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松堂歲暮二三事

宗璞散文 作者:宗璞 著


三松堂歲暮二三事

往年每到十二月初,總要收一通祝賀父親壽誕的信件和卡片,最準時的是父親的老友,兩卷本《中國哲學史》的英譯者,卜德先生。我一見那幾個中國字,便知是這位老人了。到十二月十日左右,便開始收到祝賀新年的美麗的卡片了。家里每個人都收到一些,有時還要比一比,“今年我得的最早”,“誰說的!我昨天就得了”。我會把收到的賀卡大聲喊給父親聽,連從花園中穿過的行人都聽得見。

父親去世已兩年了。十二月的熱鬧冷落下來。兩年來,信件少多了,本應該完全沒有父親的信了,但還是陸續(xù)不斷,從全世界。昨天去哲學系辦點小事,又帶回一疊信件。

信件中有張向父親祝賀新年的音樂卡,是河北水產學校一個名叫婁震寧的學生寄來的,卡上寫道:我?guī)е瞿胶途磹鄣男那?,在天涯為您祈禱,祝愿您新年愉快,健康長壽。

這是今年的第一張節(jié)日卡。

記得父親去世以后,我第一次在信箱里拿到給他的信,心里有一種凄然而異樣的感覺。那是英國一家學術出版公司寄來的,關于哲學和醫(yī)藥的書目。這種書目以前我是根本不拆的,這次卻反復看了好久,還想到書房去,大聲喊著告訴什么什么事,幾乎舉起腳步,忽然猛省,即使喊破了喉嚨,誰來聽呢。

漸漸地,我習慣了。習慣于收閱寄給另一世界的信件。多半置之不理,有時也代復。譬如詢問何處可買到《三松堂全集》、《中國哲學史》、《中國哲學史新編》等書,就要回復。雖然明知回復了也還是買不到的。

這次拿回的信件中,有幾個新鮮機構和編輯部約請幫助,還有兩本與父親無關的校友通訊,不知何故寄來。積兩年之經驗,得一印象,真的有許多人是不看報紙的。我不知道這是好習慣抑壞習慣,可能什么習慣也不是,只是太忙了。

來信人中也有明察秋毫的。一封打聽《新編》售書處的信是寫給我的。信封上寫的是北京大學哲學系轉馮友蘭先生家馮宗璞女士。另一封給我的信因不知我的地址,寫的是“北京大學馮友蘭先生紀念館轉交”。許多人昧于已發(fā)生的事,混淆了陰陽界。這位朋友本著善良的愿望,想當然以為必有一個紀念館,把未發(fā)生的事當真了。孰知雖有關心的各方人士倡議,此事還不大有要成為現實的樣子。

庭院中三松依舊,不時有人來憑吊并攝影。那賀卡中平凡的樂音似乎在三棵松間縈繞。讀三松堂書的人,都會在心中有一個小小的紀念館。

一塊大石頭

這樣一塊大石,不是碑,不是柱,只是石頭。立在眾多的擁擠的墓碑中,進得萬安公墓,向左轉過一處假山,即可看見。石頭略帶紅色,若有綠松掩映最好。但是沒有,有的是許久不填平的新穴和坑坑洼洼的小路。

靜極了,冬日的墓地。遠處傳來清脆的敲石頭的聲音,越顯得寂靜把墓地罩得很緊。

大石在寂靜和寒冷中默默地站著。石上刻有“馮友蘭先生夫人之墓”幾個大字。我的父母親就長眠在這里。我原想要一塊自然的大石,不著一點人工痕跡,現在這一塊前面還是鑿平了,習慣是很難改的。

父親馮友蘭母親任載坤(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

四姊妹:姊鐘璉、兄鐘遼、弟鐘越,左立為宗璞。(1932年)

十二月四日,是父親的誕辰,冥壽九十七歲。我一家人在六日來掃墓。先將墓石擦拭干凈,然后獻上幾朵深紅色的玫瑰花,花朵在一片灰蒙蒙中很打眼。這是墓中惟一的紅色。

我們站在墓前,也被寂靜籠罩住了。

去年安葬時,正是冬至。從早便飄著雪。雪花紛紛揚揚,墓地一片白。來參加葬禮的親友都似披了一層花白毯子。我請大家不必免冠,大家還是脫下帽子一任雪花飄灑。白雪掩蓋了墓志,一個年輕人不戴手套,用手抹去雪花。他是那熱衷創(chuàng)立“從零到零”體系的學生,我記得。

張岱年先生在墓前講話,說馮先生的一生是好學深思,永遠追求真理的一生,永遠跟隨時代前進的一生,他對中國文化的貢獻是巨大的。也向我的母親——為父親承擔了一切俗務的母親,表示敬意。如果沒有母親幾十年獨任井臼之勞,父親這樣專心于學問也是不可能的。

我的弟弟、飛機強度專家馮鐘越隨父母安葬于此,這對于逝者和生者,都是很大的安慰。

墓穴封住了,大家獻上鮮花?;ǘ湓诶滹L中瑟縮著。它們本來是經不起寒冷的,這也是一種犧牲吧。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 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