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寺院門口

◆文／紀伯倫

為了談?wù)搻矍椋矣檬セ饾崈袅宋业碾p唇。但當我開口講話時，卻發(fā)現(xiàn)我是個啞巴。

在我懂得愛情之前，我引吭高唱愛情的歌曲。但當我懂得愛情時，我口中的歌詞卻變成了微弱的喘息，我心中的曲調(diào)變得深沉。

人們??！過去，你們曾經(jīng)向我詢問愛情的美妙與新奇。那時，我和你們講起來津津有味，令你們興奮，使你們心馳神往。而如今，愛情給我掛滿了綬帶，該輪到我向你們發(fā)問：什么是愛情所遵循的道路，什么是它的內(nèi)涵和特點，你們中間誰能給我作出解答？我要向你們就我本身發(fā)出提問，我要向你們探詢我的內(nèi)心，你們誰能夠向我的心表明我的心跡？誰能向我本人闡明我的自身？

否則，就請你們告訴我這火焰是什么？它在我胸中熊熊燃燒，它吞噬了我的活力，熔化了我的感情和情趣？

那只既柔嫩又粗野的無形的手是誰的呢？在我孤獨寂寞之時，它攫住我的靈魂，將那快樂的苦澀與悲痛的甜美混合而成的美酒傾注在我的心里。

夜闌人靜之時，無數(shù)只翅膀在我的床邊拍打、呼扇，使我不能入睡，觀察著我所不知道的事情，傾聽著我未曾聽到過的聲音，凝視著我未曾看到過的事物，思考著我不明白的問題，感受著我不曾意識到的東西。我不時地長噓短嘆，嘆息之中蘊含著憂傷與痛苦，對我來說，這比爽朗的歡聲笑語更加親切，更加可愛。在這夜深人靜的黑夜，我向一種無形的力量屈服投降了，它把我折磨得一次又一次地死去活來，直至黎明，晨光照亮了我臥室里的每個角落我才閉上眼睛，那醒時的幻影仍在。

一個人如果知道，神能夠聽到他的禱告，并會給他以豐厚的回報，他怎能不在神靈面前甘愿把自己化作香煙，作為祭品奉獻？我那疲倦的眼瞼中間顫動著，我慢慢地進入了夢鄉(xiāng)。夢幻蹣跚而至，爬上我的石頭床。

我們所謂的愛情到底是什么呢？

請你們告訴我！躲在時代之后，隱蔽在客觀事物的背后，待在人們的良心里的那無形的秘密是什么？

是一切結(jié)果的起因，又是一切起因所造成的結(jié)果的那種絕對觀念又是什么？

那種覺醒是什么呢？它和生與死密切相關(guān)，而又從生和死中創(chuàng)造出比生更加奇特，比死更加深沉的夢。

請你們告訴我，人們?。≌埜嬖V我，你們中間可有誰當愛情用它的手指觸摸到他的靈魂時，他仍躺在生活的床榻上沉睡不醒？

你們中間可有這種人，當他心愛的姑娘向他發(fā)出召喚時，他舍不得丟下自己的父母，舍不得離開自己的故鄉(xiāng)？你們中間可有這樣的人，當他為了要去與他的心上人相會而不肯漂洋過海，不肯橫穿浩瀚的沙漠，不肯翻山越嶺，不肯跨越山澗與河谷？

一個青年，倘若他的戀人遠在天涯海角，當他嗅到了她芳香的氣息，感覺到她纖纖細手的溫柔，耳邊響起了她那甜潤的音調(diào)時，他能否不心馳神往？

一個人如果知道，神能夠聽到他的禱告，并會給他以豐厚的回報，他怎能不在神靈面前甘愿把自己化作香煙，作為祭品奉獻？

昨天，我站在寺院門前，向過往行人詢問有關(guān)愛情的秘密和它的好處。

于是，有一位身材瘦弱、愁眉苦臉的中年人正從我面前經(jīng)過，當我問他時，他唉聲嘆氣地說道：“愛情的天性就是軟弱，這是從人類始祖那里繼承下來的?！?/p>

這時，又有一個腰圓臂壯的青年走來，笑吟吟地說道：“愛情是一種意志，它與我們共存，它把我們的今天和昨天的歲月同未來連接起來?！?/p>

隨后，有一位婦女滿臉愁云地唉嘆道：“愛情是一種殺人的毒藥，在火獄洞穴里翻滾的黑蛇吸食了它，黑蛇把它噴入空中，表面裹上一層甘露，撒向人間，于是干渴的靈魂如饑似渴地吸吮它，陶醉于一時，蘇醒一年，然后便永遠地死去?！?/p>

一個面若桃花的少女走來，滿面春風地說道：“愛情是多福河水，黎明的新娘把它傾注在強健的靈魂里，使靈魂飄飄欲仙，高高升起，在黑夜的繁星面前凝聚，唱著贊歌沐浴在白晝的陽光里?！?/p>

一個身著黑色衣衫，髯髯長須的男人走過我的面前，蹙額皺眉，開口說道：“愛情是盲目的蠢行，它隨著青春的到來而開始，又隨著青春的結(jié)束而告終?！?/p>

一個滿面春風、瀟灑英俊的青年興高采烈地說：“愛情是一門高深的學問，能使我們心明眼亮，神靈能看到的東西我們都能看見?！?/p>

隨后，有一個盲人走了過來，他靠手杖探路，痛哭流涕地說：“愛情就是一片濃重的霧靄，把心靈團團圍住，遮住它的視線，使它看不到大自然中的如畫美景。只能看到自己傾斜的影子在巖石間抖動，只能聽到自己的吶喊在山谷間回蕩?！?/p>

一位懷抱吉他的青年從我面前走過，邊唱邊說：“愛情是神奇的光芒，它發(fā)自敏感的靈魂深處，照亮了它身邊的一切，于是它看到世界就像行進的綠色草原上的一支浩浩蕩蕩的大軍，生活猶如一場美夢，且無醒時?！?/p>

一個駝背老叟拖著沉重的雙腳蹣跚而來，腳下好像拖著兩個破布團一樣，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愛情就像疲倦的身體躺在幽靜的墓穴中得到了安息一樣，就像驚恐的靈魂在永恒世界的深處享受到了安寧一樣。”

一個五歲的孩童歡笑著經(jīng)過我的面前，他說：“愛情就是我的爸爸，生活本來就是由兩半組成，一半是冰冰冷冷，一半是烈火熊熊。而愛情就是那熊熊燃燒著的那一半。愛情就是我的媽媽，只有我的爸爸和媽媽才懂得愛情。”

白晝已經(jīng)過去。人們經(jīng)過寺院門前，每個人都在議論愛情，實際上也是在給自己畫像。他們自覺自愿地公開宣布了生活的秘密。

夜色降臨，過往行人都已歸去，一片寂靜。我聽見從寺院里傳出的聲音說道：“生活本來就是由兩半組成，一半是冰冰冷冷，一半是烈火熊熊。而愛情就是那熊熊燃燒著的那一半?！?/p>

隨后，我進了寺院的門，跪拜祈禱，高聲喊著：“主啊，讓我成為火焰的圣餐！神靈啊，讓我變成圣火的美味！阿門！”

生活本來就是由兩半組成，一半是冰冰冷冷，一半是烈火熊熊。而愛情就是那熊熊燃燒著的那一半。正是熊熊的大火，把生命點綴得更加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