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別要問我哪里來，請把愛歌唱起來；

人生難得來相會，莫要躊躇犯疑猜。

大好良辰別錯過，機遇失卻不再來，

談何容易幾回首，猶豫徘徊悔將來。

放心吧有婚姻法

農(nóng)諺說：云向北，雨將竭。

北風掉頭南風繞，南風繞繞天要晴。

風掉頭了，淅淅瀝瀝的雨停了。滿天霾云隨著南風亮徹開來，大塊的，小塊的云，疙疙瘩瘩的你擁我擠，匯成了一道道銀河，飄向南方，飄過了高高的箕山頂。

雨后初晴，拱托出一道彩虹，五顏六色好看極了。大地上水蒸氣沖天蒸發(fā)，交織著云，交織成霧，繪出了一幅絢麗的圖畫。

水田里，河渠里，風起浪花拍岸，嘩嘩啦啦流淌。

大自然啊歷經(jīng)了風風雨雨又復蘇了，重振了盎然的生氣。一瞬間，天上飛的，地上爬的，到處鶯歌燕舞，景象萬千。

“羅月啊！咱倆相會在啥地方？”

“玉荷灣唄。”

“巧呀妙極！玉荷、遇合！這真是：人緣因湊巧，深情必遇合?。】磥砘橐雒⒍阄覐拇瞬浑x分了。”

“你真壞！咬文嚼字的，可別忘了玉荷有道灣呀！”

“玉荷灣，灣遇合，彎中有直，直中有彎，古今常理。彎來直去，心誠意懇巧遇合嘛。”

“你呀唉！甜透了是你，壞透了也是你?！?/p>

羅月溫順的象只小羊羔，喜怒哀怨地問我：“告訴我！為啥不辭而別呀？”

“是嗎！我就知你準會興師問罪，這不迎駕來了?！?/p>

“油嘴，把人害苦了還訕，為了你，一家老小不安寧，懸心吊膽四處找，你要有個三長兩短，我……”

我不讓羅月往下敘吐傷心，忙用嘴唇堵住了他的嘴，吻了一下逗她笑：

“怨我好啦！揍我?guī)紫滦胁??！?/p>

“唉！樂天派呀想治你沒法，話說回來，這招還挺靈??！要不我爹不放行呢?！?/p>

“是嗎？今后我就再來幾招吧?！?/p>

“滑頭！要再這樣鬼才理待你了?！?/p>

羅月生氣了，撇過臉去不理我，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我自知理虧，玩笑太真，忙不迭地向她道歉：

“饒了我吧！算我錯了還不行么？”

羅月“嚶嚀”一聲又笑了，跳到一邊兒揶揄我：“雨生哥你這是何苦啊！折磨了別人不也是折磨著自己嗎？唉！事情鬧到這一步了，咱明對明的說，你要真有意思，趁早拿出個主意來吧，我也不想再拖下去了?！?/p>

“是呀應(yīng)該如此，不過咱倆還是先回家吧！然后從長計議好嗎？”

“好哇聽你的，去我家吧?！?/p>

“不對，應(yīng)該先回咱倆的家呀！”

“那咋行?。∥业偃摬灰ツ銈兗已?！他對我說：要我悄悄的住在許姑父家，只要打聽到你的消息，或是你不在家，都不準我拋頭露面，要我立馬悄悄地返回去呢?！?/p>

羅月一提說他爹，我就噤若寒蟬，不覺想到她爹賴婚，不覺想起夜里的夢，好不叫人悵然惋惜，言不由衷的感慨地說：

“真不明白！咱倆之事非要由你爹驅(qū)使?！?/p>

羅月驚異地目睹著我，委婉不解的嘆息：“唉！怨誰呀！誰叫我是他的女兒啊?！?/p>

父女情，天經(jīng)地義不容置疑，我沒話說了，包辦代替，封建意識根深蒂固地占據(jù)著人們的意識。在這文化落后的山鄉(xiāng)，必須領(lǐng)會《婚姻法》才能爭取自由婚姻，一想到婚姻法那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挽留羅月的措詞有了：

“這樣吧，我看最好先回我家，一來我家近，滿身泥水該換該洗了。二來你家離此三十里，泥濘滿道邁步艱難，何況你也夠乏了，過去不是常來常往嗎？再說，咱倆終身如何了結(jié)只有去我家，才能給你正確的答案呀！”

“我不信！這兒不能告訴我么？”

“不能！也絕對不行?！?/p>

我詭譎地瞅著她，裝模做樣地神秘。

羅月懊惱不服氣，半嗔半嬌審視我：

“好哇！鬼在你心里，你想蒙我咋個？”

我慌忙用嘴“噓”了一聲，走向前去，湊在她耳邊擲地有聲——

“婚姻法！”

“好呀你這壞水，想把我震聾不是啊！婚姻法！能頂用嗎？”

羅月言出有因，置疑不無道理。

新中國解放十多年了，婚姻法也頒布十多年了。貧困落后禁錮著人，“農(nóng)業(yè)學大寨”，大吃大鍋飯，走一條路，邁一條腿，新的事物接受不了，舊的觀念也根除不了。難怪啊人的思維守舊，誰去過問那婚姻法??！

羅月置疑的挑剔卡住了我的喉舌，口齒伶俐的我舌頭也僵直了，倒是羅月善解人意，走向前來拉著我說：

“別犯呆了我去你們家?！?/p>

喳喳喳！

一群喜鵲飛了過來，站在蒼翠濃綠的松樹梢上，熱鬧喧天的歌唱。

喜鵲！人們心中的吉祥鳥，那“喳喳喳”的歡唱聲好象恭喜著我倆：快安家！快安家。

歸家的路上，掏不完的知心話，訴不完的離別情。不知不覺回到了石頭鎮(zhèn)，鎮(zhèn)上認識人多，又怕招搖過市，倆人還象往常那樣繞著背街回到家里。

一進家門，母親和幺妹串親剛回來，一見羅月來了，忙得幺妹生火作飯，母親拉著羅月打量，問這問那，胖了瘦了。一見羅月滿身泥水，心疼癢癢的唉嘆連聲忙領(lǐng)著羅月進她睡房換衣服去了。

我回房里換了衣服，又去廚房幫幺妹燒飯。

飯熟了，菜好了，青菜蘿卜擺了一桌。幺妹去母親房里叫人吃飯，叫了好半天三人這才嘻笑著出來。

羅月一出房門，我差點兒認不出來了，母親將幺妹的嫁妝撿好的將她一打扮，怪不得幺妹沖我直夸贊：

“二哥好福氣啊二嫂真漂亮呀！”

吃過晚飯，母親叫走了幺妹去給羅月鋪新床，有意讓我陪著羅月悄悄話。

羅月來到我房中，兩人對坐在油燈前邊，誰也不知說啥的好。沉默了好一陣，還是羅月大方，直率率的問我：

“忘了嗎？姻婚法呢?！?/p>

我“哦哦”應(yīng)聲而起，將珍藏著的《婚姻法通俗讀本》擺在她的面前，鄭重其事地對她說——

原想先讓你靜會兒，然后讓你去領(lǐng)會。羅月啊！由于人們不重視婚姻法，錯配了多少姻緣，遺留下多少悔恨，制造了多少人間悲劇。

目前，咱倆的事，叫人頭疼的是貧困，我窮，但又怕失去了你。你爹從中作梗，我不怕，當你領(lǐng)會了婚姻法，你會同樣的能夠主宰自己了。

為了我對事業(yè)的追求，白讓你等了八年，我捫心有愧呀！現(xiàn)實生活，證實了你過去說的對，事業(yè)與婚姻根本就不矛盾。若是把婚姻當作事業(yè)的障礙物，確實傻的出奇。比如我，從來就沒有認真琢磨透“有志者事竟成”的涵意。片面地追求事業(yè)，結(jié)果一事無成只想有一個家。

那真是：

歲月不饒人，

遺憾醒也遲；

明智己知過，

力挽寒慘心，

枯水難養(yǎng)魚，

獨木不成林，

但愿愛長久，

天地日月新。

我哭了，羅月哭了。

真?zhèn)€是：

流淚眼對淚眼流，

同病人憐病人心；

深情淚水深情結(jié)，

竭盡愛意摯著情。

這會兒，幺妹在房門外叫：

“二哥！母親叫表姐早點兒休息了?！?/p>

我慌忙抹去眼淚，生怕幺妹闖進房來，應(yīng)聲道：“知道了，羅月一會就去。”

“等等我幺妹！咱倆一塊走?！绷_月拭去淚痕，起身征求我說：我將寶書捎上，待姑媽睡覺后再領(lǐng)會好嗎？

我點頭送她到門外，羅月回頭又叮嚀我：“別瞎想了早點兒歇息吧！”

目睹著未來的姑嫂倆嘻嘻哈哈的去了母親房里，一種幸福的甜蜜感襲上心頭，心滿意足的轉(zhuǎn)身回房，躺在床上就睡著了，睡的那么沉，那么香，連夢也沒有一個，一覺睡到了大天光。

我剛起來，母親走進房來喜孜孜的說：

“你倆的事，羅月啥都講了，她要你馬上辦好結(jié)婚證明，明天與她一塊兒回家去領(lǐng)結(jié)婚證??！”

“知道了，吃過早飯我就去辦?！?/p>

我和母親走出房門，羅月和幺妹正等著吃早飯，一家四口人正好圍坐一桌，幺妹一會兒給羅月盛飯，一會兒給她添湯。母親對羅月百般愛撫，一會兒勸她喝好，一會兒要她吃飽。

這一餐家常便飯，頗具滋味不同，飯是香的，菜是香的，不沾油腥兒的湯也是香香的。

吃過早飯，我去生產(chǎn)隊，大隊，公社革委，來回跑了十幾里路，一張結(jié)婚介紹信，上邊戳著三個大紅印章，走完了結(jié)婚第一步。

回到家里，屋子里邊聚滿了人，熱鬧極了，真是沒有不透風的墻，人們不知從哪兒探到我快要辦喜事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走馬燈似的來道賀。

母親和幺妹顛前跑后，喜笑顏開地招待客人。遞煙散糖，不亦樂乎，說笑鼎乎，不變樂乎。一直折騰到了深夜，人們這才盡興而去。

夜里，羅月到我房中小坐，我將介紹信給她瞧，上邊那鮮紅的印章，清晰的字跡，閃爍在油燈光亮里。

羅月小心翼翼地捧著看，抿著嘴兒笑了笑，臉上倏然陰霾了下來，暗然神傷地吁嘆：“唉！這事總算有了眉目，后果誰知如何?。俊?/p>

“怎么！你沒領(lǐng)會婚姻法？”

“讀過了，我都能背誦下來?！?/p>

“那你擔心啥呀？”

“是哇我還擔心啥呀！”

羅月贊許地嘆息，迷惘神傷地合手禱告：“菩薩啊保佑咱倆一帆風順吧?！?/p>

一夜無話。

妹妹接走了羅月，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索性對著油燈又從頭至尾閱讀婚姻法。

天快明了，黎明前的黑暗抹去了星月之光，屋子里邊黑黝黝的張嘴不見牙。

我翻身下床，掌著油燈去廚房燒飯，剛走到廚房門口，羅月與幺妹早已下廚，他倆一見我，同時驚訝地問：

“怎么？你沒睡覺？”

“是啊，你倆呢？”

“我可是睡不著??！”幺妹調(diào)皮，搶在頭里告訴我：“一想到有了漂亮的二嫂嫂，瞌睡蟲也給嚇跑了?！?/p>

“嘴油！數(shù)你壞，瞧我不收拾你?！?/p>

羅月也不饒人，訕笑著追打幺妹。

“二哥??！瞧你護著誰呀？”

我手里拿著石油燈動彈不得，左右不是的撮合道：

“唉！別鬧了快燒飯吧，天明還要上路啊。”

這會兒，母親也從房里出來了。

一家人夜里都沒睡好覺，沉浸在無聲的歡樂里。

吃過早飯，幺妹給了我一百元錢，那是她的嫁妝錢啦！還給我提兜里邊裝上一條煙，叫我出門應(yīng)個酬什么的。

天明了，母親和幺妹堅持要相送，一家四口人，相跟著走出家門，路過石頭鎮(zhèn)長街，街鄰鄉(xiāng)親早已開門，免不了又是一番熱情祝賀。

走出石頭鎮(zhèn)，走到五里坪，羅月說啥也不讓再相送了。分手時，母親送給羅月一百元錢，羅月推卻不過只好收下，二人抱頭又是一番慟哭，這才依依不舍地揮淚而別。

我倆走了很久很久，回頭來眺望：母親和幺妹站在高處不停的揮手，百感交集的羅月淚水長流，我倆忍俊不住地同時沖天吶喊——

放心吧有婚姻法！

好險呀結(jié)婚證

雨后初晴的早晨，鮮紅的太陽象出浴的裸女，赤裸裸的叫人睜不開眼，藍湛湛的天空綴上了魚鱗甲狀的云塊，駢驪成五彩繽紛的天幕屏風，煞是好看極了。

雨后初晴早晨的風，微微的，輕輕的，飄送著綠晶晶的樹葉兒馨香，飄送著山花璀璨芬芳的清香。

雨后初晴早晨的霧，薄如蟬翼，像飄飄渺渺潔白的青紗，纏繞著青翠蔥綠的山彎溝壑，纏繞著若隱若現(xiàn)的田園村舍。

誰說人間不如天堂，你若有興，不妨徜徉在雨后晴天的早晨，你會心曠神怡，如癡陶醉地忘我贊訝：多美的人間，多嬌的江山！

路上的積水沒了，踏出來的是千人的足跡，遺留下了斑駁的痕印。

我與羅月匆匆趕路，步履在彩云間，兩人情深意篤，興高采烈，話兒宛若流淌的河水般天長日久淌流不完。

紅日高照，涼風繚繞，不知不覺到達了羅家溝，羅月走在前面，猛然止步回頭，若有所思地提醒著我：

“咱倆先不回家，辦好我的證件去。”

“好哇！你真聰明?！?/p>

我倆說笑著，繞道去那生產(chǎn)隊長的家。

生產(chǎn)隊長的家，座落在大山腳下。單家獨戶，一字兒排開三間草房，房宅松柏環(huán)抱，翠竹掩映，環(huán)境優(yōu)雅，風景別致。

生產(chǎn)隊長羅姓，羅月旁族同輩，墩墩實實矮矮的個頭，國字形的一張臉，濃眉虎氣的一雙眼。說話干脆，干活兒利索，這會兒，他正背朝著我倆，赤膊著上身汗流浹背，手持著抹泥板裱糊著破墻壁。

羅月走向前去，叫了一聲：“哥！”羅隊長聞聲回頭，一見我倆又驚又喜地放下手中活笑容樂合的朝屋子里嚷：

“娃兒媽！雨老表和月妹來啦！快燒茶去噢?！痹捯魟偮洌葑永镞叡銈鞒鰜硐沧巫蔚呐寺暎簳缘昧宋疫@就下廚。

羅隊長雙手搓擦著泥，殷情地遞過凳子抱歉地說：拾掇房子屋里太臟了，就在外邊湊合著坐吧。

羅隊長一邊說一邊又掂來一竹筐煙葉，放在我的面前又說：“來吧！咱倆先過癮。”

“哥！他不會抽?！?/p>

羅月替我辭謝，我忙取出一包香煙遞給他：“羅老表！請吸香煙?！?/p>

羅隊長呵呵一笑推謝說：“免了免了留著招待客人吧！那玩意不過癮??！”

我猶豫不決，羅月又說話了：

“哥！你叫嫂子別張羅，我來求你辦件事。”

“啥事這急！能辦的一定辦?！?/p>

好爽快，羅隊長果真快言快語，我站起身來，掏出來我的證明給他，他接過證明一瞧，一拍大腿興奮地嚷：“好家伙！我這就辦?！?/p>

羅隊長將證明還給我，轉(zhuǎn)身進屋去了。一會兒，他又跨出門來，雙手捧著墨跡未干的介紹信，走上前來交給了羅月。

羅月仔細看過又交給我，我小心翼翼地折疊好裝進了上衣口袋，兩人同時感謝的說：

“謝謝您啦我們該告辭了?！?/p>

“謝啥！吃了午飯再走?！绷_隊長急了，沖著房子求援，“娃兒媽！快出來留客。”

羅隊長話音落地表嫂就沖出了房門，她奔上前來拉著羅月不松手，我倆好說歹說，幾番辭謝，好不容易地離開了隊長家。

辭別生產(chǎn)隊長的家，我倆又匆匆上路，取道大隊主任的家。

大隊主任的家，座落在山清水秀，風景別致的小土崗前。

真?zhèn)€是：

三面松竹掩掩映映，

門前小河汩汩淌淌；

青瓦蓋頂白粉抹墻，

高大寬敞不同凡響。

大隊主任，姓秋名老五，一文不識幾個字，算計心眼比誰多。文化革命造反起家，奪權(quán)榮升了大隊革命委員會主任。

秋主任權(quán)操一方人，腳踏一方地，身一動地顫，頭一擺山倒。一年四季享受著“勞務(wù)工分”，吃飯睡覺，拉屎撒尿，全都計算在勞務(wù)份內(nèi)。好一個小土皇帝，頭不頂太陽，身不沾泥水，每月照拿“政府誤工補貼”。

他真是：

油鹽柴米不發(fā)愁，

抽煙喝酒樂悠悠；

靠山吃山不抬腿，

近水吃魚不動手。

秋主任憑借共產(chǎn)黨的土地不勞而獲，難怪農(nóng)民詛咒他是——不掏本錢的地主。

我倆跨進主任的家，秋主任仰躺在前院里邊納涼。身邊播放著個收音機，搖頭晃腦地學著“紅燈記”唱腔耍板眼。他扭頭一見我倆剎時面露慍色，不屑一顧地挖著耳朵打官腔：

“有事嗎！”

我盡量克制住自己，將羅月的介紹信掏出來遞上前去。忍著氣憤的心情說道：“小事一樁請主任幫個忙。”

秋主任瞇瞇著三角眼兒瀏覽一遍，慢條斯理地打量著我倆問：

“結(jié)婚么！你倆都同意嗎？”

我答：“同意?！?/p>

“你呢！自愿嗎？”

羅月緋紅著臉說：“當然嘛。”

“唔，好！雙方的親屬有意見嗎？”

我與羅月同時不滿：“咱倆訂婚八年啦！”

“哦哦！聽說聽說。不過當前斗爭復雜，毛主席教導我們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我看你倆的婚事兒是不是緩一緩，仔細仔細考慮考慮，特別是你，羅月同志啊，千萬要站穩(wěn)自己的階級立場呀。”

初見陣式，我就知他心懷叵測，這位造反起家的主任，果真刁鉆巨滑，放出屁來含沙射影，要不是羅月再三地用目光示意著我，我真想撕破他那張臭嘴。

羅月見我沉不住氣了，擋著我的視線央求：“哎呀大叔！人常說：親幫親、鄰幫鄰，你我一個村，飲用一河水，你媽是我叔婆??！芝麻小事長輩也不給面子心里好受嗎？再說，晚輩帶來了婚姻法呢！那真是毛主席頒布的政策呀！要不要晚輩念給長輩的聽聽??？”

“哎哎不用啦！既然是你自愿我就網(wǎng)開一面羅?！?/p>

秋主任起身邁著方步，哼哼唧唧地進屋去了。一會兒，搖頭晃腦地哼著京劇走出門，將戳上了大隊公章的介紹信交還給羅月，煞有介事地又說教一番。

離開了鬼門關(guān)，我的心情輕松多了，想不到神圣的婚姻法真不可褻瀆，想不到羅月足智多謀不亂方寸。我正想深情地褒獎她，羅月煞有介事地又告訴我：

“雨生哥！剛才要不用婚姻法鎮(zhèn)他這事準泡湯了，干脆一鼓作氣到公社去?！?/p>

“好哇你真行！不愧我的好賢助吔?！?/p>

“你呀你！便宜給你占了，油嘴滑舌訕我，好?。∏莆宜核槟悴?。”

“來呀！我可不是軟蛋，沒有便宜可撿喲！”

我挑逗著羅月，羅月追趕著我。崎嶇的山路，絆腳絆腿又絆人，甩下了一路的笑聲，一路的樂趣。

山風陣陣，滿山遍野的松濤聲呼呼喝喝，嘩嘩啦啦，恰似流水歡歌，象是大江咆哮。

放眼山野——

成群結(jié)隊的小鳥翱翔在云天里。

歡蹦亂跳的蟲豕游戲在草叢間。

天已正午，雨后晴天的太陽火辣火辣的，人在路上行走，渾身汗水如雨下，氣喘吁吁。

我與羅月緊走慢跑，不知不覺地到達了九龍公社。

九龍場，居臨九龍河畔，面向橫斷山脈，東西走向一條街，一條蜿蜒的九龍河水沿著箕山而下，緩緩地經(jīng)過燃燈佛山腳流淌到橫斷山前掉頭東去，萬古流沙堆砌，匯集成廣袤的河套。

放眼望：

一馬平川地肥水美，

層層梯田五谷飄香；

千村萬舍點紅綴綠，

牧歌嘹亮山歌悠揚。

我與羅月走進小街，街面上人跡寥寥冷冷清清。百十戶人家的小街上貼滿了標語，大字報。不是批判××，便是打倒×××。落款之處派頭十足，××兵團，××造總，叫人目不暇接眼花繚亂。

跨進公社革委會大門，一個聲音飄了過來：

“喂！你倆找誰呀？”

我聞聲回頭一瞥：呀！真湊巧。她是我小學里的同學，聽人說她在此工作。多年不見，她漂亮多了，成熟多了，一身綠軍裝顯得神氣。目光還是那么尖，嗓門還是那么尖：

“老同學是你呀！到此有何貴干?。俊?/p>

“豈敢豈敢！芝麻小事一樁?！?/p>

“哎唷??！瞧在同學份上我能幫上忙不？”

一聽她口氣里十二萬分高興，我慌忙掏出證件遞上，老同學慎重地瀏覽之后又驚又嘆：

“可喜可賀啊！很遺憾，兩派奪權(quán)搶光了結(jié)婚證。不過不用擔心，我給你倆出具證明，速去普濟鄉(xiāng)找張同志代我辦理?！?/p>

老同學熱情地領(lǐng)著我倆走進辦公室，忙不迭地從貼身口袋里邊取出來印鑒，照著羅月那份介紹信上加蓋好公章，簽署好意見。隨后又從抽屜里邊取出公文信箋，一氣呵成了信一封，諸事俱備，手續(xù)齊全后又交給我，鄭重其事的催促道：

“快去吧！祝賀你倆百年好合?！?/p>

我感激地與老同學道別，馬不停蹄地風風火火的趕到普濟公社。

普濟場，高高地修建在臥龍脊背上，小街上一樣的清冷，一樣地塞滿了大字報。

我與羅月無暇顧及，急匆匆跑進公社大院，正在尋找辦公室，一位文質(zhì)彬彬的干部走過來，上下仔細地打量著我倆樂呵呵的問：

“是找我來的吧？小唐來過電話了。”

我倆笑著點頭，從內(nèi)心里感謝著老同學，隨著張同志走進了辦公室里邊，張同志坐定之后，熱情地請我倆坐下，開始履行結(jié)婚登記章程。

一會兒過去，諸事完畢，張同志分別為我倆頒發(fā)了“結(jié)婚證”，繼后又勉勵我倆要互敬互愛，互相幫助，破四舊，立新風……

正在閑說，一個人闖進屋里，一進門就愣著我倆打量，剎時面帶惱怒，氣呼呼的叫上張同志去里間房了，一瞬間，屋子里邊傳出了爭執(zhí)之聲：——

“唉！你真糊涂，為啥不開會研究？”

“主任！他倆可是手續(xù)齊全，而且又是晚婚典型，訂婚八年，雙方自愿，況且，有史以來登記結(jié)婚履行章程，從沒有開會研究過。再說，公事公辦，我可不敢違背婚姻法?！?/p>

“扯蛋！你就懂得個婚姻法，婚姻法咋啦？不給辦就是不給辦，他能搬石頭打天？你呀唉！糊涂加笨蛋，你知道女的是誰，牛司令的對象，你得罪得起嗎？那男的是誰？地主崽！這下好了，你將貧下中農(nóng)子女往火坑里推……”

聽到這兒，我與羅月相互一驚，心里怦怦直跳，不約而同地遞了個眼色，悄悄兒的溜出了大院。

一出門，我就心驚膽顫地告訴羅月不能回家了，怕他們追趕來收繳結(jié)婚證。羅月聽我的，我倆改道去姑家，一口氣跑出七八里，翻過橫斷山，來到A縣地界會興鄉(xiāng)。

最熱不過三伏天。

太陽偏西了，火辣辣的太陽光熱減勁了，空氣里湍流的暑熱量卻狠勁兒了，尺來寬的石板路面青煙直冒，踏在上邊就如踩著了烙鐵，火辣辣燙地腳板子冒油，人在路上行走，頭上身上汗如雨下，衣服褲子也擰出了水。

“知了”爬上樹梢不知疲倦地直嚷：“熱——”

我倆奔跑了大半天，肚子餓的咕咕叫，又饑又渴，又倦又累，離姑家還有五里地，天色尚早，地處安全，我倆走到榕樹下邊，誰也不想再動彈，一屁股坐在樹蔭里邊呼哧呼哧喘粗氣。羅月愣著我笑，我也愣著她笑。

一會兒過去，汗不淌了，氣不喘了，猛然想起了結(jié)婚證，慌忙從挎包里邊取了出來，羅月靠在我身邊，兩人小心翼翼地捧著，仔仔細細的端詳著，余悸猶存地感嘆著——

好險呀結(jié)婚證！

雨石匠名不虛傳

知識給人智慧，智慧就是財富；

知識給人聰明，聰明不會迷津。

長輩們常講：

當家才知鹽米貴，養(yǎng)子報答父母恩。

結(jié)婚不到一年，我就嘗到了當家的滋味，不是缺米少炭，便是沒油短鹽。人情交往，禮尚往來，真的家難當。川東人素來好客，好面子，自己家里再窮，也要裝著笑臉請客送禮。

農(nóng)業(yè)學大寨，將群眾捆綁在一起，“全力以赴，大辦農(nóng)業(yè)”。不準你搞經(jīng)濟作物，不準你搞家庭副業(yè)，動輒扣上“復辟”的帽子，割掉你“資本主義尾巴”，批斗游街，打倒在地……夠你怕的了。唉！那年月，有本事的使不了，沒本事的照樣活，干瞪著眼受窮受困。

每天凌晨七點半，上工鐘聲響徹原野，千家萬戶，男女老少肩扛紅旗，手拿干活工具，百米賽跑地沖向地里集結(jié)到一塊，考勤員挨個兒點卯，遲到五分鐘者扣除你一天的報酬，點卯之后再插上紅旗，集體歌唱東方紅，朗誦“老三篇”，“請示”完畢才分散地里開始勞動。

所謂勞動：那是三五一伙，四五一群，甩撲克，下棋聊天，女人們則是打情罵俏，做針線活兒，歇晌了，再唱語錄歌，學習“座右銘”“三請示”“四匯報”八個小時過去了。收工前照樣點卯，集體唱完大海航行靠舵手，你這一天的卯算是畫圓了，心安理得的回到家里。

人貴有自知之明，農(nóng)民們捫心有愧蔚成風氣的唱出了苦衷：

上班打沖鋒，

干活磨洋工；

圖個政治好，

省心又輕松。

麻雀叫喚蚱蜢吼，

冤枉工分到了手；

你心有愧他不愧，

人前人后都是走。

日出日落，月復年年；“全民總動員，老少齊上陣?！薄白デ缣?，搶陰天，刮風細雨是好天?！薄按筠k農(nóng)業(yè)”的結(jié)果，一個勞動日三兩角錢，吃不飽肚子求國家返銷糧食，真是那人哄地皮，地哄肚皮，農(nóng)民叫苦不迭。

我愛農(nóng)村。

農(nóng)村那山川秀麗，農(nóng)村那田野芬芳，吃的糧食是鮮的，嚼的蔬菜是鮮的，還有那新鮮的空氣，花香鳥語，喝一口涼水也是清香甜甜的。

誰說農(nóng)民不偉大，沒有農(nóng)民種地，萬物還會運轉(zhuǎn)嗎？不信！縱有天大本事的人瞧你絕食能活幾天。

莫說株連下放農(nóng)村，要是沒有文化大革命，叫我選擇，我會心甘情愿地當它一輩子農(nóng)民。還在我吃商品糧的時候，家庭出身失去了升學的機會，我便選擇了自學成材，走“又紅又專”的道路，賁志苦讀的結(jié)果，我愛知識產(chǎn)生了不少的幼作，都是取材于農(nóng)村，再現(xiàn)于農(nóng)村，農(nóng)村是豐富知識的搖籃。

株連農(nóng)村三年多了，政治待遇低人一等，勞動報酬也要低人一等，還要接受著那層出不窮的政治壓力，我還是熱愛農(nóng)村，圖個啥？我愛農(nóng)村的山水，我愛農(nóng)村里的農(nóng)民。

生活在農(nóng)村，體會到了農(nóng)民苦，飽嘗到了當家難。在那工值兩三角錢的漫長歲月里，每買一斤鹽，半斤油，免不了愁腸百轉(zhuǎn)。盼年盼月的五分錢一張票的電影，有時也難壞了你。

發(fā)展家庭副業(yè)吧，規(guī)定每戶養(yǎng)豬一頭，豬是農(nóng)家寶，農(nóng)民不可少。我可是一無本錢二無糧，告借親友口難張，即是湊足了豬本，買下小豬，光憑青草淡水豬能肥壯長膘嗎？

干脆養(yǎng)雞放鴨牧羊吧！那更不行。為啥？你不聞十里無禽犬，且看革委新行文，明文規(guī)定：凡屬放養(yǎng)的走禽牧畜一律禁止，違者處罰。

那就發(fā)展經(jīng)濟作物吧？天爺！你是吃了豹子膽啦！你不睜眼瞧瞧，你該聽見了那戰(zhàn)天斗地的吼聲，毀林開荒的浩大聲勢，你真是越想越邪門，越想不要命了，破壞農(nóng)業(yè)學大寨你能擔當?shù)钠穑?/p>

苦??！這不行，那不準，利用自留地種蔬菜？也不行！為啥？每人二分自留地你想種菜能行，你就別想活命了……

比如我，家庭出身不好，政治不能掛帥，干男人們重體力的活，報酬是婦女們的待遇，農(nóng)村分糧方案是按投肥、投工、基本口糧，一三六成開，十分之一是投肥糧，十分之三是投工糧，十分之六是基本口糧了。

我這一無投肥糧，二無標兵的投工糧食，每年分糧水平，我比同等勞動力的報酬就少了。全憑二分自留地的糧食解決了小半年的溫飽難關(guān)。再說：經(jīng)濟貧困蕓蕓眾生蔬菜賣給誰??！

窮啊窮！難啊難！干脆重操舊業(yè)，肩挑背扛賣力氣去？照樣不行！為啥？你是公社的社員了，社員守則：男工每月出勤二十八天，女工二十四天（婦女享有四天例假），若有特殊情況誤工者，必須請準假，否則，曠工一日扣勤兩日，還要克扣兩天口糧。窮再窮，也要閑死你在地里，有力氣也別想去賣鬼的錢。

你忘了，剛來農(nóng)村不久，家里沒煤燒了，那天早晨，你披星戴月來回三十里地從箕山煤礦挑了一擔煤。事前你沒請假，你以為曠不了工，確實也做到了，拼命地趕路回家天剛啟明。

萬萬你沒想到，剛進村口，碰上了大隊革命委員會支部書記唐春仔，他問你請假沒？你如實回答說沒，耽誤不了出勤，唐春仔不由分說，仗勢欺人，罵你目無王法，下令沒收這擔煤。

你急了，挑起煤便跑，離家還有二三里，全是一尺來寬，一階一梯的上坡路，你力氣真不小，百十斤擔子壓在肩上汗水直淌，氣喘呼呼，你卻身輕似燕，疾跑如飛。

唐春仔真叫絕，你敢公然違抗他，他在后邊緊追不舍。一直尾追到你家里，強行扭你去了公社。殊不知，想不到，公社丁主任明辨是非，你在厄運中勝訴了，唐春仔卻敗了陣。

你沒想到，你褻讀了土皇帝樹下了大敵。

又有一次，你在評標兵會上，提意見唐春仔不帶頭勞動到工地帶頭玩撲克。這下糟透了，你又捅了馬蜂窩，唐春仔狂囂：你反對他就是反對大隊革命委會員，勒令你寫檢查，向他低頭認罪。

你固執(zhí)不寫，你沒錯無罪，唐春仔黔驢技窮，行使手中大權(quán)，強令考勤員不給你考勤，你從哪天認罪開始，那天給你記工分。

你軟硬不吃，堅持著真理，天天堅持出勤。

社員們憤憤不平，憎怒發(fā)泄在牢騷里。

生產(chǎn)隊干部不平，誰的職權(quán)比不過他。

光陰荏苒，年終結(jié)算到了，難壞了大隊會計，估摸著給你填報了報酬，結(jié)果你吃虧了，同等勞動力你少了一節(jié)子。你的正氣沒有少，真理沒有丟，你的大災(zāi)大難卻來臨了……

人生世上，衣食住行，一件事也少不了。穿衣能湊合，住行能湊合，肚子餓了要吃飯。別提一日三餐，一餐兩餐也行。不管美味珍肴，粗茶淡飯都不生嚼生咽。

噲啖熟食必須立廚安灶，灶者，一家之主也，房頂不冒炊煙冉，家中短糧缺柴炭。

川東農(nóng)村的灶，全是請石匠到家用石頭打造出來的，一臺鍋燒柴，一臺鍋燒煤。石工們從來不考慮節(jié)柴省煤的原理，只求外型打造美觀。面對人口爆炸，山林資源破壞，燃料日趨緊張，燒飯難是農(nóng)村當時很突出的問題，因為灶火不濟，煮一頓飯不少于兩三個鐘頭，不低于二三十斤燃料。

川東農(nóng)村的廚房窄小又低矮，每當生火做飯廚房里邊煙熏火燎，燒飯人咳嗽氣喘，鼻涕淚水交流。積年累月，房頂上，墻壁上積滿了塵垢，散發(fā)著濃烈的煙火味。

有道是：

生來莫變女人家，

家事田務(wù)一把抓；

出工鐘聲催人命，

半夜下廚圍裙釵。

煙熏火燎遭罪受，

半天飯菜生夾夾；

公公怨氣婆婆罵，

媳婦灶前淚水爬。

話說燒飯難我也頗有同感，一日三餐不知浪費了多少時間，不知浪費了多少柴炭，可惜又可嘆??！可哀又可怨。

誰能改變燒飯難??！千家萬戶到處打聽。一要灶省柴節(jié)煤，二要灶煙不繚人，三要灶燒飯快。請來了無數(shù)次石匠，改造過無數(shù)次灶膛，其結(jié)果，碰巧有人走了運，絕大多數(shù)人家的灶越改越霉氣，越換越糟糕。

燒飯難，難燒飯，我想攻克它！能行嗎？十年寒窗愛在漩渦里，我愛知識知識給予我智慧，我愛知識知識賦予我去探索，鞭策我去攻克它。

自從文化革命到來，紅衛(wèi)兵抄走了我的書，除了“毛選”別無書籍可讀了。隨著株連下農(nóng)村，我的生活環(huán)境也改變了，每天，天不亮就憂忡著上工的鐘聲，天不亮就對付那燒飯難的灶，除此之外閑暇時間夠多了。

農(nóng)業(yè)學大寨，農(nóng)村照搬實行三八工作制，每天收工回來，閑暇無事的我吹拉彈唱一陣子，盡興之后我就認真捉摸著燒飯難的問題。

智慧來源于何處，知識，成功來源于何處，知識的結(jié)晶，結(jié)晶在哪？實踐再實踐。

每天夜里，我將自個家里的灶神做實驗，反復千百次，改了毀，毀了改，功夫不負有心人，我終于運用知識掌握了風與火的力度原理，熱度距離擴散的原理。

我成功了，五六口人的飯菜用不了一個小時，耗不了三斤煤炭，十年寒窗沒白費??！我興奮了好幾個晚上，一直沒有睡好覺。

改進燒煤灶的成功，激勵著我去攻關(guān)那冒煙耗柴的燒柴灶。我采取因地制宜就地取材的原理，用套煙導煙的辦法將柴火煙霧輸入煤灶的煙筒里邊，幾度組裝改進之后，燒柴灶不但煙不外冒，由于煙筒吸收煙霧的提升力度反而增強了火焰的燃燒力度。只見那直立的火苗舔著鍋底熊熊烈烈的回旋繞轉(zhuǎn)，半個時辰不到就燒好了一家人的飯菜，不但大大地縮短了燒飯時間，而且大大地節(jié)省了柴薪難關(guān)。

成功的探索給我?guī)砹藷o窮無盡的喜悅，從此再也不會難燒飯了，我又大膽地嘗試著走出家門，將喜悅分送給千萬人家。每天夜里，或在節(jié)假日里，不是東家請，便是西家迎，人們夸我手藝好，感謝再感謝。

有錢的單位，經(jīng)濟寬裕的家庭給我酬勞照收，取之合理，一眼灶六角錢。困難人家分文不收，圖個啥？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何況我已經(jīng)貧窮習慣了。

面臨著燃燒資源的貧乏，面臨著人口爆炸灶火炊煙的增多，引起了政府的極端重視。

后來，全省大力掀起了“省柴節(jié)煤”運動，各地區(qū)先后展開“傳經(jīng)送寶會”，我將自己的成功經(jīng)驗毫不保留地傳教別人，由于政審不合格，加上大隊支書唐春仔的百般阻撓，竟失去了參加縣、地召開的“傳經(jīng)送寶會”。

經(jīng)傳不了，技藝尚在，人民群眾需要我，一傳十，十傳百，家喻戶曉——

雨石匠名不虛傳。

真理不容褻瀆

人常說：家有良田千頃不如薄技在身。

微不足道的成功嘗試使我嘗到了樂趣，或許是那樂極生悲的原理，使我未曾料想微不足道的樂趣真的變成了災(zāi)難厄運……

春節(jié)過去，一九七○年跨入了新的世紀。我瞧著羅月一天天凸突的肚子，喜悅一半憂愁一半。

一天夜里，夜靜更深有人砸門叫嚷，我不知發(fā)生了啥事，懵懵懂懂地抽開門插一瞧：好家伙！唐春仔率著一群人沖進屋里，不問青紅皂白就翻箱倒柜，來人個個都倒掛著槍，我驚呀恐懼地愣著，知道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何況這屋子里邊空空如也由他們翻騰好了。

一會兒，一個人搖晃著手電筒興奮地嚷：“好家伙！錘子、鉆子一大堆。”來的人一窩蜂，搶的搶，扛的扛，將石匠工具一掃而光。臨走，唐春仔陰陰怪氣的譏笑：

“割資本主義尾巴開始了，瞧你龜兒到處竄?！?/p>

嗚呼！石匠工具，你又何罪之有？！

我站門外，長街上冷冷清清，目睹著那群鬼鬼祟祟的身影消失在夜幕里，許久許久，悲憤交加，情不自禁。

是給那割尾巴唬住了吧？不！悲傷的心里是那無辜的工具，忐忑不安的是幸好羅月回了娘家，要不然她目睹如此霸道將又如何受得了。

嗚呼！我的命運慘兮！

每當愛上一種選擇，瞬間就變成了罪孽的選擇。

陽春過去，農(nóng)忙到來了。

一天，我正在地里勞動，唐春仔來到田壟上，陰陽怪氣的當眾吶喊：

“雨石匠！祝你高升，放假讓你回家?guī)弦辉驴诩Z，被褥，生活用品，限你下午兩點準時到公社舉辦的毛澤東思想學習班報到，過來呀！這是你榮升的通知書?！?/p>

我走過去收下通知書，知道災(zāi)難降臨了，急匆匆跑到婦女群中悄悄地告訴了羅月，羅月一聽臉也煞白了，她噙著淚水安慰著我放心的去，她摯誠地告訴我她了解我。

下午兩點，準時到公社學習班報到，好家伙，來報到的一百多人，啟眼一看：有工人、農(nóng)民、教師、機關(guān)干部。再細一看：這些人大部分我認識，全是兩派中失去了掌權(quán)的一派人物，唯有我的身份特殊，無黨也無派。再啟眼一觀察：真了得！領(lǐng)導所謂的“毛澤東思想學習班”的干部們，全是清一色的另一派掌權(quán)人物。

旗幟如此鮮明，陣容如是明白，勝者為王敗者為囚，拉大旗作虎皮總有一派要吃虧了。

學員們報到之后，當天就分編成幾個班，一班數(shù)十人囚居一室，打地鋪，排排坐，不準擅自行動，不準攻守同盟。一天二十四小時，早上五點起床，晚上十點睡覺，每天“三請示、四匯報”，學習“座右銘”，歌唱“語錄歌”。

天天如此，月月如此，走了舊學員，來了新學員，走的少，留的多。

光陰荏苒，日月如梭，進學習班一晃六個多月了，整整一百八十余天，一生之中我從沒有修身養(yǎng)性地靜思己過，天天讀書，要說收獲，是我讀書的機會有了，是毛澤東思想從此武裝了我。

隨著時光的推移，學員們的思潮出現(xiàn)了兩個極端，一是拿工資吃飯的人漸漸適應(yīng)了環(huán)境，心安理得的落得一身輕松希望多住時日，二是靠勞動生活的農(nóng)民，靠掙錢養(yǎng)家的市民，這兩種人情緒焦躁，憂愁惶恐地不可終日。

天高皇帝遠地頭蛇說了算，兩種苗頭一出現(xiàn)，權(quán)貴們指令拿工資的單位停發(fā)工資，只給靠薪的學員生活費，這樣一來，兩種思潮平衡了，天天泡你在學習班里，不軟磨你死也要你屈服于死。終于有人接受不了泡光陰只好屈服，造成了有史以來罕見的冤、假、錯案。

最近，上邊派來了軍代表，軍管領(lǐng)導學習班。沒過幾天，軍代表找我去談話，或許他與我同姓氏產(chǎn)生著好感，或許我對軍人有高風亮節(jié)的氣質(zhì)產(chǎn)生著欽佩之心，總之，他對我的談話是友善的，我對他的印象是感激的。進學習班半年多來，沒人叫我去談過話，我?guī)е缇吹男那?，聽著軍代表諄諄的指教，他對我說：

你的情況我了解過了，當然，我剛調(diào)來，各方面情況還不熟悉，找你來談話，一是想了解你，二是想幫助你。

你很年青，有文化，喜愛文藝，歷次運動中你對黨的宣傳工作起過不少的作用。這都是挺好的嗎。一個人，應(yīng)該象雷鋒那樣，默默無聞地為黨工作，為人民作出貢獻。

不要為文化革命初期的委屈背上思想包袱，那是派性作怪?，F(xiàn)在好了，建立了新生紅色政權(quán)，兩派奪權(quán)也平息了。為什么辦學習班，是為了解決兩派之間的矛盾，當然在執(zhí)行中，難免不會出現(xiàn)阻力，甚至出現(xiàn)逆流，要記住，真理是不容許褻瀆的。

請你到學習班來，有問題就檢查問題，沒有問題也是幫助提高認識嗎。

你進學習班半年多了，為什么總出不去，原因在哪？家中有妊娠的妻子，生產(chǎn)隊靠工分吃飯，今后的日子怎么過？你都應(yīng)該仔細地想想。

找你來，咱倆互相認識認識，二是準你一天假，回去看看自己的家，想想自己的出路，該怎么走就怎么走，千萬不能三心二意啊……

軍代表推心置腹的一席話，感人肺腑，引人深思。

是?。∥液螄L不想出去，幾時不想著家，我能出去嗎？道路又在哪……

進了學習班便是進了鬼門關(guān)，要想出去也容易，那就是違背真理、不顧事實，我能作到嗎？辦不到！軍代表講的對——

真理不容褻瀆！

革不革命就此一舉

回到家里，羅月上工去了，我將屋子拾掇了一遍，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尋思著軍代表的談話。

人生階梯，生活閱歷，二十多年走過的路用篦子梳理也不知錯在哪里，層出不窮的不當待遇叫人無法安寧生活，難道一輩子就這樣的窩囊嗎？不！我要作人。

作人難??！不用問，一是土皇帝唐春仔，二是文化革命中一開始就鎮(zhèn)壓全區(qū)人民的曾元顯，現(xiàn)在又正是他搖身一變，春風得意操縱著“學習班”的生殺大權(quán)，一上一下的兩面勁敵，我能作人嗎？……我越想越來氣。

半年多來，切身領(lǐng)會的毛澤東思想正是他們在玷污、在褻瀆，眼睜睜地瞧著他們才是真正的“扛著紅旗反紅旗”，真正的“反對毛澤東思想”。我真不敢想象，博大神州十億人民，給一群野心勃勃的權(quán)貴們踐踏到何時……

不！我要抗爭，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就不信沒有個講理的地方……

想到這，我找出來紙和筆，匆匆起草人民來信。

羅月回來了，一見我悲喜交加地哭泣了起來。

半年不見，我瞧著她越來越大的肚子，瞧著她憔悴消瘦的樣子，心里比刀剜還要難受，早知我倆的悲劇結(jié)果還是悲劇，不如不結(jié)婚的好。

兩人兀自一陣悲哀，羅月倏然臉上掛笑，天真無邪的嘆息著：

“好了！你終于結(jié)束回來了?！?/p>

我直率地說：“能結(jié)束嗎？這是開恩，明天還要回去的?！?/p>

“啊——”

羅月的舌頭僵直了，天真無邪的形象沒了，一臉哀怨，滿腹憂慮。猛然間，她發(fā)現(xiàn)了桌面上一大疊信紙，詫詫驚驚地問我：

“你在寫啥呀！”

“告狀。”

“天啦！不寫不行嗎？”

“氣難平！不這樣別想離開那鬼門關(guān)?！?/p>

“你可千萬要小心??！”

“放心吧！沒啥大不了的事?！?/p>

我一邊安慰著羅月，一邊將復寫好的狀紙用兩個信封裝好后吩咐妻子，一封親交區(qū)革委劉書記，一封去郵電局投遞縣委，越快越好，一份藏好家中妥善保管。

羅月順從地點頭，答應(yīng)我明天去發(fā)信，然后將另一封信藏好，問我餓了沒，就去燒飯了。

真是知人心者吾妻也，我有這樣一位含辛茹苦的妻子，是我不幸之中最大的希望和滿足，心里蕩漾著甜蜜感，跟著也下廚了。

第二天，我又回到了學習班，一晃又是半個月。晚上，我發(fā)現(xiàn)沒菜票了，向班長請了假，離開囚室去司務(wù)長那兒買菜票。

下了樓，出了大院，路過小會議室，朦朦的月光下，只見一個瘦長的黑影兒一閃，匆匆忙忙的鉆進那屋子里去了。

呀！好熟悉的身影，正是那吃魚不吐刺的曾元顯，深更半夜！他到此干啥？瞧他鬼鬼祟祟的落魄模樣，叫人疑竇頓生，我身不由己的踮起足來，走近那小會議室的窗欞下邊，藏在黑暗處，聚精會神地窺聽著里邊的動靜。

屋子里邊人不少，人聲嘈雜，煙霧繚繞，只聽曾元顯咳嗽數(shù)聲，鴨婆子嗓門兒叫開了——

同志們！我是專程趕來的，臨時召開這次研討會非常重要。首先，讓我們共同祝愿：

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

祝林副主席身體健康！永遠健康！

毛主席教導我們：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能那么雅致，那么從容不迫文質(zhì)彬彬，那樣溫良恭謙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

同志們！學習班開展半年多了，你們的學習班風平浪靜，松松垮垮的，沒有認識清楚當前的階級斗爭相當復雜化，相當尖銳化。

你們學習班里那個雨石匠，他老實了嗎？認罪了嗎？沒有哇！最近，他狀告到縣里，說我們辦的所謂的學習班，說我們沒有堅持黨性原則，而是大搞派性的翻版一派整一派，不是遵照毛主席最新指示的“各自多做自我批評”，不是讓另一派群眾去提高認識，去解放自己，而是軟磨硬拖地變相的囚禁另一派群眾，變相地不施刑具的大搞逼供信，打擊一大片，還說什么學習班是搞獨立王國，不是解放人的思想，提高人的認識，而是大量浪費時光，浪費人力、物力、財力。

同志們！聽一聽吧，階級敵人向我們發(fā)起猖狂的進攻了，我們的同志還在睡大覺，唱和平高調(diào)。我說同志啊，該清醒清醒啦！毛主席教導我們：“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p>

我們還有的同志是給風沙迷住了眼，看不清形勢，分不清敵我，為這個文化革命初期的祖師爺，現(xiàn)在反黨、反毛主席的反革命分子鳴冤叫屈。

有同志說，文化革命初期運動是錯誤的，毛主席頒布的《十六條》已有明確指示。給他糾錯平反是黨的政策，是不能否定的。我對那同志說：難道是我錯了，為什么黨還要我主持領(lǐng)導工作？

有同志說：他的家庭出身是屬于人民內(nèi)部矛盾，是團結(jié)對象，不是敵我矛盾。我對那同志說：你不為他叫屈我還不知后悔呢，為啥？你們不想想為啥叫“工商業(yè)兼地主”？工商業(yè)就是資本家，再加上個兼地主，這正是雙料貨的階級敵人嘛，我給他劃掉了資本家，反倒便宜了他，給他少戴了一頂帽子。

有同志說：他生在紅旗下，長在新社會，表現(xiàn)是積極的，曾經(jīng)為黨的文藝宣傳事業(yè)起過骨干作用，有文化、有理想、有抱負，是難得的有志青年。我對那同志說：謝謝你幫助我提高了認識，階級敵人不善于偽裝自己，不削尖腦袋怎能鉆進革命隊伍中來，怎么能實現(xiàn)他們顛覆新生紅色政權(quán)的夢？

同志啊你該冷靜地想想，為啥叫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

十三歲的他失去了升學的機會就敢于告狀到宋慶齡同志那里，目的是啥？這就是階級本性，文化革命以來，他又敢于到處狀告我，這又是為了啥？很明顯，他是在惡毒地攻擊新生紅色政權(quán)，反對共產(chǎn)黨的新領(lǐng)導。

別以為他是位神童，十五歲能當報社通訊員，能登臺表演編劇呀搞樂器呀繪畫呀，這全都是偽裝積極，為他顛覆革命大本營奠定基礎(chǔ)。

當前，農(nóng)業(yè)學大寨趨向高潮，一個又是資本家又是地主的兒子，不投師、不學藝，拿著錘子到處亂竄，招搖撞騙，啃貧下中農(nóng)的肉，喝貧下中農(nóng)的血，公然對抗“割資本主義尾巴”的運動。生產(chǎn)隊干部管他不了，大隊干部奈何不了他。

可是我們有的同志卻說什么，他這是搞技術(shù)革新，既不影響生產(chǎn)，也為人民排憂解難，還為國家燃料資本帶來了好處，我說同志??！全公社萬余人口都象他那樣敲詐勒索，徹底批判“發(fā)家致富”的運動還搞不搞??！

有的同志說他好，究竟他好在哪里？好在他搶走了“大聯(lián)司”牛司令的未婚妻，好在他搶走了貧下中農(nóng)的子女。有的同志說他結(jié)婚符合婚姻法，我很慚愧說這種話的同志不是人生父母，女方她爹是我多年的朋友，領(lǐng)結(jié)婚證時他們根本不知道，這不是搶婚嗎？這不是向貧下中農(nóng)宣戰(zhàn)嗎？

林副主席說：每個人都要登臺表演。

階級敵人如此氣焰囂張地向我們進攻，我們不徹底批斗他們，我們就不能高枕無憂，我們不狠狠地打倒他們，新生紅色政權(quán)就不能夠鞏固。

下面，請同志們積極發(fā)表意見，熱烈開始討論，不過，我最后提醒大家——

革不革命就此一舉。

損人真是不擇手段

偉大的中國有句名言：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間未到。英明領(lǐng)袖毛主席，人到晚年引用名言作為最高指示下達貫徹，目的是告誡那些作惡多端的人一定不得善終，涵意是鼓勵申張正義的人民一定要堅持真理。

曾元顯桀驁不馴，趾高氣揚的一席高腔，小會議室里邊鴉雀無聲，曾元顯指令開始討論，屋子里邊人聲沸鼎，聽不清個所以然了。請假時間過長，又怕給人發(fā)現(xiàn)，我只好悻悻地離開暗處，匆匆忙忙回到學習班里。

這一夜，我想了許多，果然不出所料，給縣革委的人民來信落到了曾元顯手中，看來兇多吉少了。我一點也不害怕，相反鎮(zhèn)定自若。雖說告狀失敗，這是我預(yù)料中事，免不了接受一番批斗，我早就有此心，為啥？只要接受過批斗的人，從此才能夠離開這鬼門關(guān)，樂得夫妻團圓，從事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

參加學習班半年多來，經(jīng)濟債、糧食債，債臺高筑。生活象無形的枷鎖緊緊地勒住了人的咽喉，我早就渴望著唯一的“亮相”出路。

曾元顯憑手中權(quán)力可以制人于死，要想在我的文章中做手做腳萬難，一式兩份的狀紙早就給他作好了兩手準備，只要我不死照樣與你斗到底，曾元顯叫囂反對他就是反對黨，我就偏偏不信這個邪。

這一夜，我睡的真香，一個夢也沒有。

第二天，起床哨音一響，全體集合在操場上，主管人員領(lǐng)著全體學員“早請示”畢，隊前一站朗聲說道：

“全體學員注意，今天公社召開批斗大會，九點半鐘準時集合，任何人不準請假，不準擅自行動，聽清楚了嗎？”

眾答：“清楚了。”

“解散?！?/p>

我剛吃過早飯，班長通知我軍代表找我談話，放好碗筷，我就急匆匆去了那兒。

軍代表來回在屋子里走動，一副焦躁的樣子，一見到我，馬上叫我進屋坐下，神色嚴肅地對我說——

今天，公社召開批斗大會，事前明確的告訴你，你要作好思想準備。不用怕，是非曲直應(yīng)該有個了斷。半年多來的學習，你對黨的政策也應(yīng)該有所認識。實事求是是我黨的英明主張和一貫的策略方針。

本著實事求是的精神，該講的你就講，不該講就不講，文化革命三年多了，認識和體會也提高了，我想你會主宰自己的。

這次接受批斗會后，你就自由了，回家后積極參加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和貧下中農(nóng)打成一塊。

人生道路，有曲折，有坎坷，作一個人，最起碼要嚴格地要求自己，謹記住毛主席的教導：“一個人，做一件好事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不做壞事。”

從今以后，你要切記面對現(xiàn)實，認清時務(wù)，不要憑自己一時感情沖動做出一些糊涂事。

談話到此為止，下去作好思想準備吧……

軍代表一席談話，使我回想起曾元顯夜里的瘋狂叫囂，他不顧黨紀國法，蓄意混淆是非，顛倒黑白，任意褒貶申張正義，褻瀆真理。

曾元顯猖狂肆虐地大砍大殺，使不少的好同志、好領(lǐng)導為我這無名小卒擔驚風險，承受著壓力……我越想越難過，越想越慚愧，不禁撫淚謳歌：

真理顛撲不破，

正義日月共存；

千古神州博愛，

四海一片丹心。

回到學習班里，學員們集結(jié)待令無所事事，三五一伙下六子棋的，歪坐斜躺看書報的。嘻哈戲謔胡鬧的，各抒己趣，各盡其興。真所謂：黃金誠可貴，光陰貴如金了，在這一刻值千金之際，每逢待令集結(jié)之時，便是學員們消遣逸興的自由天地了。

九點半鐘一到，集合哨音一響，各班整隊集合，浩浩蕩蕩的進入了會場。

會場設(shè)置在學校大操場上，高音喇叭播放著語錄歌，那氣氛：

紅旗飄飄人頭攢動，

橫幅標語嚇人瞠目。

廣播聲送出：

大會開始！全體肅立！主席人員到位。

廣播聲率眾齊唱“語錄歌”呼口號——

打倒牛鬼蛇神！

批判封資修！

誓死捍衛(wèi)新生紅色政權(quán)！

誓死將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口號聲畢，喇叭聲宣布——

批斗大會開始！

將牛鬼蛇神××抓上臺來！

一個、兩個、三個，一個一個給廣播聲點名的罪囚，不是連打帶踢的從學員群中揪出去，便是小偷捉雞似的受盡凌辱，不一會兒，主席臺沿兒前站滿了一大溜，其中有個被揪斗的學員盤明昌不顧死活地高呼毛主席萬歲，給幾個佩戴袖套的打手捶死豬般地打昏在地。

這陣勢確實嚇人，不過我早已在文革初期批斗“三家村”時，被打成“祖師爺”領(lǐng)教過了。臺上廣播聲中剛剛點到我的姓名，不等那“抓上來”話聲落地，敏感神經(jīng)支配我一縱跳了起來，幾步飛越學員行列，躍上臺沿，自覺排隊到罪囚隊伍里邊，我剛站穩(wěn)腳步，冷不防有人從背后偷襲，狠毒地致命的用槍座擂在脊背上（數(shù)十年過去落下殘疾），打的我眼冒金花，踉蹌幾步未待站穩(wěn)，又是拳腳如雨點般砸來，將我打的遍體鱗傷，昏昏聵聵的分不清東西南北了。

這時候，會場中不知是誰吶喊一聲——

要文斗！不要武斗！

毛主席的最高最新指示，經(jīng)人震怒地一呼喊，剎時會場秩序大亂。到會半數(shù)以上又是受欺凌的一派群眾，瞬間跟著吶喊，振臂高呼，口號聲響徹云天。

主席臺一片驚慌恐亂，不知如何應(yīng)付，曾元顯老練殺手，司空見慣，黔驢技窮地暴跳在臺前，一邊拔下腰間盒子槍，高舉空中飛舞，一邊捏著送話器狼嚎。

眾怒難平，山搖地動，群眾不理他的茬。

英明領(lǐng)袖毛主席早就告誡著昏聵之輩——

群眾是真正的英雄。

經(jīng)久不息的正義之聲震撼著昏聵們的夢，你們該醒悟了！聽聽群眾的憤懣之聲——

頭頂遮蓬避暑涼，

耀武揚威坐高堂；

醇味濃茶香十里，

高級香煙高級糖。

天天端著白米飯，

飲酒吃肉喝香湯。

不務(wù)正業(yè)不生產(chǎn)，

沒日沒夜批斗忙。

高座昏聵的大員們，再聽聽百姓的怨聲——

萬頭攢動坐操場，

又饑又渴心發(fā)慌；

頭頂烈日汗如雨，

腚下土濕冰涼涼，

家有老人下有小，

農(nóng)田活路正繁忙。

當官不知農(nóng)民苦，

不耕田地不發(fā)慌。

農(nóng)村八月，正是大忙收割季節(jié)。

火辣辣的太陽，又毒又熱，象那煉鋼爐火紅火熱的，天上沒一絲兒云，地上沒一絲兒風。

天已過晌，到會的群眾大多數(shù)是農(nóng)民，他們操心著家，掛牽著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忍不住饑渴，不愿白曬太陽，不知不覺地溜之也乎走了大半。

曾元顯惱怒不休，不得已草草收場，把著送話器暴跳如雷，大聲呵叱——

大會注意！大會注意！今天批斗大會有階級敵人破壞，一定要追查嚴懲。不少的人提前退出會場，請各單位、各生產(chǎn)隊散會前清點人數(shù)，凡是早退者，缺席者，一律登記入冊，回去之后立即組成學習班，哪天交待清楚了，哪天檢查清楚了，哪天就解放他們。

另外，由各單位領(lǐng)導，各生產(chǎn)隊隊長，到主席臺前認領(lǐng)人犯?；厝ブ?，要對他們嚴加管制，不準他們興風作浪，不準他們亂說亂動。

最后，我宣布：批斗大會到此結(jié)束。

大會結(jié)束了，生產(chǎn)隊王隊長來到跟前對我唉嘆一聲說道：“走吧！跟我回去?！?/p>

我昏昏懵懵地跟在王隊長身后，走出會場不遠，只聽他憤懣不平地大叫一聲——

損人真是不擇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