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山 盟

余光中鄉(xiāng)愁四韻:聽聽那冷雨 作者:余光中 著


山 盟

山,在那上面等他。從一切歷書以前,峻峻然,巍巍然,從五行和八卦以前,就在那上面等他了。樹,在那上面等他。從漢時云秦時月從戰(zhàn)國的鼓聲以前,就在那上面,就在那上面等他了,虬虬蟠蟠,那原始林。太陽,在那上面等他。赫赫洪洪荒荒。太陽就在玉山背后。新鑄的古銅鑼。當(dāng)?shù)囊宦曓Z響,天下就亮了。

這個約會太大,大得有點像宗教。一邊是山,森林,太陽;另一邊,僅僅是他。山是島的貴族,正如樹是山的華裔。登島而不朝山,是無禮。這山盟,一爽竟爽了二十年。其間他曾屢次渡海,膜拜過太平洋和巴士海峽對岸,多少山?在科羅拉多那山國一閉就閉了兩年,海拔一英里(1)之上,高高晴晴冷冷,是六百多天的鄉(xiāng)愁。一萬四千英尺(2)以上的不毛高峰,狼牙交錯,白森森將他禁錮在里面,遠(yuǎn)望也不能當(dāng)歸,高歌也不能當(dāng)泣。他成了世界上最高的浪子,石囚。只是山中的歲月,太長,太靜了,連搖滾樂的電吉他也不能一聲劃破。那種高高在上的岑寂,令他不安。一場大劫正蹂躪著東方,多少族人在水里,火里,唯獨他學(xué)桓景登高避難,過了兩個重九還不下山。

春秋佳日,他常常帶了四個小女孩去攀落基山。心驚膽戰(zhàn),腳麻手酸,好不容易爬到峰巔。站在一叢叢一簇簇的白尖白頂之上,反而悵然若失了。爬啊爬啊爬到這上面來了又怎么樣呢?四個小女孩在新大陸玩得很高興。她們只曉得新大陸,不曉得舊大陸?!皢柧饔魏螘r還?畏途巉巖不可攀?!焙鋈凰X得非常疲倦。體魄魁梧的昆侖山,在遠(yuǎn)方喊他。母親喊孩子那樣喊他回去,那昆侖山系,所有橫的嶺側(cè)的峰,上面所有的神話和傳說。落基山美是美雄偉是雄偉,可惜沒有回憶沒有聯(lián)想不神秘。要神秘就要峨眉山五臺山普陀山武當(dāng)山青城山華山廬山泰山,多少寺多少塔多少高僧,隱士,豪俠。那一切固然令他神往,可是最最縈心的,是噶達素齊老峰。那是昆侖山之根,黃河之源。那不是朝山,是回家,回到一切的開始。有一天應(yīng)該站在那上面,下面攤開整幅青海高原,看黃河,一條初生的臍帶,向星宿海吮取生命。他的魂魄,就化成一只雕,向山下?lián)淙?。浩大圓渾的空間,旋,令他目眩。

那只是,想想過過癮罷了。山不轉(zhuǎn)路轉(zhuǎn),路不轉(zhuǎn)人轉(zhuǎn)。七四七才是一只越洋大雕,把他載回海島。一九七二年。昆侖山仍在神話和云里。黃河仍在《詩經(jīng)》里流著。島有島神,就先朝島上的名山吧。

上山那一天,正碰上寒流,氣溫很低。他們向冷上加冷的高處出發(fā)。朱紅色的小火車沖破寒霧,在漸漸上升的軌道上奔馳起來,不久,嘉義城就落在背后的平原上了。兩側(cè)的甘蔗田和香蕉變成相思樹和竹林。過了竹崎,地勢漸高漸險,軌旁的林木也漸漸挺直起來,在已經(jīng)夠陡的坡上,將自己拔向更高的空中。最后,車窗外升起鐵杉和扁柏,像十里蒼蒼的儀隊,在路側(cè)排開。也許怕風(fēng)景不夠柔媚,偶爾也亮起幾樹流霞一般明艷的復(fù)重櫻花,只是驚喜的一瞥,還不夠為車道鑲一條花邊。

路轉(zhuǎn)峰回,小火車嗚嗚然在狹窄的高架橋上馳過。隔著車窗,山谷愈來愈深,空空茫茫的云氣里,腳下遠(yuǎn)遠(yuǎn)地,只浮出幾叢樹尖,下臨無地,好令人心悸。不久,黑黝黝的山洞一口接一口來吞噬他們的火車。他們咽進了山的盲腸里,汽笛的驚呼在山的內(nèi)臟里回蕩復(fù)回蕩。阿里山把他們吞進去又吐出來,算是朝山之前的小小磨煉。后來才發(fā)現(xiàn),山洞一共四十九條,窄橋一共八十九座。一關(guān)關(guān)闖上去,很有一點《西游記》的味道。

過了十字路,山勢益險,饒它是身材窈窕的迷你紅火車,到三千多尺的高坡上,也回身乏術(shù)了。不過,難不倒它。行到絕處,車尾忽然變成車頭,以退為進,瀟瀟灑灑,循著Z字形zigzagzig那樣倒溜冰一樣倒上山去。同時森林愈見濃密,枝葉交疊的翠蓋下,難得射進一隙陽光。濃影所及,更覺得車廂里的空氣陰冷逼人。最后一個山洞把他們吐出來,洞外的天藍得那樣徹底,阿里山,已經(jīng)在腳下了。

終于到了阿里山賓館,坐在餐廳里。巨幅玻璃窗外,古木寒山,連綿不絕的風(fēng)景匍匐在他的腳下。風(fēng)景時時在變,白云怎樣回合群峰就怎樣浮浮沉沉像嬉戲的列島。一隊白鴿在谷口飛翔,有時退得遠(yuǎn)遠(yuǎn)的,有時浪沫一樣地忽然卷回來。眺者自眺,飛者自飛。目光所及,橫臥的風(fēng)景手卷一般展過去展過去展開米家靄靄的煙云。他不知該餐腳下的翠微,或是,回過頭來,滿桌的人間煙火。山中清純?nèi)玑劦目諝?,才吸了幾口,饑意便在腹中翻騰起來。他餓得可以餐赤松子之霞,飲麻姑之露。

“爸爸,不要再看了?!迸迮逭f。

“再不吃,獐肉就要冷了。”咪也在催。

回過頭來,他開始大嚼山珍。

午后的陽光是一種黃澄澄的幸福,他與矗立的原始林和林中一切鳥一切蟲自由分享。如果他有那樣一把剪刀,他真想把山上的陽光剪一方帶回去,掛在他們廈門街的窗上,那樣,雨季就再也不能圍困他了。金輝落在人肌膚上,干爽而溫暖,可是四周的空氣仍然十分寒冽,吸進肺去,使人神清意醒,有一種要飄飄升起的感覺。當(dāng)然,他并沒有就此飛逸,只是他的眼神隨昂昂的杉柏從地面拔起,拔起百尺的尊貴和肅穆之上,翠纛青蓋之上,是藍空,像傳說里要我們相信的那樣酷藍。

而且靜。海拔七千英尺以上那樣的,萬籟沉淀到底,闃寂的隔音。值得歌頌的,聽覺上全然透明的靈境。森林自由自在地行著深呼吸。柏子閑閑落在地上。綠鳩像隱士一樣自管自地吟嘯。所以耳神經(jīng)啊你就像琴弦那么松一松吧今天輪到你休假。沒有電鈴會奇襲你的沒有電話沒有喇叭會施刑。沒有車要躲燈要看沒有繁復(fù)的號碼要記沒有鐘表。就這么走在光潔的青板石道上,聽自己清清楚楚的足音,也是一種悅耳的音樂。信步所至,要慢,要快,或者要停?;蛘咦屢恢晃浵仚M過,再繼續(xù)向前。或者停下來,讀一塊開裂的樹皮。

或者用驚異的眼光,久久,向僵斃的斷樹樁默然致敬。整座阿里山就是這么一所戶外博物館,到處暴露著古木的殘骸。時間,已經(jīng)把它們雕成神奇的藝術(shù)。雖死不朽,丑到極限竟美了起來。據(jù)說,大半是日據(jù)時代伐余的紅檜巨樹,高貴的軀干風(fēng)中雨中不知矗立了千年百年,砉砉的斧斤過后,不知在什么懷鄉(xiāng)的遠(yuǎn)方為棟為梁,或者凌遲寸磔,散作零零星星的家具器皿。留下這一盤盤一壔壔碩老無朋的樹根,夭矯頑強,死而不仆,而日起月落秦風(fēng)漢雨之后,虬蟠糾結(jié),筋骨盡露的指爪,章魚似的,猶緊緊抓住當(dāng)日哺乳的后土不放。霜皮龍鱗,肌理縱橫,頑比銹銅廢鐵,這些久僵的無頭尸體早已風(fēng)化為樹精木怪。風(fēng)高月黑之夜,可以想見滿山蠢蠢而動,都是這些殘缺的山魈。

幸好此刻太陽猶高,山路猶有人行。艷陽下,有的樹樁削頂成臺,寬大可坐十人。有的扭曲回旋,畸陋不成形狀。有的枯木命大,身后春意不絕,樹中之王一傳而至二世,再傳而至三世,發(fā)為三代同堂,不,同根的奇觀。先主老死枯槁,蝕成一個巨可行牛的空洞;父王的僵尸上,卻亭亭立著青翠的王子。有的昂然龐然,像一個象頭,鼻牙嵯峨,神氣儼然。更有一些斷首缺肢的巨檜,獰然戟刺著半空,猶不甘忘卻,誰知道幾世紀(jì)前的那場暴風(fēng)雨,劈空而來,橫加于他的雷殛。

正嗟嘆間,忽聞重物曳引之聲,沉甸甸地,輾地而來。異聲愈來愈近,在空山里激蕩相磨,很是震耳。他外文系出身,自然而然想起凱茲奇爾的仙山中,隆隆滾球為戲的那群怪人。大家都很緊張。小女孩們不安地抬頭看他。輾聲更近了。隔著繁密的林木,看見有什么走過來。是——兩個人。兩個血色紅潤的山胞,氣喘吁吁地拖著直徑幾約兩尺的一截木材,輾著青石板路跑來。怪不得一路上盡是細(xì)枝橫道,每隔尺許便置一條。原來拉動木材,要靠它們的滑力。兩個壯漢哼哼哈哈地曳木而過,臉上臂上,閃著亮油油的汗光。

姐妹潭一掬明澄的寒水,淺可見底。迷你小潭,傳說著阿里山上兩姐妹殉情的故事。管它是不是真的呢,總比取些道貌可憎的名字好吧。

“你們四姐妹都丟個銅板進去,許個愿吧?!?/p>

“看你做爸爸的,何必這么歐化?”

“看你做媽媽的,何必這么缺乏幻想。管它。山神有靈,會保佑她們的?!?/p>

珊珊、幼珊、佩珊,相繼投入銅幣。眼睛閉起,神色都很莊重,丟罷,都綻開滿意的笑容。問她們許些什么大愿時,一個也不肯說。也罷。輪到最小的季珊,只會嬉笑,隨隨便便丟完了事。問她許的什么愿,她說,我不知道,姐姐丟了,我就要丟。

他把一枚銅幣握在手里,走到潭邊,面西而立,心中暗暗禱道:“希望有一天能把這幾個小姐妹帶回家去,帶回她們真正的家,去踩那一片博大的后土。新大陸,她們已經(jīng)去過兩次,玩過密歇根的雪,涉過落基山的溪,但從未被長江的水所祝福。希望,有一天能回到后土上去朝山,站在全中國的屋脊上,說,看啊,黃河就從這里出發(fā),長江就在這里吃奶。要是可能,給我七十歲或者六十五歲,給我一間草廬,在廬山,或是峨眉山上,給我一根藤杖,一卷七絕,一個琴僮,幾位棋友,和許多猴子許多云許多鳥。不過這個愿許得太奢侈了。阿里山神啊,能為我接通海峽對面,五岳千峰的大小神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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