊追，一邊聲嘶力竭地呼喊：羅月?。〉鹊任摇?/p>

……

“咕咚”一聲，我跌倒了。這一跌真狠，將我從魘夢中跌醒了。頭腦嗡嗡響，眼里冒金星，睜眼一看，原來從床上跌到了地上。

天色黎明了，屋子里邊亮堂堂了，我靜靜地躺在地上，全身冰涼冰涼的一點也不想動彈，回憶著那清晰的惡夢不由人又悲上心頭——

恐懼的夢啊醒來還在淌眼淚！

但愿這不是夢

人生在世誰不做夢，我這一生做過的夢不少，要么斷斷續(xù)續(xù)，要么不清不晰，一覺醒來夢也忘了。夜里的魔夢千奇百怪，從頭至尾順理成章，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夢啊！是憂是喜？是吉是兇？叫人難掂量。

秋風(fēng)起了，室內(nèi)光線陰暗了下來，那淅瀝淅瀝的秋霖聲不煩不躁地如泣如訴。

魘夢鬼域魍魎般折磨著人，叫人茶飯不思，心神不寧。一忽兒癡，一會兒呆。

痛苦?。?/p>

屋破風(fēng)雨急，

家貧抱相思；

相思麗人淚，

憨郎夜夢癡。

相思苦，苦相思。訴無語，哭不啼。

悵然懊惱，傻的乖巧，糊涂啊蠢笨之極。

笑煞人：

癡人說夢信不得，

偏是憨郎自多情；

庸人枉讀十年書，

不識人間真諦路。

念及真諦想到書，心里豁然開朗，精神也為之大振。匆匆忙忙找出來了“婚姻法通俗讀本”如獲至寶地坐下來就讀。從頭到尾的仔細(xì)品嚼，深刻地領(lǐng)會。心里幡然大悟，拍案叫絕：

那真是：

山窮水盡疑無路，

柳暗花明又一村；

心嵌明鏡婚姻法，

何懼坎坷路難行。

走！重返羅家溝。

信心有了勇氣倍增，主意立決說去既行。揣上僅有的二十元錢，鎖上家門上路了。

目睹風(fēng)雨，不勝感慨。

但愿那：

秋風(fēng)瑟瑟苦雨澀，

溺愛漩渦求不得；

但愿此行淚人笑，

莫叫憨郎心滴血。

路過長街，買下禮品，二十元錢所剩無幾心里不免一陣難受，窮啊這年月！貧下中農(nóng)一樣的窮啊！

窮！越窮心越明亮，越窮永不變色，越窮才能最最忠心反修防修……

君不見：“反修防修，割資本主義尾巴，批深，批透，批倒，批臭……”有你夠受了。

“向天斗！向地斗！向發(fā)家致富斗！”

斗斗斗！山林光了，物質(zhì)光了，家庭副業(yè)光了。三光政策好，光了不忘階級苦，光了才會憶苦思甜國家永不變顏色……

斗斗斗！農(nóng)村勞動日報酬兩角錢，年產(chǎn)糧食入不敷出沒關(guān)系！有咱新生紅色政權(quán)撐腰，伸手向國家貸款，張嘴吃政府返銷糧。

斗斗斗！夫妻分手，父子反目，兄弟姊妹絕情往來沒關(guān)系！斗倒了黨內(nèi)最大的走資派，人民才能高枕無憂，才能鞏固新生紅色政權(quán)……

農(nóng)諺說：雨不過午。

晌午了，風(fēng)兒停了，雨絲兒住了。

陽光從稀薄的云層空間灑下來萬道金光，地面上熱氣兒升騰。千絲萬縷的水蒸氣兒飄飄逸逸在溝壑里，象云、象霧，多姿多彩。原野里，小河里，爆響著嘩嘩的流水聲。

路上泥水盈尺，一步三搖晃，象舞女扭秧歌，似醉漢望月歸。目睹夜里走過的路，心里一陣毛骨悚然，走啊走啊走了老半天，又摔又跌的走出了十華里，來到了玉荷灣。

玉荷灣，一架大山一道溝。山頂路邊上豎著一塊界石碑，一邊石頭鎮(zhèn)，一邊復(fù)興鄉(xiāng)。

我站在山頂上，俯首眺望山下邊，彎彎的小徑，一個人影兒上山來了。遠(yuǎn)遠(yuǎn)望去，那人頭頂斗篷，身著雨布，前顛后仰地艱難行走。瞧這玉荷灣里前不巴村后不沾店，好不叫人疑竇頓生。

文化革命一到來，世道變了，攔路搶劫，兇殺掠取不當(dāng)一回事，來人瞅我掂著個大包，頓生邪念，與我交起手來叫人如何對付呀……

逃戀，相思，兩天兩夜水米未沾，若要拼命，我連縛雞之力都沒只有挨揍的份兒了……

人往壞處想，人就心越虛。

前進(jìn)難，后退難。猛然想起攜帶著的禮品，我真蠢！掂著干糧鬧饑荒你說傻不傻，這會兒顧命要緊，管他禮不禮填飽肚子是道理，給人揍死也值，不會變成餓死鬼。竅門有了膽兒也壯了，掏出來面包大咀大嚼，昂首挺胸地下山去了。

山道彎彎，冷冷清清。來人與我縮短著距離，心里越來越玄乎。

故意做作是表面的，內(nèi)心里恐慌是實在的，實實在在的人，難免不做虛虛偽偽的事。

懸著顆心兒，吊著個膽兒，來人越來越近，我從低斜著的斗笠邊沿兒偷偷地掃瞄——但見那人寬敞的斗篷遮沒著臉，嘴上蒙著個大口罩，一瞧那形象就叫人發(fā)怵，肯定不是善良之輩，要不然，光天化日還怕別人瞧見臉……

豁出去了，反正只有小命一條。

人常說：講理怕那不講理的，不講理怕那不要命的，命也不要了還有什么可怕的呀！

我把信心一提，腰板子一挺，大踏步地朝前走去。吉兇未卜，誰人心里不發(fā)虛。

不信！你瞧那人，來人見我威風(fēng)凜凜地從山上下來了，不由他心里不發(fā)虛，這會兒，只見他躊躇憂慮地放慢了腳步，離我不到一丈遠(yuǎn)，他就猶豫著警惕著我，心有余悸的給我讓路。

OK！我勝利啦——看來偽裝大有作為，要不邪不壓正咋講，正人君子丟了偽裝還不行的……正當(dāng)我沾沾自喜，洋洋得意，猛見那人摘下口罩，抬起頭來驚呼咋叫：

“唉呀是你！嚇?biāo)廊死病?/p>

聞聲抬頭，天啦——是羅月！我真該死?！鞍　钡匾宦曔€未出口，嘴里噙著的面包囫圇個兒地噴出了老遠(yuǎn)，跌落在泥水里了。

偽裝一旦給人識破真是丟人又顯眼，羞愧難禁，一見是羅月，思想防范一崩潰，嚇的我頭也不敢抬，腰也不敢直了。

虛偽確實有害無益，損人又損己。

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

老天爺！假若我不庸人自欺，視我的戀人為兇頑，假若我不虛偽作偽，中傷了戀人的一番苦心，邂逅相遇，那該是多么的甜蜜??！

山道彎彎，寂靜冷清，環(huán)境多優(yōu)美，機(jī)遇多難得，慘啦！全給虛偽攪亂了。

秋風(fēng)又起了，呼呼的風(fēng)聲替羅月嗚咽。

雨又下開了，嘩嘩的雨聲為羅月掉淚。

內(nèi)疚懺悔，思維迭宕，負(fù)荊請罪占了上風(fēng)，我抬起頭來，只見羅月淚水交流如癡犯傻地不言不語，兩日不見的她消瘦多了，憔悴多了。美麗的臉蛋暗然神傷，失去了耀眼奪目的光彩。

該死啊庸人自欺！是你給我造下了罪孽。

誰說男兒不掉淚，那是未到傷心處。

我為自個兒作孽傷心，我為害苦了羅月傷心，我為糾纏的魘夢傷心，真是處處傷心，傷心極了，鼻子眼兒傷心地一酸，淚水兒汩汩地下淌，幾番傷感，幾番自責(zé)，渾身的血液沸騰了起來，感情沖動了，愛的超越升級了。

我一把扯下頭上的斗笠扔的遠(yuǎn)遠(yuǎn)的，任那風(fēng)兒凌亂頭發(fā)，任那苦雨澆透了全身，邁開步子，甩開膀子，走上前去摟住羅月，臉貼著臉，心貼著心。

天凝固了，地凝固了，雙足凝固在泥水里了……管他呢——

但愿這不是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