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詩的感情
應(yīng)當(dāng)說文藝作品都是抒情的，而詩歌特別強調(diào)具有飽滿的感情。如果把感情比喻成水的話，那么詩就是浸透了水的海綿。
第一節(jié) 詩是抒情的文藝體裁
人們喜歡將文學(xué)藝術(shù)的體裁分為敘事、抒情兩大類。前者如小說、報告文學(xué)、傳記文學(xué)、敘事性影視劇等，它們可以利用故事情節(jié)打動人；而詩歌則是后者的主要形式，它要以情動人。金人元好問說：“有所記述之謂文，吟詠情性之謂詩，其為言語則一也?！?sup>[1]看來他已經(jīng)注意到了兩者之間的差別。
人們早就認(rèn)識到了詩歌旨在抒情這一本質(zhì)特征，“抒情”一詞在《楚辭·九章·惜誦》中就已出現(xiàn)了。該篇一開頭就說：“惜誦以致愍兮，發(fā)憤以抒情?！蔽鳚h莊忌《哀時命》也說：“志憾恨而不逞兮，抒中情而屬詩?！?sup>[2]西漢劉歆《七略》亦云：“詩以言情?！?sup>[3]《漢書·藝文志·詩賦略》序曰：“哀樂之心感，而歌詠之聲發(fā)。頌其言為之詩，詠其聲謂之歌。”陸機《文賦》明確指出：“詩緣情而綺靡?！辩妿V《詩品·總論》還采用形象化的語言對此作了精彩分析：
若乃春風(fēng)春鳥，秋月秋蟬，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諸詩者也。嘉會寄詩以親，離群托詩以怨。至于楚臣去境，漢妾辭宮，或骨橫朔野，魂逐飛蓬，或負戈外戍，殺氣雄邊，塞客衣單，霜閨淚盡；或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揚娥入寵，再盼傾國；凡斯種種，感蕩心靈，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何以騁其情？
總之，持此觀點者代有其人，難以枚舉，今人臧克家說得尤為鮮明：“詩歌在文藝領(lǐng)域上獨樹一幟。旗幟上高標(biāo)著兩個大字：抒情。敘事詩也不能忽視這個特點?！?sup>[4]
文藝創(chuàng)作都離不開感情因素，但是詩歌則要求具有飽滿的感情。明人焦竑指出：“詩非他，人之心靈之所寄也。茍其感不至，則情不深；情不深則無以驚心而動魄，垂世而行遠?！?sup>[5]明末清初之金圣嘆也說：“詩非異物，只是人人心頭舌尖所萬不獲已，必欲說出之一句話耳。”[6]“胸中無所甚感，而欲閑取景物而雕鐫之。豈非詩之蠹哉？”[7]現(xiàn)代詩人艾青對此作了精辟的闡述：
作為詩，感情的要求必須更集中，更強烈；換句話說，對于詩，訴諸于情緒的成分要更重。別的文學(xué)作品，雖然也一樣需要豐富的感情，但它們還可以借助于事件的發(fā)展的邏輯的推理，來獲得作者思想說服的目的；而對于詩來說，它卻常常是藉助于感情的激發(fā)，去使人們歡喜與厭惡某種事物，使人們生活得更聰明，使人們的精神向上發(fā)展。[8]
可以說一切好詩都是真摯情感的自然流露。白居易說：“大凡人之感于事，則必動于情，然后興于嗟嘆，發(fā)于吟詠，而形于歌詩矣?！?sup>[9]陸游說：“蓋人之情，悲憤積于中而無言，始發(fā)為詩。不然，無詩矣?！?sup>[10]他指出了滿懷激情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重要性，特別強調(diào)悲憤之情，顯然打上了他那個時代的烙印。
感情活動是人們通過感官對于外界事物的反映引起的，所謂感情實際上就是指人們對客觀世界的心理反映，顧隨結(jié)合詩歌創(chuàng)作談到過這個問題，指出：“所有抒情詩的核心內(nèi)容毫無例外地是詩人主觀地抒寫自己的情感。但人的情感不能無因而生；它有著產(chǎn)生它的客觀存在，情感也是客觀事物之反映。”[11]這種反映的結(jié)果當(dāng)然會有所差別，也許導(dǎo)致歡樂，也許導(dǎo)致憂愁。如范成大的《雙燕》：
底處雙飛燕，銜泥上藥欄。
莫教驚得去，留取隔簾看。[12]
春天，詩人隔著窗簾見到不知從何處飛來的一對燕子，正銜泥忙著給自己做安樂窩，半路上棲息在自家藥圃的柵欄上，他覺得很有生活情趣，為了珍惜這一美景，他不敢有絲毫動靜，并且寫了這首小詩，表達了自己愉悅之情。讓我們再讀一首宋祁的《秋塘敗荷》：
去時荷出小如錢，歸見荷枯意惘然。
秋后漸稀霜后少，白頭黃葉兩相憐。
詩人離開時，新生的荷葉只有銅錢一般大小，惹人喜愛；回來后見到荷葉已經(jīng)衰敗了，于是惘然若失，隨著秋后霜降，連殘荷也越加稀少了。詩人從荷葉變化的過程，聯(lián)想到自己已經(jīng)度過了少年、中年，而步入了衰老的階段，于是賦予敗荷以人的情感，各自既同情自己，又相互同情對方。
抒情還要抒發(fā)真情實感，明人徐渭也指出：“古人之詩本乎情，非設(shè)以為之者也?！蛟O(shè)情以為之者，其趨在于干詩之名，干詩之名，其勢必至于襲詩之格而剿其華詞，審如是，則詩之實亡矣?！?sup>[13]我們注意到論者對于為賦新詩強說愁的某些文人詩作給予了批評，而對民歌等抒發(fā)真情實感的詩作則給予了充分的肯定。如明人袁宏道說：“今之詩文不傳矣，其萬一傳者，或今閭閻婦人孺子所唱《擘破玉》《打草稈》之類，猶是無聞無識，真人所作，故多真聲。不效顰于漢魏，不學(xué)步于盛唐，任性而發(fā)，尚能通于人之喜怒哀樂、嗜好情欲，是可喜也。”[14]關(guān)于這個問題，我們在第七章《詩的構(gòu)思》中還要專門討論，這里就不多說了。
第二節(jié) 詩的感情之內(nèi)容
人的感情可分為兩個部分：一部分是人與人之間的感情，一部分是人與自然之間的感情。當(dāng)然兩者往往交織在一起，有時又難以區(qū)分。今略述如下：
一 愛情
《孟子·告子》篇記錄告子的話說：“食色，性也?！薄抖Y記·禮運》亦云：“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币馑际钦f對食物與異性的需要是出于人的本能。朱光潛對此作了如下分析：
凡是研究生物學(xué)的人都知道生物的原始需要只有兩種：一種是保存?zhèn)€體的生命；一種是保存種族的生命。生物的一切活動都是針對著這兩個目的。人類原來也是如此。因為要保存?zhèn)€體，所以發(fā)出種種活動去求營養(yǎng)；因為要保存種族，所以發(fā)出種種活動去求配偶。求營養(yǎng)和求配偶，于是成為生命的兩大工作。生命是快樂的或是苦痛的，就全憑生命的工作是完成或是沒有完成；所以飲食與性交的活動都能發(fā)生很大的快感。所謂“本能”就是完成生命工作的自然傾向；所謂“欲”就是尋求生命工作完成時所得的快感。[15]
王國維在《紅樓夢評論·紅樓夢之精神》進一步指出：“男女之欲，尤強于飲食之欲。何則？前者無盡的，后者有限的也。前者形而上的，后者形而下的也。”因此詩歌抒情的內(nèi)容將愛情置于首位是理所當(dāng)然的。朱光潛專門分析過這個問題：
依達爾文說，詩歌的原始功用全在引誘異性。鳥獸的聲音都以雄類的為最宏壯和諧，它們的羽毛顏色也以雄類的為最鮮明華麗。詩歌和羽毛都同樣地是“性的特征”。在人類也是如此，所以詩歌大部分都是表現(xiàn)性欲的?！秶L(fēng)》中大半是言情之作，已為詩人公認(rèn)。朱熹說：“吾聞之，凡《詩》之所謂‘風(fēng)’者，多出于里巷歌謠之作，所謂男女歌詠，各言其情者也。”[16]
明代的何景明談道：“夫詩，本性情之發(fā)者也，其切而易見者，莫如夫婦之間，是以《三百篇》首乎《雎鳩》，六藝首乎風(fēng)。而漢、魏作者，義關(guān)君臣朋友，辭必托諸夫婦，以宣郁而達情焉，其旨遠矣?！?sup>[17]清代的袁枚也是這么看的，他認(rèn)為：“詩者由情生者也。有必不可解之情，而后有必不可朽之詩。情所最先，莫如男女?！?sup>[18]
男女戀愛是人類普遍的社會現(xiàn)象，某校一位學(xué)生在一份調(diào)查報告中說：“夜幕低垂時分，女生樓前總有若干男士（周末則更多），或翹首，或徘徊，或顯得若無其事，一旦目標(biāo)出現(xiàn)，即趨步上前，相依而去?！蹦信s會現(xiàn)象，已經(jīng)持續(xù)了數(shù)千年，《詩經(jīng)·邶風(fēng)·靜女》就是一首描寫古代年輕男女約會的詩：
靜女其姝，俟我于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
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有煒，說懌女美。
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
余冠英將其翻譯成了白話詩，今也錄之如下：
嫻靜的姑娘撩人愛，
約我城角樓上來。
暗里躲著逗人找，
害我抓耳又撓腮。
嫻靜的姑娘長得俏，
送我一把紅管草。
我愛你紅草顏色鮮，
我愛你紅草顏色好。
牧場嫩草為我采，
我愛草兒長得怪。
不是你草兒長得怪，
打從美人手里來。[19]
《說文·邑部》：“邶，故商邑，自河內(nèi)朝歌以北是也?！惫手吩诮窈幽蠝帠|南邶城鎮(zhèn)。城隅為城上的角樓，系公共場所，不打仗時很少有人去，所以是青年男女約會的好地方。這首詩寫了約會時兩情相悅的歡樂情緒，好在寫得有點兒曲折。有道是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反過來也一樣。第一章寫小伙子按照約會的時間和地點赴約，卻偏偏沒有見到心上人，急得抓耳撓腮，團團轉(zhuǎn)。事實上，姑娘早就來了，故意躲著不見，看看小伙子的表現(xiàn)。這樣的開頭出人意料，也更有趣味。第二章寫姑娘給小伙子一個驚喜，不但早來了，而且還給他一個禮物。禮物雖然是一把新鮮的紅管草，但是禮輕人意重。它傳達了一個信息，表明愛情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一個新的階段，姑娘愛著小伙子。德國人E.弗羅姆(Fromm)專門分析了愛情的饋贈：
他并非為獲取而給予；給予本身即是無與倫比的歡樂。但在給予時，他不可避免地會激活他人身上的某種東西，后者反過來又會作用于他；所以，在真正的給予中，給予者不可能不獲得某種回報。給予意味著他人也成為給予者，雙方均分享著他們所喚起的東西賦予他們的歡樂；給予既為與者，也為受者，造就了新的人生。[20]
第三章寫小伙子收到禮物后的感受：只要是女朋友送的，不論什么禮物都特別的美，因為它表明雙方的愛情已經(jīng)升級?！胺伺疄槊?，美人之貽”概括了人們的普遍感受。
明末清初的錢謙益說：“有真好色，真怨誹，而天下始有真詩?！?sup>[21]孔子說過：“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sup>[22]可見好色是非常普遍的現(xiàn)象，只是詩人不敢大膽地表現(xiàn)它，但是也不見得，試讀關(guān)漢卿的《〔仙呂〕一半兒·題情》：
碧紗窗外靜無人，跪在床前忙要親。罵了個負心回轉(zhuǎn)身，雖是我話兒嗔，一半兒推辭一半兒肯。[23]
此曲寫墜入情網(wǎng)中的一對男女相互親昵時的情景。第一句告訴我們時間是白天，因為夜晚窗外通常都是靜無人的，只有在白天才會考慮到外面有沒有人的問題。第二句告訴我們兩人正處于熱戀之中，因為如果兩人彼此剛剛有好感，則不會出現(xiàn)如此親密的動作。如果兩人已經(jīng)結(jié)婚多時，男子似乎也沒有必要跪在床前要求親熱一番。前兩句寫男子蓄思已久，一旦瞅準(zhǔn)機會就有所動作，一個“忙”字將其迫不及待的心情給充分地表現(xiàn)了出來。后三句將女子面對戀人大膽的親昵動作時半推半就的心理與神態(tài)給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了出來，所以曲調(diào)的名稱就叫《一半兒》。
人們常說愛情是詩歌的永恒主題，這句話是有道理的。我曾經(jīng)要求同學(xué)們收集民歌民謠，同學(xué)們收集到了不少情歌，其中有一首丹陽民歌是這樣唱的：
春上二月露水多，做雙繡鞋送情哥。
情哥送我一里半，我送情哥三里多。
這首情歌是女子唱的。春天什么時候會有露水呢？清晨與夜晚。看來詩中的男女經(jīng)常在一起要待很長時間，以至于那位女子感受到了露水可能會打濕對方的鞋子，使她想到并且真的做了一雙繡鞋送給了自己的情人，以表達自己對情人的體貼。后兩句將雙方分別時難舍難分的情景給生動地表現(xiàn)了出來。女主角還透露這樣一個信息：如果你對我好，我會在感情上加倍的回報你。
二 親情
血濃于水，有著血緣關(guān)系的親情通常格外深厚。其中母愛當(dāng)然處于首位。提到母愛我們自然會記起孟郊的《游子吟》：
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
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據(jù)《新唐書·孟郊傳》可知，孟郊（751—814）字東野，湖州武康（今浙江德清）人?！短妻浴肪硎Q他“貞元十二年（796）及第”，《唐詩紀(jì)事》卷三十五稱他“年五十，擢調(diào)溧陽尉”?！度圃姟繁尽队巫右鳌奉}下有“自注迎母溧上作”數(shù)字，可見此詩作于詩人擔(dān)任溧陽尉時。德國人E.弗羅姆說：“母子關(guān)系本質(zhì)上就是不平等的，一方求助，另一方給予。正因為母愛的這種利他性，無我性，人們才公認(rèn)他為最高類型的愛，最珍貴的情感紐帶。”[24]本詩正是對最崇高的母愛的頌歌?！墩撜Z·憲問》云：“子曰：愛之能勿勞乎？”E.弗羅姆也指出：“愛是我們對所愛者的生命與成長的主動關(guān)切。沒有這種關(guān)切就沒有愛?！瓙叟c操勞不可分離。人只能愛他為之辛勞顧復(fù)者，反之，他也只能為他所愛者而辛勞顧復(fù)?！?sup>[25]詩人的成就在于將母親對自己的關(guān)注與操勞，將母親擔(dān)心兒子遲遲歸來的心理活動，選擇了“臨行”這一容易激發(fā)惜別之情的關(guān)鍵時刻，通過母親“密密縫”補衣服這一具有典型意義的細節(jié)描寫，給表現(xiàn)出來了。不僅如此，詩人還將自己的報恩思想比成“寸草心”，而將母愛比成“三春暉”，并且將它們作了鮮明的對比，從而有力地反襯出母愛的偉大。詩人對母愛的感受也就是所有人（特別是游子）對母愛的感受，因此引起了廣泛而持久的共鳴。宋人劉辰翁說：“有能率意自道出于孤臣怨女所不能者，隨事記實足稱名家，即名家猶不可得，或一二語而止，如孟東野‘慈母手中線’，‘歸書但云安’，極羈旅難言之情?！?sup>[26]明人高稱該詩“千古之下猶不忘，談詩之尤不朽者”[27]。
孟郊能寫出這首千古不朽的詩篇，與他家境貧寒，文戰(zhàn)不利，長期飽嘗游子生活的艱辛有關(guān)。歐陽修曾談到過孟郊生活的困境：“東野、賈島皆以詩窮至死，而平生尤自喜為窮苦之句。孟有《移居》詩云：‘借車載家具，家具少于車?！耸嵌紵o一物耳。又《謝人惠炭》云：‘暖得曲身成直身?！酥^非其身備嘗之不能道此句也?！?sup>[28]孟郊參加科舉考試一再失敗，不得不長期在外奔波，因此思念家庭，思念母親的情緒也就特別強烈，試讀他的《聞?wù)琛吩姡?/p>
杜鵑聲不切，斷猿聲不哀。
月下誰家砧，一聲腸一絕。
杵聲不為客，客聞發(fā)自白。
杵聲不為衣，欲令游子歸。
杜鵑聲與斷斷續(xù)續(xù)的猿聲是最悲哀的，白居易的《琵琶行》就有“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詩人用它們來反襯杵聲更加悲哀。因為聽到杵聲使他想起家中的老母與妻子，又在為自己準(zhǔn)備過冬的衣服，盼望自己回家了，則自己思念家鄉(xiāng)的情緒不言自明。全篇運用聽覺形象也是非常成功的。
當(dāng)代臺灣詩人筱曉的《蹲在水龍頭下的婦人——獻給母親》[29]也寫得非常感人，今錄之如下：
當(dāng)告別的腳步聲響起
彎腰的母親
你的白發(fā)
低低的
在水底靜默
你憂郁的眼神
拒絕
送我遠去
而那拴不緊的水龍頭
水聲總是一滴
一滴
滴落我心底
我轉(zhuǎn)身
離去
蹲在水龍頭下的婦人
我彎腰的母親呵
卻成為
一路的街景
此詩可圈可點之處頗多。同《游子吟》一樣，此詩也選擇了告別的場面作為自己抒情的題材，因為此時母子團聚享受天倫之樂與母子分離讓兒子外出去求取發(fā)展機會的矛盾到達了高潮。
第一節(jié)寫兒子向母親告別，但是母親卻低著頭面對水池，沒有向兒子揮手告別，可見母親不愿、不忍，甚至反對兒子離去。第二節(jié)寫拴不緊的水龍頭在一滴、一滴、一滴地滴著水，可見母親的心沒有想著干活，而是在想著兒子。其中“一滴、一滴、滴落”用分行排列的方式既寫了水滴的樣子，又寫了水滴的聲音，頗有新意。第三節(jié)寫“我轉(zhuǎn)身離去”，卻仍然感到彎腰的母親成為一路的街景，說明兒子也不忍離去，始終在掛念著母親。
在男權(quán)社會里，母愛是由兒子表達的，父愛則是由父親表達的。弗洛伊德的理論頗有道理，兒子寫詩多歌頌?zāi)赣H，而父親寫詩多表達愛女之情。如歐陽修的《哭女師》、梅堯臣的《戊子三月十一日殤小女稱稱三首》，高蘭的《哭亡女蘇菲》，都是寫父女之情的名篇，我們就不細加討論了。
由于兄弟姐妹共同生活在一個家庭，朝夕相處，相互之間的感情與其他人相比，通常要深一些。寫兄弟之情的杰作當(dāng)首推蘇軾的《和子由澠池懷舊》：
人生到處何所似？應(yīng)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fù)計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
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嘉祐元年（1056），蘇軾時年20歲，蘇轍17歲，兄弟倆在父親蘇洵的帶領(lǐng)下赴京趕考，次年雙雙考取進士。嘉祐六年（1061）又同應(yīng)能直言計諫科策問，蘇軾授大理寺評事簽書鳳翔府節(jié)度判官廳公事，蘇轍授商州軍事推官。蘇軾由汴京（今河南開封市）赴任，蘇轍一直將他送到鄭州。兩人話別談到了當(dāng)年趕考路過澠池時，在雪泥中艱難跋涉的情景，蘇轍還特地寫了一首詩《懷澠池寄子瞻兄》，開頭兩句便是：“相攜話別鄭原上，共道長途怕雪泥。”當(dāng)蘇軾西行來到澠池時，感觸頗多，便寫了這首詩。前四句雖由原作引起，但是以設(shè)問開頭，接著以一個新奇的比喻作答。正是這個形象化的議論，將人生經(jīng)歷的偶然、短暫、變化莫測充分地表現(xiàn)了出來，遂形成了“雪泥鴻爪”這樣一個千古流傳的成語。頸聯(lián)也是針對原詩而作，蘇轍原詩第六句“舊宿僧房壁共題”，自注：“昔與子瞻應(yīng)舉，過宿縣中寺舍，題老僧奉賢之壁?！碧K軾在詩中告訴他奉賢已經(jīng)去世，只留下放置他骨灰的小塔，舊日兩人的題詩因壁壞而無法尋覓了。可以說往事還歷歷在目，僅四年多時間，就壁壞人亡，成了過眼云煙。詩人通過對生活細節(jié)的描寫，進一步加深了對人生短暫的感受。蘇軾于尾聯(lián)下有自注云：“往歲馬死于二陵，騎驢至澠池?！薄岸辍敝改狭旰捅绷?，是澠池縣西的兩個大山包。此兩句重提舊事，一方面是出于和詩的需要，以勾起雙方對往事的回憶。另一方面，也是為了使自己的這首詩首尾呼應(yīng)，在結(jié)構(gòu)與情緒上顯得統(tǒng)一與完整。感情是在共同的生活與奮斗中產(chǎn)生并加深的，蘇軾兄弟感情深厚，并善于用詩歌表現(xiàn)出來，在中國詩歌史上堪稱佳話。
寫兄妹之情的名篇，可以王安石的《示長安君》為代表：
少年離別意非輕，老去相逢亦愴情。
草草杯盤供笑語，昏昏燈火話平生。
自憐湖海三年隔，又作塵沙萬里行。
欲問歸期何日是？寄書應(yīng)見雁南征。
王安石的大妹妹，名文淑，是尚書比部郎中張奎的妻子，封為長安縣君?？h君在宋代是授予五品官員的母親與妻子的一種封號。王安石稱贊她“工詩善書，強記博聞，明辨敏達有過人者。循循恭謹(jǐn)，不自高顯。晚好佛書，亦信踐之，衣不求華，食不厭蔬”[30]。嘉祐五年（1060），王安石奉命出使遼國，這是他出發(fā)前寫給妹妹的詩。首句回憶少年時代兄妹間的快樂生活，少年時代，兄妹間聚多別少，正因為兄妹間生活快樂，關(guān)系融洽，所以偶爾分別，彼此也難舍難分。宋人魏泰說過：“近世婦人多能詩，往往有臻古人者。王荊公家最眾，張奎妻長安縣君，荊公之妹也，佳句最為多?！?sup>[31]如果與上面所引王安石的話聯(lián)系起來看，則王氏兄妹少年時代在一起寫字讀書作詩，其樂融融是可想而知的。為了前途，王安石有時也隨父兄出外奔走，有詩為證。其《題西太一宮壁二首》之二云：“三十年前此地，父兄持我東西。今日重來白首，欲尋陳跡都迷?！苯汀秳e賦》云：“黯然消魂者，唯別而已矣?！彼陨倌陼r代，兄妹不忍離別也是人之常情。次句寫歲數(shù)大了，各人都有了自己的家庭，別多聚少，匆匆相聚，又匆匆告別，更令人難受。兩句詩對兄妹間相聚與分別的生活經(jīng)歷作了概括的描述。頷聯(lián)寫得好。人的一生多多少少都要參加一些宴會，我們可能有這樣的體會，有些宴會愈隆重，愈講究排場，與會者之間的關(guān)系倒不一定密切，主辦宴會的人也許別有所圖；有些宴會，愈隨便，愈不拘形式，與會者之間的關(guān)系倒非常密切，主辦宴會的人純粹是為了交流感情。正如陳文華所說：“這二句的好處在于能準(zhǔn)確地選擇家庭生活中的細節(jié)，運用恰當(dāng)傳神的詞語，創(chuàng)造出一個溫暖的家庭氛圍的意境，以實證虛，說明自己的手足之情和家庭之樂，以見‘愴情’的真實?！?sup>[32]頸聯(lián)采用對比的手法寫相離的時間是多么漫長，相聚的時間是多么短暫。“湖?！狈褐笘|南沿海地區(qū)，據(jù)清人蔡上翔《王荊公年譜考略》可知，嘉祐二年（1057），王安石知常州，嘉祐三年(1058)二月至嘉祐五年(1060)五月，在金陵（今南京）提點江東刑獄。遼國的首都皇都在今內(nèi)蒙古巴林左旗南波羅城，用“塵沙萬里”來形容征程是為了增加悲涼的氣氛。尾聯(lián)寫還沒有離別就盼望著重逢的日子?！稘h書·蘇武傳》云，漢武帝時，蘇武出使匈奴被拘不屈，徙居北海上牧羝。后匈奴與漢和親，漢求武等，匈奴詭言武已死。武屬吏?；菀挂姖h使，教其詭言帝射上林中，得北來雁，雁足系帛書，言武等在某澤中。使者如惠語以責(zé)單于，單于因謝漢使，武得歸。于是從此大雁就被賦予了能夠傳遞書信的功能。全詩寫了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都滲透著濃郁的兄妹之情。
三 友情
除與家人聚居外，人們不可避免地要與社會上的各色人等有著廣泛的接觸與交往。由于志同道合等原因，在手足之情之外，人與人之間也會產(chǎn)生親密的友情。試讀李白的《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lián)P州。
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黃鶴樓故址在湖北武昌城西長江南岸蛇山的黃鶴磯上，相傳始建于三國孫吳時，1956年因修武漢長江大橋而拆遷?！赌淆R書·州郡志》云：“夏口城據(jù)黃鵠磯，世傳仙人子安乘黃鵠過此上也。邊江峻險，樓櫓高危，瞰臨沔、漢。”廣陵為廣陵郡郡治，故城在今揚州市東北。
首句寫送別的地點。武昌為九省通衢，是我國東西南北的交通樞紐。黃鶴樓自然景觀與人文景觀俱佳，正是朋友歡聚的好地方。次句寫送別的時間，“煙花”二字極其概括而形象地將江南地區(qū)，暮春時節(jié)的美景給表現(xiàn)了出來。前兩句寫李白與孟浩然具有歡聚的大好時間與地點，卻不得不在這大好的時間與地點送別，遺憾惆悵之情油然而生。
三句中的“孤帆”二字，表明李白一直注視著孟浩然乘坐的船，而對其他的船則視而不見?！肮路h影碧空盡”表明李白一直注視著孟浩然乘坐的船，直到船消失在水天相接的盡頭，從而用形象化的語言，表現(xiàn)出了李白對孟浩然的依依惜別的深情。四句用長江之永恒來反襯交游時間之短暫與人事變化之難以把握。劉永濟指出：
此詩寫別情在三四句。故人之舟既遠，則帆影亦在碧空中消失，此時送別之人所見者“長江天際流”而已。行者已遠而送者猶佇立，正以見其依戀之切，非交深之友，不能有此深情也。善寫情者不貴質(zhì)言，但將別時景象有感于心者寫出，即可使頌其詩者，發(fā)生同感也。[33]
此詩構(gòu)思非常巧妙，作者以時間地點為序，由近及遠，一氣呵成，宛如大江東去，奔流而下。此詩利用黃鶴樓之高與長江之遠，將送別的視野展現(xiàn)得十分開闊。寫景如畫也是本詩一大特點。
李白與孟浩然感情深厚，有著共同的思想基礎(chǔ)，李白還寫過一首《贈孟浩然》詩：“吾愛孟夫子，風(fēng)流天下聞。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云。醉月頻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蓖跏吭醋饔谔鞂毸妮d(745)的《孟浩然集序》稱其“文不為仕，佇興而作，故或遲。行不為飾，動以求真，故似誕。游不為利，期以放性，故常貧。名不系于選部，聚不盈于石，雖屢空不給而自若也”[34]。這幾句話相當(dāng)準(zhǔn)確地概括了孟浩然為人與寫詩的特點。用這幾句話形容李白的作風(fēng)也是比較恰當(dāng)?shù)??？磥砝畎着c孟浩然的心是相通的。李白共寫過五首贈或寄孟浩然的詩，而寫給杜甫的詩只有兩首，可見他與孟浩然的友誼是多么深厚。
孟浩然也非常重視友誼，下面我們就以他的《過故人莊》為例：
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
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
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
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
首聯(lián)寫吃的是農(nóng)家飯。黍是一年生草本植物，子實淡黃色，去皮后叫黃米，比小米稍大，煮熟后有黏性，可以釀酒、做糕等。殺雞做黍米飯在農(nóng)村是用來招待客人的?！墩撜Z·微子》篇談到子路向荷丈人了解情況，荷丈人“止子路宿，殺雞為黍而食之”。孟浩然招待客人，也是“廚人具雞黍，稚子摘楊梅”[35]。吃著這樣的農(nóng)家飯，顯得自然而親切。頷聯(lián)寫見的是山村景。郭指住宅區(qū)的外圍。寥寥十字就寫出了故人莊優(yōu)美的環(huán)境，四周遠有青山，近有綠樹。頸聯(lián)寫說的是家常話。軒是堂之前沿，外周以欄，長廊之有窗者也。場圃是收谷物、種蔬菜的地方。《詩經(jīng)·豳風(fēng)·七月》“九月筑場圃”，《傳》曰：“春夏為圃，秋冬為場?！薄豆{》曰：“場、圃同地。自物生之時耕治之以種菜茹；至物盡成熟，筑堅以為場?！钡谖寰溥M一步描寫了莊園的近景。陶淵明《歸園田居五首》之二云：“時復(fù)墟里人，披草共來往。想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钡诹溆闷湟?，描寫賓主之間有著共同語言和情感，這種語言同一般的莊園主沒有什么差別。尾聯(lián)寫對下次聚會的期待，也就是寫對這次聚會的肯定。飯菜之可口，景色之宜人，交談之投機，關(guān)系之融洽，心情之愉快等等都躍然紙上了。我們應(yīng)當(dāng)特別注意，恰恰是這兩句詩，將賓主的審美情趣、文化修養(yǎng)與一般的莊園主區(qū)分開來了。因為自從陶淵明寫了“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之后，菊花就成了隱逸高士的象征。一般的莊園主可能只關(guān)心桑麻的生長情況，不大會種菊，也不會為欣賞菊花而專門設(shè)宴或赴宴。
孟浩然的田園詩寫得特別好，是因為他與一些歸園田居的詩人寫的詩有很大的不同。朱自清分析道：“詩人的‘歸田’，大概是說說罷了，心里總還想著作官的。所謂‘身在江湖，心存魏闕’，正可描寫這種人，這種詩。這也可以說是儒家思想作底子，道家思想作幌子?！?sup>[36]所以歸田詩人寫的田園詩，往往用田園生活作題材，來表達自己對政治生活的感受，可以說他們寫的田園詩往往不是純粹的田園詩。孟浩然“素業(yè)唯田園”[37]，他原來就是一個莊園主，雖然也參加過科舉考試，也想當(dāng)官，失敗后也發(fā)過牢騷，但是總的來說他還是熱愛田園生活，對于未邁入仕途，也不是特別在意，而且他本質(zhì)上就不是“歸田”詩人，所以能寫出一些純粹意義上的田園詩。寫家常事、家常景、家常飯、家常話，以及通常情況下的環(huán)境之美與人情之美是本詩所具有的獨特價值。此詩對仗工穩(wěn)，但是又像古詩那么樸素自然，使人渾然不覺，可以說本詩的內(nèi)容與語言形式達到了完美的統(tǒng)一。
四 民情
弗羅姆說：“人同情弱者，由此而萌生對人類兄弟的愛；人愛自己，由此也摯愛孤獨無援者，羸弱無力者和陷入困境者。同情蘊涵對他人的理解，以他人自居?！?sup>[38]同情人民大眾屬于道德的范疇，是一種高級的社會性情感。
在中國詩歌史上，許多詩人寫出了一些反映民眾疾苦的詩，如宋人張俞的《蠶婦》：
昨日入城市，歸來淚滿巾。
遍身羅綺者，不是養(yǎng)蠶人。
張俞，《宋史·隱逸傳》作張愈。其傳記略云：張俞，四川郫（今郫縣）人，俊偉有大志，游學(xué)四方，屢試不第。寶元初（1038），上書言邊事，其論甚壯，用使者薦，除試秘書省校書郎，愿以授父顯忠而隱于家。文彥博治蜀，為置青城山白云溪杜光庭故居以處之，六詔不應(yīng)。此詩首二句連同題目，寫了時間、地點、人物，以及人物的神態(tài)，使讀者覺得為作者親眼所見，而且事情就發(fā)生在昨天，因此倍感真實而親切。蠶婦為什么要“淚滿巾”呢？這兩句詩也造成了懸念，引起了人們的閱讀興趣，也引出了下文，顯得很自然。如果前兩句是肖像描寫的話，后兩句則是心理描寫。在通常情況下，勞動者應(yīng)當(dāng)享受自己的勞動成果，所謂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然天下事往往并非如此。作者利用因果關(guān)系的不合理，道出了蠶婦內(nèi)心的不平，故有震撼人心的作用。此詩采用口語的形式，通俗易懂，千百年來流傳不衰。
張俞能寫出這首反映民生疾苦的詩也有一定的思想基礎(chǔ)。他的生活一度非常貧困，他本人解釋自己沒去當(dāng)官有三個原因：“死者終喪，匱財不克葬，為州里所恥，一也；存者耄衰，日乏脆暖，而丐取不給，二也；無田可耕，無室可掃，僦屋而居，日有暴露之虞，三也。”[39]因此他主張當(dāng)官的應(yīng)當(dāng)同情老百姓，還寫過一篇《恤民亭記》，有云：“《傳》曰恤民為德，又曰勤恤其民。吾職司其位，在恤其不足?！?sup>[40]
當(dāng)官者同情老百姓的，也不乏其人，清人鄭板橋就是一個例子，試讀他的《濰縣暑中畫竹呈年伯括》：
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
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guān)情。[41]
這是一首題畫詩，“年伯”原指與父同年登科的長輩，明以后泛稱父輩?！爸胸?，官名。清代都察院中的副都御史或僉都御史，以及巡撫稱中丞。首句寫詩人夜晚睡不著覺。為什么？詩中寫失眠通常由于思念配偶。鄭板橋所寫《懷揚州故居》也說明了這一點：“樓上佳人架上書，燭光微冷月來初。偷開繡帳看云鬢，擘斷牙簽拂蠹魚?！贝尉鋮s出人預(yù)料將竹聲與民間疾苦聲聯(lián)系在一起，產(chǎn)生這種錯覺顯然是作者對民間疾苦長期思慮存想的結(jié)果。作者對民眾的關(guān)心也就不言而喻了。三句寫官小，不少小官非但不關(guān)心民間疾苦，而且還在老百姓的頭上作威作福，應(yīng)當(dāng)說這是較為普遍的現(xiàn)象，第四句又出人預(yù)料地說即使官小，也要將老百姓的方方面面、大大小小的事情掛在心頭。此詩好在旗幟鮮明，雖只有四句詩卻寫得曲曲折折。
卞孝萱聯(lián)系當(dāng)時豐富的社會背景材料分析道：
這也是鄭向上級匯報的四句詩。他言行一致，確實“關(guān)情”民間疾苦。他在濰縣做縣令時，遇到嚴(yán)重的自然災(zāi)害，采取了一系列有效的救災(zāi)、抗災(zāi)措施，如《清史列傳》云：“鄭板橋官濰縣時，歲歉，人相食。燮大興修筑。招遠近饑民赴公就食。籍邑中大戶，令開廠煮粥輪飼之。有積粟，責(zé)其平糶，活者無算。時有循吏之目。”《重修興化縣志》云：鄭板橋“調(diào)濰縣，歲荒，人相食。燮開倉賑貸，或阻之，燮曰：‘此何時？俟輾轉(zhuǎn)申報，民無孑遺矣。有譴，我任之?！l(fā)谷若干石，令民具領(lǐng)券借給，活萬余人。上憲嘉其能。秋又歉，捐廉代輸。去之日，悉取券焚之。濰人戴德，為立祠。”葉衍蘭等《清代學(xué)者像傳》云：鄭板橋“去官日，百姓痛哭遮留，家家畫像以祀”[42]。
尤為可貴的是鄭板橋不僅自己關(guān)心民間疾苦，還希望其他官員也關(guān)心民間疾苦，而且還希望自己的家里人，自己的兒子也這樣做。例如他在《濰縣寄舍弟墨第三書》中說：“有五言絕句四首，小兒順口好讀，令吾兒且讀且唱，月下坐門檻上，唱于二太太，兩母親，叔叔、嬸娘聽，便好騙果子吃也?！沦u新絲，五月糶新谷。醫(yī)得眼前瘡，剜卻心頭肉?！琶缛照纾沟魏滔峦?。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昨日入城市，歸來淚滿巾，遍身羅綺者，不是養(yǎng)蠶人。’‘九九八十一，窮漢受罪畢。才得放腳眠，蚊蟲虼蚤出?！?sup>[43]
五 山水情
人不可避免地生活在一定的空間中，人除了與人交往外，接觸更多的當(dāng)然是我們生活的環(huán)境，人們對自然界產(chǎn)生深厚的感情也是非常自然的事。俗話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蘇州之美與太湖有關(guān)，杭州之美與西湖有關(guān)。下面我們就舉一首描寫西湖的詩為例。試讀白居易的《錢塘湖春行》：
孤山寺北賈亭西，水面初平云腳低。
幾處春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
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
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陰里白沙堤。
白居易于長慶二年（822）十月至四年（824）五月在杭州任刺史，吳文治著《中國文學(xué)史大事年表》與傅璇琮主編之《唐五代文學(xué)編年史》都將此詩系于長慶三年(823)春天是有道理的，因為此年白氏經(jīng)常出游，而到了長慶四年春天，白居易忙著修錢塘湖堤，并于三月十日寫了一篇《錢塘湖石記》談了這件事。
此詩前半描寫錢塘湖。首句點明地點。孤山是西湖中的一座小島，在今北里湖與西湖之間。島上有寺，白居易常與寺僧來往。作者在《西湖晚歸回望孤山寺》一詩中描寫了孤山寺的美景：“煙波淡蕩搖空碧，樓殿參差倚夕陽。到岸請君回首望，蓬萊宮在海中央?！辟Z亭即賈公亭，據(jù)宋人王讜說：“貞元中，賈全為杭州（刺史），于西湖造亭，為‘賈公亭’，未五六十年廢。”[44]次句寫詩人站在西湖東北岸邊所見到的平靜浩淼的水面與水天相接的云彩，因為是早春，所以風(fēng)平浪靜。
如果首聯(lián)寫的是遠景的話，頷聯(lián)則寫的是近景。早到的黃鸝正在向陽的枝頭爭著唱歌，新來的燕子正在湖邊啄泥忙著做窩。詩人強調(diào)了一個“早”字，一個“新”字，表現(xiàn)了自己在度過了漫長的嚴(yán)冬之后，乍見初春景象時的喜悅心情。
此詩后半寫春行。頸聯(lián)進一步寫詩人在游春的路上見到的早春景象，寫得既準(zhǔn)確而又有新意，使我們看到了早春的景色，又看到了暮春的景象?，F(xiàn)在的花星星點點的開著，不久就會繁花似錦；現(xiàn)在“淺草才能沒馬蹄”，不久就會“草綠裙腰”。
尾聯(lián)寫詩人沿著湖邊，又繞到了白沙堤上。而白沙堤在今北里湖與西湖之間，上面長滿了柳樹，是景色最美的地方。詩人未作具體描繪，但是早春，在兩湖之間的綠蔭中穿行是多么愜意也就可想而知了。
自然界的美是豐富多彩的，可以滿足人類多方面的審美需求。如果上面這首詩表現(xiàn)優(yōu)美的自然環(huán)境的話，那么潘閬的《酒泉子》則表現(xiàn)了自然界的壯美：
長憶觀潮，滿郭人爭江上望。來疑海水盡成空，萬面鼓聲中。弄潮兒向濤頭立，手把紅旗旗不濕。別來幾向夢中看，夢覺尚心寒。
《宋史·王繼恩傳》云：“有潘閬者，能詩詠，賣藥京師，繼恩薦之。召見，賜進士第。尋察其狂妄，追還詔書?！崩顮c也談到過此事：“太宗即位也，繼恩有力焉。太宗以為忠，自是寵遇莫比?！碎伒霉?，亦繼恩所薦也。閬者，傾險士，嘗說繼恩乘間勸太宗立儲貳，為它日計，且言‘南衙自謂當(dāng)立，立之，將不德我；即宜所立，宜立諸王之下不當(dāng)立者’。南衙，謂上（指真宗）也，繼恩入其說，頗惑太宗。太宗訖立上，閬尋坐狂妄黜?！?sup>[45]清初康熙皇帝御定《歷代詩余》對其生平作了較為詳細的介紹：“潘閬，字逍遙，大名（今河北大名縣）人，嘗居洛陽賣藥。太宗朝有薦其能詩者，朝見崇政殿，賜進士及第，授四門國子博士（國立大學(xué)的教官）。后坐事遁入中條山中，題詩鐘樓，寺僧疑而跡之，復(fù)逸去。尋出自首，謫信州。真宗朝為滁州（今安徽滁縣）參軍。有《逍遙詞》一卷?！?sup>[46]此詞在當(dāng)時頗有影響，宋人江少虞云：
昔王維愛孟浩然吟哦風(fēng)度，則繪為圖以玩；李洞慕賈島詩名，則鑄相以師之；近世又有好事者，以潘閬遨游浙江詠潮著名，則亦以輕綃寫其形容，謂之《潘閬詠潮圖》。閬酷嗜吟詠，自號逍遙子。[47]
此外，《歷代詩余》卷一百一十四引《古今詞話》復(fù)云：“潘逍遙狂逸不羈，往往有出塵之語，自制《憶余杭》詞三首，一時盛傳，東坡愛之，書于玉堂屏風(fēng)。石曼卿使畫工繪之作圖。”當(dāng)指另外三首詞。
由于錢塘江呈喇叭狀，農(nóng)歷八月中秋節(jié)前后，海水受到月球的影響涌向錢塘江受阻，所以海潮洶涌澎湃，顯得特別壯觀。明人張岱曾描寫過海潮到來時的壯觀場面：
立塘上，見潮頭一線，從海寧而來，直奔塘上。稍近則隱隱露白，如驅(qū)千百群小鵝，擘翼驚飛。漸近，噴沫，冰花蹴起，如百萬雪獅蔽江而下，怒雷鞭之，萬首簇簇，無敢后先。再近，則颶風(fēng)逼之，勢欲拍岸而上?？凑弑僖?，走避塘下。潮到塘，盡力一礴，水擊射，濺起數(shù)丈，著面皆濕。[48]
正因為如此壯觀，附近地區(qū)的人素有觀潮的習(xí)慣，宋人吳自牧說：“臨安風(fēng)俗，四時奢侈，賞玩殆無虛日。西有湖光可愛，東有江潮堪觀，皆絕景也。每歲八月內(nèi)，潮怒勝于常時。都人自十一日起，便有觀者。至十六、十八日傾城而出，車馬紛紛。十八日最為繁盛，二十日則稍稀矣?！?sup>[49]下面我們就來看看潘閬是怎樣在詞中描寫觀潮的。
首句寫錢塘江海潮的壯麗景象給詩人留下了及其深刻的印象，經(jīng)常引起詩人的回憶。次句用滿城人爭著去觀海潮來反襯海潮的壯觀。第三句用夸張的手法寫海潮水勢之大。第四句用比喻的方法寫海潮聲勢之大。
如果上闋泛寫海潮之壯觀，下闋的前兩句則采用特寫的方法，通過弄潮兒在波尖浪峰上的精湛表演來寫海潮的驚心動魄。弄潮兒出現(xiàn)甚早，唐代詩人李益《江南曲》中就有“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的話。宋人周密云：“吳兒善泅者數(shù)百，皆披發(fā)紋身，手持十幅大旗，爭先鼓勇，溯迎而上，出沒于鯨波萬仞中，騰身百變，而旗尾略不沾濕，以此夸能。”[50]第七句進一步寫錢塘江海潮的壯麗景象給詩人留下極其深刻的印象，以至經(jīng)常出現(xiàn)于夢中。第八句反襯海潮及弄潮兒表演的驚心動魄。
此詞在寫作上的最大特點是用了襯托的手法：用“滿郭人爭江上望”襯托海潮之壯觀；用海潮之壯觀來襯托弄潮兒之藝高膽大；用“長憶”與“別來幾向夢中看”來襯托海潮給詩人留下的印象之深；用“夢覺尚心寒”來襯托海潮及弄潮兒的表演之驚心動魄。
六 故鄉(xiāng)情
故鄉(xiāng)是詩人出生與成長的地方，對故鄉(xiāng)的感情往往與對父母、親戚、朋友的感情交織在一起，因此顯得特別深厚。例如王維的《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時年十七）》：
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
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
《舊唐書·王維傳》云：“王維字摩詰，太原祁人。父處廉，終汾州司馬。徙家于蒲，遂為河?xùn)|人。維開元九年進士擢第。事母崔氏以孝聞。與弟縉俱有俊才，博學(xué)多藝亦齊名，閨門友悌，多士推之。歷右拾遺、監(jiān)察御史、左補闕、庫部郎中。居母喪，柴毀骨立，殆不勝喪。服闋，拜吏部郎中。天寶末，為給事中。祿山陷兩都，玄宗出幸，維扈從不及，為賊所得?！\平，陷賊官三等定罪。維以凝碧詩聞于行在，肅宗嘉之，會縉請削己刑部侍郎以贖兄罪，特宥之，責(zé)授太子中允。乾元中，遷太子中庶子、中書舍人，復(fù)拜給事中，轉(zhuǎn)尚書右丞。維以詩名盛于開元、天寶間，昆仲宦游兩都，凡諸王駙馬豪右貴勢之門，無不拂席迎之，寧王、薛王待之如師友。”
在《易經(jīng)》中，九這個數(shù)字代表陽，故九月九日為重陽節(jié)，有登高的習(xí)慣。當(dāng)然關(guān)鍵還在于這一天秋高氣爽，不冷不熱，適合出游。山東指華山之東，王維家在蒲州（今山西永濟縣），地處華山之東；當(dāng)時王維在長安，地處華山之西。王維兄弟共四人。
王維寫過一首《過秦皇墓》，原注寫作時間為“時年十五”，可見他十五歲就到長安、洛陽去謀求發(fā)展了。首句一個“獨”字，兩個“異”字，強調(diào)了自己離開故鄉(xiāng)后孤獨的處境與感受。次句寫自己對親人的思念，“每逢”二字表明這種思念之情因為節(jié)日而一再出現(xiàn)，愈加強烈。因為這兩句詩表達了異鄉(xiāng)人的共同處境與感受，所以千古流傳不衰。
《太平御覽》卷三十二引西晉人周處《風(fēng)土記》，在談到九月九日時說：“俗于此日，以茱萸氣烈，成熟，尚此日，折茱萸房以插頭，言避惡氣而御初寒。”第三句寫自己想念親人，想象親人們一起登高的快樂。第四句寫親人們登高時也在想念自己。這兩句詩妙在將自己獨自對家人的思念變成了自己與親人間的相互思念，則使自己對故鄉(xiāng)的思念之情更深入了一層。
王維還有《雜詩三首》，前后兩首都是寫他人思遠之作，其中第二首顯然注入了自己思念故鄉(xiāng)的情感，今也錄之如下：
君自故鄉(xiāng)來，應(yīng)知故鄉(xiāng)事。
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
首句寫故鄉(xiāng)來人勾起了自己對故鄉(xiāng)的懷念。次句寫自己想了解故鄉(xiāng)情況的迫切心情，同時也為自然而然地引出三四兩句做了準(zhǔn)備。需要向同鄉(xiāng)打聽的問題很多，比如雙方父母身體是否健康，親戚朋友們的近況如何，家鄉(xiāng)人的生活狀況怎樣，故鄉(xiāng)發(fā)生了哪些變化，有什么奇聞趣事等等。但是這些慣常要問的問題詩人一概不問，卻迫不及待地首先問了一句窗前的梅花開了沒有，真是出人意料。而恰恰是這樣一個問題，反映了詩人超凡脫俗的品格與高雅的情趣。一般人為生活與世俗觀念所累，是不容易做到這一點的。王維出生于官宦人家，不愁吃穿，從小受到過良好的教育，能詩善畫，精通音樂，擅長書法，所以對于他來說，首先關(guān)注窗前的梅花，實在是非常正常的現(xiàn)象。另外，我們在前面也說過，詩的形象具有概括性，詩人只通過窗前梅花，就表達了自己對故鄉(xiāng)生活的懷念之情。此詩還有一個突出優(yōu)點是寫對話，但是只寫問，未寫答。這樣寫一方面顯得非常簡練，另一方面也為讀者留下了廣闊的想象空間。讀者既可以想象客人有關(guān)這個問題的答案，當(dāng)然也可以想象他們其他的談話內(nèi)容。
對于一個異鄉(xiāng)人來說，其眷念故鄉(xiāng)的情緒是內(nèi)心固有的，事物、人物、景物都可能成為觸發(fā)人們故鄉(xiāng)情結(jié)的媒介，王禹翶的《村行》就是后者的例子：
馬穿山徑菊初黃，信馬悠悠野興長。
萬壑有聲含晚籟，數(shù)峰無語立斜陽。
棠梨葉落胭脂色，蕎麥花開白雪香。
何事吟余忽惆悵？村橋原樹似吾鄉(xiāng)。
《宋史·王禹翶傳》略云：王禹翶濟州鉅野人，世為農(nóng)家。九歲能文，太平興國八年（983）擢進士，累遷左司諫知制誥，未幾判大理寺。廬州妖尼道安誣訟徐鉉，道安當(dāng)反坐，有詔勿治，禹翶抗疏雪鉉，請論道安罪，坐貶商州團練副使。此后幾上幾下，終于蘄州知州任上，年四十八。“翶詞學(xué)敏贍，遇事敢言，喜臧否人物，以直躬行道為己任……為文著書多涉規(guī)諷，以是頗為流俗所不容，故屢見擯斥?！?/p>
此詩是作者于淳化二年（991）被貶到商州時寫的，作者被貶商州共寫了75首詩，都收在《小畜集》八、九兩卷中，而且在第八卷第一首詩的詩題下注明“已下謫商於作”，又在第九卷《別商山》詩題下注明“已下量移解梁作”，所以很明確。
首聯(lián)寫了時間、地點、秋游的交通工具，以及詩人的閑情逸致。作者在《聽泉》一詩中說：“平生詩句多山水，謫官誰知是勝游?！?sup>[51]首聯(lián)就說明了這一點。一個人敢于同皇帝對著干，遭貶后還有如此閑情逸致，足實令人佩服。
頷聯(lián)對村行所見作了全景似的描繪，第三句泛寫所聞，至于是風(fēng)聲、流水聲、鳥叫聲、蟲鳴聲、家畜、家禽聲，就得由讀者自己去想象了。第四句實寫所見，歷來為人們所贊賞。如錢鍾書說：
按邏輯說來，“反”包含先有“正”，否定命題總預(yù)先假設(shè)著肯定命題。詩人常常運用這個道理。山峰本來是不能語而“無語”的，王禹說它們“無語”或如龔自珍“己亥雜詩”說：“送我搖鞭竟東去，此山不語看中原”，并不違反事實；但是同時也仿佛表示它們原先能語、有語、欲語而此刻忽然“無語”。[52]
日人吉川幸次郎說：“這里的敘景雖然看似平凡，卻含有前人所未言或未能言的成份。如‘?dāng)?shù)峰無語立斜陽’的‘立’字，把自然擬人化，早已顯出了以后宋詩的又一個特色?！?sup>[53]這第四句的最大好處是兩處運用了擬人手法，賦予山以人的能力，從而將山峰寫活了，使它們的形象格外生動。
頸聯(lián)就近突出地寫了詩人所見到的兩種植物的色彩，都用了比喻的修辭手法，其中“白雪香”還用了通感的方法，恰到好處地形容了蕎麥花的顏色與香味。菊花之黃，棠梨樹之紅，蕎麥花之白，原上樹之綠，詩人確實為我們展現(xiàn)了秋天美麗而豐富的色彩。
尾聯(lián)以設(shè)問引起人們的注意，寫詩人觸景生情產(chǎn)生了思念故鄉(xiāng)的情緒。此詩用六句描寫了村行所見到的美景，只用兩句寫思念故鄉(xiāng)的情緒，在結(jié)構(gòu)上很有特色。思鄉(xiāng)的情緒是表面上不經(jīng)意提到的，實際上彌漫了村野、山峰與丘原，讓人感到無處不在。為了表現(xiàn)自己的思想感情，詩人綜合運用了擬人、比喻、設(shè)問、通感、對偶等各種修辭手法，也頗見功力。
七 愛國情
詩人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各個方面與自己的祖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不可避免地要關(guān)心著自己的祖國的命運和前途，熱愛自己的祖國。愛國情是一種崇高的社會情感。這種情感在祖國處于水深火熱之中的時候表現(xiàn)得尤為強烈。如陸游在臨終前寫的《示兒》詩：
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
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陸游（1125—1211），《宋史》有傳，越州山陰（今浙江紹興）人，祖父陸佃是王安石的學(xué)生，當(dāng)過尚書右丞，父陸宰當(dāng)過京西路轉(zhuǎn)運副使。他從小就受到過良好的愛國主義教育，他回憶道：“紹興初，某甫成童，親見當(dāng)時士大夫相與言及國事，或裂眥嚼齒，或流涕痛哭，人人自期以殺身翊戴王室，雖丑裔方張，視之蔑如也。”[54]這段話寫于嘉定二年七月，陸游已經(jīng)85歲了，可謂終生不忘。據(jù)《宋史·陸游傳》可知，紹興二十三年（1153），陸游29歲，到臨安（今杭州）應(yīng)考，省試第一，“秦檜孫塤適居其次，檜怒，至罪主司。明年試禮部，主事復(fù)置游前列，檜顯黜之。由是為所嫉。檜死，始赴福州寧德簿”。孝宗即位，賜進士出身，因“鼓唱是非，力主張浚用兵免歸。久之，通判夔州。王炎宣撫川陜，辟為干辦公事”。在南鄭（今陜西南鄭縣）前線度過了八個多月的軍旅生活，并刺死了一頭老虎。此后便一直在四川、福建、江西、浙江等地擔(dān)任一些地方官吏，或在家閑居，除形諸歌詠外，于恢復(fù)大業(yè)，難以有所作為。直到嘉泰二年（1202），陸游已經(jīng)78歲，接受主戰(zhàn)的權(quán)臣韓侂胄的推薦，入都參與修撰實錄，并支持韓侂胄北伐。由于韓侂胄的輕率，這次北伐很快又失敗了。所以陸游是抱憾而終的。據(jù)錢大昕考證，陸游于嘉定三年（1210）去世，終年86歲。[55]
抒發(fā)愛國情緒是陸游詩歌中的主旋律，錢鍾書分析了陸游愛國詩有兩個特點：一是“他不但寫愛國、憂國的情緒，并且聲明救國、衛(wèi)國的膽量和決心”，事實上他也真的投身到了前線參與了軍事行動。二是“愛國情緒飽和在陸游的整個生命里，洋溢在他的全部作品里；他看到一幅畫馬，碰見幾朵鮮花，聽了一聲雁唳，喝幾杯酒，寫幾行草書，都會惹起報國仇、雪國恥的心事，血液沸騰起來，而且這股熱潮沖出了他的白天清醒生活的邊界，還泛濫到他的夢境里去。這也是在旁人的詩集里找不到的”[56]。除錢氏所據(jù)的幾個例子可以參見外，我們再舉兩個例子，比如一縷飯香，也使他想起當(dāng)年在南鄭的生活情景：“飛霜掠面寒壓指，一寸赤心惟報國?！?sup>[57]再如躺在床上聽到風(fēng)雨聲，他也以為是馬蹄聲：“夜闌臥聽風(fēng)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sup>[58]
此詩前兩句寫一生中最大的遺憾是未能見到祖國的統(tǒng)一。錢鍾書分析道：“參看《劍南詩稿》卷九《感興》第一首：‘?？窒裙否R，不及清中原’；卷三十七《太息》：‘砥柱河流仙掌日，死前恨不見中原’；卷三十六《北望》：‘寧知墓木拱，不見塞塵清’；卷三十八《夜聞落葉》：‘死至人所同，此理何待評？但有一可恨，不見復(fù)兩京?！@首悲壯的絕句，最后一次把將斷的氣息又來說未完的心事和無窮的希望?！?sup>[59]朱自清也做過精辟的分析：“《示兒》詩是臨終之作，不說到別的，只說‘北定中原’，正是他的專一處。這種詩只是對兒子說話，不是甚么遺疏遺表的，用不著裝腔作勢，他盡可以說些別的體己的話；可是他只說這個，他正以為這是最體己的話。詩里說‘元知萬事空’，萬事都擱得下；‘但悲不見九州同’，只這一件擱不下?！?sup>[60]可見完成祖國統(tǒng)一大業(yè)是詩人心中最重要的一件大事。
后兩句寫生前未完成的心愿，希望死后兒孫們能夠完成。詩中表現(xiàn)了作者具有必將統(tǒng)一祖國的信念。朱自清繼續(xù)分析道：“他雖說‘死去’，雖然‘不見’九州同，可是相信‘王師’終有‘北定中原日’，所以叮囑他兒子‘家祭無忘告乃翁’！教兒子‘無忘’，正見自己的念念不忘。這是他的愛國熱誠的理想化，這理想便是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國家至上’的信念的雛形，在這種情形下，放翁和朱屋大佐可以說是‘同樣’的。過去的詩人里，也許只有他才配稱愛國詩人。”[61]
由于此詩凝聚了詩人畢生的心愿，而這個心愿又是崇高的具有普遍意義的，所以讀來十分感人。明胡應(yīng)麟稱：陸放翁一絕，“忠憤之氣，落落二十八字間。林景熙收宋二帝遺骨，樹以冬青，為詩記之，復(fù)有歌《題放翁卷后》云：‘青山一發(fā)愁蒙蒙，干戈況滿天南東。來孫卻見九州同，家祭如何告乃翁？’每讀此，未嘗不為滴淚也”[62]。梁啟超《讀陸放翁集》也說：“辜負胸中十萬兵，百無聊賴以詩鳴。誰憐愛國千行淚，說到胡塵意不平！”[63]梁氏也是從愛國的現(xiàn)代意義上對陸游的愛國情作了充分的肯定。
在新詩中，朱自清在《〈中國新文學(xué)大系〉詩集導(dǎo)言》中稱贊聞一多“是個愛國詩人，而且?guī)缀蹩梢哉f是唯一的愛國詩人”[64]。后來他又說：“我們愿意特別舉出聞一多先生；抗戰(zhàn)以前，他差不多是唯一有意大聲歌詠愛國的詩人?！?sup>[65]下面我們就以《一句話》為例：
有一句話說出就是禍，
有一句話能點得著火。
別看五千年沒有說破，
你猜得透火山的緘默？
說不定是突然著了魔，
突然青天里一個霹靂
爆一聲
“咱們的中國！”
這話教我今天怎么說？
你不信鐵樹開花也可，
那么有一句話你聽著：
等火山忍不住了緘默，
不要發(fā)抖伸舌頭頓腳，
等到青天里一個霹靂
爆一聲
“咱們的中國！”
聞一多1899年出生于湖北浠水縣。1912年冬考取清華學(xué)校，1919年參加“五四運動”。1922年2月與高孝貞結(jié)婚，5月畢業(yè)于清華學(xué)校，7月16日在上海乘海輪赴美留學(xué)，8月1日到達美國西雅圖，美國海關(guān)和移民局的官員對中國學(xué)子的檢查似乎特別挑剔。9月入芝加哥美術(shù)學(xué)院學(xué)習(xí)。次年暑假轉(zhuǎn)入科羅拉多大學(xué)藝術(shù)系。去當(dāng)?shù)匾晃涣魧W(xué)生開的理發(fā)店理發(fā)，卻沒人為他服務(wù)，他告到法院，雖然勝訴，對方卻向他表示可以登門服務(wù)，但不要再上他們的理發(fā)店，因為他為黃種人理發(fā)，許多白人就不上門了。此事也刺激了聞一多。1924年6月畢業(yè)于科羅拉多大學(xué)，按照清華學(xué)校規(guī)定，該校留美學(xué)生可以在美國公費學(xué)習(xí)五年，但是一多在美國只待了三年，就于1925年5月4日匆匆踏上了歸途。6月1日，聞一多乘坐的海輪終于駛進了吳淞口。他見到祖國的房舍、炊煙、樹木，終于抑制不住激動的心情，脫下西裝連同領(lǐng)帶一齊扔到了江中。但是當(dāng)時中國的現(xiàn)實令他感到失望，為了改變現(xiàn)狀，他寫了一批驚心動魄的愛國詩，如《醒呀！》、《七子之歌》、《我是中國人》、《愛國的心》、《洗衣曲》、《長城下之哀歌》等。其中《醒呀！》1925年6月27日發(fā)表于北京《現(xiàn)代評論》第2卷第29期，詩后有聞一多跋云：“這些是歷年旅外因受盡帝國主義的閑氣而喊出的不平的呼聲?！?928年1月上海新月書店出版的聞一多詩集《死水》收有《一句話》，該詩的寫作時間當(dāng)然會更早一些。
該詩由兩個排比段組成。每段有八句詩，其中用七句詩造成懸念，用一句詩消除懸念。下面我們看看第一段的懸念是怎樣造成的，這句話會給個人帶來災(zāi)難，也會產(chǎn)生巨大的社會影響，已經(jīng)憋了五千年了。它沒有說出來像噴發(fā)前的火山，它如果說出來既像著了魔，又像青天里的霹靂那么令人震驚。那么究竟是一句什么話呢？讀者都很想知道，但是直到第七句還沒有說破。這就為“咱們的中國”這句話的出現(xiàn)，蓄足了勢，憋足了勁。第二段也采用了類似的構(gòu)思方法，用難得開花、總得開花的鐵樹，來說明“咱們的中國”這句話是一定要說破的。用人們發(fā)抖、伸舌頭、頓腳等一連串的反映來表現(xiàn)這句話的巨大威力。
這句話是要我們中國人從沉睡中覺醒，要中國以一個繁榮強盛的偉大的國家形象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在上世紀(jì)二十年代，聞一多發(fā)表這批愛國詩的時候曾促進了人們的覺悟。如1925年7月1日《現(xiàn)代評論》第2卷第30期發(fā)表了聞一多的《七子之歌》，《清華周刊》第30卷第11、12期合刊予以轉(zhuǎn)載，并附識語云：“讀《出師表》不感動者，不忠；讀《陳情表》不下淚者，不孝；古人言之屢矣。余讀《七子之歌》，信口悲鳴一闋復(fù)一闋，不知清淚之盈眶，讀《出師》、《陳情》時，固未有如是之感動也。今錄出之聊使讀者一瀝同情之淚，毋使七子之哀呼而已?！鄙鲜兰o(jì)四十年代，朱自清評價這首詩說：
現(xiàn)在，真的，鐵樹開了花，“火山忍不住了緘默”，那“五千年沒有說破”的“一句話”，那“青天里一個霹靂”似的一聲，果然“爆”出來了?；鹨呀?jīng)點著了：說是“禍”也可，但是“禍兮福所倚”，六年半的艱苦抗戰(zhàn)奠定了最后勝利的基礎(chǔ)。最后的勝利必然是我們的。這首詩寫在十七八年前頭，卻像預(yù)言一般，現(xiàn)在開始應(yīng)驗了。我們現(xiàn)在重讀這首詩，更能感覺到它的意義和力量。它還是我們的預(yù)言：“咱們的中國！”這一句話正是我們?nèi)巳诵睦锏囊痪湓?，現(xiàn)實的，也是理想的。[66]
進入21世紀(jì)以后，我們今天再讀這首詩，仍然覺得“咱們的中國”是“現(xiàn)實的，也是理想的”。只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以及中國人的共同的努力，現(xiàn)實的成分加大了，但是我們?nèi)匀恍枰獮閷崿F(xiàn)詩人的理想而繼續(xù)努力奮斗。
第三節(jié) 詩的感情的表現(xiàn)形態(tài)
詩所表達的感情是豐富多彩的。漢代的董仲舒說過：“情者，人之欲也。”[67]依據(jù)詩人的生理需求，特別是心理需求滿足的程度而呈現(xiàn)著各種差異，如歡樂、痛苦、悔恨、憤怒、豪邁等，今擇要分別述之。
一 歡樂
如果你的愿望得到了實現(xiàn)，就自然會感到快樂。比如你在愛情方面得到了滿足，有一個美滿的婚姻，你當(dāng)然會感到幸福。試讀劉言史的《樂府雜詞三首》之三：
不耐檐前紅槿枝，薄妝春睡覺仍遲。
夢中無限風(fēng)流事，夫婿多情亦未知。[68]
皮日休云：“與李賀同時有劉棗強焉。先生姓劉氏，名言史，不詳其鄉(xiāng)里。所有歌詩千首，其美麗恢贍，自賀外，世莫得比?！t授棗強令，先生辭疾不就，世重之曰劉棗強?！薄皦炄ハ尻柟謇?，曰柳子關(guān)?！?sup>[69]孟郊也在詩中談到了他的詩歌的巨大影響：“精異劉言史，詩腸傾珠河。取次拋擲之，飛過東溟波?？上Т髧{，飄為四夷歌。”[70]
“不耐”，俗語詞，相當(dāng)于“不剌”、“無賴”，有可喜、可愛的意思?！凹t槿”，落葉喬木，葉卵形，往往三裂，有三大脈。夏秋開花，花冠紫紅。作者取景堪稱攝影高手，檐前有紅槿枝，紅槿枝下有綠窗，綠窗內(nèi)有洞房，洞房中有位年輕的女子在睡覺，那位年輕的女子穿著很薄的衣服，曲線美盡現(xiàn)，她的丈夫正在含情脈脈地欣賞著她，說不定還做著一些小動作，從而充分的展現(xiàn)了生活中的美。
這首小詩還好在寫了小兩口甜蜜的愛情是相互的。第三句寫那位女子在夢中回味她與夫婿之間的“無限風(fēng)流事”，沒有具體寫她的表情，其表情非?？鞓房上攵?。第四句寫夫婿多情。三四兩句寫了雙方互憐互愛，妙就妙在他們的互憐互愛是無聲的，真?zhèn)€是此時無聲勝有聲?！盁o限風(fēng)流事”究竟是些什么內(nèi)容，夫婿又如何“多情”，都給讀者留下了廣闊的想象的空間。
下面我們再讀一首五代時詩人劉建勛的《春詞》：
日高閑步下堂階，細草春莎沒繡鞋。
折得玫瑰花一朵，憑君簪向鳳凰釵。[71]
《全唐詩》小傳云：“李建勛，字致堯，隴西人，少好學(xué)，能屬文，尤工詩。南唐主李鎮(zhèn)金陵，用為副使，預(yù)禪代之策，拜中書侍郎同平章事，癉元年放還私第，嗣主瞡召拜司空，尋以司徒致仕，賜號鍾山公，集二十卷?！?/p>
此詩前兩句交代了時間、地點、人物，以及人物的活動。莎草是多年生草本植物，葉條型，有光澤。玫瑰暮春開放，青年男女多用來表示愛情。事情發(fā)生于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有一對青年夫婦正來到堂前的草坪上散步。妙就妙在后兩句寫妻子摘了一朵玫瑰自己不戴，偏偏讓夫君替她戴。顯然她是這場活劇的導(dǎo)演，其成功之處在于變主動為被動，將女子通常的愛美之舉，變成了愛情的互動與交流，從而展現(xiàn)了一個美麗、多情、聰明、活潑的少婦形象。夫妻兩人生活十分美滿也是顯而易見的。
如果我們將這兩首詩加以比較，就會發(fā)現(xiàn)，上首詩的人物是在室內(nèi)，這首詩的人物是在戶外；上首詩的春色用檐前的紅槿枝來點綴，這首詩的春色是用普照的陽光與遍地的花草來表現(xiàn)；上首詩寫靜，妻子春睡未醒，丈夫含情脈脈地看著她，這首詩寫動，妻子折花，丈夫替她簪花。但是，它們都同樣地表現(xiàn)了夫妻間的美滿生活。
在古代，人生有兩大樂事，所謂洞房花燭夜與金榜題名時。洞房花燭夜是愛情的需求得到了滿足，金榜題名時是人生的價值得到社會的肯定，從此成為上層社會的一分子。那些參加科舉考試屢遭失敗，終于獲得成功者會特別高興。試讀孟郊的《登科后》：
昔日齷齪不足嗟，今朝曠蕩思無涯。
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一日看見長安花。
關(guān)于孟郊的生平，我們在談到他的歌頌?zāi)笎鄣慕艹鲈娖队巫右鳌窌r，已經(jīng)作了介紹。他于貞元十二年（796）二月考取進士，時年46歲。此前，他參加科舉考試都失敗了，并且用詩歌抒發(fā)了自己的痛苦心情，正好與此詩形成鮮明的對比。如其《再下第》云：“一夕九起嗟，夢短不到家。兩度長安陌，空將淚見花。”有時甚至感到走投無路，如其《贈崔純亮》云：“食薺腸亦苦，強歌聲無歡。出門即有礙，誰謂天地寬！”在這樣的情況下，孟郊終于考取了，異常興奮也就不難理解了。
下面我們再簡單地介紹一下唐代科舉考試的情況。唐代科舉考試分?？婆c制科兩類。?？泼磕昱e行，有幾十種，主要是明經(jīng)、進士兩科。?？瓶荚嚂r間通常在每年二月，故稱“春闈”，中書、門下復(fù)試，朝廷多于春季公布進士錄取名單，謂之春榜。錄取者謂之及第、登第、登科。進士及第第一名謂之狀元。進士們錄取后要舉行一系列的慶?；顒印Ｆ湟?guī)模最大的要算曲江會。曲江在長安的東南角，是著名的風(fēng)景區(qū)。唐末康駢描寫道：
曲江池，本秦世州，開元中疏鑿，遂為勝境，其南有紫云樓、芙蓉苑，其西有杏園、慈恩寺，花卉環(huán)周，煙水明媚，都人游玩，盛于中和上巳之節(jié)，彩屋翠幬，匝于堤岸，鮮車健馬，比肩接轂。上巳即賜宴臣僚，京兆府大陳宴席，長安、萬年兩縣以雄盛較，錦繡珍玩無所不施。百辟會于山亭，恩施太常及教坊聲樂。池中備彩舟數(shù)只，唯宰相、三使、北省官與翰林學(xué)士登焉。每歲傾動皇州，以為盛觀。[72]
五代人王定保還具體介紹了舉行新科進士曲江會的盛況：
曲江大會，則先牒教坊請奏，上御紫云樓，垂簾觀焉。時或擬作樂，則為之移日?！枷潞?，人置被袋，例以圍障，酒器、錢帛實其中，逢花則飲，故張籍詩云：“無人不借花間宿，到處常攜酒器行?！逼浔淮?，狀元、錄事同檢點，缺一則罰令。曲江之宴，行市羅列，長安住室半空，公卿率以其月選東床。車馬填塞，莫可殫述。[73]
王定保還講過一個故事：“何扶大和九年及第，明年捷三篇，因以一絕寄舊同年曰：‘金榜題名墨尚新，今年依舊去年春?；ㄩg每被紅妝問，何事重來只一人。’”[74]看來新科進士確實是被當(dāng)做東床快婿的重要人選。曲江會之后，還要舉行探花宴，探花宴在杏園舉行，如前所說，杏園就在曲江的西邊。唐人李綽《秦中歲時記》介紹道：“進士杏園初宴，謂之探花宴。差少俊二人為探花使，遍游名園，若他人先折花，二使皆被罰?！碧交ㄑ绾?，還有一項重要活動是到慈恩寺雁塔題名。如前所說，慈恩寺就在曲江之西，與杏園相距不遠。據(jù)唐人段成式介紹：“慈恩寺，寺本凈覺故伽藍，因而營建焉，凡十余院，總一千八百九十七間，敕度三百僧?！?sup>[75]可見是一個規(guī)模非常大的寺廟。王定保記載了雁塔題名的具體情況：“神龍已來，杏園宴后，皆于慈恩寺塔下題名。同年中推一善書者記之，他時有將相，則朱書之。及第后知聞，或遇未及第時題名處，則為添前字?！?sup>[76]
從上面的介紹中可知在唐代考取進士是多么榮耀的一件事。下面我們就來看看孟郊的這首詩。首句用反襯的方法寫因為考取了進士，過去的痛苦悲哀窩囊氣一掃而空，可見是多么歡樂。次句采用對比的方法寫金榜題名后，思緒萬千，自由奔放。其中“齷齪”這兩個入聲疊韻字，讀起來別別扭扭，用來形容昔日的難堪是非常適合的；而“曠蕩”這兩個去聲疊韻字，讀起來非常響亮，用來形容今朝的快樂也是非常恰當(dāng)?shù)摹＝鹗@說：詩非異物，“只是人人心頭舌尖萬不獲已而必欲說出之一句話?！?sup>[77]三、四兩句沖口而出，用馬蹄聲的輕快的節(jié)奏來表現(xiàn)人的愉快心情，可謂恰倒好處，并且形成了“春風(fēng)得意”與“走馬看花”這樣兩個運用得十分廣泛的成語。這在中國詩歌史上是十分罕見的。第四句用夸張的方法形容探花使的馬蹄輕快到了何等地步，馬蹄聲的輕快與心情的輕快相一致，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當(dāng)然歡樂的情緒，也會出現(xiàn)于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在詩歌中當(dāng)然也會得到普遍的反映。比如人們喜歡用“沉郁頓挫”來形容杜甫的詩歌風(fēng)格，其實在安史之亂中，杜甫艱苦倍嘗，當(dāng)然希望過上安定的生活。乾元元年（758）年底，杜甫一家來到未遭戰(zhàn)亂，相對平靜的成都，次年春天由于親友的幫助，在成都浣花溪畔建了屬于自己的草堂，過了兩年半左右的安定生活，也以日常生活為題材，寫了不少表現(xiàn)歡樂情緒的詩篇，如《江村》：
清江一曲抱春流，長夏江村事事幽。
自去自來梁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
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
但有故人供祿米，微軀此外更何求。
首聯(lián)點題，寫了江村優(yōu)美的自然環(huán)境。其中“事事幽”三字自然而然地引出了下文，顯示了作者老到的寫作水平。仇兆鰲分析道：“江村幽事，起中四句。梁燕屬村，水鷗屬江，棋局屬村，釣鉤屬江，所謂‘事事幽’也?！鳖h聯(lián)寫物，鳥兒都相親相近，自由而快樂。頸聯(lián)寫人，母子都各得其樂，在做著輕松愉快的事情。正如仇兆鰲所說：“燕鷗二句，見物我忘機。妻子二句，見老少各得。蓋多年匍匐，至此始得少休也?！?sup>[78]中間兩聯(lián)在構(gòu)思方面十分巧妙，“事事幽”，可寫的東西很多，杜甫緊扣江村特點，只選了幾件能夠反映快樂情緒的日常生活小事。而杜甫本人的優(yōu)游愉悅之情，恰在老妻與稚子的嬉戲之間，以及梁上燕與水中鷗的相親相近之間表現(xiàn)了出來。尾聯(lián)表現(xiàn)了詩人對安定生活的滿足與對故人關(guān)心的謝意。黃生曰：“杜律不難于老成，而難于輕松。此詩見瀟灑流逸之致?！?sup>[79]
人們在口渴時，喝一口山泉；熱得受不了時，吹來一陣涼風(fēng)；旅途寂寞時，聽到一聲鳥鳴，都會覺得愜意。敏感的詩人還善于將日常生活中獲得的喜悅之情寫在自己的詩中，如杜甫的《春夜喜雨》：
好雨知時節(jié)，當(dāng)春乃發(fā)生。
隨風(fēng)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野徑云俱黑，江船火獨明。
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
從詩中提到的地名看，此詩與上一首詩當(dāng)做于同一時期。詩題中有“喜”字，而詩中無“喜”字，那么作者的喜悅之情是怎樣表現(xiàn)出來的呢？首先詩人用一個“好”字修飾“雨”，對雨表現(xiàn)了贊美之情，而且“好”字也統(tǒng)攝全篇，可以說八句詩都在說明一個“好”字，當(dāng)然也在說明一個“喜”字。首聯(lián)采用擬人的手法，寫“好雨”懂得春天是植物生長的季節(jié)，最需要雨水的滋潤，于是也就及時出現(xiàn)了?！端疂G》里的宋江有個外號叫及時雨，大概是當(dāng)人們走投無路需要幫助時，他就出現(xiàn)了，并且?guī)椭憬鉀Q了問題。“好雨”也就是及時雨。及時雨當(dāng)然會令人高興。頷聯(lián)寫“好雨”不但及時，而且適當(dāng)，一是來自晚上，人們的工作和生活不受任何影響，二是和風(fēng)細雨，而不是暴風(fēng)驟雨，細雨只會滋潤植物，而不會摧殘植物。如果頷聯(lián)寫所聞的話，頸聯(lián)則寫所見。第五句寫烏云密布，第六句用船上的燈火來顯示烏云密布。作者的目的是通過寫烏云密布來說明下雨的時間之長，雨量之充沛。而這正是植物生長所需要的，也是“雨”之所以好的另一個原因。尾聯(lián)寫作者想象植物經(jīng)過春夜細雨長時間滋潤的結(jié)果。為了說明這一點，作者剪裁獨具匠心，他在各種各樣的植物中選擇了美麗的花，他在各種各樣的花中又選擇了惹人喜愛的紅花，而且寫出了雨后紅花的特點與花團錦簇的盛況。
清人浦起龍稱此詩“通身下字，個個咀含而出，‘喜’意都從罅縫里迸透”[80]。下面我們就稍作分析：詩人盼望春天下雨，春天果然及時下雨了，一喜；不但下雨，而且是夜晚伴隨著春風(fēng)，下的是綿綿細雨，二喜；詩人盼望綿綿細雨下的時間長一點，果然烏云密布，下個不停，三喜；天亮以后可以欣賞到雨后繁花似錦的美景，四喜。詩人入夜未睡，仔細辨別和風(fēng)細雨的聲音，觀察烏云密布的態(tài)勢，期待著天亮后能夠欣賞帶有雨水的繁花，則其喜悅之情也就不難體會了。
二 痛苦
歡樂與痛苦相比較，詩歌寫痛苦更多，也更感人一些。王國維認(rèn)為人的生活的本質(zhì)就是欲，指出：“欲之為性無厭，而其原生于不足。不足之狀態(tài)，苦痛是也。既償一欲，則此欲以終。然欲之被償者一，而不償者什百。一欲既終，他欲隨之，故究竟之慰籍，終不可得也。即使吾人之欲悉償，而更無所欲之對象，倦?yún)捴?，即起而乘之。于是吾人自己之生活，若負之而不勝其重。故人生者，如鐘表之?dāng)[，實往復(fù)于苦痛與厭倦之間者?！?sup>[81]王國維所得出的悲觀結(jié)論當(dāng)然是不正確的，首先人的思想感情是豐富多彩，而不只是苦痛與厭倦；其次，就總體而言，欲望導(dǎo)致奮斗，導(dǎo)致欲望實現(xiàn)以后的快樂。如果苦痛與厭倦占主導(dǎo)地位，人類生不如死，恐怕這也不符合實際情況。但是，他的分析對我們認(rèn)識詩歌多抒寫痛苦之情，有一定參考價值。欲望得不到滿足導(dǎo)致痛苦，但是痛苦的程度與形成的原因不盡相同，我們不妨加一些小標(biāo)題來略作區(qū)分。
1.悲傷
例如愛情生活得不到滿足會感到痛苦，那些原來有著美滿的愛情生活，后來又被迫失去了，可以說更加痛苦。陸游與唐婉之間的悲劇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宋人周密講過這么一個故事：“陸務(wù)觀初娶唐氏，閎之女也，于其母夫人為姑侄，伉儷相得，而弗獲于其姑。既出而未忍絕之，則別為館，時時往焉。姑知而掩之，雖先之期挈去，然事不得隱，竟絕之，亦人倫之變也。唐后改適同郡宗子士程。嘗以春日出游，相遇于禹跡寺南之沈氏園，唐以語趙，遣致酒肴。翁悵然久之，為賦《釵頭鳳》一詞，題園壁間。實紹興乙亥歲也?！?sup>[82]詞曰：
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fēng)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宋人陳鵠也記錄了陸游與唐婉的愛情悲劇，于沈園見面事稍詳，今亦錄之如下：“余弱冠客會稽，游許氏園，見壁間有題陸放翁所題詞云：‘紅酥手……’筆勢飄逸，書于沈氏園。辛未三月題。放翁先室內(nèi)琴瑟甚和，然不當(dāng)母夫人意，因出之，夫婦之情實不忍離。后適南班士石。其家有園觀之盛。務(wù)觀一日至園中，去婦聞之，遣遺黃封酒、果饌，通殷勤。公感其情，為賦此詞。其婦見而和之，有‘世情薄，人情惡’之句，惜不得其全闋。未幾怏怏而卒。聞?wù)邽橹異砣?。此園后更許氏?！?sup>[83]據(jù)《宋史》卷一百一十四《禮志》與卷一百六十二《職官志》，可知“南班”為官府名稱，由宗子擔(dān)任，負責(zé)禮儀與保衛(wèi)皇宮的事務(wù)?！笆渴被驗椤笆砍獭敝`，則兩者所說大同小異。今亦將唐婉詞錄之如下：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fēng)干，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84]
陸游年過花甲，曾寫過兩首題為《余年二十時，嘗作〈菊枕〉詩，頗傳于人。今秋偶復(fù)采菊縫枕囊，凄然有感》的詩：“采得黃花作枕囊，曲屏深幌幽香；喚回四十三年夢，燈暗無人說斷腸?！庇郑骸吧偃赵}菊枕詩，蠹編殘稿鎖珠絲。人間萬事消磨盡，只有清香似舊時?！?sup>[85]看來陸游與唐婉是在20歲或20歲以前結(jié)婚的，他倆的風(fēng)流逸事還廣為流傳過。陸游與后妻的長子出生于紹興十八年（1148），是年陸游24歲，陸游從離婚到再婚生子還需要一段時間，則陸游與唐婉之間的美滿姻緣是非常短暫的。如前所說，陸游與唐婉于沈園重逢是在紹興二十五年(1155)，是年陸游31歲，應(yīng)當(dāng)說都還非常年輕。
陸游詞上闋首句寫人美，好在通過寫手美來寫人美。因為當(dāng)時唐婉的一雙手正在為招待陸游而忙著，更重要的是陸游對這雙手太熟悉了，它曾經(jīng)采過花，寫過詩，撫過琴。眼前正在為自己忙著的人，曾經(jīng)是自己的新娘而現(xiàn)在卻成了別人的妻子，身份已經(jīng)起了本質(zhì)的變化。次句寫酒美，古代酒的容器是用藤條編制而成，再襯以油紙，所以說是黃滕酒。周密講是黃封酒更好。按照中國傳統(tǒng)的五行學(xué)說，土在中央，為黃色，故在古代黃色為皇帝專用。為宮廷特制的酒用黃羅帕密封，故稱黃封酒，因為趙士程是皇族后裔，所以能享用。三句寫春色美。宋人陳鵠指出：“南渡初，南班宗子寓居會稽，為近屬，士子最盛，園亭甲于浙東。一時坐客皆騷人墨客?！?sup>[86]則宗子們住宅之圍墻也可褒稱之為宮墻。
人美、酒美、春色美沒有給他帶來歡樂，而是帶來了痛苦，其直接原因來自他的母親，于是他忍無可忍地說了“東風(fēng)惡”三字?！皷|風(fēng)”顯然指他母親，在《紅樓夢》第八十二回，林黛玉說：“但凡家庭之事，不是東風(fēng)壓了西風(fēng)，就是西風(fēng)壓了東風(fēng)?！币彩菍|風(fēng)、西風(fēng)用做比喻。古代知識分子重視孝道，兒子說母親“惡”是十分罕見的，在母子之情與夫妻之愛發(fā)生劇烈矛盾時，陸游在理智上屈服于母親，而在感情上則傾向于妻子。因為他的母親實際上是封建禮教的代表，所以一個“惡”字既表現(xiàn)了他對母親的憤恨，也表現(xiàn)了他對封建禮教的控訴。在這一點上，他對母親可以說記恨了一輩子。明方以智說：，“則今之苦吻子也，如鳩，黑色，以四月鳴，曰苦苦，又名姑惡，俗以婦被姑苦死”[87]。陸游以姑惡鳥為題材寫了不少詩，如《劍南詩鈔》卷十四有《夏夜舟中聞水鳥聲甚哀，若曰姑惡，感而有作》一首，陸游時年59歲；卷三十九有《夜聞姑惡》一首，陸游時年75歲；卷四十六有《禹寺》一首，陸游時年77歲；卷六十六有《夜聞姑惡》一首，陸游時年82歲?？梢娫购拗?，終生難消。今以上述第一詩為例：
女生藏深閨，未省窺墻藩。上車移所天，父母為它門。妾身雖甚愚，亦知君姑尊。下床頭雞鳴，梳髻著襦裙。堂上奉灑掃，廚中具盤餐。青青折葵莧，恨不美熊蹯。姑色稍不怡，衣袂濕淚痕。所冀妾生男，庶幾姑弄孫。此旨成蹉跎，薄命來讒言。放棄不敢怨，所悲姑無恩。古路旁陂澤，微雨鬼火昏。君聽姑惡聲，無乃譴婦魂。
此詩并非專指陸母與陸妻，應(yīng)當(dāng)說具有更廣泛的意義，但是從中可以看出，除陸游與唐婉伉儷情深，名聲在外，引起陸母不悅外，可能更重要的是唐婉未給陸家生一個兒子。我們接著分析《釵頭鳳》原作，陸游詞第五句，寫夫妻生活很快樂，可惜很短暫，遺憾之情溢于言表。六、七兩句寫陸游與唐婉離婚后的愁懷，其愁懷并不因為再婚生子而有所減輕，可見陸游與唐婉是多么情投意合。上闋末句好在強調(diào)了“錯”字，卻沒有寫錯在哪兒。是陸母錯？陸游錯？唐婉錯？封建禮教錯？……抑或兼而有之？啟發(fā)讀者自己去思考，讀者因而能夠得到更多的收獲。
下闋首三句寫物是人非，“瘦”字寫陸游對唐婉的關(guān)注，寫唐婉內(nèi)心的長期痛苦，因為瘦可不是一天造成的。第三句寫唐婉此時此地的痛苦，而且痛苦得很厲害，以致傷心的淚水都將手帕濕透了?！翱铡弊謱戧懹巍⑻仆穸藢?dǎo)致目前的現(xiàn)狀既迫不得已，又無可奈何。首三句表現(xiàn)了陸游對唐婉的關(guān)心、留意與愛憐。四、五兩句寫傷心人眼里的春天景色是那么的衰敗與冷落，這當(dāng)然也是讀者心情的反映?！疤一洹钡囊庀?，還包含著彼此的青春正在消逝的意思。六、七兩句寫?？菔癄€不變心之類的愛情誓言還牢記心頭，但是已無法實現(xiàn)，甚至都無法傾吐。下闋末句好在也用了三個疊字，莫哭？莫訴？莫思？莫念？莫怨？莫恨？……凡此種種都是耐人尋味的。敦煌曲子詞《山花子》：“去年春日常相對，今年春日千山外。落花流水東西路，難相會。西江水竭南山碎，憶得終日心無退。當(dāng)時只合常攜手，悔！悔！悔！”最后一句用了三個疊字，此詞上下兩闋的最后一句都用了三個疊字，它們都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了悔恨交加的情緒。當(dāng)然陸游這兩組疊詞可能受到司空圖《耐辱居士歌》的影響，該詩有云：“休、休、休，莫、莫、莫，伎兩雖多性靈惡。耐是長教閑處著，休、休、休，莫、莫、莫。”
沈園這個令陸游傷心的地方，一再勾起他痛苦的回憶。宋人周密對陸游詠沈園的詩作過爬梳，今錄之如下：“翁居鑒湖之三山，晚歲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勝情，嘗賦二絕云：‘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衷疲骸巧闲标柈嫿前?，沈園非復(fù)舊池臺。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蓋慶元己未歲（按：1199，75歲）也。未久唐氏死，至紹熙壬子歲（按：1192，68歲）復(fù)有詩序云：‘禹跡寺南有沈氏小園，四十年前嘗題小詞一闋壁間，偶復(fù)一到，而園已三易主，讀之悵然?！娫疲骸畻魅~初丹槲葉黃，河陽愁鬢怯新霜。林亭感舊空回首，泉路憑誰說斷腸？壞壁醉題塵漠漠，斷云幽夢事茫茫。年來妄念消除盡，回向蒲龕一柱香。’又至開禧乙丑歲（按：1205，81歲）暮，夜夢游沈氏園，又兩絕云：‘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園里更傷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綠蘸寺橋春水生?！悄闲∧坝址甏海灰娒坊ú灰娙?。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猶鎖壁間塵。’沈園后屬許氏，又為汪之道宅云。”[88]此外，《劍南詩稿》卷七十五有《春游》詩四首，第一首詩末有詩人自注云：“予年十四始到禹祠龍瑞，今年七十一年矣?！眲t這組詩是陸游85歲寫的，其第四詩云：“沈家園里花如錦，半是當(dāng)年識放翁。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可見，陸游對唐婉的感情可謂至死不渝，他們的愛情悲劇，對封建禮教無疑是有力的控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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