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啟蒙三昧

隨順集 作者:程鷹 著


啟蒙三昧

我現(xiàn)在之所以做了一個寫字的人,大半是因為蒙童時期的“童子功”練得不錯吧。有時,我忍不住會這樣想。

一、認(rèn)字

小時候我跟著外婆在鄉(xiāng)下長大。五歲那一年,隔壁的老疤就開始教我認(rèn)字?,F(xiàn)在想來,這真是我莫大的福分。

老疤好像是桐城人,初以補傘為業(yè),四方游走,補到我們村就住下來了,仿佛看準(zhǔn)了我們村的破傘最多。老疤這一回看走眼了,我們村的破傘并不多——我們村的人下雨天出門喜歡戴斗笠,偏就不喜歡花錢去買傘來打,老疤有什么辦法呢?老疤只好改行開了染坊,不料我們村的人也不喜歡把衣裳的顏色變來變?nèi)ィ@就迫使老疤又改做了修銅壺補鍋的。這一行總算合了我們村人的胃口,老疤終于在我們村待下來了。因為他的后腦勺上有一個又圓又亮的疤,就像新補過的一樣,所以大家都喊他老疤。

我也開始喊他老疤的時候,那一年,據(jù)他自己說,他五十四了。

大約是桐城自古多文人的緣故吧,老疤說他的祖上都是極有學(xué)問的人,因此他執(zhí)意要教我認(rèn)字,以便我長大后可以和他的祖上一樣有學(xué)問。他捏著一塊木炭信手在地上一畫,然后指著那黑圈兒教我念:

“滾、滾,滾你娘個蛋的滾!”

“滾、滾,滾你娘個蛋的滾!”我專心致志地跟著他大聲讀。

之后我天天去他家,他就天天教我認(rèn)這個“滾”字,我也照例是天天認(rèn)真地學(xué)。

老疤有個老婆,據(jù)說是老疤年輕時從青樓里贖出來的風(fēng)塵女。當(dāng)時我覺得老疤很了不起,因為那時候我猜想風(fēng)塵女和仙女大概是一個意思,更何況別人的老婆都是娶來的,獨獨老疤的老婆是贖來的,那還了得?有一回吃夜飯的時候,老疤喝著酒,不知怎么喝生氣了,擂著桌子沖他老婆吼:

“滾!滾!滾你娘個蛋!”

我一聽覺得不對勁,疑心老疤一生氣就忘了詞,趕緊一擂桌子替他接上去:

“——的滾!”我喊得震天響。

大家猛一錯愕,隨即面面相覷。我矜然四顧,心想自己好歹念對了一回。

這便是我開始學(xué)認(rèn)字的故事了,盡管老疤筆下的“滾”字很不好認(rèn),時而是個圓圈,時而是個橢圓,時而又像根茄子似的,但我總算知道了認(rèn)字也不稀奇,不過就那么回事兒。

二、學(xué)詩

說起學(xué)詩,我的福氣可比香菱差得遠(yuǎn)。我的師父名不見經(jīng)傳,他叫騷和尚。

騷和尚三十六歲還沒討到老婆,一個村的人都說他可憐。聽人家說騷和尚十七歲時還在念小學(xué)三年級,因為腦子實在太笨,就停了學(xué)不再念了。騷和尚卻再三申辯,說他的語文原是一等一的,只不過算術(shù)嘛……有點那個。

騷和尚的原名我記不大清了。因為沒有老婆,人家就叫他和尚。又因為沒有老婆,他見了年輕一點的女人家,兩眼就放直光,像個“花癡”,所以人們又在和尚前面冠以“騷”字。騷和尚對此很不滿意,他認(rèn)為索性加個“花”字,叫作“花和尚”,那便要好得多了。怎奈大家都不愿意把他和魯提轄混作一處,皆一口咬定叫他騷和尚,他也就只好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了。

騷和尚是個絕對的好人。他每天來我家,替我外婆挑滿一缸水后,就開始教我念唐詩。他再三叮囑我一定要把唐詩學(xué)好,這是世間頂要緊的事。這不由得使我肅然起敬,我便一絲不茍、逐字逐句地跟他念誦起來:

“大屁呀大屁,本是一股氣,趁你不注意,一下溜出去,熏倒了百姓,也臭死皇帝!”

這首“唐詩”朗朗上口,原是極易背誦的,我學(xué)不多久便爛熟了。騷和尚一時又想不出新的“唐詩”來教我,于是我們只得天天溫故時習(xí)之,只把這首“大屁呀大屁”的“唐詩”顛來倒去地念個不停。

有一天把我外婆吵煩了,她去門后邊擎來一把掃帚疙瘩,一邊在騷和尚身上死命地抽,一邊大聲念道:

“躺尸!躺尸!叫你躺尸去!叫你躺尸去!”

我悚然敬凜,覺得外婆也是不可小覷的,她居然也知道我們念的是“唐詩”。

我的第一首“唐詩”,就這樣學(xué)會了。至于“斫取青光寫楚辭,膩香春粉黑離離”那些個詩句,是我長大以后費了大力氣從書里背來的——這是后話了。

三、比喻

老實說,我第一次學(xué)會運用修辭學(xué)里的比喻,和表哥實在有極大淵源。

表哥是鄉(xiāng)下所說的“泡新鮮”那種人,凡事愛趕時髦。他曾依仗一只燒汽油的打火機,在村里輝煌了一個冬天,因為當(dāng)時村里人認(rèn)定洋火(火柴)是世間唯一可以引火的東西。直到剃頭師傅小瘌痢不知從何方洞府也弄來一只打火機,這才削弱了表哥的氣焰,他進(jìn)而就郁郁寡歡起來。至于他從此對小瘌痢心存芥蒂,那是不言而喻的了。

表哥曾去縣城讀過西瓜種植培訓(xùn)班?;卮搴螅鞴喜灰姷梅N得高明,卻學(xué)著城里人的樣子,在瓜地盡頭的山坳里,搭了一個男女分家的茅廁,以供大家方便。男的使用東頭那半間,大家戲稱“東廂房”;女的使用西頭的半間,自然就叫“西廂房”了。

我頭一次學(xué)會運用比喻,就是在那“東廂房”里。那會兒我正在方便,忽聽得“西廂房”有兩個女人家在說笑。其中一個對另一個說:

“這男人家和女人家就是不一樣。就說走路吧,男人走路有一股子猛勁兒,跟打鼓似的,咚!咚!咚!那女人家呢,一股子軟勁兒,一款一擺,跟打鑼似的,哐——哐——哐——”

兩人說著,又一齊哧哧地笑起來。

待我從“東廂房”出來,走上通向瓜地的那條田埂時,見到適才說話的兩位正走在前面。她們徐徐地,緩緩地,一款一擺地,跟打鑼似的走著。我急于超前,無奈田埂太窄,她倆又只顧說笑,渾然不理會身后有人。我正琢磨著怎樣招呼她們閃開道,忽然腦間靈光一閃,提氣喝道:

“喂,打鑼的,讓打鼓的先走??!”

兩人一驚,驀然回頭,均緋紅了臉,羞赧地讓到一邊去了。我便理直氣壯地?fù)P長而過。

這一年我九歲,頭一次運用比喻,效果就不壞,以至于如今每當(dāng)我看見時裝模特兒或禮儀小姐什么的在臺上地下走,我都忍不住想喊她們一聲:“打鑼的!”

忽而又感慨世風(fēng)已改,如今無論什么事,常見“打鑼的”一股瘋勁沖在前面,且再也不愿給“打鼓的”讓路?!拌屸摗遍_道,“鐘鼓”尾隨的新潮流已蔚然洶涌。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