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花的智慧

花的智慧 作者:莫里斯·梅特林克 著;周國強 譯


花的智慧

我在本書中僅僅是想提出諸位植物學家都已稔熟的事實。我并沒有什么新發(fā)現(xiàn),我的奉獻也微乎其微,可以歸結(jié)為某些基本的觀察。當然,我無意對各種植物向我們提示的有關(guān)其智慧的全部證明予以逐一評點。這些證據(jù)不勝枚舉、綿延不絕,而花卉尤其集中體現(xiàn)了植物一生趨向智慧和精神的努力。

假如人們碰到某些笨拙的或不幸的植物和花卉,那也不足以說明植物和花朵全都缺乏睿智和靈氣。所有的花卉都努力履行它們的使命;所有的花卉都雄心勃勃,它們在層出不窮地呈現(xiàn)其生存形態(tài)的同時,在大千世界蔓延,占據(jù)地盤。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按照受土壤制約的法則,它們必須克服比動物繁殖要大得多的困難。因此,大多數(shù)花卉都得求助于計謀、手段,設(shè)置機關(guān)和陷阱。這些技能從機械學、彈道學、航空學、昆蟲觀察諸方面來看,常常領(lǐng)先于人類的發(fā)明和認識。

描繪花卉受精的重要系統(tǒng)也許是多余的:如雄蕊和雌蕊的作用,芳香的魅力,和諧的、鮮艷的色彩的誘惑,花蜜的生成等等;花蜜對于花卉毫無用處,僅僅是為了吸引和招惹陌生的客人和愛情的使者,如蜜蜂、熊蜂、蒼蠅、蝴蝶、尺蛾,這些使者給花卉送來那靜止的、隱秘的遠方情人的吻……

這個植物世界在我們看來是如此寧靜,如此溫順;在這個世界里,仿佛一切都被承受,一切都寂靜無聲、俯首帖耳、沉思冥想;其實不然,在那兒,同命運的抗爭實在是最激烈、最執(zhí)著的了。植物最重要的器官——營養(yǎng)器官,它的根,把它同土壤緊密相連。如果說,在我們所肩負的種種重大法則中難以發(fā)現(xiàn)那最沉重的法則;那么,對于植物來說,最沉重的法則無疑就是迫使它從生至死,保持靜止的那條法則。因此,它比精力分散的我們知道得更加清楚,首先要起來反抗什么。植物的固執(zhí)的理念所賦有的能量,足以構(gòu)成一種無與倫比的景象,它從黑暗的根部升起,組成有機體,并在燦爛的花朵中擴張。這種能量充分展示于同樣的構(gòu)思:它走向高處,逃脫了廁身于低處的命運;回避甚至反叛沉重而可悲的法則,自我解脫,打碎狹窄的界域,造就或乞靈于翼瓣,盡可能遠地逃遁,突破命運禁錮它的空間,向另一個王國靠近,闖入另一個生氣勃勃的、動態(tài)的世界……但愿它能進入那個世界;如果我們能夠置身于另一種命運賦予我們的時代之外,或者,如果我們能夠進入一個擺脫了物質(zhì)的最沉重的法則的天地,那不是也同樣令人驚異嗎?我們將看到,花卉為人類樹立了堅毅、果敢、恒心和靈氣的不可思議的榜樣。如果我們借助我們花園里一朵小小的花兒所顯示的力量的一半,用來解除壓迫我們的形形色色的必然性,比如,痛苦、衰老和死亡,那么,可以相信,我們的境遇將迥然不同于現(xiàn)狀。

大多數(shù)植物具有的這種對行為的要求、對空間的渴望,在花卉和果實身上也同樣表現(xiàn)出來。這種要求,在果實身上可以輕而易舉地得到說明;不管怎樣,它僅僅顯示出一種探索,一種并不復(fù)雜的深謀遠慮。同動物界發(fā)生的情況截然相反,由于絕對靜止這一可怕的法則,種子的頭一號的而且最惡劣的敵人,就是作為父系的根部。那是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雙親在那兒無法越雷池一步,它們知道它們已注定要使自己的后代挨餓、窒息。任何一粒掉落在大樹或植物根部的種子,都會失去生命力,或者在悲慘的狀態(tài)中萌芽。因此,需要做出巨大的努力來擺脫桎梏、贏得空間。于是,就有了我們在森林和平原處處可見的令人贊嘆的傳播、推進和飛行的方式;我們不妨順便舉出其中幾個最奇特的例子:槭樹的空中螺旋槳,即它的翅果,椴樹的苞片,菊科植物、蒲公英和波羅門參的“滑翔機”,大戟屬的如爆鳴型彈簧似的杯狀花序,苦瓜表面瘤狀突起的梨形的果實,茸毛葉植物的茸毛,以及其他成千上萬出乎意料的、令人驚愕的機制,由此可以說,沒有一粒種子不是徹底地創(chuàng)造一些屬于它自己的手段,以掙逃母親的陰影。

事實上,如果不稍微進行些植物學的實踐活動,人們就無法相信所有這些耗盡了人們想象和才智的、令人賞心悅目的青枝綠葉的草木。請注意一下,舉例來說,紅海綠那蘊含著種子的漂亮的果穴,鳳仙花的五片裂瓣,天竺葵舒展的五粒蒴果等等。一旦有機會,請別忘記仔細觀察所有草藥商那兒都能找到的罌粟的其貌不揚的頭部。這顆大腦袋里裝著值得大加稱頌的謹慎和先見之明。人們知道,它包含著無數(shù)粒非常細小的黑色種子。必須極其敏捷并盡可能遠地散播這種種子。如果包含種子的球形蒴果裂開、跌落或從底部打開,那么,這些珍貴的黑色火藥在莖根部只能形成一堆毫無用處的廢物。這些種子只能通過果殼的最上部開口處撒出。蒴果一旦成熟,便斜倚在花梗上,隨著微風“頻頻仰頭”,用地道的播種者的手勢,把種子撒播于空間。

我還想來談?wù)劮N子預(yù)見到自己將被飛鳥撒播,于是,為了誘惑鳥兒,它們在甜甜的包膜底部蜷縮成一團,例如槲寄生、刺柏、花楸等等。對于這樣的現(xiàn)象,存在一種說法,一種功利性的理解,我不大敢堅持這一點,生怕重犯貝爾納丹·德·圣彼埃爾的錯誤。然而,事實上沒有別的解釋。帶甜味兒的包膜對于種子,猶如引誘蜜蜂的花蜜對于花卉都同樣毫無用處。鳥兒吃果子,因為果子味道甜美,于是,它把難以消化的種子也同時吞食。鳥兒展翅高飛,它把它吞食進去的種子幾乎原封不動地歸還,種子掙脫了外殼,遠離了出生地的危險,準備發(fā)芽。

但是,我們回過頭來看看比較簡單的手段。大路旁,您偶然見到一簇植物的時候,便隨意采摘一株草;此時,您會發(fā)現(xiàn)一種不受束縛、堅持不懈、出乎意料的智力活動?,F(xiàn)在有兩株可憐的攀緣植物,您散步時曾無數(shù)次見到過,因為這種植物比比皆是,甚至在連一撮腐殖土都保留不住的不毛之地都能見到。那就是野生苜蓿的兩個品種,就最樸素的字面意義來講是兩種莠草。一種帶有紅色的花,另一種則是一簇豌豆大小的黃花。看著它們鉆進草地,隱蔽起來,人們怎么也不會料到,它們早在錫拉庫薩的杰出的物理學家和幾何學家之前,便已發(fā)現(xiàn)并試圖把阿基米德推進器的令人震驚的特性不是應(yīng)用于液體的升高,而是應(yīng)用于飛行技術(shù)。由此,它們讓種子構(gòu)成帶有三四道螺旋的輕微的螺線,以極其奇妙的構(gòu)思計算好減緩它們脫落的速度,這樣,借助于風力,它們可以延長空中的飛行。黃色的野苜蓿甚至還改進了紅色野苜蓿的裝置,螺線的邊緣長有雙排疏刺,顯然有意在行人經(jīng)過時攀附于衣服,或者鉤住路過的動物身上的皮毛。顯而易見,它指望能同樣享有茸毛葉植物的好處,也就是說通過借助綿羊、山羊、兔子等撒布種子,同風媒或者說借助風力傳粉結(jié)合起來。

在這整個艱苦的過程中,最令人同情的是此種努力的徒勞無益??蓱z的紅苜蓿和黃苜蓿失算了。它們那令人注目的螺旋器對它們毫無用處。這些螺旋器只能從某個高度,從一棵大樹的樹冠或一棵高大的禾木植物上跌落下來時才起作用,但是,因為它們長得與草一般高,因此,剛轉(zhuǎn)四分之三圈,便已碰到了地面。我們于是遇到了一個有趣的、失誤的例子,自然界中一個進行摸索、試驗和不足為怪的失算的例子。這么說來,要斷言大自然永無謬誤,就不能對它過于苛求,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暫且不談三葉草,這另一種蝶形的豆科植物幾乎同我們在這兒所關(guān)注的其他植物混同起來,不妨來考察一番苜蓿的其他品種,它們并不采用這種飛行裝置,而堅持莢果的原始傳播方法。在苜蓿的品種之一香橙亞科苜蓿身上,人們顯然能領(lǐng)會到螺旋形莢果如何過渡到螺旋推進器。另一個品種黃芩類苜蓿,則把這種螺旋推進器弄成圓球形。看來,我們正目睹一種發(fā)明產(chǎn)生效益的動人場面,我們正參與一個命運未定的家族的探索,它正在尋找確保其前途的最佳方法。黃苜蓿對螺旋器感到失望,于是便添生了尖尖的疏刺和鉤狀似的茸毛。這不是沒有道理的,它暗自思忖,既然自己的葉子招引了羊群,那么羊群不可避免而且理所當然要關(guān)心它的后裔,難道不可能是這樣的嗎?至少,多虧這新的努力和絕妙的念頭,帶黃花的苜蓿要比它最強壯的親屬——帶紅花的苜蓿傳播得廣泛得多,難道不是這樣的嗎?

如果人們好生關(guān)注它們這種微不足道的勞作,那么就能發(fā)現(xiàn),不僅種子和花卉,而是整株植物,莖、葉、根都具有一種深思熟慮的、充溢著活力的智慧。請你們回憶一下受到阻礙的樹枝如何不遺余力地向著日光伸展,或者瀕臨險境的樹木如何進行機敏而勇敢的斗爭。對于我來說,我永遠難以忘懷,在普羅旺斯處處散發(fā)著紫羅蘭的芳香,還有荒蕪而美妙的勒魯峽谷里,有一天我親眼所見的一棵巨大的百年月桂樹,它讓我看到了英雄主義的典范。在它的奇形怪狀的也就是說歪歪扭扭的軀干上,人們很容易看出它那剛毅而艱難的一生的全部遭際。鳥兒或風力——命運的主宰,把種子攜帶到像金屬門簾那樣垂直的陡峭的巖石側(cè)翼;于是,樹木便在離激流的源頭百米處誕生,在灼熱而貧瘠的石縫中誕生,煢煢孑立,可望而不可即。在生命的初期,它曾驅(qū)遣那些盲目的根須長久而又艱難地尋覓不穩(wěn)定的水分和腐殖土。但這僅僅是經(jīng)歷過南方干旱的品種的遺傳的煩惱。年少的樹苗需要解決一個更為嚴重、更為意外的難題:它從垂直的石板出發(fā),因此,它的枝頭無法向高空伸展,而只能向洼地俯沖。因而,雖然樹枝的重量不斷增加,但應(yīng)該先讓最早生長的枝葉挺立起來,以頑強的努力把張皇失措的樹干在巖石底部彎成肘形,就這樣——仿佛一個腦袋后仰的游泳者——憑借一種意志,一種張力,一種連續(xù)不斷的收縮,支撐起沉重的樹冠,使之臨空傲然屹立。

從此,圍繞這生命結(jié)便集中了植物的全部牽掛、全部能量和全部自覺的、不受約束的才華?;伟l(fā)展所導(dǎo)致的高低起伏的肘拐,逐漸展示出某種思維引發(fā)的持續(xù)不斷的不安,這種思維善于利用雨水和風暴給予的啟示。年復(fù)一年,枝葉交織形成的穹形樹冠越來越沉重了,它一門心思地只想在陽光和高溫之中充分發(fā)展和壯大,然而,一種隱秘的潰瘍病深深地咬嚙著在空間支撐它的臂膀。于是,受某種我不知道的本能所驅(qū)使,在樹木肘拐的上方,二尺多高的軀干上,長出了兩條結(jié)結(jié)實實的樹根,兩條長著根毛的繩束,把樹干緊系在巖石峭壁上。它們是否果真是被不幸召喚而來?或者,也許它們頗有先見之明,在生命形成的初期,就在等待這危難臨頭的關(guān)鍵時刻,以便前來大力鼎助?這難道不是一個令人高興的巧合嗎?誰將有幸目睹這些默默無聲而對我們渺小的一生又顯得過于漫長的演變呢?

在那些由首創(chuàng)精神提供了最鮮明的證據(jù)的植物當中,我理當對堪稱活躍或敏感的植物進行更詳盡的研究。我僅僅提醒注意含羞草——我們大家都熟悉的知羞草——的微妙的驚恐情狀。其他具有本能動作的草就更鮮為人知;如巖黃芪屬植物,尤其是螺旋狀巖黃芪,游移不定,它以一種令人驚奇的方式擺動。這種小小的豆科植物,原產(chǎn)于孟加拉,但經(jīng)常移植于我們的溫室,由于受到充分的光照,它做著一種連續(xù)而又復(fù)雜的舞蹈動作。它的葉子分成三片小葉,其中一片寬大的為頂生,另外兩片窄葉則長在第一片葉的根部。這三片葉子各自以其特有的、迥然不同的動作而活躍不已。它們生活在一種富有節(jié)律的激動之中,一種幾乎是精密計時的、持續(xù)不斷的激動。它們對亮光是如此敏感,以至它們的舞蹈動作,隨著云彩把它們凝視的那一角天空遮蓋抑或露出而變得緩慢或加速。正如我們所看到的,這才是真正的光度計,遠遠領(lǐng)先于克魯克斯的發(fā)明,這是大自然的耳鏡。

但是,這些植物——還應(yīng)添上茅膏菜、捕蠅草和其他別的植物——可以說是一些超越了區(qū)別動植物界線的神經(jīng)性植物,而那條分界線是神秘莫測,而且多半是想象中的。沒有必要提到那樣的程度,我們所從事的研究領(lǐng)域的另一極端,在植物勉強區(qū)別于濕泥和石塊的洼地里,人們發(fā)現(xiàn)同樣多的智慧和幾乎同樣多的顯而易見的自發(fā)性。我聽到人們談?wù)撐覀冎荒茉陲@微鏡下對之進行研究的神奇的隱花植物族類。因此,盡管蘑菇、蕨,尤其是木賊或鼠尾巴草的孢子活動靈敏,并且表現(xiàn)出無與倫比的創(chuàng)造性,我們也將不去談這類植物。但是,水棲植物,即棲息在花瓶和原生爛泥里的植物所發(fā)生的奇跡就很難說是秘密了。鑒于它們的花兒無法在水下授粉,它們便各自想出了互不雷同的方法,以便使花粉得以在干涸無水的狀態(tài)下傳播。于是,褐藻類,也就是我們用來制作床墊的大葉藻,小心翼翼地把它們的花隱藏在一個真正的潛水鐘內(nèi);睡蓮則把花蕾送到池塘的水面上開放,通過一根隨著水面的升高而不斷增長的花柄向它提供養(yǎng)料,并支撐著它。假睡蓮沒有那種長長的花柄,只得聽之任之,任憑花朵像水泡那樣升騰、破滅。菱或俗稱水栗子(水生菱)的花柄上長有鼓鼓的氣囊;花蕾升上水面,開花、授粉完成后,氣囊里貯滿了比水還重的黏液,然后,整朵花又沒入水中,果實將在水中成熟。

貍藻訴諸的方法就更為復(fù)雜。正如M. H. 博吉庸在《植物生活》中所描述的:“這些植物通常生于池塘、溝渠、沼澤和含泥灰層的水洼里,冬天,是看不見它們的,它們靜靜地躺在淤泥上。它們那纖弱、無力而長長的梗莖上長滿了分裂成無數(shù)絲狀體的細長葉子。在這樣變了形的葉腋處,人們看到一種吡啶狀的小囊,在它尖尖的頂端有一個開口。這個開口有一個只能由外朝內(nèi)開啟的閥門,邊緣長滿分叉的毛;囊的內(nèi)部鋪滿另一種起分泌作用的短毛使它看上去毛茸茸的。當花期來臨時,小小的腋袋儲滿了空氣;空氣越是要奪門而出,它就越是把閥門緊緊關(guān)閉。歸根結(jié)底,這氣體賦予植物一種特殊的輕盈,把它帶往水面。僅僅在那時,可愛的小黃花才粲然盛開,這些小黃花模樣仿佛是某些動物的多少有點兒鼓起的嘴唇那奇形怪狀的吻部,其腭部則有一條橘黃色或鐵色的條痕。在六、七、八月間,這些花優(yōu)雅地伸出渾濁的水面,在殘枝敗葉中顯得色彩鮮艷。但是一旦授粉完成,果實開始發(fā)育成長,角色也隨之起了變化;周圍的水便壓迫小囊的閥門,滲入進去,很快便深入囊內(nèi),花朵不堪重負,只得又沉入淤泥之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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