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凝

沿太行山西麓一直向上，向上吧你就一直，是這個名叫秀色的村子。秀色山高路陡，樹木也欠繁茂，只聚集著幾十戶人家，可秀色有名。

秀色有名，不在于它的山高路陡，不在于它的村民稀少，也不在于它這別致的稱謂——秀色。深山老峪里別致的稱謂很多：村名有叫居士、學(xué)府的，人名有叫張品、李哲的。這些奇而不俗的名字不知源于何人之口，但在山里人聽來并不一驚一乍。他們麻木不仁地招呼著張品、李哲們，也麻木不仁地向遠來的生人報上自己的村名：秀色。在他們看來，這些名字又與狗剩兒、拴柱、馬家溝什么的有何高低之分呢？然而秀色實在是有名。

秀色的出名，在于它的缺水。老輩子人說，遠自光緒年間，這里的水源就絕了。人說皆因有一年“二月二”龍?zhí)ь^那日，村中有人犯了忌諱，放筲下井提了水。筲落井中，砸傷了龍王的眼，龍王一怒，給秀色斷了水。但是祖祖輩輩的秀色人就這么活下來了，他們無一戶遷徙，就那么渴著自己，茫然而又孤傲地守著干涸的家園，守著村里唯一的一眼枯井。老輩子人說，這口井鬧日本那時候就是干的，說它是井，不如說是個井的意思，一個曾經(jīng)有水的象征。秀色的人家就生活在水的象征里，正應(yīng)了“望梅止渴”“畫餅充饑”這樣的典故。

吃水要走一百里路下山去背，一百里外的半山腰有一股蘆葦粗細(xì)的泉眼，是秀色人的命根子。秀色村里的男人們背上半人多高的木桶，揣上干糧，日夜兼程地趕到泉眼。那時的泉眼跟前多半已有早到的村人正排著隊。于是后來者排在人后，一邊伸長脖子吞咽著干糧，一邊用兩輩子的耐心注視著那蘆葦粗細(xì)的泉水是怎樣緩慢又艱難地灌滿一只只碩大的木桶。排隊，等水，從天亮等到天黑，在秀色的男人們是平常的事情。他們一個整天也沒人說話，他們閉住嘴，用耳朵聽著泉水，就仿佛枯干已久的耳朵也需灌滿水聲。待到自己的木桶也終于滿得不能再滿時，他們會瘋了似的匍匐在泉眼上，敞開喉嚨再把自個兒灌個死去活來。然后他們背桶上身，騰出位置，或單獨，或搭伴地重返原路，日夜兼程地回到秀色。回程是艱辛的，水的重量自不必說，緊要的是水的金貴。男人屏息斂氣地在山路上跋涉，力爭不讓一滴水丟落在途中。跋涉令他們很快就耗盡了體內(nèi)的水分，他們受著脊背上那水的誘惑，恨不能跳進桶里淹死自個兒。但因為他們是男人，他們想到了責(zé)任。他們至多會在歇腳時探頭桶內(nèi)看一看這水的形狀，嗅一嗅這水的氣息。清亮的泉水照見了男人皴皺的臉，也似乎映出了一家人渴望的容顏。于是他們鼓起力氣，再次啟程，拔開精瘦的雙腿趕路。也有人家使毛驢下山馱水的，可更多的人家覺得不劃算。在秀色，多一個畜生與人爭水，就不如沒有這畜生。

水被男人長途跋涉背回家來，是要上鎖的。在秀色，值得上鎖的東西只有水。家家都有闊大的樺木水櫥，木桶安放進水櫥，水櫥用鐵鎖鎖住。三幾寸長的鐵鑰匙掛在一家之主的腰間，顯示著主人的尊嚴(yán)，也顯示著水的神圣不可侵犯。秀色人都知道那條與鄰人相處的規(guī)矩：借米借面不借水。外村人來秀色串親戚，也都知道不帶米不帶面只需帶水，水就是最珍貴的禮。大人拎個大瓦罐，小人拎個小瓦罐，拎著水瓦罐的親戚在秀色會被待為上賓。

秀色人使水也講究，須使到極致方可將水“放”走。一瓢水先是洗臉，再是洗菜，然后餾鍋。等鍋里的餑餑蒸熟，舀出餾鍋水或喂豬，或待到下頓飯再折回鍋里。

說到洗臉，那大半是姑娘家的事。娘兒們漢們是不洗臉的，他們已經(jīng)沒有洗臉的概念。只是那些有姑娘的人家，姑娘在一家之主掏出鑰匙打開水櫥的鎖時才會請求一聲：“叫我先洗把臉吧!”她們一邊請求，一邊為自己這奢侈的心思感到愧疚；愧疚著，又非要說出這奢侈的請求不可。水的匱乏使她們的眼睛失卻著光澤。她們面色黯淡，呼吸也不夠清爽，發(fā)辮荒草一樣糾纏在頭上。水的匱乏不僅截斷了秀色人的歡顏，還使秀色人即令在悲痛時刻也悲痛得不那么徹底，不那么專注。他們會在痛哭的高潮中猛地發(fā)現(xiàn)眼里流出來的是水而不是淚，他們便想方設(shè)法讓眼中溢出的咸澀液體井然有序地再流進自己的嘴。而姑娘們大哭時更注重的是容貌的需要，她們不失時機地伸出雙手以淚洗面。以淚洗面之后的姑娘，容貌異常鮮靈，加之眼皮的微紅，鼻翼的微腫，上了艷妝一般，在村眉土眼的鄉(xiāng)親中間，閃電似的，煞是耀眼。悲痛在這時就退到了一個尷尬的角落。悲痛是什么，還有比沒水更大的悲痛么？

秀色人是名副其實地靠天吃飯。村口最洼處壘了個蓄水池，他們盼望夏日池中有雨水，冬季池中落白雪，雖然，這兩樣?xùn)|西在秀色并不多見。下雨的日子是秀色人狂歡的日子，他們會傾巢出動，站在大雨中淋浴，娘兒們漢們一律半裸著自己，而后是搬出家中所有的器皿迎雨水進家。下雪的日子也是秀色人狂歡的日子，他們會傾巢出動，不分男女老幼地趴在雪地上，沒時沒晌地吞咽積雪。他們往往被雪撐脹了肚子，孕婦一般叉開腿歪坐在雪地上，吭哧唉喲地叫著，難受得不行。難受著，手卻止不住，手依舊大捧地往嘴里填著雪；難受著，才想起把吃不盡的漫坡大雪歸入村口那長年空曠的蓄水池。雪在池中結(jié)成了冰，村干部便將冰塊砸碎，拿秤約著分給村民。有個叫李老哲的村長，“文化大革命”讓村人斗得不輕，罪名便是那年臘月村里分冰塊，他倚仗權(quán)勢給自家多分了十斤。秀色村也搞過“文化大革命”。

秀色的名聲更遠了，方圓百里的村寨，那些當(dāng)娘的嚇唬閨女時就說：“小丫頭片子再不聽話，長大把你嫁到秀色去!”眾人哄笑起來，秀色的現(xiàn)任村長李哲(李老哲的兒子)便懷了小地方的自尊和不快正色道：“論風(fēng)水，別處還比不了我們秀色，唐朝李家做皇帝時給選下的地方?！庇凶炜斓娜司驼f：“風(fēng)水風(fēng)水得有風(fēng)有水，你秀色還缺著風(fēng)水里的一大項哩?！崩钫鼙愕溃骸俺藳]水，我們什么沒有哇？”有人就更顯尖刻地說：“連水都沒有，還能有什么呢？”一句話噎得李哲羞愧難當(dāng)。

連水都沒有，還能有什么呢!這是咒語。那么，該找水脈吧，該打井吧，該上縣、上省請打井隊吧。從前那些年，李老哲當(dāng)村長的時候，這些事都辦過。本縣的打井隊一聽秀色就犯怵，且不說井打得成打不成，就是走一趟秀色，又有多難!沒有路，只有一個窄窄的陡坡，從縣城出發(fā)一趟一百五十里，機器又怎么上去？李老哲就從三百里外的山前請來一個外縣打井隊。打井隊進了村，村人像皇上一樣地供著。男人們成群結(jié)隊地背上木桶遠征百里之外專為打井隊背水回來，盡他們吃喝洗涮；女人們則變著法兒地為打井隊琢磨秀色最好的飯菜。秀色活泛起來了，扭曲的龜背石街道整日雞飛狗跳。可是，男人脊背上的泉水和女人精心炮制的飯菜攏不住打井隊的心，只二十天，他們便熬不住了。他們抱怨，住得不濟，吃得粗糙，還有水的拮據(jù)。也怨不得他們呀!沒住過秀色，就不知道什么叫水。他們有點后悔自己的不知底細(xì)，他們料定在這兒打不出水。在一個早晨，當(dāng)秀色的男人們又一次成群結(jié)隊下山為打井隊背水的時候，打井隊就打算不辭而別了。對一個少了男人的村子，他們怎么做就怎么是。他們以為。

他們沒有想到，他們被幾個婦女截在了村口。為首的一個媳婦人稱張二家的，也不急也不惱，只張開臂膀沖著打井隊的頭把式說：“回去吧，嗯，你們走不了?！?/p>

頭把式打量著眼前這幾個蓬頭垢面的婦女，回敬張二家的說：“什么叫個走不了？怎么個走不了？”

張二家的仍舊張著臂膀，仍舊不急也不惱，她說：“我說走不了就是走不了?！?/p>

外縣這走南闖北的打井隊，有土鬧兒的技術(shù)，更兼一身的匪氣，眼下卻一時想不好如何對付這幾個不慍不火的婦女。

他們退回到村里。

當(dāng)晚，張二家的砸開樺木水櫥的鐵鎖，將水桶里的存水揮霍一空，把自己洗了個通體透亮。那櫥中的水本是她一家三口半個月的用項。另幾個與她有約在先的媳婦，也都砸開了自家水櫥的鐵鎖，仔細(xì)洗過自己。然后，她們相跟著出了家門，涌進了打井隊的窩棚。

她們進得窩棚，像高空的霹靂，像溝壑里的野風(fēng)，像亂墳崗上擦著荒草飛翔的幽靈。她們的突如其來和這突如其來的一身光彩令窩棚里的男人猝不及防。他們被嚇著了，直到張二家的又重復(fù)起早晨的話：“我說你們走不了就是走不了?！卑咽絺儾耪J(rèn)出這便是早晨村口上那幾個蓬頭垢面的婦女。水把張二家的滌蕩得如此奪目，像山妖，又好比叢林中面頰豐饒的仙女。她脫掉四蓬綜織出的花格布罩衣，露出洗盡泥垢的健碩的胸膛。她整個兒地俘虜了打井隊的頭把式……“只要你給我們打出水來，只要你給我們打出水來!”她在他的身子底下大義凜然地說。

打井隊的其余人，擄走了其余的媳婦。

打井隊留下來了，又留在秀色二十天。井架又支起來了，夯聲又響起來了。整整二十天，秀色的女人晝夜心甘情愿地貢獻著自己的身體。她們出著大力，思念著她們那背著水桶跋涉在山間的出著大力的男人。背水回來的男人們看著水櫥上砸落的鎖，看看女人的氣色，他們閉一閉眼，把心一橫，并不找女人的茬子，只拼了命似的去幫把式們打井。

女人籠絡(luò)了打井隊的精氣神，打井隊卻籠絡(luò)不了那深奧的水脈。他們在女人身上和井身上都使絕了力氣，秀色終是無水。

打井隊走了，走得自慚形穢。他們走南闖北給秀色揚名。他們說，在秀色打井是沒門兒，忘不了的是秀色的娘兒們呀。人問怎么個忘不了？他們說：“少有的熱。嘴熱，心熱，還有……哪兒哪兒都熱，燙死你呢!”

秀色的名聲更遠了。私下里，人們傳播著秀色娘兒們的燙人之處；當(dāng)著秀色人，就只說些李老哲貪污過十斤冰的事。李老哲的兒子，現(xiàn)任秀色村長李哲聽見過這公開的調(diào)侃，也明悉那些私下的議論。他熟記在心的是那句咒語：連水都沒有，還能有什么呢!

打井!他想。

媽的打井!他想。

請正兒八經(jīng)的打井隊，媽的!他想。

李哲就去了縣水利局。從“大躍進”到今天，水利局長少說也換了十幾任，每一任局長都熟知秀色的事情。水利局長沖著李哲嘬牙花子。這時一個新來的技術(shù)副局長人稱李技術(shù)的，專注地聽了李哲的講述，說：“秀色，好名字!”

“名字好，人也不賴哩。”有知情者曖昧地對李技術(shù)說。

“李技術(shù)去吧，李技術(shù)去最合適?！庇钟腥藭崦恋財x掇著。

他們跟這個從省里下來的年輕領(lǐng)導(dǎo)開著并不當(dāng)真的玩笑。他們心說，天老爺，敢去秀色，是鬧著玩的？

他們不曾料到，李技術(shù)跟上李哲，花半個月的時間仔細(xì)勘查了秀色山脈的走向，找準(zhǔn)了水脈。他說他料定秀色有出水的希望，他決定帶齊人馬上秀色打井。這時他還想起了那句有名的話：世界上怕就怕認(rèn)真二字。

秀色本無行車的路，李技術(shù)就差人到城關(guān)村里去借驢。打井的機器該拆的拆，該卸的卸，由一支驢隊馱著上了山。

早春時節(jié)，水利局打井隊進駐了秀色。李哲不讓打井隊住帳篷，把他們精心地散到戶里去。李技術(shù)被他安排在張二家的東屋，張二家的有個十七八的大閨女叫張品，是秀色的姑娘里出眾的人物。

男人們成群結(jié)隊地背上木桶遠征百里之外，專為打井隊背水回來，供他們吃喝洗涮；女人們變著法兒地為打井隊琢磨秀色最好的飯菜：蒜泥“苦累”，黃米蒸糕，蕎麥饸饹……秀色又一次活泛起來，扭曲的龜背石街道整日雞飛狗跳。

李技術(shù)領(lǐng)導(dǎo)的打井隊卻不似從前的那一支。他們像秀色人一樣地憐惜水，他們不洗臉，也免卻了刷牙的習(xí)慣。李技術(shù)常把張二家的端進東屋的水又端回去，對張二家的說：“鎖上，細(xì)水長流吧?！?/p>

張二家的說：“給水上鎖，叫外人笑話呢?！崩罴夹g(shù)說：“誰是外人，是我？”

張二家的說：“你不是外人也是個客?！崩罴夹g(shù)說：“共產(chǎn)黨什么時候成了老百姓的客？”

張二家的閉了嘴，仔細(xì)端詳李技術(shù)。短短數(shù)日，李技術(shù)的臉也蒙上了塵垢，頭發(fā)老長，胡子拉碴，與秀色人相差無幾了，扔到秀色人堆兒里，不好認(rèn)他出來。

二十天了，井是越打越深，人是愈來愈瘦，還是不見有水。村里的氣氛漸漸地慌亂了，張二家的也有些沉不住氣，嘀咕著：莫不是，又到了從前經(jīng)歷過的那關(guān)口？

越是沉不住氣，張二家的便越是一趟趟地到李技術(shù)的東屋去，她從不空手。她給李技術(shù)端一碗水。她看著他那裂著血口的嘴和裂著血口的手，對他說：“你要不是客，就當(dāng)著我的面把這碗水給我喝了。”李技術(shù)笑笑，不喝。

不喝，就還是個客。是客，還不是想走就走么。一碗水再金貴，也留不下一個打不出水來的打井隊吧。一碗水?dāng)[在李技術(shù)眼前，是秀色人寒磣的心意，但也是試探，是誘惑。李技術(shù)心領(lǐng)了。他知道張二家的懼怕的是什么，他什么也不多說，心里鉚足了勁，井上見高低吧。

做飯時，張二家的對閨女張品說，一天天的不見出水，怕是留不住他們呢。張品說，誰說的？張二家的說，我說的。張品說，從前娘是怎么做來著？張二家的說，別提了，從前的娘。張品說，不提我也知道?？扇謇嫌祝l敢戳你們脊梁？張二家的說，你怎么想？張品說，小學(xué)三年級，老師給我們講過一個詞：壯烈。張二家的說，什么叫壯烈？張品說，娘，你不懂，你老了。

張二家的老了，張品不老，正是待放的花朵。再不見水，秀色就沒了指望了，她想。再不見水，她的青春也就滅了，她想。張品小學(xué)畢業(yè)，知道青春是什么，更知道青春在秀色的位置，是次于水的。

晚上，張品望著正屋里上了鎖的水櫥，對娘說：“叫我砸了它吧。”張二家的問她干什么，張品低了頭說：“洗洗。”

張二家的明白了，卻不上手。張品親手砸了鐵鎖，將水揮霍一空。

后半夜，李技術(shù)從井上回來了。進了東屋，燈也不點，爛泥似的和衣倒在炕上。井不出水，他也有些灰心：莫不是自己心高氣盛一味逞能，該不會在秀色的鄉(xiāng)親跟前打了眼吧。他翻身、嘆氣，嘆氣、翻身。這時炕角一陣蠕動，李技術(shù)驚問道：“誰!”“嚓”的一聲火柴響，燈龕里的油燈亮了，從丘陵似的灰褐色羊毛氈里拱出一個雪白的人兒。

來到秀色，李技術(shù)還沒見過雪白的東西。秀色村民那久不見水的臉使他們看上去一律地面目不清。這些面目不清的臉常使李技術(shù)一陣陣心酸?，F(xiàn)在他看見一團白光從他的炕角冉冉升起，他想，這是個人吧。他終于看清了，這是房東的女兒張品。

李技術(shù)問張品為什么在這兒，問著，他本能地跳下炕，背過臉。

張品不說話，索性抖落掉羊毛氈的遮掩。

李技術(shù)感覺到了她這抖落，也知道了此刻在他的炕上有一個赤裸的姑娘。這事實讓他意外。他只一味背著臉說：“你的衣裳呢？快穿起衣裳?！?/p>

身后的張品回話說：“今兒黑夜我沒有衣裳。”

有了第一句，就不怕再有第二句了。一直在炕角發(fā)抖的張品這時忽然鎮(zhèn)靜住了自己。她盤起腿，坐直了身子。她的身子映著油燈，襯在烏黑的墻上是如此巨大而又明媚；她那張從未見過天日的小臉，是方才那撒潑似的使水，才把它弄成這樣熠熠發(fā)光。她的呼吸是清潔的，她的嘴唇絲綢一樣可人，她的長發(fā)受了水的滋潤，無比柔韌地纏在肩上。她在勾引一個男人，光明磊落，直白放肆而又純凈無邪。她毫無經(jīng)驗，心中只有信念。她要完成她娘那輩沒有完成的。她要活命，而水才是秀色人祖輩的命脈。她希望自己能夠擺布李技術(shù)，或者去受李技術(shù)的擺布。她又對他說：“今兒黑夜我沒有衣裳?！?/p>

李技術(shù)仍然背著臉說：“別胡來啊，沒有衣裳也要穿起衣裳!”

張品說：“胡來!我是胡來？”

李技術(shù)說：“不是胡來你為什么這樣？”

張品說：“我為什么這樣？就為了給你看看。我使盡了全家半個月的水，就為這。你敢不看一眼么？你還敢說胡來!”

李技術(shù)鬼使神差地轉(zhuǎn)過臉來，他詛咒著自己的軟弱，但他看見了他一輩子也沒見過的美好的東西。一個稱謂響雷似的滾過他的腦際：秀色!他的心中一陣陣痛楚，他退到門口，很快就又低了頭，只一連聲地對張品說著：“快走快走!”

張品穩(wěn)坐炕上，她說：“你不答應(yīng)我就決不快走?！崩罴夹g(shù)問答應(yīng)什么，張品說答應(yīng)我睡在你的炕上。李技術(shù)說那么你睡，我走。張品問你往哪兒走，李技術(shù)負(fù)氣似的說：“往山下走，下山，回家!”

張品忽地躥到炕沿，她跪著，咬著牙說：“這才是你的心里話。我早就看出來了，白搭!縱是把一村子人的心挖出來，也換不來你們給打一口井。白搭!該給的都給了，沒給的就剩我們這些閨女了，你……”

“你不能這樣，你不能!”李技術(shù)截斷張品的話，不忍再往下聽。

“你害怕了？”張品說，“你不敢要。你敢不要，怕是不行!”她說著，騰地站了起來，她赤子一般站在這狹小的炕上，油燈驟然間把她的影子放得如此巨大，鋪天蓋地，活像個自天而降的女巨人。李技術(shù)須仰視才能看清她那因憤怒而漲紅的臉。他從門口奔過來制止她，“坐下坐下!”他說。她就勢撲進他的懷，雙手箍住他的腰。他一陣緊張地掙扎，心在擂鼓。他激她似的喊著：“放手啊你，你怎么是這樣沒有廉恥!”

李技術(shù)的話終于使張品松了手。她又退回到炕角的羊毛氈上。她說：“在沒有水的地方，你還指望誰有廉恥呢？”

李技術(shù)心中一驚：沒有水的地方，人們確是遲早要喪失廉恥的吧。

“可是，沒了廉恥，就有水了嗎？”李技術(shù)反問張品，并趁機再次退到了門口。他注視這個熱烈而邪性的姑娘，奇怪地發(fā)現(xiàn)自己已不像最初那樣慌亂。他們互相看著，張品又一次開始了她的進攻?！拔乙谀愕目簧??！彼f。

“我不能?！彼f。

“為什么他們都能就你不能？”她說。

“誰們？”他說。

“從前的打井隊，我娘那時候。”她說。

“我是……我是個……”

“你是個共產(chǎn)黨的干部?！彼f。

“你不相信共產(chǎn)黨？”他說。

“我就相信共產(chǎn)黨的干部也是人。”她說。

“人和人不一樣?！彼f。

“那你用什么保證打不成井就不離村？”她說。

“我用共產(chǎn)黨的名義保證?！彼f。

“從前的村長李老哲也是共產(chǎn)黨，他給自己家多分過十斤冰!”她說。

“李老哲的兒子李哲也是共產(chǎn)黨，不是他把我們領(lǐng)來了么?！彼f。

“那是李哲?！彼f，“誰知道你呢。”

李技術(shù)嘆了口氣，他很想跟張品講一講人類最基礎(chǔ)的社會文明——水利文明；他很想跟張品講一講遍及中美洲的瑪雅文化后來是怎樣毀滅在水的危機之中；他很想跟張品講一講漢字“刑”的起因，那本是奴隸社會因水的戰(zhàn)爭而起的啊。可是他嘆了口氣，只說：“我老家也是個缺水的地方，我爺爺和兩個姑奶奶都是渴死的。我知道水是什么分量?！?/p>

天亮了，他們不再有話。李技術(shù)揉揉通紅的眼往外走。張品問他到哪兒去，“打井!”他說。

隔了一天，李技術(shù)從張二家的東屋搬了出去，打井隊其余人也從各戶搬了出去。他們在井邊搭了帳篷，吃住都在帳篷里。張二家的問張品：“這是怎么啦？”張品聽著震耳的打井聲，對張二家的說：“娘，你老了，你不懂?！?/p>

李技術(shù)率著打井隊瘋了似的打井，頭發(fā)不剃，胡子不刮，身上酸臭撲鼻，山鬼似的。沖擊鉆狠狠地刺向井的深處，每刺一下李技術(shù)就在心里說：這下是為張品的!這下是為張品的!這下是為張品的!這下還是為張品的!這下還還是為張品的!這下還還還是為張品的!他沒有想過這一下下地為著張品有什么不妥。張品原本就是一村子的尊嚴(yán)，一村子的青春，九九八十一天，打井隊沒人下山回家；九九八十一天，他們終于把井打出了水。是個初夏的艷陽天，秀色人得意忘形的日子。在出了水的井邊，他們先是對這井中的甜水又驚又怕，生怕這不過是土炕上的一場大夢。而后他們才放開肚量暢飲，他們讓這久違了的甘涼的水給醉得東倒西歪。他們抬起李技術(shù)，不斷地把他拋向半空。不斷在空中翻騰的李技術(shù)，這時候非常想在人群中找到張品。他弄明白了一件事：那個羞恥的晚上，羞恥的本不是張品，羞恥的該是他本人。他還感到了一點恐懼，他想著共產(chǎn)黨的打井隊若是給老百姓打不成井，最后渴死的不是自己又是誰呢!

他想著，掙脫了拋他上“天”的人。他落在地上，撥開沸騰的人群，撥開山道上突然怒放的花叢：酒一樣醉紅的對葉梅，霧一樣搖曳的波斯菊。他躍上路邊一塊山石，一眼就看見了正仰面看他的張品，他揮一揮手，想作一個發(fā)言吧，想把心里的話告訴鄉(xiāng)親吧。他腳下的山石松動了，他仰身折了過去，身后是萬丈懸崖。只一瞬間……任誰也找不到他了。

又過了兩年，秀色的名聲更遠了，千里之外竟有人來秀色的水井討水喝。都知道這是一口不絕的旺井，都知道這井里的水養(yǎng)身又養(yǎng)顏。有專家鑒定過這水的成色，秀色人做起了水的生意，賣水進城了。村人說給水起個名兒吧，反正得注冊商標(biāo)。李哲說秀色，就叫秀色。小學(xué)文化的張品說：“叫秀色，點兒，李?！?/p>

形成文字就是：秀色·李。

秀色·李是個不倫不類的水名，可秀色人聽起來并不一驚一乍，心里都明鏡似的。

原載《人民文學(xué)》1997年第1期

點評

讀完《秀色》，最大的感受是其以小說虛構(gòu)的筆法呈現(xiàn)出了人性生存困境和欲望的真實。這種真實首先體現(xiàn)在它對生存困境描摹的真實。作者以相當(dāng)?shù)墓P力和篇幅描寫了秀色村的缺水：百里之外背水的艱難、水被上鎖、水的“極致”使用、姑娘們洗臉的奢侈……缺水的現(xiàn)狀使得水凌駕于一切物質(zhì)財富之上，也使得這一特有的生存實感直逼讀者的感受領(lǐng)域。

其次，這種真實性還體現(xiàn)在小說對人性生存欲望和人性具體性的層層揭示。這種揭示源自于缺水導(dǎo)致的人性生存實態(tài)：借米借面不借水、送水即送禮、以淚洗面、雨中狂歡、吞咽積雪……缺水所導(dǎo)致的這些具體的人的異常舉動顯得那樣的合理，這不能不歸功于作者對特殊環(huán)境下人性具體性的真實揭示。

再次，小說還真實呈現(xiàn)出生存欲望與人性尊嚴(yán)的復(fù)雜糾結(jié)。這牽扯到人性在特殊環(huán)境下的異化問題，是特殊條件下人性具體性的極端狀態(tài)，其中最突出的例子便是張品母女的“壯烈”行為。在李技術(shù)員眼中沒有廉恥的行為，被張品的一句話輕易地瓦解了——“在沒有水的地方，你還指望誰有廉恥呢？”作者以此呈現(xiàn)了人性在極端情境中異化的合理性與可能性，揭示了人性尊嚴(yán)形成的內(nèi)在復(fù)雜性。

作為小說中的一個正面人物，李技術(shù)員觸目驚心地直面了人性尊嚴(yán)被生存所扭曲的極端情景，他參與挽救了秀色村的生存困境，更挽救了秀色村的青春和尊嚴(yán)。在此，李技術(shù)員無形中承擔(dān)了拯救和象征的符號功能，這決定了這一形象的正面和純粹。因而，當(dāng)他完成了其拯救功能時，作者安排了他的死去，繼而以“秀色·李”來繼續(xù)其象征意義。

(陳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