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街道
“無風三尺土,有雨一街泥”,這是北平街道的寫照。也有人說,下雨時像大墨盒,刮風時像大香爐,亦形容盡致。像這樣的地方,還值得去想念嗎?不知道為什么,我時常憶起北平街道的景象。
北平苦旱,街道又修得不夠好,大風一起,迎面而來,又黑又黃的塵土兜頭撒下,順著脖梗子往下灌,牙縫里會積存沙土,喀吱喀吱地響,有時候還夾雜著小碎石子,打在臉上挺痛,迷眼睛更是常事,這滋味不好受。下雨的時候,大街上有時候積水沒膝,有一回洋車打天秤,曾經(jīng)淹死過人,小胡同里到處是大泥塘,走路得靠墻,還要留心泥水濺個滿臉花。我小時候每天穿行大街小巷上學下學,深以為苦,長輩告誡我說,不可抱怨,從前的道路不是這樣子,甬路高與檐齊,上面是深刻的車轍,那才令人視為畏途。這樣退一步想,當然痛快一些。事實上,我也趕上了一部分的當年交通困難的盛況。我小時候坐轎車出前門是一樁盛事,走到棋盤街,照例是“插車”,壅塞難行,前呼后罵,等得心焦,常常要一小時以上才有松動的現(xiàn)象。最難堪的是這一帶路上鋪厚石板,年久磨損露出很寬很深的縫隙,真是豁牙露齒,騾車馬車行走其間,車輪陷入縫隙,左一歪右一倒,就在這一步一倒之際,腦袋上會碰出核桃大的包左右各一個。這種情形后來改良了,前門城洞由一個變四個,路也拓寬,石板也取消了,更不知是什么人做一大發(fā)明,“靠左邊走”。
北平城是方方正正的坐北朝南,除了為象征“天塌西北、地陷東南”缺了兩個角之外,沒有什么不規(guī)則形狀,因此街道也就顯著橫平豎直、四平八穩(wěn)。東四、西四、東單、西單,四個牌樓把據(jù)四個中心點,巷弄櫛比鱗次,歷歷可數(shù)。到了北平不容易迷途者以此。從前皇城未拆,從東城到西城需要繞過后門,現(xiàn)在打通了一條大路,經(jīng)北海團城而金鰲玉棟,雕欄玉砌,風景如畫,是北平城里最漂亮的道路。向晚驅(qū)車過橋,左右目不暇給。城外還有一條極有風致的路,便是由西直門通到海淀的那條馬路,夾路是高可數(shù)丈的垂楊,一棵挨著一棵,夏秋之季,蟬鳴不已,柳絲飄拂,夕陽西下,景色幽絕。我小時讀書清華園,每星期往返這條道上,前后八年,有時騎驢,有時乘車,這條路給我的印象太深了。
北平街道的名字,大部分都有風趣,寬的叫“寬街”,窄的叫“夾道”,斜的叫“斜街”,短的有“一尺大街”,方的有“棋盤街”,曲折的有“八道灣”“九道灣”,新辟的叫“新開路”,狹隘的叫“小街子”,低下的叫“下洼子”,細長的叫“豆芽菜胡同”。有許多因歷史沿革的關系意義已經(jīng)失去,例如,“琉璃廠”已不再燒琉璃瓦而變成書業(yè)集中地,“肉市”已不賣肉,“米市胡同”已不賣米,“煤市街”已不賣煤,“鵓鴿市”已無鵓鴿,“缸瓦廠”已無缸瓦,“米糧庫”已無糧庫。更有些路名稱稍嫌俚俗,其實俚俗也有俚俗的風味,不知哪位縉紳大人自命風雅,擅自改為雅馴一些的名字,例如,“豆腐巷”改為“多福巷”,“小腳胡同”改為“曉教胡同”,“劈柴胡同”改為“辟才胡同”,“羊尾巴胡同”改為“羊宜賓胡同”,“褲子胡同”改為“庫資胡同”,“眼樂胡同”改為“演樂胡同”,“王寡婦斜街”改為“王廣福斜街”。民初警察廳有一位劉勃安先生,寫得一手好魏碑,搪瓷制的大街小巷的名牌全是此君之手筆。幸而北平尚沒有紀念富商顯要以人名為路名的那種作風。
北平,不比十里洋場,人民的心理比較保守,沾染的洋習較少較慢。東交民巷是特殊區(qū)域,里面的馬路特別平,里面的路燈特別亮,里面的樓房特別高,里面打掃得特別干凈,但是望洋興嘆與鬼為鄰的北平人卻能視若無睹,見怪不怪。北平人并不對這一塊自感優(yōu)越的地方投以艷羨眼光,只有二毛子、準洋鬼子才直眉瞪眼地往里面鉆。地道的北平人,提著籠子架著鳥,寧可到城根兒去溜達,也不肯輕易踱進那一塊瞧著令人生氣的地方。
北平?jīng)]有逛街之一說。一般說來,街上沒有什么可逛的。一般的鋪子沒有窗櫥,因為殷實的商家都講究“良賈深藏若虛”,好東西不能擺在外面,而且買東西都講究到一定的地方去,用不著在街上浪蕩。要散步么,到公園北海太廟景山去。如果在路上閑逛,當心車撞,當心泥塘,當心踩一腳屎!要消磨時間么,上下三六九等,各有去處,在街上溜餿腿最不是辦法。當然,北平也有北平的市景,閑來無事偶然到街頭看看,熱鬧之中帶著悠閑也滿有趣。有購書癖的人,到了琉璃廠,從廠東門到廠西門可以消磨整個半天,單是那些匾額招牌就夠欣賞許久,一家書鋪挨著一家書鋪,掌柜的肅客進入后柜,翻看各種圖書版本,那真是一種享受。
北平的市容,在進步,也在退步。進步的是物質(zhì)建設,諸如馬路行人道的拓寬與鋪平,退步的是北平特有的情調(diào)與氣氛逐漸消失褪色了。天下一切事物沒有不變的,北平豈能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