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春天
三子的話刺痛了我。
那個二十三歲、兩腿殘廢的男人,正在戀愛。他愛上了一個健康、漂亮又善良的姑娘。健康、漂亮、善良——這幾個詞太陳舊,也太普通了,但我沒有別的詞給她。別的詞對于她都嫌雕琢。別的詞,矯飾、浮華,難免在長久的時光中一點點磨損掉。而健康、漂亮、善良,這幾個詞經(jīng)歷了千百年。
屬于那個年輕的戀愛者的,只有一個詞:折磨。
殘疾已無法更改,他相信他不應該愛上她,但是卻愛上了,不可抗拒,也無法逃避,就像頭上的天空和腳下的土地。因而就只有這一個詞屬于他:折磨。并不僅因為痛苦,更因為幸福,否則也就沒有痛苦也就沒有折磨。正是這愛情的到來,讓他想活下去,想走進很大的那個世界去活上一百年。
他坐在輪椅上吻了她,她允許了,上帝也允許了。他感到了活下去的必要,就這樣就這樣,就這樣一百年也還是短。那時他想,必須努力去做些事,那樣,或許有一天就能配得上她,無愧于上帝的允許。偷偷地但是熱烈地親吻,在很多晴朗或陰郁的時刻如同團聚,折磨得到了報答,哪怕再多點兒折磨這報答也是夠的。但是總有一塊巨大的陰影,抑或巨大的黑洞——看不清它在哪兒,但必定等在未來。
三子的話,又在我心里灌滿了惶恐和絕望。一個傻子的話最可能是真的。
楊樹的枝條枯長、彎曲,在春天最先吐出了花穗,搖搖蕩蕩在灰白的天上。我搖著輪椅,毫無目的地走。街上車水馬龍人流如潮,卻沒有聲音——我茫然而聽不到任何聲音,耳邊和心里都是空荒的岑寂。我常常一個人這樣走,一無所思,讓路途填塞時間。勞累有時候能讓心里舒暢、平靜,或者是麻木。這一天,我沿著一條大道不停地搖著輪椅,不停地搖著,不管去向何方,也許我想看看我到底有多少力氣,也許我想知道,就這么搖下去究竟會走到哪兒。
夕陽西墜時,我看見了農(nóng)田,看見了河渠、荒岡和遠山,看見了曠野上的農(nóng)舍炊煙。這是我兩腿癱瘓后第一次到了城市的邊緣。綠色還很少,很薄,裸露的泥土占了太重的比例,落霞把料峭的春風也浸染成金黃,空幻而遼闊地吹拂。我停下來,喝口水,歇一會。閉上眼,世界慢慢才有了聲音:鳥兒此起彼落的啼鳴……農(nóng)家少年的叫喊或者是歌唱……遠行的列車偶爾的汽笛聲……身后的城市隆隆地轟響著,和近處無比的寂靜……但是,我完了嗎?如果連三子都這樣說,如果愛情就被這身后的喧囂湮滅,就被這近前的寂靜囚禁,這個世界又與你何干?睜開眼,風還是風,不知所來與所去,浪人一樣居無定所。身上的汗涼了,有些冷。我繼續(xù)往前搖,也許我想:搖死吧,看看能不能走出這個很大的世界……
然后,暮色蒼茫中,我碰上了一個年輕的長跑者。
一個天才的長跑家—— K。K在我身旁收住腳步,愕然地看著我,問我這是要到哪兒去?我說回家。他說,你干嗎去了?我說隨便走走。他說你可知道這是哪兒嗎?我搖搖頭。他便推起我,默默地跑,朝著那座隆隆轟響的城市,那團燈火密聚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