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有陽光的夜晚
第一章
神奇的小圓面包
童話從灰白色馬、栗色馬、神馬開始。
在某個王國,某個國家,人們生活得很糟糕,于是他們便逃往四面八方,我也很想到什么地方去,于是就對老太婆說:
“老伴,你給我烤一個神奇的小圓面包,讓它領著我去茂密的森林,去藍色的大海,去大洋。”
老伴拿了鏟形木勺,在籮筐里抓了抓,在糧囤里掃了掃,收集了兩把面粉,做了一個令人快活的小圓面包。它躺了一會兒,躺了一會兒,突然就從窗臺上滾到了長凳上,從長凳上滾到了地上,又順著地板滾到了門邊,跳過門檻到了過道屋,從過道屋滾到臺階上,從臺階上滾到院子里,從院子里滾到大門外,一直滾著,越滾越遠……
我就跟著小圓面包,它帶往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眼前一一閃過河流、大海、汪洋、森林、城市、人們。我又來到了老地方。但是我留有筆記和回憶。
小圓面包滾著,我就跟在它后面走著,就這樣……
我的快活的向導在德維納河三角洲高高的河岸上一塊大石頭旁停住了。許多條路由這里通向四面八方。我坐到石頭上,開始想:我該往哪兒走?向右,向左,筆直?在我面前,河岸上最后一棵小白樺樹在啜泣,往前,我知道,是白海,再往前,是北冰洋。我后面,是一片藍盈盈的苔原。這個城市——苔原和海洋之間的一條窄窄的房屋帶——完全就是寫著過路人命運的那塊神奇的石頭。我該往哪里走?可以安排到一條帆船上,去體驗北方人的海洋生活?這很有意思,很吸引人,但是眼下白海海岸的左邊就是森林。如果沿著森林邊緣走,那么繞過大海,可以到達拉普蘭季亞,而那里完全是長著原始森林的地方,是魔法師、巫師生活的地方。于是旅行者就朝索洛韋茨基島那個方向進發(fā)。
到底去哪里:與旅行者一起向左去森林,還是與水手一起向右去海洋?
我端詳著熱鬧的阿爾漢格爾斯克海岸上的人們,欣賞著水手那曬黑的富于表情的臉,就在這旁邊,我發(fā)現(xiàn)了索洛韋茨基祈禱者恭順的身影。如果我跟著他們向左走,我想,那么我將不是到極圈外的北方,而是到俄羅斯黑土地帶的故鄉(xiāng),到它最縱深的地方。我事先就能知道,這將會以什么而告終。我將會看到紅色火光映照著的黑色的圣像,我們的農民則向它祈禱,而這個神秘而可怕的圣像沒有臉。似乎是,哪怕只要顯露出輪廓的樣子,就會消失了魅力,消失了全部吸引力。但是,盡管沒有顯露出面容,大家都到那里去,恭恭敬敬地到俄羅斯的這個黑色中心去。不知為什么,這使我覺得,這圣像上畫的不是大慈大悲、寬恕一切的圣子,而是無情地把罪人送到地獄之火中去的圣父。也許是因為,照在沒有臉的黑色圣像上那長明燈的柔和燈光總是靠不安詳?shù)募t色火焰來映射。向左走就是這么回事。但是那邊有森林,也許,因此我的神奇的小圓面包才這么向往去那里。
北方的水手一點也不像我們的莊稼人,這是為什么?是因為分成許多小塊的土地使人大大地變低賤,而不可分割的大海卻使心靈高尚,沒有把它粉碎嗎?也許,是因為北方人不知道奴隸制,他們的宗教——他們大多數(shù)人是分裂派教徒——也不是我們這樣的,為了這宗教他們在這里作了許多斗爭,甚至在篝火上自焚……向右走還是向左走,我無法決定。我看見,有一個老頭正從我身旁走過,便向他打聽。
“你好,老爺爺!”
老人停了下來,見到我很驚訝,因為我既不像旅行者,又不像當官的老爺,也不像水手。
“你要去哪里?”
“老爺爺,我到處都去,路通到哪里,鳥飛到哪里,我就到哪里。我自己也不知道去哪里,眼睛望到哪里,我就往哪里走?!?/p>
老人笑了。
“你是想干事還是逃避干事?”
“碰上有事干,我樂意而為,不過,老實說,我是逃避干事?!?/p>
“瞧你竟是這么個人,”他坐到我身旁的石頭上,嘟噥著說,“事情和遭遇折磨了所有的人,人們這就逃往四處了……”
“請告訴我,老爺爺,什么地方還保存著古羅斯的風情,那里住后院的老婆婆,卡謝伊·別斯梅爾特內、瑪里婭·莫列夫娜這樣的人還沒有絕跡,那里還在歌頌光榮、強壯的勇士?”
“你去杜拉科沃吧,”老人回答,“我們全省沒有比這更荒僻的地方了?!?/p>
“真是個機靈的老大爺!”我一邊想,一邊打算既幽默又不得罪人地回答他。但是,令人吃驚的是,這時我在自己的袖珍地圖上發(fā)現(xiàn)了杜拉科沃村,它在白海的夏岸(西岸),正對著索洛韋茨基島。
“真的有,”我高聲喊了起來,“這就是杜拉科沃!”
“你以為,我在開玩笑,我們這里有杜拉科沃,是最荒僻、最愚蠢的地方。就古老方面來說它像阿爾漢格爾斯克省。就新的方面來說,它不像……你瞧,我們這兒的人多麻利?!?/p>
他用手朝下指了指熱鬧的水手們。
“這是些漁獵出生的人,強壯,有生氣,而在夏岸人們像海豹似的呆坐在貧困中,因為到那里去沒有通道:一面是溫斯卡亞灣,另一面是奧涅加灣。”
不知為什么我喜歡杜拉科沃,老人稱村子是愚蠢的地方,我甚至都替它感到委屈。這村子所以有這名稱,當然是因為村里生活著伊萬努什卡樣的傻瓜??墒侵挥惺裁匆膊幻靼椎娜瞬欧Q伊萬努什卡是笨蛋。我這么想,便問老人:
“我能否從杜拉科沃坐船過海到圣島去?”
“他們會渡你去的?!彼卮鹞艺f,“這是去索洛韋茨基修道院祈禱的人走的老路?!?/p>
在這之前我只知道有兩條路去圣島,經過阿爾漢格爾斯克過海和經過波韋涅茨-蘇馬。沿著海邊步行和坐船過海這條路,我不知道。我想到了徒步旅行者踏出來的林間小路,想到了小溪,那里可以捕魚并立即在鍋里煮魚湯,想到了獵取各種各樣我不知道的海鳥和野獸。
“但是怎么去那里呢?”
“現(xiàn)在很困難,去祈禱的人少。但是,你別急,這里好像有杜拉科沃的人,他們會告訴你的。如果這里有那兒的人,我就叫他們來找你。祝一路順風!”
過了一會兒,一個年輕人代替老人走來了,拿著獵槍,背著背囊。他不是用嘴說話,而是用眼睛,他這雙眼睛又明亮又純凈。
“老爺,請給我們分一下大海!”這是他說的第一句話。
我很驚詫。我只是現(xiàn)在才想到大海是不可能分的,甚至還用這一點來給自己解釋北方人的優(yōu)點,而現(xiàn)在……
“我怎么會分大海呢?這只有尼基塔·科熱米亞科和茲梅伊·戈雷內奇分過,再說他們也是什么結果都沒有?!?/p>
他遞過一張紙代替回答,這是與鄰村劃分捕鮭魚水域的糾紛。
需要出面的是長官,權威人士,但是上面誰也不想到這兒來。
“老爺,”村里來的代表繼續(xù)懇求我,“你別管任何人,你自己做主分?!?/p>
我明白,他們把我當作重要人物。我知道,北方民間有一種傳說,說什么有特別權力的人有時候扮作普通的徒步旅行者,這樣可以了解民間生活。我知道整個北方都流傳這種迷信的說法,我明白,現(xiàn)在我要了解民族風情的活動泡湯了。
根據(jù)經驗,我知道,只要村里人懷疑某個徒步旅行者是長官,那么所有的神婆、所有的林妖和巫師便瞬間消失了,人們的臉上有時現(xiàn)出阿諛奉承,有時流露出不友好的表情,你自己也不再相信自己的事,神奇的小圓面包也停止不前了。我竭盡全力要阿列克謝相信,我不是長官,我是來收集民間故事的,我向他解釋,為什么我需要做這事。
阿列克謝說,他明白了,我相信他那雙坦率、明凈的眼睛。
后來我與他休息了一會,吃了點東西,就上路了。神奇的小圓面包滾了起來,唱起了自己的歌:
我離開了爺爺
我離開了奶奶……
森林
五月十五日
我們時長時短,時近時遠地走著,終于到了休濟馬村,在這里與阿列克謝告了別。他在我前面先走,而我不指望自己的兩條腿能走,因此請他派一條船到紅戈雷來接我,那是溫斯卡亞灣這邊岸上靠海的一個村子。我們分手后,我休息了一天,就朝紅戈雷走去。
我沿著海邊的森林邊緣走。這里是打過仗、經歷過痛苦的地方。望著孤零零的松樹感到很可怕,很痛心。這些松樹還活著,但是被風刮得東倒西歪,猶如折斷了翅膀的蝴蝶。但有時候樹木長成了茂密的樹林,迎著極地刮來的風,朝地面傾斜,發(fā)出嗚咽聲,但是挺住了,并且勻稱翠綠的樅樹和潔凈挺拔的白樺在它們的衛(wèi)護下長大了。白海那高高的海岸好像是一頭北方野獸長滿鬃毛的背脊。這里有許多已經死掉發(fā)黑的樹干,腳碰到它們就像碰到棺材蓋似的;也有完全空荒的黝黑的地方,這里有許多墳墓,但是我沒有想到過它們。我走這條路時,已經不再打仗,宣布了休戰(zhàn)。春光明媚,傾向地面的白樺樹抬起了綠色的頭,松樹伸展著枝杈,挺直著樹干。
我必須給自己搞一些食物,因此我可以把打獵作為一件嚴肅的生命攸關的事那樣專心地去做。在一個樹林的空地上我碰到了美麗的杓鷸,又飛來了一群流蘇鷸。但是我最喜歡悄悄地走近我不知道叫什么的海鳥。從樹林這里遠處望去,我看到的是安寧的、有時是白色有時是黑色的鳥頭。于是我摘下自己的背囊,把它放在一棵好認的松樹底下或石頭旁,開始爬過去。我有時候要爬上一俄里或兩俄里:北方的空氣是明凈的,我發(fā)現(xiàn)一只鳥在遠處,卻常常受距離的欺騙。我的胳膊和膝蓋因為碰著沙子、尖石塊、刺人的樹枝而擦得出了血,但是卻絲毫沒能覺察到。朝叫不出名的鳥爬去不知多遠的距離——這是獵人的最高享受,這是無罪的可笑的樂趣轉變成真正的貪欲的界限。在天空和太陽下我完全是一個人爬向海邊,但是卻一點也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因為我內心充塞著這一切感受;我像野獸一樣爬著,只聽見心臟“呯呯”地大聲而歡快地跳動。在路上有一根稚嫩的綠色樹枝,向我靠近,大概是懷著愛意和溫情伸展過來的,可是我悄悄地小心翼翼地移開它,把它彎向地面,想要聽不到聲音地折斷它:不許它下一次在路上再碰上我,我折了一下……又一下……樹枝發(fā)出大聲的呻吟。我嚇壞了,緊貼著地面,想:一切都完了,鳥都飛走了,接著便小心翼翼地朝上看,朝天空看……沒有鳥,一切都很安寧,病懨懨的松樹受著太陽和光照的治療。北邊的白樺閃爍著璀璨的綠色,一切都是靜悄悄的,一切都靜默著。我看好一塊石頭,就朝它繼續(xù)爬去,準備好獵槍,扳上扳機,從石頭后面慢慢地向外張望。在白色的石頭旁我的頭伸出來,就像個黑色的螞蟻窩,在柔軟的地衣里槍桿倒是看不見的。有時候就在自己面前四、五步遠的地方,我看見了叫不出名的大鳥。有些鳥一條腿站著在睡覺,有些鳥在海里游弋,還有些鳥把頭轉向一邊就用一只眼睛望著天空。有一次我就這樣偷偷地走近了一只在石塊上打瞌睡的鷹,另一次則靠近了天鵝一家子。
我怕動彈一下,我下不了決心把獵槍對準在睡覺的鳥,我望著它們,沉浸在痛苦的回憶中,直至無意中壓斷了肘下的樹枝,于是所有的鳥兒便嘩啦啦地拍打著翅膀,飛向了四面八方。我沒有惋惜,也沒有因自己的大意而生自己氣,而是高興,因為這里就我一個人,我的獵人同伴中誰也沒有看到這一幕。但是,有時候我開槍打死鳥。在鳥還沒有到我的手里時,我還有某種享受,而當把鳥拿到手里的時候,一切就都過去了。經常有打不到鳥的難受時刻,于是有時候我就開始想到自己對打獵的嗜好,想到大自然,就像想到什么很不好的事一樣,那時我就覺得,似乎這種感情同時懷有殺害和熱愛的渴望,而因為這種渴望源自于大自然內部,所以大自然對我這個獵人來說,只是殺害和熱愛這兩者的最緊密的相互聯(lián)系……
我正這樣思考著,但路上我又碰上了新的鳥;我又全神貫注起來,把一分鐘前想的事拋到九霄云外了。
紅戈雷
五月十九日
在海邊一棵樹梢干枯的松樹下面有一座黑乎乎的小屋子,在后院里面住著一個老婆婆。她的小屋被稱作驛站,老婦人的職責則是給官吏們當守衛(wèi)。奧涅加的驛路從這里開始通向南方,而我的路是經過溫斯卡亞灣到北方去。最荒僻的地方正是從這里開始的。在等待派船來的這段時間里我想在老奶奶這里休息一下,把一只鳥油炸了,吃點東西。
“老奶奶,”我請求說,“請給我一只煎鍋,我要油炸鳥吃?!?/p>
但是她用腳把我的鳥踢開了,嘟噥著說:
“你們這種人在這里閑逛還少嗎,我不給,你會燒壞的?!?/p>
我想起了阿列克謝的警告:“你想在哪里住下,可別住到驛站去——兇惡的老太婆會吃了你?!薄艺婧蠡趤碚宜?。
“啊,你這空虛兇惡的老太婆,瘦骨伶仃的老巫婆!”我克制不住……
這一下她就完全可以趕我走了,借口說將軍馬上就要來了,要占用這地方。將軍是到杜拉科沃去分海的。
我很吃驚和煩惱,還來不及張口,老婆婆看了一下窗外,突然說:
“是的,你瞧,他們這就來接將軍了,他們正從海上來,是阿列克謝派來的。走吧,走吧,老爺,到你要去的地方?!?/p>
接著,她又一次打量了我,就嚷了起來:
“你可別就是將軍大人吧!”
“不,不,老奶奶,”我急忙回答,“我不是將軍,不過這條船是派來接我的?!?/p>
“真是這樣!就是這么回事!請原諒我,大人,原諒我這個老婆子,我把你當作政治犯了,如今老是運政治犯來,不知有多少,整個夏天就一直不斷地運啊運的,瑪里尤什卡,你快點拔鳥毛,我來煎蛋?!?/p>
我懇求老奶奶相信我,但是她不相信,認為我真的是將軍;我已經看到,她們開始為我賣力地拔鳥毛了。
這時走進來住在海邊的三個男人和兩個女人,他們是白海奧涅加海灣上驛船的船員。船老大是個老大爺,大家也就這么叫他“老大”,其余的人是劃手:兩個女人,她們的臉被海風吹得很粗糙;“一個個子很小、胡子不少的漢子”和一個年輕小伙子,他有一頭淺色頭發(fā),一副天真的樣子,完全是個伊萬努什卡傻瓜。
我成了將軍,大家跟我握手問好。他們坐到板凳上,和我一起吃煎蛋和鳥。接著,那小個子漢子也不顧忌我在場,便對一個女人一個勁地說著俏皮話,那女人哈哈大笑,簡直像炸彈爆炸。漢子瞎吹著,炸彈爆炸著并說:“哎喲,斯捷潘折煞人了。他的故事真有油水和葷腥。我現(xiàn)在就要把他的胡須纏在我的拳頭上,把它們拽下來。”
但是,這是怎么回事,我不是將軍嗎?我甚至感到受了委屈。要不,這里開始已經是那個神圣的國家,這里上面的人從來不來,這里人們就像海邊的鳥兒那樣生活。
“來吧,來吧,”大家對我說,“我們這兒的人好,待人熱情。我們住在海邊,住在天涯一方,夏天捕鮭魚,冬天獵野獸。我們的人安詳、平和:他們沒有惡意,也不傷害人,他們就像海豹。來吧?!?/p>
我們一起坐著、閑聊著。黃昏臨近了,白海的白夜降臨了。我開始覺得,我已經完全爬到了海邊的鳥兒近旁,從白石頭后面探出了像黑螞蟻窩那樣的頭,而周圍誰也不知道,這不是螞蟻窩,而是兇惡的野獸。
斯捷潘開始講一個金鰭梅花鱸魚的長故事。
大海
五月二十日
只有在晨曦“春汛”(漲潮)時我們才出航。白海每六小時漲一回潮,接著六小時退潮?!盁o水”(退潮)時我們的船無法航行。
夜日益變得明亮起來,因為我是向北行,因為時間在運行。我懷著好奇心迎接每一個這樣的夜晚,甚至這些夜間產生的一種特別的忐忑不安和失眠也沒有攪擾我。我現(xiàn)在就像是喝了一種奇妙的麻醉劑,而且日復一日,越喝越多。這樣將是什么結果呢?我變成了習慣于白天睡覺的人。
小個子漢子低聲講著他的故事。對我來說故事也很有意思,便也很想到屋子外面去。雖然大海在屋子的另一邊,但是我根據(jù)路上金光閃閃的小水洼能猜出那里是什么景象。
“你們這里太陽落山嗎?”我打斷了故事問。
“差不多不下山,像野鴨子鉆進水里那樣,一下子扎下去,又冒了上來?!?/p>
他又低聲繼續(xù)講故事。水洼閃閃發(fā)亮??梢月牭?,有人睡著了。有一只灰老鼠跑了過去。
“你要睡覺了吧,基督徒?”講故事人停住了,問。
“不,不,不,你講下去,挺吸引人的,老頭!”
“啊,還得講故事給您取樂嗎?有一個故事非常奇妙,又神又奇,又奇又怪?!?/p>
“講吧,講吧,老頭!”
故事又像原先那樣低聲講了下去。
又一只黑老鼠跑了過去。老爺爺打起了呼嚕,伊萬奴什卡掛下了頭,一個婆娘睡著了,另一個婆娘也睡著了。但是老婆婆沒有睡,是她留住了白天,迷惑住了黑夜,因此這白天像黑夜,這黑夜像白天。
“全都睡著了嗎,基督徒?”身材特別小的漢子又問。
“不,我沒有睡,你講吧!”
一個穿著黑衣的騎士騎著馬過去了,馬是黑色的,馬具也是黑色的……
講故事的人也昏昏欲睡,微微嘀咕著,勉強才聽得清……一個老婆婆變成了四個,每一個角落都有一個穿著黑衣的兇惡的女巫注視著。
佐里卡、維切爾卡、波魯諾奇卡[1]奔馳而過。
一個穿著白衣的騎士騎著馬過去了,馬是白色的,馬具也是白色的……
講故事人突然清醒過來,說:
“起來吧,基督徒,起來了,起來吧!上帝送風來了,到船上再睡吧?!?/p>
我們靜悄悄地在沙地上向大海走去。小村子的一座座屋子呈一個個小黑團散布在沙地上,用一雙雙發(fā)紅的眼睛送別我們,立刻狗就要吠叫起來了。
睡吧,睡吧,親愛的,我們是自己人。
“多安靜呀!”
“多美呀!”
婆娘陷入了沉思,在船上她忘記了自己難看的臉容,沉溺于彩色的幻想,在大海和天空的映襯下顯得十分美麗,容光煥發(fā)。伊萬努什卡劃一下槳,就在水中激起了光閃閃的漣漪。
“漣漪,波光粼粼……”
“那里有帆,是條船在行駛!”
大家都笑話我。
“那不是帆,是海鷗在石頭上睡著了?!?/p>
我們駛近那里,海鷗懶洋洋地伸展翅膀,大聲喊叫著,向遼闊的海洋遠方飛去。它飛著,仿佛知道為了什么和飛往哪里。但是它到底往哪里飛呢?那里有另一塊石頭嗎?沒有……遠方那里是深深的海洋。也許,那里,在無人知曉的紫紅色的遠方,什么地方人們正在做日禱?我們驚醒了這只海鷗,它是第一只飛起來的,可是教堂的鐘聲還沒有敲響。
一支明亮尖利的箭發(fā)出嗖嗖響聲……
仿佛是我們南方的草原對這里北方發(fā)出的回聲。
“這是什么?”
“是鶴醒來了……”
“那里上空呢?”
“潛水鳥在叫喊……”
“那里呢?”
“海鷸在沙地上鳴叫?!?/p>
一群老鵝排成了一列,整整齊齊,黑幽幽的,一只跟著一只,一直往那白色海鷗成一神秘黑點消失的地方飛去。
那一群老鵝完全像是去鄉(xiāng)村教堂路上的第一批老頭。接著紛紛起飛的是一群群絨鴨、野鴨、海鷗。但是,奇怪的是,它們全都朝一個方向飛,飛向光芒閃耀的海天融成一條邊的地方。
去做日禱,去做日禱!
但是沒有敲響祈禱前的鐘聲……真奇怪……為什么是這樣?
曾經做過那么美好、神秘、愉快的日禱,這是什么時候?這是什么地方?
站在一扇又老又沉的門面前既感到寒意悚然,又感到非常興奮。老婆婆說:整整一年門都沒有打開過,但現(xiàn)在會開,它自己會開。
“上帝親自會打開它。”
黑暗中走近一些默默無語、穿黑衣服的人,站在我們周圍……
“踮起腳,孩子們,走吧!”
人群上方金色十字架閃了一下,笨重的鐵門吱嘎一聲,有一種神奇的力量把它打開了……
一片光明和呼聲潮水一般涌了進去。
耶穌復活了!真的復活了!
年老的船老大對著冉冉升起的太陽劃著十字。
“太陽!光榮屬于你,上帝!刮起了順風,上帝派來了風。婆娘,快張起帆來!”
鳥兒從四面八方喧鬧起來,叫喊起來,數(shù)不勝數(shù)的鳥群紛紛降落在小船旁,嘰嘰喳喳,唧唧咕咕,全然像是做過日禱后的一群群鄉(xiāng)村姑娘。
漣漪舞動著、跳躍著、歡騰著,泛閃出金色、藍色、綠色的光彩。有趣的小個子漢子跟婆娘開著玩笑。在明亮的耶穌復活日,遠處旁邊什么地方,拍岸浪的響聲,不祥的最后呻吟正隱隱地漸漸消逝。
* * * *
“伊萬申科,伊萬申科,上岸來!”一座座山頭,一個個小丘,一棵棵松樹,一塊塊石頭,都從岸上呼喚著。
“小船,小船,漂遠點吧?!币寥f努什卡心不在焉地微笑著,用槳劃撥著奇特的火光般閃閃的漣漪。婆娘們唱起了關于白天鵝、小草和螞蟻的古老的俄羅斯歌曲。風和著歌聲,拂著它,鼓著帆,攪亂了聲音和火光般閃爍的漣漪。小船在波浪上晃動,猶如一只搖籃。思維越來越平和,越來越倦怠……
“喝口茶就好了……”
“行,行,婆娘們,燒茶炊!”
婆娘倆就生起茶炊來,準備在小船上,在海上喝茶,大家輪流傳杯喝茶,傳到婆娘手上,她們忸怩了一陣,喝了。
幸福用得著許多嗎?現(xiàn)在,此刻,我什么都不想要。
那么你呢,伊萬努什卡?你有瑪麗婭·莫列夫娜嗎?
愚蠢的王子不明白。
“嗯,愛情,你愛什么人嗎?”
他仍然不明白。我想起了,在普通人的語言中愛情是個不好的字眼:它表示的是粗俗的肉欲方面的含意。而奧秘本身仍是不用語言表達的奧秘。
由于這一奧秘,農村姑娘們的雙頰燒得緋紅,粗魯笨拙的小伙子則變得文靜、親切,但是不用語言來表達。在有的歌里還能聽到這個字眼,而在日常生活中,“愛情”這個詞表達的意思不好,會得罪人。
“你打算結婚嗎?有未婚妻嗎?”
“有的,但爹沒有全準備好。屋子還沒有蓋頂。沒有人來幫忙?!?/p>
婆娘們聽我們說話,很同情伊萬努什卡。遇上的是壞光景,鮭魚越來越少,而需要幫助卻越來越多。往昔的年代要輕松得多。給十個盧布就可以娶卡捷琳娜,而三個盧布就可以買帕芙拉和喝許婚酒了。
“瑪麗婭·莫列夫娜很值錢嗎?”
“空手是娶不到的。”
“可以私奔,就不用幫忙了?!币寥f努什卡沉默了一會說。
“就是嘛,就是嘛,”我附和著說,“應該把瑪麗婭·莫列夫娜偷來?!?/p>
“要等一等才能偷,現(xiàn)在夜色多明亮呀。我們那里有一個人試著去偷,結果被抓住了。衣服全撕破了,新娘身上整件襯衫都被撕碎了。秋天夜里會黑一些,也許,到那時再偷?!?/p>
我終于知道了實情,便老是想著這些明亮的北方之夜。它們是無辜的、無形的,它們籠罩在大地上方,它們是非人間世界的夢幻。樹林里根本就沒有這座小屋,誰也沒有講過故事,一切不過是好像覺得是這樣,昨天從手中飛走的白色書頁的閃閃光輝留在了記憶中。
真困倦!十分困倦!現(xiàn)在要是能在黑暗的罪惡的南方之夜睡覺有多好呀。
睡吧,睡吧——大海搖晃著說。
披星戴月、有著沉甸甸辮子的黑美人俯下身來。
睡吧,一只眼睛,睡吧,另一只眼睛!
我顫抖起來。離我們非常近的水中露出一個碩大的銀色的背脊,大得我們的小船無法比。這龐然大物在水面上方劃出一個亮晃晃的弧形,又消失了。
“這是什么?是白鯨嗎?”我沒有把握地問。
“是它,是它,嗬!那邊也有!”
“就在那邊!就在那邊!水算得了什么!把水都要吸干了!”
我知道,這巨大的北方動物是海豚屬,它沒有危險性。但是,要是它就在小船旁竄出來,尾巴無意中絆住呢?
“沒關系,沒關系,”同伴們安慰我,“不大有這樣的事?!?/p>
他們彼此打斷對方,七嘴八舌地告訴我,他們怎么捕捉這種動物,碰上就像這種情況,銀色的背脊在陽光下閃爍的時候,全村人都奔到海岸上。每個人都帶上兩張結實的漁網,就用這些漁網縫成一張比三俄里還長的網。由許多小船組成一個艦隊出海去,男女老少全都出動。等白鯨困在網中了,大家就用大魚叉來對付它。
“那是件快活的事!這時大家又給婆娘潑水洗澡,又奮力拍打大魚,一片笑聲,一片喧鬧!婆娘們也不放過機會,也來刺白鯨,她們會收拾它。”
這情景有多動人呀!……大尾巴的動物,拿捕鯨釬的女人……神話般的神奇的海上戰(zhàn)役……
風迅疾地驅趕著我們的船兒沿著海岸在海上行進。伊萬努什卡不再劃槳,在船舷旁打起瞌睡來。婆娘倆早就已經在船底一個緊接著另一個躺在已熄火的茶炊旁。小個子漢子挪到船頭,在那里睡覺。
只有船老大這個沉默寡言的北方老人沒有睡,船尾旁搭了一個不大的防雨披,就像我們旅行用的輕便二輪馬車的車廂??梢糟@到那里去,躺在干草上打個盹,我安頓在那里,打起盹來……有時候我看見大胡子的莊稼漢和銀色動物發(fā)出的閃光點,有時候什么也沒看見——漆黑一片中有些紅色火光和火星。
我們的搖籃沒有吱嘎聲,風吹桅桿也沒有呼嘯聲。
無論在哪兒生活,不都一樣嗎?到處都有人們,有的較單純,有的較深沉。但是這里比較自由,這里有大海,還有這些美麗的銀色動物。瞧,那里有一頭,瞧又一頭,瞧一條船,又一條船,整個一個艦隊,伊萬努什卡與瑪麗婭·莫列夫娜一起往海里撒網,一頭北方的銀色大動物困在網中。
瑪麗婭·莫列夫娜用大魚叉去戳,白海布滿了鮮血。
“瑪麗婭·莫列夫娜,大海公主,”它發(fā)出人的聲音央求說,“你為什么要害死我?別刺我,我會對你有用的。”
瑪麗婭·莫列夫娜哭了起來,熱淚滴落到冰冷的白海里……
“救救我,美麗的姑娘,解下頭上珍貴的頭巾,讓它浸在藍色的大海里!”
公主解下了絲頭巾,把它浸泡在藍色的大海里。那頭銀色動物拿了頭巾,貼到自己的傷口上,就沉到寒冷的海底去了,它在那里躺了好幾千年。
岸邊睡蓮在哭。
“聽見了嗎,老爺爺?”兩條小魚低語說。
“聽見了,孩子們,聽見了?!?/p>
老爺爺抬起身子,銀色的背脊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它載著自己的瑪麗婭·莫列夫娜在白海游弋,向神圣的島嶼游去。
這事發(fā)生在什么地方,這事發(fā)生在什么時候,這是怎么一回事?
* * * *
故事,白夜,整個這漂泊不定的生活,甚至連寒冷而充滿理性的北方白天也被搞亂了。
我醒來了,太陽還懸在海洋上空,還沒有落下。一切仿佛是夢幻中的童話世界。
高高的海岸上是一片高大的北方松樹林。從未見過的小村子從小丘上蔓延到靠岸的沙地上。再高些的地方是一座木教堂,一幢幢小屋前有許多高聳的八角十字架。在一個十字架上我發(fā)現(xiàn)有一只白色的大鳥。比這幢屋子還要高些的地方,即小山丘的頂上,一些姑娘在跳輪舞,唱歌,她們身上的衣服閃著金光。有些畫色彩鮮艷地畫著古羅斯,因為從來也沒有誰看見過古羅斯,因此不相信是畫里那樣的,可現(xiàn)在的景象就完全像畫中畫的那樣,就像我在這里根據(jù)民間傳說記錄下來的故事描繪的那樣。
“是過節(jié),”伊萬努什卡說,“姑娘們都走到山崗上,唱歌?!?/p>
“過節(jié),過節(jié)!”婆娘們很高興風把她們及時送回了家。
山崗上面閃現(xiàn)著姑娘們白皙的肩膀,金色的短皮大衣,高高系在頭上的頭巾,而下面,黑不溜秋的長著大胡子的人們,從海里爬上了黃色的海岸,躺在那里一動也不動,完全像是從水中爬上岸曬太陽的白海的海豹。我猜測,他們是在縫漁網準備捕海豚。
我們沒有及時趕到,正好逢上水干(退潮)。
在我們和沙岸之間是布滿石塊、水洼和水草的又寬又黑的條狀地。這里橫臥著側向一邊的一條條小船,可以看到捕魚的陷坑。這退潮的地方,阿爾漢格爾斯克地區(qū)的人稱作“古波加”。
我們在這塊地上走著,陷進水和淤泥一直沒到膝蓋。許多男孩撩起襯衫,用腳在水里探尋什么,他們踩著,唱著歌。
“孩子們,你們在這里干什么?”我問。
“踩比目魚?!?/p>
他們當著我面從水中摸起幾條魚,它們幾乎是圓形的,眼睛長在兩側……孩子們唱著:
穆利亞,來吧,引一群魚來,
或者兩條,或者三條,或者四條。
“我知道,這‘穆利亞’完全是另一種很小的魚,而這支小調是孩子退潮時從這里聽來的。也許,這些孩子是自己從小山崗上跑下來看退潮的,也許,大海把他們連同魚兒一起忘在這里的?!?/p>
年老的船老大看到我注意這些自由自在的孩子,便笑著說:
“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p>
我們好不容易走到岸邊,現(xiàn)在已經看清楚了,這不是海里的動物,而是人們盤腿坐在沙地上,一些可敬的長著大胡子的人在系著和解著一些繩子。我們加入他們中間去,只有婆娘往村里走去,大概,打算到山崗上去。小個子漢子給自己弄來一團線,把一端老遠地系到小巷的拐角處,然后開始轉動和捻搓這團線,自己則慢慢朝后退。
他搓上一會,走上一步。從另一頭,也像他這樣的一個小個兒漢子迎著他后退著。什么時候這兩個可笑的老頭會背靠背相遇呢?
伊萬努什卡喊我去看瑪麗婭·莫列夫娜。我們登上小山崗。
“你們好,美人們!”
“歡迎你們,小伙子們!”
姑娘們穿著錦緞短皮上衣,扎著綴有珍珠的頭巾,來回移著舞步。我和伊萬努什卡看不到小崗后面的村子,只看見大海,因此覺得,姑娘們仿佛是從大海里走出來似的。
前面的一個姑娘臉色白皙,眉毛像黑貂皮那樣烏亮,辮子沉甸甸的。完全是我們南方的美人——夜是黝黑的,有星星和月亮。
“這是瑪麗婭·莫列夫娜嗎?”“是這個……”伊萬努什卡低語說,“她父親就住在那里,就是有十字架的那座大屋子。”
“是卡謝伊·別斯梅爾特內?”我問。
“是卡謝伊,”伊萬努什卡笑了,“卡謝伊是有錢人。你就在他家里過夜,如果中意的話,就住上一陣?!?/p>
太陽畏怯地停在大海附近,害怕觸及冰冷的水面??ㄖx伊家的十字架在山崗上投下了長長的影子。
我們朝那里走去。
“您好,歡迎光臨!”
這是個干癟、瘦骨嶙峋的老人,有一雙發(fā)紅的眼睛和稀疏的胡須。他把我?guī)У缴厦妗案蓛舻姆块g”。
“你歇歇吧,歇歇吧。沒事吧,路遠呀,你累壞了?!?/p>
我躺下了,像在船上似的覺得搖晃著。一晃動,我就想起來,這不是船,這是沿海居民的屋子。有一會兒停止了晃動,但接著又晃動了。我一會兒入睡,一會兒醒來,睜著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