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能為國平燕趙

十年前，在周勛初先生八十壽辰即將來臨之際，其及門弟子各撰一文為先生壽，結(jié)成《周勛初先生八十壽辰紀念文集》，我在該書序言中說：“周勛初先生是馳譽海內(nèi)外的杰出學者，他的學術(shù)研究以范圍廣泛、見解深刻為主要特征。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中國文學批評史、中國古典文獻學和中國古代思想史諸領(lǐng)域內(nèi)，周先生都獲得了重要的研究成果。他的研究不以某個歷史時段為限，而是上起先秦，下迄近代。也就是說，周勛初先生的學術(shù)研究無論在共時性還是歷時性的維度上都達到了‘通人’的境界。正因如此，周勛初先生對中華傳統(tǒng)文化就有了相當完整的把握，他對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精髓就有了相當透徹的理解。對光輝燦爛的中華傳統(tǒng)文化進行深入的研究以及具有現(xiàn)代意識的闡釋，再進而實現(xiàn)與現(xiàn)代文化精神的接軌，從而讓它在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中發(fā)揮更大的作用，這就是周勛初先生全部工作的精神動力和終極目標?！沁@種精神使周勛初先生始終處于積極樂觀、奮發(fā)向上的精神境界之中。周先生年輕時曾一度因病休學，而今年近八秩卻反而精神矍鑠，至今筆耕不輟，這正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古訓的生動例證?！?span>荏苒十年，周先生的九十壽辰即將來臨，其及門弟子又各撰一文為先生壽，結(jié)成《周勛初先生九十壽辰紀念文集》，大家推我作序。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十年前我在前書序言中所說的上引數(shù)語，只需將“八秩”改成“九秩”，便可全部移錄到這篇序言中。此時此刻，我腦海中涌現(xiàn)的古語已不是曹操的“老驥伏櫪，志在千里”，而是陸游的“一聞戰(zhàn)鼓意氣生，猶能為國平燕趙”！

周勛初先生慶祝八十華誕之后，并未退居靜養(yǎng)、含飴弄孫，而是筆耕不輟，成果斐然。請看他近十年推出的著作目錄：《馀波集》，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３月出版；《胡小石文史論叢》，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４月出版；《唐代筆記小說敘錄》，鳳凰出版社2008年3月出版；《宋人軼事匯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9月出版；《全唐五代詩》（初盛唐部分），陜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10月出版；江蘇社科名家文庫《周勛初卷》，江蘇人民出版社2015年6月出版；《文心雕龍解析》，鳳凰出版社2015年11月出版；《唐詩縱橫談》，北京出版社2015年12月出版；《鍾山愚公拾金行蹤》，復旦大學出版社2016年5月出版；《艱辛與歡樂相隨》，鳳凰出版社2016年9月出版。作為一位年過八旬的老人，在短短十年中獲得如此豐碩的成果，令人驚嘆。

上述諸書具有不同的性質(zhì)，大體上可分成六類：第一類共3種，是對從前積累的研究成果的整理、結(jié)集。其一是《馀波集》，此書所收的數(shù)十篇文章，大多撰于八十歲以前。這些文章散見于各種刊物，讀者翻檢不易，如今結(jié)為一集，極便學者。重讀此書，使我想起杜甫的詩句“馀波綺麗為”。其二是《周勛初卷》，周先生于2013年被評為首屆“江蘇社科名家”。次年，江蘇省社科聯(lián)編纂《江蘇社科名家文庫》，《周勛初卷》即為文庫之一。此書由周先生自選其代表作26篇，分成“文史研究”“序”“敘錄”“訪談錄”“前言后記”“教學講演”等六類，基本包括周先生學術(shù)成就的各種形式。更重要的是，此書收入周先生自撰的《學術(shù)小傳》和《學術(shù)年譜》，是讀者了解周先生學術(shù)經(jīng)歷的第一手文獻。其三是《鍾山愚公拾金行蹤》，這是復旦大學出版社所編《當代中國古代文學研究文庫》之一，實即周先生的論文自選集。與《周勛初卷》不同，此書所收26篇代表作皆為標準意義上的學術(shù)專論，其最大特征是全書分為“先秦兩漢文史研究”“魏晉南北朝文史研究”“唐代文史研究”“宋代至當代文史研究”四輯，其覆蓋面包括整個中國文明史，最能體現(xiàn)周先生學貫古今的治學特點。第二類共2種，是對舊著的修訂、加工，雖是舊著再版，卻具有推陳出新的意義。其一是《唐代筆記小說敘錄》。唐代的筆記小說，版本繁多，流傳改編情況極為復雜，周先生曾對唐人筆記下過大功夫，并親自整理過《唐語林》?！短拼P記小說敘錄》的論述對象多達57種，其中包括《隋唐嘉話》《朝野僉載》《御史臺記》《教坊記》《封氏聞見記》《大唐新語》《國史補》《劉賓客嘉話錄》《開天傳信記》《次柳氏舊聞》等最重要的唐人筆記。此書曾在2000年收入《周勛初文集》，此次重版多有修訂，后出轉(zhuǎn)精，不僅從史源學的角度弄清各書的材料來源和編纂經(jīng)過，而且通過具體考辨揭示一些帶有普遍性的規(guī)律，為古籍整理提供了寶貴的經(jīng)驗。其二是《唐詩縱橫談》，此書的上編是對舊著《唐詩文獻綜述》進行修訂補充，從而對唐詩文獻進行分門別類的全面梳理、評價。唐詩文獻，不但浩如煙海，而且種類繁多，初學者往往不得其門而入。此書將唐詩文獻分成文集、史傳、小說、譜牒、碑志、壁記、登科記、書目、詩話、藝術(shù)、地志、政典、釋道書等13大類，不但論述了各類文獻的性質(zhì)、產(chǎn)生背景、流傳情況，而且介紹了各類文獻的重要典籍的內(nèi)容和使用價值，是初學唐詩者的入門津梁。此書的下編由七篇關(guān)于唐詩研究的專題論文組成，它們從各個方面為初治唐詩者提供了方法論的啟示。此書與王國維《人間詞話》、朱自清《經(jīng)典常談》等書一樣，篇幅雖小，學術(shù)價值卻相當巨大，它們都被收入北京出版社的《大家小書》，真是名副其實。第三類共2種，是周先生主編的大型古籍整理及工具書。其一是《宋人軼事匯編》。早在1995年，周先生主編的《唐人軼事匯編》便已出版，此書堪稱其姐妹篇。民國年間，丁傳靖編有《宋人軼事匯編》一書。該書內(nèi)容豐富，但是引文頗多疏漏舛誤，引書時有張冠李戴。周先生重編此書，踵事增華，后來居上。誠如學界所評：此書“在廣搜博采的基礎(chǔ)上精挑細選，由博返約，展現(xiàn)了一幅姿態(tài)萬千、骨肉飽滿的宋代人物畫卷。如果要欣賞宋人風度，體味宋人情懷，感受宋人的雅致生活與書卷氣息，此書恐怕比《宋史》更為合適”。其二是《全唐五代詩》。對于清代編纂的《全唐詩》，學界早有重編的呼聲。1990年，重編工作準備就緒，周勛初先生被推舉為第一主編。其后由于人事紛紜，編纂工作幾經(jīng)周折，終于在2011年重新啟動。《全唐五代詩》的初盛唐部分于2015年出版，此書不是對《全唐詩》的補訂，而是對存世唐詩的重新編纂。如與《全唐詩》相比，則此書在增補漏編、剔除偽作、考辨異文、糾正小傳等方面均有長足進步。全書完稿問世后，定可成為一部收羅齊備、準確可靠的唐詩總集。第四類1種，即《文心雕龍解析》。從1960年代開始，周先生曾先后五次在南京大學講授《文心雕龍》，并編有包括“解題”“分析”和“注釋”的講義，雖未囊括《文心雕龍》全書，但已具體而微。1980年代以來，周先生又撰寫了多篇研究《文心雕龍》的重要論文，引起“龍學”界的極大關(guān)注。在此前提下，鳳凰出版社約請周先生編寫一部解析《文心雕龍》的專著，堪稱順理成章，水到渠成。由于周先生年事漸高，精力稍欠，其門生數(shù)人遵循“有事，弟子服其勞”之古訓，自薦參加此書的部分“注釋”和“分析”的撰寫，至于長達數(shù)萬字的“導讀”和全部“解題”，則由周先生親自執(zhí)筆。此書的“導讀”對劉勰其人及《文心雕龍》其書的基本情況作了簡明扼要的介紹，對劉勰與《文心雕龍》研究中的重要問題作了鞭辟入里的分析，并對如何選擇版本以及如何研讀本書都作了由淺入深的引導。全書的“解題”則從學術(shù)史的角度介紹該篇的主要內(nèi)容，提綱挈領(lǐng)，要言不煩。篇末的“思考研究”中附入多篇研究論文，每發(fā)一義，言必有據(jù)，凝聚著周先生多年研究的深厚積累和獨到心得，富有學術(shù)價值。此書不僅對中文學科的師生，就是對一般的文學愛好者，也有重要的參考意義。第五類1種，形式是整理前輩遺著，意義則是彰顯文脈傳承，即《胡小石文史論叢》。當時南京大學領(lǐng)導為了總結(jié)二十世紀本校學者在古代文史方面的卓越成就，邀請周先生編纂一本胡小石先生的文集，以列入南大“學術(shù)大家經(jīng)典”叢書。周先生“自幸老來有機會發(fā)揚師門學術(shù)，敢不黽勉從事”，遂抓緊時間編纂此書，書中收入胡先生的重要論著１２篇，周先生并親自撰寫長達數(shù)萬字的導讀，對胡先生在“文學史”“楚辭”“唐詩”“七絕”等方面的學術(shù)貢獻條分縷析，深中肯綮。周先生是胡先生的入室弟子，由他來分析胡先生的學術(shù)思想，不但探驪得珠，且能追本溯源，從而具有學術(shù)史的意義。第六類1種，即《艱辛與歡樂相隨》，這是周先生對平生學術(shù)經(jīng)驗的自我總結(jié)。周先生畢生從事古代文史的研究和教學，在兩個方面都積累了豐富的經(jīng)驗，“最為老師”。周先生不但善于總結(jié)自己的治學心得，而且注意歸納前輩學者的經(jīng)驗。對于治學方法，周先生是既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由于周先生治學的根本目的是傳承民族優(yōu)秀文化，所以他從來不把寶貴的經(jīng)驗秘不示人，而是誨人不倦，廣泛宣揚。周先生的經(jīng)驗之談不是空談理論，而是關(guān)注實用，往往針對具體的研究課題深入講授某幾種方法，娓娓道來，循循善誘，金針度人，沾溉后學。這本著作是周先生對學術(shù)事業(yè)薪火相傳的最大貢獻。

2013年，江蘇省人民政府授予周勛初先生“江蘇社科名家”稱號。2014年，南京大學授予周先生“南京大學榮譽資深教授”稱號。這些實至名歸的榮譽既是對周先生既往業(yè)績的表彰，也是對周先生當前工作的肯定。年近九秩的周勛初先生精神矍鑠，精神愉快，他的“治學經(jīng)驗談”之二十的副標題是“長壽之樂”，師母祁杰老師在其回憶錄《風雨過后見彩虹》中也說周先生如今“內(nèi)心更加愉快”，這一切都印證了孔子所言：“知者樂，仁者壽。”周先生是一位智者，其著作等身就是明證。周先生也是一位仁者，其桃李滿園就是明證。周先生依然擔任著江蘇省文史館館長、“江蘇文脈”整理與研究工程學術(shù)指導委員會主任等職務，依然領(lǐng)導著整理“江蘇文脈”、編纂《全唐五代詩》等工作，依然密切關(guān)心著南京大學中國古代文學學科的發(fā)展以及學科成員的成長?？吹街芟壬羼扯氰p的面容，聽到周先生爽朗而清晰的言談，我堅信九十壽誕是周先生余霞滿天的晚年生活的真正開端，我期盼著十年后再為周先生的下一本壽辰紀念文集撰寫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