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瓷器之美
諸位讀者大概是始料不及的吧,這個宗教哲學(xué)專業(yè)的我竟會寫這樣的文章。但我自身卻是一直喜歡這個題材的。我認為這個題材能將一個親切而美好的世界展現(xiàn)在諸位面前并能借此告知諸位,該如何盡可能地去接近美之神秘。對于陶瓷器所蘊藏之美的思考與情感的表述,就我來說并非不合適。選取此種題材,我必然不得不觸及到美的性質(zhì)。美到底有著怎樣的內(nèi)涵,究竟是如何表現(xiàn)的,而我們又該怎樣去品味,這些都是一直催促我提筆寫下此篇的緣由。因此,在閱讀此篇過程中,諸位所見標題的奇異之感是會逐漸消失的。倘若我無法引領(lǐng)諸位來到一個不曾見過的美之世界,我是不會輕易選擇此種題材的。
一
讀者們對東方日常生活之友陶瓷器,平素是否曾留意過?正因為它們實在太過司空見慣,所以絕大多數(shù)人大概極少對其有所顧及。更何況近代在技巧與美上有明顯的退步,可能連讓人們對其感興趣的契機也都喪失掉了。而與絕大多數(shù)人反道而行、對其鐘愛有加者,反倒被當作了只是玩物喪志的可憐蟲。
但這并非事實。在那些器皿之中,任何時候都飽含著無盡之美。人們的不曾留意與輕視,不正是告訴了我們現(xiàn)代人的心境是無趣而荒涼的么?我們千萬不要忘記,那些器皿曾是我們最為親切的朋友。我們不能只把它們當作物品。每日我們都在與它們共度著感恩的時光。為了給人們除煩解憂,所有的器皿都被塑造為更好的形態(tài),都展示著更靚麗的色彩與花紋。陶工們過去都不曾忘記把美融入器皿之中,因為那些器皿將成為人們身邊的裝飾,成為養(yǎng)眼之物,還將柔化人們的心靈。其實我們在平素日常之中,已不知不覺間被其隱匿之美所溫暖著。可當世之人在喧囂與嘈雜中,還有余裕去感知么?我一直把這種余裕當作珍貴的時間的一部分,而不是將其歸類于財力的范疇。真正的余裕,是生于內(nèi)心的;僅用財富難以成就美之心。而正是美之心,才令我們的生活變得如此豐饒。
只要我們的內(nèi)心是潤澤的,在這個拘謹?shù)母G藝的世界里,是能夠找尋到隱匿的心之友的。不可以把這單單歸結(jié)于某種興趣,因為里面還藏有不可預(yù)知的神秘與驚嘆。一旦對其有所感知,我們就能通過其美,來體味民族的情愫、時代的文化、自然的背景,甚至人類本身之美。將此單單歸結(jié)于興趣,是源于鑒賞者的內(nèi)心匱乏,而并非是器皿自身的淺薄。如若要嘗試著去接近,它們自然會引導(dǎo)我們逐漸進入一個深邃的世界。美好的,也是深邃的。我的宗教性思想,實際上也是因為有了它們才不斷成長起來的。對于我身旁集聚的多件作品,我無法不對其懷有感恩之情。
陶瓷器之美,尤其在于其“親切”之美。我們總是可以把這些器皿當作安安靜靜的朋友,置于近身之處。它們不會擾亂我們的內(nèi)心,總是一如既往地在室內(nèi)一角迎接著我們。只要挑選自己所喜愛的器皿就好。而器皿也在等待它的主人,等待著被放置到一個主人所鐘意的能讓其安身的場所。難道它們不就是為了讓人觀瞻而存在的嗎?安靜而沉默的器皿,內(nèi)里必定藏有與其外在相符的情愫,我毫不懷疑那就是一種愛。它們有著美好之姿,而且是由心所生出的美好之姿。它們就是一個個楚楚動人的戀人。對于疲乏的我們而言,那是一種怎樣的厚重?zé)o言的安慰啊。它們從不會忘記它們的主人,它們的美也是不會變的。不,應(yīng)當說,它們的美是日漸增加的。我們自然也不可忘卻了它們的愛,當它們的身姿吸引視線時,總會不經(jīng)意地去觸碰撫摸,而對其有愛者,必定會雙手將其捧起。在我們注視它們的同時,它們似乎也在渴求著我們溫潤的手的感觸。對器皿而言,主人的手一定跟母親的懷抱一樣溫暖而心安。而不為所愛的陶瓷器,要么是冰冷的手所造就,要么是遭遇了冰冷的對待。
待我們能從其中感受到愛的存在了,便不由得會思忖陶工們究竟是如何用愛來造就的。我經(jīng)常會想象一幅畫面,陶工將一個瓷壺置于面前,正心無旁騖地把內(nèi)里情愫注入進去。請試想一下這個瞬間吧,制作瓷壺的他與等候中的瓷壺,是那個世界孑然的彼此依偎的兩者,而制作過程中雜念消失,壺因他而活,他亦因壺而活。兩者間的愛是相知相通的。在這淡然流淌的情愛之中,美便渾然天成了。讀者們可曾讀過陶工的傳記?把自己一生都奉獻給真與美的實例可謂數(shù)不勝數(shù)。他們嘗試了一遍又一遍,數(shù)度失敗而后又數(shù)度奮起直追,他們忘記了家庭,散盡了私財,只一心一意投入到工作之中。這樣的身影,讓我無法忘懷。當見到他們柴薪燃盡,且再無余財,只剩棲身的木屋可燒之時,讀者們的內(nèi)心是怎樣一種感受?在幾度三番的忘我之境里,在捉襟見肘的重重困難中,他們卻燒制出了那么多傲驕世界的作品。他們是真正投身于所愛之物的創(chuàng)作者,層層縈繞于作品之上的那些情熱,我們怎可視而不見?無愛則無美,陶瓷器的美無疑是那些愛的表現(xiàn)。器皿是實用之物,若是僅以功利心去燒制,定會謬以千里。它首先應(yīng)當是好用的,同時又是美觀的。當超越世間功利的愛,填滿陶工心胸之時,他才能制作出優(yōu)秀的作品。真正的美好之作,是制作者在自我愉悅的過程中創(chuàng)作出來的。而僅為功利而作的器皿,是丑陋的,不堪的。只有制作者心凈如明鏡時,器皿與心才可以接納真正的美。忘卻所有的一剎那,即通達真美的一剎那。近世窯藝的那種可怕的丑陋,就是功利之心所導(dǎo)致的物質(zhì)性結(jié)果。我們不能把陶瓷器單單當作一種器。與其說是器,不如說是心,而且是飽含愛的心,是可親的滿溢著美的心。
讀者應(yīng)當透徹地了解那些美到底是怎樣生成的。陶瓷器的深邃,經(jīng)常是科學(xué)或機械式的冰冷做法所無法企及的。美總是在不斷地尋求著回歸自然之路。燒制更為佳美的器皿所用的仍然是柴薪,即便在今日。其他任何人為的熱能都無法燒制出柴薪所給予的柔軟。轆轤也在尋求人的更為自由的手與足,而機械的均等運動無疑是缺乏生成佳美之形的能力的。研磨釉子以求最美的效果,還是得依賴人手的不規(guī)則運動。單調(diào)的規(guī)則成就不了美。石、土、色等也都是以天然之物為最佳。近世化學(xué)所賜的人為染料到底是如何的丑陋,你我都心照不宣。我們在朝鮮、中國經(jīng)常見到看似不倫不類的轆轤。但這樣的轆轤卻正是自古以來生出自然之美的搖籃??茖W(xué)可以找尋規(guī)則,但藝術(shù)謀求的卻是自由。古人們不會化學(xué),仍然造就了無數(shù)佳美之物。近世之人會化學(xué)了,可又缺失了藝術(shù)。制陶之術(shù)尚在被不斷地精細研究,但化學(xué)卻還未能充分造就出美來。這是一種未完成的狀態(tài),我自然不會因此而對當今科學(xué)加以毀謗。但科學(xué)工作者們還是應(yīng)當對科學(xué)的局限性有一個謙遜的認識。相對的科學(xué),也是無法侵犯終極之美的世界的??茖W(xué)應(yīng)是服從于美、奉獻于美的科學(xué)。待心不再支配器械,而被器械所支配時,藝術(shù)就將永久地離我們而去。規(guī)則也是一種美,但不規(guī)則卻是藝術(shù)之美的一大要素。所謂絕美,大概就是這些要素完美地調(diào)和統(tǒng)一在起時生成的吧。我認為不規(guī)則中的規(guī)則是最大的美。不包含不規(guī)則的規(guī)則,只是機械而已;而不包含規(guī)則的不規(guī)則,只是紊亂罷了。(中國與朝鮮的陶瓷器為何那么美,就是因為其內(nèi)里流淌著不規(guī)則之中的規(guī)則,與未完成中的完成。日本的多數(shù)作品總是苛求完成,所以時常會失了生機。)
二
借此機會,我想就形成陶瓷器之美的種種要素,給諸位稍作分析。窯藝也是一種耗費空間的雕塑性藝術(shù),是具有容積、縱深等所有立體表現(xiàn)性質(zhì)的一門藝術(shù)。而窯藝的造型之美,其根本要素毋庸贅言,就是“形”之美。貧瘠之形,于利、于美,都無法成就佳美之器。渾厚的圓、鋒銳的角、肅嚴的胴體,這些都是形之變化而生出的美。陶瓷器里不可或缺的安定特性,也是源于形之力。形,一直是確鑿而莊嚴的美的基調(diào)。在這點上尤為杰出的,毫無疑問是中國的作品。在形上,中華民族有著最為豐富的經(jīng)驗與最無可動搖的成就。中國作品之中的形之美,不由得讓人想起肅嚴的大地之美。強大的民族在其心中能夠托付的,不是顏色,亦非線條,而是有體量的“形”本身。正如溫厚的中國儒教一樣,大地的安定形態(tài)就是這個民族所追求的美?;蚍Q端莊、或稱堅實、或稱莊嚴,這些強大的美都是因形而生出的美。
讀者是否曾親眼見過在旋轉(zhuǎn)的轆轤之上,用人手造就形態(tài)的那個神秘場面?不過,與其說是手的功業(yè),不如說是心的功業(yè)。陶工在剎那間,體會到了究竟什么才是真正的所謂創(chuàng)造。美的觸發(fā)是不可思議的,心的功業(yè)亦是微妙的。在形上,極細微的變化將導(dǎo)致美與丑的分道揚鑣。得一個佳美之形,是一種真正的創(chuàng)造。卑下之心是無法造就豐潤之形的。就如同水隨著器皿之形的變化而變化一樣,器皿之形會隨著心的變化而變化。在我看來,那應(yīng)被稱作大地之子的強大的中華民族,就是大地之上肅嚴之形的美的創(chuàng)造者。
立體世界里的窯藝,也是一種雕刻,從中也能看出雕刻法則來。陶瓷器所呈現(xiàn)的美之形,難道不正是因為人體之美的暗示么?當人體所藏的自然法則,在窯藝里也得到遵守時,器皿也就成就了自然之美,也就活了過來。請試想眼前有一個花瓶,微微向上的開口便是頭部,此處可見到美麗的臉頰,或許偶爾還能看到俏露在外的耳朵。其下便是細長的頸部,跟人體的脖頸一樣漂亮。臉頰至脖頸的優(yōu)美線條延續(xù)到肩部,足以讓人聯(lián)想到人的身姿。器皿最主要的部分便是胴體,這里通常有豐滿而健碩的肌肉。若是少了胴體的肌肉,器皿大抵是難以立足的。這也與我們的肉身一樣。陶工有時還會在肩下添上兩只手。另外還有腳,即臺座的部分。好的臺座可以保證器皿在地面上的安泰。我的這種看法并非牽強附會。就跟人體遵循安定法則佇立于地一樣,花瓶也同樣要遵循這個法則,讓安定之位與美在空間盛開。我還會經(jīng)常由器皿的瓷面聯(lián)想到人的肌膚。一個瓷壺就是一尊人體雕像,而正是這樣的思考,讓我更加接近了美的神秘。器皿里有著鮮活的人形之姿。
其次我要闡明一下有關(guān)陶瓷器構(gòu)成的兩個重要要素。一是“材質(zhì)”,一是“釉子”。
材質(zhì)是陶瓷器的骨與肉,一般分作瓷土與陶土兩種。前者瓷器是半透明的,后者陶器是不透明的。器皿的各種類別,都是這兩種材質(zhì)單獨使用或結(jié)合變化所生成的。柔和、鋒銳、溫厚等感觸,大都是材質(zhì)的作用。喜好肅嚴、堅固、銳利的人,大抵是愛瓷器的;而偏愛情趣、溫和與潤澤之人,或許更喜歡陶器。石質(zhì)的堅硬與土質(zhì)的柔軟帶給我們兩種全然不同的器皿,如明代的瓷器與我們的樂燒[1],便是最好的對比。生長于嚴苛環(huán)境中的大陸民族,喜好把堅硬的瓷土放置在高強度的熾熱之中加以燒制,于是造出了那般鋒銳的瓷器。而新興島國愛好喜樂的民族,就把柔和的黏土置于相對溫和的熱能之中,于是造出了溫潤的陶器。自然總是民族之美的母親。在文化繁榮鼎盛的宋朝,所有一切都臻至調(diào)和之美的那段時期,陶與瓷也完美地結(jié)合在了一起。那個時代的人們,喜好把石與土摻和著使用,于是產(chǎn)生了強與柔的融合,終至合二為一。這不得不讓人感慨,是自然的絕佳的調(diào)和,成就了那般恬靜溫和的文化。
而與材質(zhì)密不可分的則是釉子,那是器皿的外裝。有了釉子,器皿才能透過時而如水般澄澈、時而如晨霧般迷蒙的肌膚,向我們展露出其胴體的美好。正是這肌膚的潤澤,給器皿之美增添了最后的一道風(fēng)情。透明、半透明,抑或不透明的釉子,給器皿披上一層光澤,或者平添一種厚重的氣韻。這看似雷同的玻璃體,卻暗藏著無限的變化。諸位可知,那些玻璃體曾經(jīng)來自于草木之灰?曾處于
死亡之態(tài)的草木灰,因火與熱而化身玻璃體,但仍保持著草木的個性,最終成了釉子,成了各種各樣器皿的外裝。此過程難道不令人感覺頗為有趣嗎?陶瓷器之美并不僅由人來造就,自然也是其美的守候者。
既然談到了作為器皿肌膚的釉子,就必然要對其呈現(xiàn)的“面”之美多說幾句。我認為這是生成器皿之美的要素。光澤度的不同,讓人有或鋒銳或溫厚的感覺,這都源于面的變化。我經(jīng)??梢詮闹懈惺艿矫}搏的跳動。不能把它們當作冰冷器皿,其面下的內(nèi)里也是有血有肉有體溫的。當見到佳美之作時,我總止不住地要用手去觸碰,器皿之面也總是在尋求著手的溫暖觸覺。比如那些優(yōu)秀的茶器,不就一直在等待著唇的觸碰、手的輕撫么?陶工從不曾忘卻情感,他們的深層用意,我不能視而不見。
另外,面之美帶給我們的不只是觸覺。面與光的融合,還能得到最為強烈的視覺效果。所以應(yīng)當留意器皿所置放的場所。面,對光的感觸是敏銳的。安靜的器皿需得放在安詳?shù)墓饩€之下,才能讓心歸于寧靜,從而體味到沉寂之美。若器皿本體的表層是強有力的面,則絕不應(yīng)該將之放置于光線陰暗之所。面在陰影之美的作用下,會讓器皿更顯淋漓盡致。
與面之美相關(guān)的種種因素有形狀、材質(zhì)、釉子等,但最為決定性的因素之一是燒制方法。其實,面的秘密就在于釉子的熔化狀態(tài)上。大概在制陶之術(shù)上最為神秘之處,就是所用之火的性質(zhì)。熱度的高低自不必說,其他還有流動的強弱、火焰與煙的多寡、時間的長短等,另外燃料的材質(zhì)以及不可預(yù)期的各種原因,都能決定器皿的美與丑。尤其是“氧化焰”與“還原焰”的區(qū)別,左右著面與色的特質(zhì)。若是做個籠統(tǒng)的概括,宋窯與高麗窯就屬于后者,明窯則更多地是前者。煙能使之靜,焰能令之湛。還原焰讓美內(nèi)斂,氧化焰讓美外現(xiàn)。在這不燒盡、不殘存的“不來不去”之境里,暗藏著面之美最深層的神秘。不只是面,色彩的美丑也是由熱度的高低等所決定的。
下面該輪到講述“色”之美了。陶瓷器在色彩上也必須是美的。迄今為止,因材質(zhì)與釉子的特殊性,色彩最為美麗的要屬白瓷與青瓷。其美讓我不得不認為那是瓷器之色上的頂峰。我最喜歡的是“天目 [2]”的黑與“柿 [3]”的褐。這些單純而拘謹?shù)纳{(diào)才是最讓人驚異的美的使者。千萬別以為黑與白只有一種顏色,覺得太單調(diào)無趣。其實白也是各種各樣的,純白、粉白、青白、灰白等等,而且都能呈現(xiàn)出彼此各異的心之世界。如果能明了這些至純之色的神秘,那么人大概就不會再去奢求更多的色彩了。隨著追求美之心的精進,人最終是要回歸這些至純之色的。要得到上好的白與黑,極難。這不是單一之色,而是一個最為深邃的色彩世界,包含了所有的色彩。這里有素雅的大美。
陶瓷器所用的顏料,最容易讓人記起的是鈷藍釉,即所謂青花瓷的藍。中國人給起的“青花”之名甚好。明代的鈷藍釉,大抵是永遠也無法跟瓷器分離的一種調(diào)和之色了吧。那讓人感覺完全是元素之色,是越接近于自然便越顯精湛的一種美。如煙云籠罩,色調(diào)內(nèi)斂,于是美得更為深邃。而化學(xué)所制的那種花哨的藍,簡直是在扼殺美。那不過是人為的單色罷了,在自然面前卻是不純的。而之所以不美,是因為缺失了自然的加護。我其次喜歡的是鐵砂、丹砂之色。前者讓美更堅強,后者讓美更可愛。鐵砂適合奔放開闊之性,丹砂更添楚楚可憐之風(fēng)。
待所謂五彩的“赤繪”現(xiàn)身,使色彩更豐富多樣,這才盡顯了陶瓷器的婉麗之美。喜愛絢爛之美的人必定是不會忘記赤繪的,這里甚至?xí)砑永L畫的要素進去。中國在彩繪領(lǐng)域依然是獨占鰲頭。那些鋒銳而肅穆的絢爛,除了他們誰能畫得出?不過要說到溫和、爽朗、愉悅,恐怕還是日本之色更吸引人心吧。日本彩繪里,有著島國溫順的自然之色。我們習(xí)慣將之稱作“錦手”,因為那是像綾錦一樣美麗的色彩。但若是對色彩太過在意,雖華美卻不免失了生氣。奢華之物是難以永久存活的。日本的赤繪最上乘的要屬古九谷[4]。
在談及色彩時,必然也會牽涉到“紋樣”。紋樣并非陶瓷器必不可少的要素,而且還需在用紋樣增添美感時有所注意。窯藝在其立體屬性上是跟雕刻相近的,添加紋樣則又增了繪畫的意味,于是令器皿更美。遍覽從古至今的作品,紋樣越來越復(fù)雜,色彩越來越濃厚。但這只能說是美的墮落。真正的紋樣無須如此繁雜的畫風(fēng)。紋樣在這里,必須是一種裝飾性價值的存在。正確的裝飾藝術(shù),總是有著象征性意味的,而象征并非敘述。繁瑣而無益的寫實只能葬送隱匿之美。要讓心深深沉浸在美的世界里,紋樣即便只是兩三個單純的筆致,也已足夠。正如繪畫的基礎(chǔ)在素描里一樣,當紋樣有了素描的生氣之時,便最為美好。若要從復(fù)雜的圖案里尋找出優(yōu)秀的紋樣,估計難度頗大。在與自然最為親近的古代,只存有至真至純的紋樣。比如宋代的白瓷青瓷上常見的梳紋之類,便是紋樣中的紋樣。此紋樣沒有借用任何色彩,也并未明確地畫出什么來,但在自由自在、栩栩如生的象征性美上,至今還鮮有被超越的。那些奔放的刷痕,可謂是托付于自然的紋樣。古人用單純的紋樣深化了器皿之美,但近代人卻在復(fù)雜的紋樣中殺死了器皿。我??梢姷街灰サ艏y樣就可以變得很美的器皿。無名之人所做的最為普通的器皿之中,卻經(jīng)常出現(xiàn)優(yōu)秀的紋樣,大概是因為制作者并無畫工的意識,只心無旁騖率性而畫的緣故吧。另外還常常見到一些傳統(tǒng)紋樣的優(yōu)秀墨跡。這大抵也是因為并無制作者的自身作為,而僅僅在單純運筆的緣故吧。日本著名的陶工們是最清楚紋樣意義的,比如創(chuàng)作出許多豐富紋樣的潁川,以及初代的乾山等。他們的筆端之下,流淌著自由。
其次我想探討的是“線”之美?;蛟S離開形的外廓或紋樣,是難以單獨探討線條的,但我總認為線是有其獨立意味的,特別是朝鮮的陶瓷器。這個民族用以寄托心之美的,不是凜然之形,也非喜慶之色。那些長而細的曲線才是與之相稱的心之表現(xiàn)。誰都能從那些如傾如訴的線條中讀出不輕易察覺的美好情愫來。那些器皿,與其說是確實的形體,不如說是流淌的曲線更為接近真實。它們并非站在地面休息,而是一種飛離地面、憧憬天宇的姿態(tài)。這些剪不斷的細長線條,究竟在傾訴什么?其實是在向我們展示其孤寂之美,在以憧憬之心催取眼淚?;钤诰€里的器皿,是情之器。
在器皿如此眾多的美之要素之外,我認為還有一種緊要的美的成分。那就是由“觸致 [5]”所引發(fā)的美。當器皿將其命運交付于轆轤之上時,指尖所傳導(dǎo)的觸致起到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這是對人之感覺的寫實。茶器之類崇尚情趣之物,對觸致的保存尤為重視。不借用轆轤則更是如此。陶瓷器是觸覺藝術(shù)。而觸致,則會通過“削刨”增添新的風(fēng)韻。刀的接觸常常會帶來強烈的放縱不羈的雅致。一個優(yōu)秀的陶工,不會扼殺這種自然饋贈的觸致之美,所以佳美之器的面上,總是留有觸致。不,應(yīng)該是正因為留有觸致,所以器皿才更美。若是加工得過于光滑過于完美,反倒會失了生氣。我在“注入”這樣的方法上也能找到自然所賜的溫和觸致,也時常思忖,茶人定是會在茶器底座上尋找隱匿的觸致之美的。
無論紋樣還是線條,都必然需要觸致。筆端毫無躊躇任其自然游走,美便能夠上升成為自然之美。這種美并非作出的美,而是生出的美。上好的觸致里,藏有自然而微妙的搖曳。若是放過了這種搖曳,美便不會再度重返陶工之手。所以在手法的運用上不允許有絲毫的猶豫,哪怕只有一點點的狐疑,也會從器皿上把美奪走。若是再經(jīng)歷兩次三次重新削刨,反復(fù)逡巡,器皿之美只能煙消云散了。優(yōu)秀的陶工對這種搖曳總是不輕易放過的。一切都任其自然,以至忘我之境時,美便被握在了陶工的手中。
通過以上種種所構(gòu)筑的整體之“味”,便最后決定了器皿命運,或美或丑。這是難以言表之味。即便技巧極盡精湛,形態(tài)與釉子極盡美觀,若是失了味,終究是枉然。氣度、深度、沉靜、潤澤等一切都派生于隱蘊著的味的力量。味,是內(nèi)里之味。當美暴露在外時,味便淡了;當其隱蘊于內(nèi)里時,美則更為深邃?!拔丁奔础半[蘊”。美無盡地向內(nèi)里隱蘊,所以才有無盡的味源源不斷流出。上品之味,是不會令人厭倦的。那是無法追逐的無限的暗示。味,是象征之美。把美掛在外表的器皿,是無味之器,所展示的只能是膚淺的美。而上品之味,是“層層包裹之味”,所以美往內(nèi)里潛得越深,其味便越是極致。而這種隱匿的美的極致,通常被稱作“素雅”。其實,所有的味,不都終究會歸于素雅的么?素雅是一種很玄的美。若是借用老子的驚人之辭,便是“玄之又玄”。玄,是一個隱匿的世界,一個秘而不宣的世界。素雅便是玄之美(一般來講,這便是把美隱蘊于內(nèi)的手法。就火焰來講,氧化焰與還原焰相交者;就火勢來講,與其過強,不如較弱者;就色彩來講,與其華麗絢爛,不如謙恭的單色調(diào);就釉子來講,與其全然透明,不如有稍許黯淡者;就材質(zhì)來講,與其太硬,不如稍微柔和者;就紋樣來講,與其紋路繁多,不如寥寥數(shù)筆者;就形來講,與其錯綜復(fù)雜,不如單純有致者;就面來講,與其滑而光亮,不如靜好的光澤內(nèi)斂者更有味)。
形之器,是心之器。也即是說,一切總會回歸陶工內(nèi)心的。素雅之味,是素雅之心所生。陶工的創(chuàng)作是一種自我懺悔的過程。無味之心,顯然創(chuàng)作不出有味之器。而若是心淺薄卑下,也不可能有更深刻的創(chuàng)作。就跟進入宗門者,必須要經(jīng)歷持戒滌罪的階段一樣,陶工也只有在洗滌心靈之后,才能抵達美的宮殿。不能把器皿僅僅當作一種物,因為與其說是物,不如說是心。在其顯現(xiàn)的外形之下,充溢著看不見的心。或者也可以說,那是看不見的心的外在表現(xiàn)。雖然其名曰器物,但其實里面有著心的呼吸。那絕不是冰冷之器,而是被心溫暖著的。在默然中,那里有人的聲音,也有自然的耳語。器皿的深邃,便是人之深邃,是性情的潔凈。而后再通過擁有者豐富真實的生活,醞釀出真正的深邃來。或者像古人那樣,通過法之自然的那顆心,把無盡之味滲透到器皿之中去。
一種永恒之美,是被自然之力所守候的。自然的信仰丟失時,是無法造就佳美之器的。只有對自然的調(diào)和,才能成就自己成就美。所謂把自己交與自然,指的是活在自然之力中的意思。在將自己奉獻給自然的一剎那,便是自然降注于自身的一剎那。優(yōu)秀的陶工是對自然充滿虔敬的。即便只有絲毫的疑惑,也將成為對自然的褻瀆。就跟宗教家不能有絲毫的懷疑一樣,陶工的躊躇是致命的。假設(shè)他正在一個器皿上作畫。若是沒有對自然的信仰,或者無法將自身托付于自然,那他的筆端究竟該如何游走?那些丑陋的線條,不正是躊躇心怵的結(jié)果嗎?筆端能夠游走,正是因為有與自然的調(diào)和。若是不順其自然,去著意作為,則筆端便會輕易止步。所以對技巧的過度追求,通常會奪走器皿的生氣。技巧就是一種作為。當超越作為,適應(yīng)自然的瞬間,也便是美所生出的瞬間。佳美的紋樣總是畫就于無心與自然之中的。所有深刻的思想者,都如赤子一般對心充滿了熱愛。無法進入無我之境者,便無法成為優(yōu)秀的陶工。所以并非只有宗教家才活在信仰中,陶工的作品也是信仰的表現(xiàn),其丑因于疑念。
三
上文用了大量篇幅描述陶瓷器之美在造型上的各種性質(zhì),現(xiàn)在想舉一些實證來進一步闡述。這樣可以更加具體地讓讀者能感知那些美。
我對宋窯尤其喜愛。在那個古老的年代,窯藝之美已臻至極致實在令人驚嘆。當觀瞻宋窯作品時,總是有一種切身觀瞻絕對之物的感動。讓人覺得與其說是器皿,不如說是美的經(jīng)典。我們可以從中汲取終極的真理。宋窯在向我展示其無限的美的同時,也贈予了我無限的真理。到底是因著什么,宋窯才能有如此高貴的氣韻與深邃之美呢?我認為是因為這種美表現(xiàn)了“一”的世界。所謂“一”,不正是那位溫和的哲學(xué)家普羅提諾也解釋過的美之相嗎?我從未在宋窯上見到分裂的二元對峙的情況。宋窯從來都是剛與柔的融合,是動與靜的交融。在唐宋時代那些被深層挖掘的“中觀”、“圓融”、“交融”等終極佛教思想,就那么無造作地被表現(xiàn)出來了。即便當今也無法分作“二”的“中庸”之性,不也正存于宋窯之美中嗎?這絕非我一個人的空想。試著捧起一只器皿吧,首先能看到的是瓷與陶的交融。而且既不多傾向于石,亦非多傾向于土,兩者竟是完美融合在一起的。是“二”,卻又不“二”。除此之外,器皿之美還托付在了不燒盡卻又不殘留的不二之境里。其面,總好像是顯現(xiàn)出的卻又仿佛是暗藏著的,是內(nèi)與外的交融。在色彩上,是明與暗的結(jié)合。大概燒制宋窯的熱度為一千度左右吧,不用說這正是陶瓷器所要熱度的中庸之數(shù)。我在思考“一”之美時絕對會想到中庸之道。那展現(xiàn)的是一個圓,有著中觀之美。我認為這種特性,是宋窯能成為永恒之美的因素。靜謐與沉穩(wěn),暗藏于內(nèi)。但若是我們的心亂了,便無法體味宋窯之美。(我覺得這個世上最美的作品全部都有著相同的性質(zhì)。高麗時期作品自不必說,朝鮮的三島手、波斯的古代作品、意大利的花飾彩陶、荷蘭的代爾夫特,還有英國的施釉陶器,大抵都有近似于宋窯的材質(zhì)與熱度。我所喜好的古唐津、古瀨戶等也該歸于這一類。我在陶瓷器方面,對這些器物性質(zhì)幾乎沒有任何學(xué)識,但這并不妨礙我從其所展現(xiàn)的美中,看出明顯的共通性來。)我每次想起宋窯之美,就會自然想起那個時代的文化。宋是唐代人文的延續(xù),是唐代文化臻至純熟的時期。那個時代是東方文化的黃金時代。宋窯是時代所生,無論其后的哪個朝代,都可以再次通過器皿去體味宋代的圓融與交融的文化。所以每當看到今日那些丑陋之作,我不得不對我們的時代心存戚戚焉。以陶瓷器聞名的日本,究竟要何時才能扳回正當?shù)拿u?時代催促著人們該行動起來了。
一個國家的歷史與自然,決定著其陶瓷器之美的方向。在那個有嚴寒酷暑,亦有大漠荒煙的巨大的中國,出現(xiàn)最為剛強偉大之美,是時代必然的命數(shù)。從宋到元,再從元到明,美發(fā)生了新的轉(zhuǎn)向。明代實際上是瓷器的時代。所有器物都鍛造得更為銳利更為堅固,從而又恢復(fù)成一個極端對其他一切的支配上來。從明窯里見不到宋窯的那種溫潤之味,一切美均被鋒銳所支配。明人把堅硬的石頭放在極高的熱度下煅燒,其后還用相應(yīng)的深藍在其上畫出各種各樣的畫來。畫中那些極細的筆觸,都留有鐵針般的鋒銳。這不得不讓人驚嘆那些堅固的材質(zhì)、強烈的色彩與線條到底源自何處。為了把這些永遠偉大的瓷器作為人類時代的紀念,瓷器背面都有明代年號“宣德”、“成化”、“萬歷”、“天啟”等鮮明的鈷藍釉標注。
中國是一個偉大的陶瓷器之國。不過一定會有人認為那種美太過強硬,力道太過威嚴,甚至覺得難以接近。若是從中國轉(zhuǎn)道進入朝鮮,便會感覺仿佛進入了一個全然不一樣的世界。若是把前者比作君主之威,那后者就是王妃之趣。激蕩的夏之光,轉(zhuǎn)作了蕭瑟的秋之美。自然也隨著大陸到半島的遷徙而轉(zhuǎn)化。
高麗之作最初確實是有宋窯的影響,但無疑其自身也存在著不可冒犯之美。在我們看來,此種美便是更為誘惑人心的一種魅力。這種美,吸引人心的優(yōu)雅姿態(tài)甚是煽情,從不曾有絲毫的強硬,但卻凜然自若不可褻玩。這是在等待心的到訪,在憧憬愛的傾注。大概誰都會在觀瞻其姿的同時,能感覺到戀情滋生的吧。器皿正是把自身的情,封鎖在了那些長長的線條里面。我不由得將其捧起,在隨風(fēng)蕩漾的柳條陰影里,兩三只水鳥正靜靜地織著波紋,周遭有新生的水草剛剛浮出水面。這些景象,都在靜寂無聲的一片蒼翠中悄然浮現(xiàn)。而后,我又眺望別處,只見在高空的朵朵白云間,有兩三只白鶴正展翅翱翔。如此這般,此世之外的夢之象,就這樣接二連三出現(xiàn)在眼前,因為,那些都是心之作。雖然自己也不明所以,但在見到那些景象時,心中總是凄然的。那些流淌的曲線一直都是悲戚之美的象征。我難道不正是通過這種美,用心聽到了這個民族的傾訴么?不間斷的苦難歷史,讓他們把心寄托在了這種美上。
線即是情。我沒有見過比朝鮮更為凄美的線條。那亦是浸潤人之情的線。朝鮮在其特有的線條上,保持著不可侵犯的美。在其面前,任何模仿任何追蹤都是毫無意義的。而這種線與情的內(nèi)在關(guān)系,無法人為地一分為二。線之美,實在是敏銳而纖細的。若是有一分的增減變化,其美大概便會即刻消亡的吧。我希望有一天能讓大家都去李氏王家博物館參觀,那是真正的美的宮殿。到訪后的所有人,大概絕不會對這個民族再度刀刃相向的吧。
在談了一番高麗之美后,我想再說說時代延續(xù)下的作品。正如宋窯轉(zhuǎn)作明瓷一樣,朝鮮曾經(jīng)的高麗之風(fēng)也仿若搖身一變。隨著一個新王朝的誕生,自然有了新的力量與風(fēng)韻。明朝給瓷器增添了鋒銳之美,朝鮮在新生之時的美也是很顯然的。史學(xué)家們都認為朝鮮沒有可稱為藝術(shù)的藝術(shù)。但至少在陶瓷器領(lǐng)域并非如他們所言。我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一些偉大的高麗之作,且無其他可以比擬。這些作品有兩個顯然的特點我想闡明一下。至少在陶瓷器上,朝鮮并未曾模仿明瓷,這是一個極為顯著的事實。無論在形、線,抑或釉子上,都展示著其特有的美。尤其是面上所畫的紋樣,是真正獨特的紋樣。我注意到,朝鮮之作與高麗時代相反,其美是朝著一個新方向拓展開去的,最終形成一種更為靚麗更為獨立的風(fēng)韻。直至唐宋時代,朝鮮文化幾乎從不曾被當作一種獨立的文化,但當其從高麗轉(zhuǎn)作朝鮮后,朝鮮終于成了其自身的朝鮮。與大國間的關(guān)系大概是不允許其政治完全獨立的吧,但在民眾生活上、民俗工藝上,那是一個明顯自主的時代。至少在陶瓷器領(lǐng)域,這種自主是可以確信的。
第二個特點是需要我們更加注意的重要特點。伴隨所有時代的衰亡,技巧會更加純熟精巧,紋樣更加復(fù)雜多樣,于是美便會逐漸失了生氣。但我們卻能發(fā)現(xiàn),朝鮮作品是完全的一個例外。我現(xiàn)在經(jīng)手的陶瓷器,便是無以否認的事實。形,更為雄大;紋樣,更加單純化;手法,漸入無心之境,在新的美之表現(xiàn)上有著極為驚人的效果。我們能在那些輕描淡寫毫無造作的筆觸里,遭遇真正的生命之美。一只鳥、一枝花,或者一束果子,便是他們所選的樸素紋樣。而所用顏料也只是鈷藍、鐵砂與少量的朱砂罷了。中國與日本常見的那些絢爛的赤繪,在朝鮮之作里全然見不到蹤影。時代所追求的是頑固的、單純的、樸素的美。這種大膽的去繁就簡手法,跟石材一般給人以堅實而雄大之感,甚或有擎天柱之感。我們需要注意朝鮮作品里添加了直線的要素,形狀、色彩以及紋樣,所有都是率直的。隨著時代衰亡,手法卻回歸于最初的單純。這個事實在近代藝術(shù)史上是一個尤為異樣的特例,讓人興趣盎然。在這些單純的手法之中,我們不能忘記里面藏有這個民族的情。雖然沒有了高麗那種纖細之美,但因此而蘇生的新的美卻決不可任由丟棄。正如所謂三島手[6]那樣的美之頂峰。一切偉大的美,難道不都是單純的嗎?由此感受到的生機盎然的朝鮮之心,讓我歡喜。在那些作品里,我們都能無心而率直地觸碰到這個民族之美,從而歡喜。
繼中國、朝鮮之后,我自然應(yīng)該再談?wù)勅毡镜奶沾善?。在窯藝之術(shù)上雖受鄰國影響極大,但日本仍然巧妙地用自身的情感讓美更顯柔和。大陸到半島,再從半島到島國,自然在變。大概旅途中的人們都能意識到吧,島國之上山巒悠緩,河流靜謐,氣候溫暖,空氣濕潤,草木滴綠,花色爭妍。而周遭都有大海的守護,歷史上從未有過外敵的侵擾,島上的人們喜樂安然。在追求美的心之余裕上,能超出日本這個民族的極少吧。因此,在心之象的器皿之美上,沒有中國那樣強悍的美,也并無朝鮮那樣凄然的美。色彩是快樂的,形態(tài)是優(yōu)雅的,紋樣是柔和的,線條是靜寂的,所有一切都顯得那么溫和。就連堅硬的瓷器,在日本也披上了一層柔和的外衣。比如中國天啟年間的赤繪,到古伊萬里的彩繪,其變化與不同是何其明顯。在享受這種平靜溫和的美的過程中,人們的愛必然會由瓷器向陶器轉(zhuǎn)化。我們終于用柔軟的土燒制出了另一種別樣的器皿,從而更為舒心地享受這種溫和而靜寂的美。其名曰“樂燒”,確實名副其實。所有的器皿都是日常替我們增添喜樂之物。當把柔美溫和的器皿雙手捧起時,當嘴唇碰觸到時,一種愉悅靜好之情,是能從心底里去體味的。不過,與此同時是有弱點滋生的,“樂”通常會止步于趣味。
島國是情趣之國。除卻漆器之外,聚集民眾所愛的其實就是這些陶瓷器。與其說人們是在使用器皿,不如說是在享受器皿。大地之上有那么多國家,但如我們?nèi)毡救四菢釉谔沾善魃蠘O盡享樂的民族大概不多吧。即便現(xiàn)在也與曾經(jīng)其實并無太多區(qū)別。當情愛漸濃,器皿便成為傾注的對象。尤其當窯藝被提升至一種藝術(shù)后,當這種意識更為鮮明之時,陶工們便開始各自尋求開拓自身的藝術(shù)世界。中國或朝鮮過去幾乎不曾有過的個人創(chuàng)作者,開始在日本出現(xiàn)。人們開始深切關(guān)注作品到底出自誰之手。時至今日已經(jīng)有許多天才嶄露頭角,他們的傳記與作品已成為我們永遠的遺產(chǎn)。
然而日本作品中有一個共通的缺點,就是太過注重趣味性。創(chuàng)作者喪失了曾有的無心與無邪,太過做作,太過追求技巧,以至于與自然背道而馳,扼殺了美與力。色彩花哨而羸弱,線條綿密而墮勢,缺少一種可以寄托的能讓思想游走且不做作的奔放而自然的雅致。我們總是有一種追求完美的執(zhí)著,經(jīng)常會加大火勢,把形狀整理得極為規(guī)范,紋樣也作得過于纖巧綿密。尤其注重外在之美,卻缺少內(nèi)涵韻味的注入。樂燒里也經(jīng)常有畸形粗糙且裝模作樣的成品。太過做作,是對美的殺戮。在無心而樸素的古代,器皿無疑是更為美好的。比如九谷或者萬古那些古代作品,都是極美的??蓵r代變遷所帶來的,卻是美的淡化與丑的增多。
單純、直率等都屬美的范疇,但通常會被誤認作幼稚、平凡等。然而無心并非無知,樸素也并非粗雜。最小限度的作為,便是最大限度的自然。忘記自我的那一剎那,便是明了自然的一剎那。反之若是沉溺于技巧,過多作為,則自然的加護便會舍其而去。人工追求錯雜,自然崇尚單純。作為是對自然的懷疑,無心是對自然的信仰。單純并非匱乏,而是一種深度、一種力度。繁雜也并非豐饒,只是一種貧瘠、一種羸弱。無論形或色,抑或紋樣,至純,則至美。這便是我所學(xué)到的藝術(shù)法則。(在此我要著意添加幾句。若承認單純是美,卻又挖空心思去追求單純,則容易再次陷入故意作為的陷阱。挖空心思去追求的單純,已經(jīng)離單純很遠,其美只能是浮淺的美。)至此為止我論述了一個觀點,至純且無心的心,才是美的創(chuàng)造者。最后想拿一段陶瓷器的插話來作為本篇的結(jié)尾。這也是從器皿中學(xué)到的智慧之一。
不知諸位有沒有注意到所有器皿的底座?底座總是接觸灰塵污垢最多的地方,但幾乎所有的底座都藏有創(chuàng)作者的心。因為創(chuàng)作者在此表現(xiàn)的總是創(chuàng)作者自身。底座是被藏匿的部分,所以一般不會過多地添加作為,所以是留有自然最多的部分。大概創(chuàng)作者在創(chuàng)作底座時,才是一種最為無心的狀態(tài)。正因為遠離作為,擁有自由,所以底座通常能成就清新的自然之美。特別是中國與朝鮮的作品,讓我們觀瞻到了無數(shù)令人嘆為觀止的底座。毫無造作的自然,創(chuàng)作出了雅致。那些沒有任何修飾的底座,有一種異常強健的美,若是用畫來打比方,那就是來自素描的力量。在這種力量下的器皿,最為安定。器皿之美因底座而變得更為確實。日本作品通常因為追求完美而嫌棄無造作,所以底座多顯貧瘠。民窯雖有不同,但還是甚少能發(fā)現(xiàn)強健之美。無用的綿密,只是對氣勢的殺戮。這大抵也是日本作品中共通的弱點。那只留銘“鷹峰”的光悅 [7]茶碗,正是以弱為美的特例。
所有對“味”尊崇的人,都非常喜愛這種包裹著美的底座。這在燒制茶器上表現(xiàn)得最為明顯。日本作品中對底座最為聒噪的便是茶器。創(chuàng)作者總希望在此留有觸致之美,希望能把奔放、自由、細膩之味融入到底座的小小空間之中。在這個多被忽視的隱匿之處,總讓人感覺一種因心的作用而潛藏的無以言明之美。但是,當刻意去追求底座之味時,反倒會再度淪落為丑陋之作。無論怎樣,陶工的心之狀態(tài)的告白,會切實留在底座之上。底座通??杀划斪髯髌穬r值判定的一種神秘的標準。
產(chǎn)生美的同一法則,在其他例子上也能得到驗證。諸位在手捧器皿之時,如果有細細體味其紋樣的時候,請留意一下其里面的紋樣。不可思議的是,幾乎所有的紋樣,都是內(nèi)里比表面所畫更美??赡苤皇菃渭兊囊粌芍Σ莼ǎ蛘邇扇€條與點。但其筆觸之靈活,心之自由,且毫無躊躇之感,讓人不得不流連再三。我感覺藝術(shù)上的奧義就在于此。表面所畫之物,是因為要將美展示于人,所以創(chuàng)作者會對鑒賞者在心中有所準備。但當畫完表面,想在內(nèi)里也添加幾筆時,創(chuàng)作者的心便歸于安寧、無心與自由。毫無造作的自然之美,就在內(nèi)里綻放開去。所有線條都是任由流淌,紋樣怎么可能不生動美好?這便是器皿里所藏匿的一個意味深長的插話。
我?guī)缀醪恢捞沾善鞯恼_歷史,也不懂化學(xué),但我的心總是日夜被其美所溫暖著。當我眺望其姿時,會忘掉自我甚至超越自我。而且這些靜謐的器皿,常常將我?guī)У揭粋€真理的國度,讓我能從容思考美的意義、心的追求,以及自然中所層層包裹的秘密。對我而言,器皿是信仰的表現(xiàn),有著哲理的深度。我不能對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這些美視而不見,也無法把美所帶來的喜悅悄無聲息地埋葬,所以盡管此篇感想貧瘠,但若能借此把我的心與眾人分享,亦是無上的欣喜。
[1]樂燒:是一種不使用轆轤而直接用手捏成型后,以 750—1100℃高溫?zé)贫傻能涃|(zhì)施釉陶器。
[2]天目:天目茶碗,以黑釉聞名。天目一名來源于浙江的天目山,宋代來此留學(xué)的日本僧人歸國時所帶回的黑釉茶碗,就被命名為天目茶碗。
[3]柿:柿右衛(wèi)門,是伊萬里燒(即有田燒)的樣式名稱。十七世紀由初代陶工酒井田柿右衛(wèi)門所創(chuàng),至今已延續(xù)至十五代。所制瓷器多為白瓷底的色繪瓷器,色彩極佳紋飾纖細。初期以赤繪聞名。
[4]古九谷:九谷燒是日本彩繪瓷器代表之一。其中,江戶時代前期制作的瓷器被稱為“古九谷”,也是九谷燒的起點。
[5]觸致:指的是在陶瓷制作過程中,因手指、工具等的接觸而留下的痕跡。
[6]三島手:高麗茶碗的一種?;疑|(zhì)地,紋樣呈結(jié)繩狀。
[7]光悅:本阿彌光悅。是江戶時代著名的畫家、書法家、漆器革新者、陶工、刀劍鑒定家、林園設(shè)計家和茶道愛好者。光悅對后世的日本文化影響極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