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記憶的顫音
我對土地有著一份無以言表的感情,踩在那黑色的泥土里,便是踩在了母親的辛苦和汗水里;跪在那土地上,便是跪在了母親的面前……———題記
穿過被荒草覆蓋到幾近無處下腳的門前小路,我終于站在了這里,站在了屬于昔日那個火熱年代的集體合作社的打麥場一角。
夢中的打麥場,窘迫地望著我。沒了昔日的平展,沒了昔日像小山一樣一座連著一座的麥垛,沒了揮汗如雨勞作其間的眾鄉(xiāng)親和那一大群跟大人一樣汗流浹背追逐游戲其間的孩童。沒了這一切,便是沒了這打麥場從它成為打麥場的那一天起,鮮活地吆喝了幾十年的生氣。而今,它荒草遍地、蓬頭垢面,滿目滄桑,周圍曾經當倉房使用的房舍和土坯窯洞,還有對過的粉碎機房和文化室,早已坍塌變成了荒草覆蓋的一堆堆廢墟,甚至連廢墟都沒留下……一切,就像是被這個世界無情地遺忘過三百年了。
可是,就在這一刻,就在我無言地望著這滿眼荒涼的一刻,數十上百成百上千仿佛沉睡過去的記憶,在我安頓他們休眠的珍藏室里復活、蘇醒。他們抖落封存著他們的塵埃,睜開驚異的眼睛望著我,望著眼前這個好像陌生又似曾熟悉之人。終于,我看到久違的她們留下了熱淚,那是與親人久別重逢的淚水。他們爭先恐后拽著我的衣襟,不分先后次序地爬上我的心口———我明白,這是想要讓我牽著她們的手,帶她們來到外面有陽光的世界……
啊,人類這寶貴的記憶力呀,唯有你,方可以讓生命里曾經有過的一切愛恨情仇,一切或幸?;蛲纯嗟挠洃洿婊钕聛恚屗齻冇肋h鮮活永不褪色……
1 月夜,那對情人
“婆娘女子們不要只顧諞閑,大家手底下放麻利,不要偷懶,眼前這些活無論如何今晚都得干完?!薄a隊長招呼大家的吆喝聲。
朗朗夏夜,麥子剛熟的季節(jié)。男女老少大家伙面前堆滿了一捆捆當天下午才運到場上的新麥等待脫粒。大家干得熱情高漲,其實即便隊長不這么吆喝,也沒人偷懶的。有了這樣的吆喝,就更是沒人敢松下手頭的活兒了,于是,噼里啪啦的摔打聲響成一片,傳遍整座月色溫馨的小村莊。
中學畢業(yè)回鄉(xiāng)務農剛半年,依然書生氣十足的我,干這活兒真是有點吃不消。但是在這樣月光明媚的夜色里和大家伙兒一同勞動,覺得蠻好。更不用說,還有縣里來的兩位正在幫助社員們“搞路線教育”的工作組干部,也跟著大家伙兒一同勞作,挺開心的。
那晚的月亮異常的明亮。河壩里的青蛙們蛤蟆們或許也喜歡這樣月朗星稀的夏夜。你聽聽,河灘不遠處的澇壩里,那些青蛙癩蛤蟆們,長一下短一下高一聲低一聲,有說有笑吵吵鬧鬧,叫得那個歡快熱鬧,好不開心。我后來從一位上了年紀人稱“老頑童”的大伯那里,算是第一次長了見識———蛤蟆們這樣歡叫的時候,大多是在享受談情說愛的幸福和歡樂,當然也有別的一些不快活不幸福的干活。那不同的叫聲里大有文章,包含著不同的“意思”:他們或求愛,或嬉戲,或熱戀,或交配,或吵鬧,或爭風吃醋打架斗毆,其中可能也有一些不守規(guī)矩的盜賊強奸犯,名堂多著呢!
新上場的麥子,三四個人圍著一個碾場用的大碌碡摔打脫粒。大家有的是勁兒,心勁兒,因為一陣忙碌之后,各家各戶明天就可以分到新麥子了。分到新麥子,也就意味著很快就可以吃到新麥面那香噴噴的鍋盔和想起來就要流口水的胡麻油熗蔥花的漿水面。
說歸說,但這活兒對一個十六七歲沒干過多少體力活的學生來說,畢竟是個費勁的苦活兒。沒多久,我就累得氣喘吁吁,有點吃不消了。我借口去撒尿,其實是想讓自己歇息片刻。跟我一起干活的母親望了我一眼,沒吭聲。一向關心我的鄰家嬸子很是理解,知道我累了,便指點著我停下手頭的活兒,歇一歇。
我有點不好意思地撂下手頭的活兒,晃悠著,去找一個自己覺得可以解手的合適去處。
我來到一座舊麥草垛子的一側,剛想要動作動作,突然聽見附近有響動。仔細瞅一瞅,啥都沒有。再聽,還是有聲兒。聲音是從旁邊幾步遠的大麥草垛子后面?zhèn)鱽淼?。幸虧我適才腳步輕,沒有驚動了他們。從聲音斷定,是一男一女兩個人。先聽到女的聲兒,聲音很好聽,而且從聲音中都可以感覺得到那一刻她泛著紅暈的臉上表情。她說話的聲音很輕,有點羞澀:“再……一點”。緊接著是男的聲音:“……”。聽著他們的聲兒,我有點緊張,心突突突地跳著,像一個受了驚的木頭樁子一樣定定立在那里,絲毫不敢挪動一下腳步。就這樣,我立了有足足兩三分鐘這才反應過來,然后躡手躡腳地悄悄離開了。聽了人家“解手”的動靜,自己解手的事兒,早都忘到月亮背后去了。
回到原來干活的地兒,像是無事一樣,手里攥著一把麥子,用勁噼里啪啦摔打起來,可心里依舊替別人熱熱鬧鬧折騰著,全是事兒。人啦,年輕好事!根本沒法不好奇的我,不由自主地留心著周圍的動靜,看看會有什么人回來。不大一會兒,我終于看到了———先是那女的,從一個方向。過了一會兒,是那男的,從另一個方向。我發(fā)現原來是那一對兒,心里莫名其妙有點樂。后來想想,我樂得并非莫名其妙,因為我覺得他們還真是蠻般配的一對兒……
明晃晃的月光下,他們若無其事地干著各自手頭的活兒,我也若無其事地干著我手頭的活兒。有人輕輕唱起了歌,歌聲那么悅耳,那么動聽,那是從來沒有過的悅耳動聽。我想了想,或許是因為在如此迷人的夜色里,或者是因為我的莫名得只想笑的好心情……
那一對相好,女的生得眉清目秀甚是俊俏,尤其是潔白的牙齒,笑起來可是好看。她結婚才一年多點時間,按當地的習俗,還應該稱她新媳婦;那男的好像小女的一歲半歲的,還沒有結婚,是一個很是干散利索的小伙子。人,有時太能干、太干散利索就會有麻煩……
2 地震來了
那年初冬季節(jié),突然傳來消息,說我們那一帶將有八級至少是七級地震發(fā)生。上面鄭重提醒各家各戶務必預防,不可掉以輕心。
這一消息傳來,對于所有生來從未經歷過地震,完全不知道地震是啥個感覺的人來說,新奇熱鬧的心情大大地高于多于恐懼,尤其對于我們好熱鬧的孩子們來說,就更是如此。
大麥場中央最安全的地方,用柳木椽子亞麻桿子很快搭起了一座不大不小的防震棚,棚子里鋪上厚厚的麥草,讓女人和孩子住里邊。大躍進人民公社時期,大家一起吃過大鍋飯,大伙兒吃在一起勞動在一起,對集體化的生活并不陌生??墒窍裱巯逻@樣不同家庭的大人小孩男女老少住在一起,還是前所未有的,蠻新鮮。躺在這樣的防震棚里,大人聊天,小孩嬉鬧,大家伙兒睡意全無。更不用說還有那幾個小伙子大姑娘,雖說大家都是和衣而眠,但這樣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混在一起的睡法,實在太新鮮,新鮮得令人興奮讓人心跳。熱熱鬧鬧說說笑笑中,唯有姑娘小伙兒看上去最是安分最是平靜,實則誰都明白,他們的心里是最不平靜的。特別是平日里相互心儀,想不夠看不夠的男女,這一陣算是有了偷著笑的好機會。躺在一個草棚子里,比躺在自家的熱炕上舒服多了,所有的快樂和暖和全在心里……
每家的大多數男人尤其是老爺爺老奶奶們,聽說要地震,只是笑一笑,沒人去住防震棚,依舊待在家里。我爺爺奶奶就是這樣。為了引起警覺,不至于地震都跑到自家炕上了,人還熟睡夢鄉(xiāng)———按照上面的指示,爺爺在供桌上倒立一只玻璃瓶子,為的是地震來了,瓶子倒了人就可以驚醒逃命。那一夜,地震沒來,我家那只大貍貓卻半夜三更輕手輕腳地來了。誰知道,這搗蛋的貓也有跟主人惡作劇的時候。只聽得“咣當”一聲———玻璃瓶子倒了。
地震了!這是從睡夢中驚醒的爺爺的第一反應。黑暗中睜開眼睛,等一等,沒動靜,啥都沒有。劃根火柴點亮煤油燈,發(fā)現那只干了壞事的老貍貓,正蹲在那兒捂著嘴一個勁兒地笑呢……
受點驚嚇不打緊,那只玻璃瓶子摔壞了可是大事。第二天晚上,爺爺小心翼翼在瓶子底下墊了一條毛巾,悉心將瓶子保護起來,然后放心地睡了……
我和另外兩位發(fā)小三個人,想出一個防震的絕好主意———在偌大的麥草垛子里抽開一個草洞,這樣一定是又舒適又暖和。草洞子很快打理好了,寬寬綽綽,我們哥兒仨抱來家里的被褥,有鋪有蓋,住在里面有如遠古先民的宮殿,好不舒適。可一切全都壞在了我一哥們手上———他在草洞里點起來了煤油燈,我一看嚇壞了,我說麥草垛子點著了咋辦?話音未落,發(fā)現有兩條腿像巨人一樣站在了我們的洞口,一看,隊長,鐵青著臉。
美好的草洞子生活是斷然沒戲了。沒辦法,只好住到集體大棚里去。剛剛躺下沒三分鐘,睡在近旁的劉大媽一把扯過來一只陶土燒制的尿盆子,在離我一米不到的地方“刺———啦啦啦,刷———啦啦啦”,肆無忌憚地開始撒起尿來———尿沒多騷,可是那個舉世無雙的嚇人的尿盆子,我的天爺爺!那個騷!驚天動地!氣勢太壓人,直接逼得人暈頭轉向喘不過氣來!我呼哧一下翻起身來,說啥都不睡了。跑到棚子外面,挺冷的,轉來轉去實在有點無聊,咋辦?找點事兒做做?做啥呢?尋思半會兒,發(fā)現棚子旁邊立著一副缺胳膊斷腿兒老掉皮的膠輪架子車。想都沒想,跑過去,像老師傅抓汽車方向盤一樣,雙手把好了車輪子,使足了勁兒來了一下:“轟隆轟隆轟隆隆隆隆隆……”
“地震!地震了!地震來啦——————”
伴著一片驚叫,棚子里所有的人全都跳了出來,瞪著驚恐的眼睛東張西望。地震沒望見,望見了我———就像爺爺前天晚上望見的我家那只干壞事的大貍貓……
3 打麥場上的號子聲
打麥場上最忙活的時間在秋冬兩季。
秋天收割完畢,所有的莊稼都上了場。各種各樣的五谷雜糧摞起來的糧食垛子,是這個季節(jié)打麥場上的一大景觀。扁豆、豌豆、小麥、谷子、糜子、胡麻、蕎麥……不同的糧食垛子不僅大小不一,而且形制也不一。摞糧食垛子絕對是一門技術,也是一門藝術,每個垛子不僅要保證不能灌水,而且看上去還要造型美觀。摞得七歪八扭的垛子,是要丟整個生產隊的人的。爺爺在世的時候,是隊里摞糧食垛子的好把式,尤其是那種在我幼時心目中高聳入云的大麥垛子,從來都是由爺爺和幾位技術過硬的能手把持著摞起來的。父親雖說常年在外工作,但是干起帶技術的農活也是一把手,他摞的垛子也是一流的漂亮。作為一道風景,摞好的糧食垛子在打麥場上要度過好幾個月的時光。
深秋和初冬時節(jié)被稱之為農閑季節(jié)。地里的莊稼全部收割完了,這時摞在麥場上的所有莊稼開始打碾。所以這個季節(jié)的所謂“閑”也是相對的。
像大大小小的山包一樣靜候了幾個月的糧食垛子,被陸陸續(xù)續(xù)拆掉,攤在場上開始打碾、進倉。碾場是一件看似簡單實則有學問的伙計。第一關是攤場,這項活兒通常都是從大清早開始。從場心開始,渾圓如同太極圖一樣放射型攤滿了整個打麥場的莊稼糧食上,性情溫順的耕牛們,拖著一只只足足兩百斤重的大碌碡以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方式,一圈緊套一圈開始碾壓。吆喝那只頭牛的一個人很重要,得有經驗,得上心,因為弄不好就會碾成了“花場”,糧食碾不干凈了。
男男女女組成的連枷隊跟隨其后。連枷隊形人少時可單行排列,人多時可雙排。雙排時必須面對面勞作———前排倒著邊打邊退,后排則是順著來。退打的通常是男的,順打的則往往是女的,順著打的感覺更為舒適方便,再說女人進男人退,看上去舒服,感覺也更合適。打連枷絕對是技術活,不能使蠻勁兒,要有悟性,手臂和身體活動的協(xié)調性要好。檢驗你的連枷功夫,不用看,只要聽聽連枷拍下去的響聲,就知道你把那家當使喚得對不對。勁兒使得巧,不僅人輕松,而且打的效果也好。當然家當本身是否得心應手是否好使,也是十分關鍵的因素。有好幾回,我也在連枷隊里混過,當然是在事先單獨試活習練了一番之后。入了連枷隊,開始有點別扭有點提心吊膽,三兩回下來也就順手了。跟著連枷隊,就不是你一個人隨便使喚那家當的事兒了。你得心身跟大家伙兒協(xié)調配合,不僅要跟你對打的那位配合默契,而且要跟整個連枷隊保持節(jié)奏和步調的協(xié)調一致。打連枷是一種富有藝術性的勞動,尤其是伴著節(jié)奏整齊而不失悠揚的連枷號子的時候,就更是如此。連枷號子你得不輕不重悠著唱,隨著連枷的起落節(jié)奏,氣息通暢歌聲悠揚,再加上碌碡隊的陣陣吆喝,這號子就更是顯得生動有趣,于是勞動的樂趣也就有了……
公社化時期,如此這般集體勞動的熱熱鬧鬧還真不是表面上的,那是發(fā)自每個人心底的,即便是這些莊稼人時常餓著肚子。人的適應性真是太強了。那個時候,雖說大家經常吃不飽,但干起活來沒聽見有幾個人抱怨。世上的事兒就是這樣,那種看似愚昧的接受,看似愚昧的適應,帶來的卻是心頭敞亮敞亮的歡樂,盡管肚子餓得咕咕叫的時候,大家難免傷悲,難免抱怨。有一天人們終于不愚昧了,啥都明白,啥都清楚,啥都不愿接受,啥都不想適應,可那個時候,心上的痛苦就鋪天蓋地地來了———此痛苦非彼痛苦啊。有了吃有了穿的一天,你發(fā)現人們的怨言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多……人在什么樣的情況下會感到歡樂,什么樣的情況下會覺得痛苦,不是絕對的。
4 那一粒粒珍貴的麥子
合作社時期是漫長的饑餓歲月。生活在那個時代的農民們,盡管大家也真心地歌唱和快樂著,但是在無情的饑餓伴隨下的痛苦和哀嘆,肯定是不可避免的。
那年月,土地是生產隊的,耕牛也是生產隊的,當然種的糧食也是隊里集體的。整個生產隊的社員們一年四季九成以上時間的集體勞作,是當時最基本的勞動形式。一年辛苦下來,等待年終的口糧分紅,是每個人心頭最漫長的期盼。
除了集體的土地,每家每戶都有一份數量有限的自留地。我家也一樣,也分得幾畝山地。比起生產隊,每家自留地里的收成要好一些,因為各家各戶的積肥都上在了自留地里。但是自留地畢竟太少,莊稼長勢再好,也打不了多少糧食。更不用說那些貧瘠的山地,如果遇到干旱缺少雨水的年成,欠收是必然的,所以那年月農民們的饑餓幾乎是注定了的。
我家的情況比較特殊。父親大多時候在外地工作,孩子在學校讀書,祖母年邁,常年沒日沒夜辛苦在地里的,只有母親。母親在地里揮汗如雨辛勤勞作過程,也是她心中感到歡欣快慰的過程,因為她心甘情愿地在這土地里播種著為了每一個親人的希望。家里的那幾畝田里的糧食,是全靠母親的汗水澆灌長出來的,是全憑母親的一雙手刨出來的。我對土地有著一份無以言表的感情,踩在那黑色的泥土里,便是踩在了母親的辛苦和汗水里;跪在那土地上,便是跪在了母親的面前……
自留地里的莊稼生長的時候是母親滿懷希望的季節(jié),而到了收割打碾的時候,更是母親滿心喜悅的時候。
小時候每年的打碾場是最不能忘記的一件事。爺爺奶奶招呼幾個孫子早早起床幫母親到打麥場里干活。這時候,母親早已經在打麥場忙活好一陣了。全家人母親起得最早,攤場之前,她會把偌大的打麥場仔仔細細用心清掃一遍,包括周邊那些根本不用攤糧食的地方,也是一概掃得干干凈凈。被母親掃過的打麥場,干凈得跟家里的院子家里的炕一樣。等起過了場的一刻,你就知道,母親為什么一大早要把周邊清掃那么干凈。
起場之后,母親會把周邊很遠的地方都仔細地掃上一遍,擔心打碾的時候,可能會有糧食飛濺到那些地方。只是這樣掃過還不行,母親還要在適才掃過的地方和更遠的周邊,一粒一粒地去撿拾打碾時濺到那里的顆顆麥粒,直至她認為那些地方沒有一粒糧食為止。母親撿拾麥粒的動作非常麻利,儼然就像今天那些電腦程序控制下的人工智能的敏捷動作……
看母親汗流滿面那么專心地尋找著、一粒一粒地撿拾著,我心里一疙瘩的不愿情,輕輕嘟噥埋怨著:干啥嘛?那樣能撿回來幾粒糧食?眼睛都看花了,老半天也撿不到夠吃一口的糧食。
母親一邊撿一邊督促著我和弟弟妹妹,可我和弟弟妹妹總是難得發(fā)現哪里會有麥粒。后來等我長大了,有一天,我突然于一夜之間懂了。我懂得了母親的可憐,懂得了母親的一片苦心,懂得了屬于那特殊年月的饑餓。我一次次地不能原諒自己那個時候的少小不醒事。從此,打麥場上母親跪著一粒粒撿拾的情景深深刻在我的心頭,永遠不能忘記了……
屬于那歲月里的貧窮,想起來應該痛苦,應該心酸得流淚才是。可對于母親,對于我們家的老老小小每一個人來說,那個時候是我們心中歡樂最多的時候……
現如今的人們,非特殊情況下是不用忍受當年那般饑餓的。沒有忍受過饑餓的人尤其是今天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娃,根本不懂得那個年月的人們忍受過的饑餓。而今,無論是家里的家常便飯還是在某個豪華的酒店享用大餐,我始終強調吃多少要多少。我習慣于把自己碗里的米粒吃得干干凈凈一粒不?!驗榭粗前谆ɑǖ拿琢?,我就看見了母親,看見了母親跪在打麥場上撿拾那一粒粒糧食的情景。
這,就是我至今為什么不愿浪費一粒糧食的原因……
5 小木匠
打麥場的場邊里,緊挨著倉房是一間土坯箍起來格局不大的窯洞,專門供輪流值班看麥場和倉房的人住。窯洞里除了一鋪兩間的土炕再沒有別的。但就是這樣一個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去處,卻成了我記憶中一處令人難忘的地方。說難忘,是因為住在這里的人總有講不完的故事,而且這里也時不時地會發(fā)生一些讓你不想忘記的故事。
冬天里,糧食一半打碾進倉,一半仍堆在場上的時候,是必須要輪番看場的。外面落雪的日子,炕洞里煨上足夠的牛糞,一整夜炕上始終是熱冬冬暖烘烘的。這個時候,若是遇到了講故事的能手馬大叔輪班,我一定要陪著他一同看場,為的是從大叔那里聽到好聽的故事。他那腦袋就像是個裝滿了各種故事的倉庫,什么薛仁貴征東,薛丁山征西,什么三國英雄梁山好漢,楊六郎的故事,孫悟空的故事,聽啥有啥。我是個天生膽兒小的,到了晚上根本不敢獨自出門。書里的即便是鬼怪故事聽著也不是太怕,最怕的是講距離我們身邊不遠處———場邊上那個牛圈坑里的故事。
牛圈在緊鄰打麥場邊的一個兩三丈深、三兩百平米的大坑里。馬叔說:有天夜里,月色朦朧,輪值看場的人半夜里出去巡場,來到場邊,不經意朝那牛圈里瞥了一眼,你猜怎么著?他居高臨下看得清清楚楚:一個穿一身白衣服的,慢悠悠,從一個窯洞出來,走進了另一個窯洞。值班員立馬警覺起來,心想,會不會是來偷牛的賊?值班員是個生來不怕鬼神的大膽子。他扛了把鐵锨,咳嗽兩聲,進了那窯洞,可是里邊除了兩頭老黃牛,什么都沒有。
回到場房窯洞,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看見的那一定是鬼……
聽到這里,我嚇得頭皮發(fā)麻毛骨悚然,怵溜一下鉆進了被窩,只覺得那鬼此刻就站在門外。馬叔說,這故事里的那個看場人不是別人,正是我的爺爺。爺爺的膽識我是知道的,可爺爺在世的時候我也時常陪他來看場,他從沒有親口給我講過這個故事。
鬼的故事到此為止,讓我說說發(fā)生在這窯洞里的人的故事吧。
剛剛中學畢業(yè)那陣,仲夏時節(jié),請來一位眉清目秀又心靈手巧的小木匠,給生產隊的小學堂做一些桌椅板凳什么的,就住在這場房窯洞里。小木匠我此前就認識,雖說長我五六歲,可我們算得上是無話不說的好哥們。做木活的那些日子里,我一有空總跑到這里跟他聊聊天,而且有好幾個晚是在這里跟他一起住的。一旦住下來,我們就會大半夜地天南海北聊個沒完沒了。
有天晚上,我看他情緒好得異常異常的,還沒盤問幾句,結果他就把自己的“老底兒”全部與我分享了。
他告訴我,那天下午,“好看得要命”的小芹來了這里。
實話,小木匠說得不算夸張。小芹姑娘的好看那是沒得說了,人所公認。按小木匠的說法,小芹那是比電影《英雄兒女》里頭的王芳還要好看的。小芹姑娘若是生在城里,不知道會有多少有出息的小伙子喜歡上她呢。
小木匠說,已經十好幾天了,小芹在場上干活,一有機會就溜進來跟他說話。他能看得出,小芹的神情里那是很喜歡很喜歡他的樣子。但人家越是這樣,他就越是不敢往別處想。可是打心眼里,他真是太喜歡小芹姑娘了。小芹不僅性格溫順,會體貼人,而且長得又是那么好看。他說只要小芹盯著他看,他的腦子就亂得沒個樣子了,說話也開始前言不搭后語。而越是這樣,小芹像是故意似的,就越是瞅著他不放。小芹笑的時候,會露出她那潔白整齊的牙齒。只要望一眼那好看得粉嘟嘟的臉蛋,還有那潔白整齊的牙齒,他的心跳得就像是孫猴子一樣要從腔(kang)子里蹦出來??墒怯幸魂?,他死活再也忍不住了———問題完全出在小芹那:她在跟他玩笑著推了他一把的那一瞬,他看見小芹那萱得像是剛出籠的饅頭一樣的乳房,在花花襯衣下面小兔子一樣輕輕蹦了兩下。這一蹦,他腦子“嗡———”的一下,什么話都沒說,順勢把小芹抱在了自己的懷里。他覺得自己突然間就像狼就像小老虎一樣,一下子變成了這世上最膽大的下家。他真是豁出去了……小芹閉上眼睛,整個人完全癱軟在他的懷里,只聽見她急促的呼吸聲,粉嘟嘟的嫩臉蛋頓時變得緋紅。他抱著她親著她,他親她好看的嘴唇,他撫摸她那又萱又好看,好看得能讓人丟了魂兒的雪花奶子。別忘了,這可是在大熱的夏天,沒多久,他們兩個人全都渾身冒汗,身上像水洗了一般??墒?,她們倆誰都不愿意松開。他只覺得這輩子永遠抱不夠親不夠這個身上綿軟得像綢緞像棉花團子一樣的姑娘。他說,過后想想,真是有點后怕,那一陣,若是外面進來個啥人,那就徹底完了……
他說,這是他有生第一次狗膽包天地抱著親一個姑娘。小木匠那年二十三歲不到,小芹十八。我知道,小木匠愛小芹愛到失魂落魄,他央求村里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給他做媒提親,小芹也是愿意得不得了,但最后倆人的一切努力全都付之東流,原因只有一個:兩家的成分不合。
小木匠結婚是在文革結束以后,那時他已經老大不小了。媳婦能干,人也是蠻賢惠,但在小木匠的心里,這輩子永遠沒人能和小芹相比,小芹是他今生活活長在心里的一個扯不掉。更不用說,小芹又是鮮花插在了牛糞上———她后來嫁了的那個人,根本就跟她不般配,太不般配……
6 祖母的身影
此刻是正午時分。
兩天或三天前,一定是下過一場雨的。山里的空氣異常清新,天藍得出奇,云白得出奇,滿眼綠色的四周靜得出奇,空氣就像是無聲流動著的山泉。這是只能屬于這樣的山里才會有的明媚和安靜。如此沒有絲毫污染和吵擾的明媚、空寂和寧靜,讓人感覺到這里似乎不曾有人居住。其實并不是這樣,附近依然有主人暫時離開或有留守老人居住著的六七戶人家。曾幾何時,他們都是我的好鄰居。
我突然發(fā)現,我突然意識到:并不是漆黑的夜晚才是寧靜的,其實大山里陽光明媚的正午時分也是非常寧靜的,而且會比漆黑的夜里更加寧靜。身居這樣的寧靜之中,你是可以靜靜地想一些事情的。
我靜靜立在打麥場的一角,站在由著自己的性子胡亂生長的青草叢里,站在已經坍塌了的、儼然過了一百年的一溜廢墟邊,這里是原來生產隊的倉房所在地。它的近旁,就是輪值看打麥場的那間土坯窯洞,現如今也是早已變成了一堆坍塌得如同墳墓一樣的廢墟。廢墟埋掉了過去那個饑餓的年月,唯一沒有埋住和埋不住的,是我少年時聽到的各種故事和我那無邊的幻想……
就在我此刻站著的地方,我仿佛聽到了祖母拄著拐杖緩緩走來的聲音。我望見了她的身影,我望見了那雙讓我永遠覺得沒法穩(wěn)穩(wěn)當當走路的三寸小腳。我看到她的衣襟在風中飄動,我看到她稀疏的白發(fā)在風中飄動……
我家的院落就在附近,距離打麥場二三十步遠,中間只隔著一戶人家。沿著門前小路,兩分鐘就可以到了打麥場。因為離得近,打小開始打麥場在我的心目中始終親得不得了,簡直就像是我家的一樣;因為離得近,打麥場也成了奶奶時常出門散步的地方。沿著場邊低矮的圍墻,奶奶看河壩里樹冠茂密的大柳樹,看圈里悠閑地吃草的牛群,看四周或是河岸對面山上的莊稼,聽對面回族近鄰們漫個不停的花兒,當然,最重要的是,站在這里朝山頂上瞭望,那是她一生望了幾十年的地方。我說不清,奶奶的后半生,把多少的時間望在了這座滿是期盼的山梁梁上。在奶奶的心上,那是怎樣的期盼啊……
對晚年的奶奶來說,歲月的孤獨和孤獨的歲月,真是太漫長了。父親和我們幾個孫兒常年在外工作念書,家里只有奶奶和母親相依為命,而母親又是每天都在地里忙活,于是家里只留下奶奶。她幫著母親做飯做點家務,一個人待家里沒人說話,所有的孤獨都是她一個人的。一天又一天,她靠看玻璃相框里父親和我們的相片過日子。
那個時候不像現在,沒法打電話,即便寫信,也是沒法確定我們回家的具體時間,或者說壓根想不起給奶奶和母親定一個具體的時間,然后寫信告訴她們。寒暑假回家的時間,從來都是個大概。于是,到了那個“大概”的時間,母親和奶奶就開始等了。夏天,母親在揮汗如雨的田間勞作中等,奶奶在炎炎的日頭下定眼瞅著山卯卯的遙望中等;冬季里,母親夜以繼日緊趕慢趕把一切該做的家務活兒全都做完,開始在期待跟我們團聚的喜悅中等,奶奶在凜冽的寒風里凍得手腳發(fā)麻,依舊定眼望著山卯卯等。那時,年少不懂事的我們,很少想到這些,既是想到了,也覺得那是應該的……
其實,即便不是寒暑假我們該回去的時候,奶奶平日里也會習慣性地往山頂上眺望,因為她知道,那是我們父子的身影每年假期都會出現的地方。那山頂頂上,有她今生深深的心疼、牽掛和希望……
2015-09-21簡要提綱
2016-01-31開始寫作
2016-02-04完成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