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穿山甲年

鐵路修到南溪河谷一個叫人字橋的地方時，勞工的傷亡遽增。對法國鐵路公司來說，這是一座由天才設(shè)計師設(shè)計出來的鋼鐵大橋，像埃菲爾鐵塔的縮小版。埃菲爾鐵塔在法國有多轟動，人字橋在滇越鐵路線上就有多異想天開、浪漫大膽和不可思議。法國人把遠東深山峽谷中的這座橋梁，當(dāng)做一件超越古典主義的新藝術(shù)運動的試驗品。

而對筑路勞工來講，它必將成為一座死亡之橋。第一個帶著筑路勞工開到這里的洋人工地主任看著峽谷兩岸的峭壁，氣得破口大罵：

“那些坐在巴黎建筑師事務(wù)所寫寫畫畫的家伙們，都是些婊子養(yǎng)的。他們以為火車是穿山甲??！”

這座橋的艱難之處不僅僅在于它是站立在峭壁上的一座橋，支撐鋼鐵大橋的兩個巨型等腰三角形拱臂，必須鑲嵌在兩座壁立千仞的峭壁中間，形成一個“人”字支撐橋面。而拱臂的橋基就坐落在兩邊懸崖的突出部分，離下面的山谷底還有一百多米深，勞工們必須把自己從山頂?shù)跸?，在猿猴都難以攀緣的地方，掌釬打錘、安放炸藥；也不在于勞工們必須在懸空作業(yè)的情況下，把來自法國預(yù)先制作好的鋼鐵構(gòu)件一根根、一件件地拼接鉚釘起來，這些鋼鐵構(gòu)件漂洋過海，從安南運到中國境內(nèi)后，考慮到馬幫馱運的艱難和山道的狹窄，每件重量都在100公斤以內(nèi)，長度在兩米五以內(nèi)。整座大橋上萬件的鋼鐵構(gòu)件，沒有一個焊接點，全用鉚釘拼裝，每個鉚釘孔都必須分毫不差；更不用說兩個作為橋梁支撐的沉重鋼鐵拱臂在山頂?shù)慕g車起吊下，在半空中要像接吻的情人那樣，金風(fēng)玉露般順利相逢。不，不是這些技術(shù)看上去難以解決，憑借法國設(shè)計師的聰明才智都可以從理論到實踐，從圖紙上的彩虹飛架到工地上的血肉之軀去拼裝、去支撐、去構(gòu)架的。人字橋建設(shè)中最大的難處在于：鐵路跨過的這條山谷終年山風(fēng)怒號、鬼哭神怨，是現(xiàn)實世界中閻王的鬼門關(guān)。它是一件劃時代的鋼鐵拼裝藝術(shù)品，但同時又是一座通往陰間的鐵路大橋。

工地上黑色的云霧時而在谷底翻涌，時而厚重得讓人喘不過氣，時而讓人分不清白天和黑夜。那時，法國鐵路公司的洋人雇員都不相信大卡洛斯的這個說法：槍子兒會被濃霧擋回來。大卡洛斯跟他們打賭說，南溪河谷神秘莫測的濃霧，有一天還會變成龍卷風(fēng)哩。一個叫莫里斯的工地主任當(dāng)時就說，要是濃霧變成了龍卷風(fēng)，他就把它吃掉。大卡洛斯看著他說：

“那么，我跟你賭一年的薪水。”

在人字橋工地，濃霧雖然還沒有變成龍卷風(fēng)，但人們經(jīng)常在濃霧的陰謀中掉入死亡陷阱，明明上午從懸崖上用繩索放下去十多個勞工，可收工時卻只能從濃霧中鉆出來三五個人?？逅剐值軒ьI(lǐng)的施工隊已經(jīng)是第三批進駐人字橋的勞工了。前兩個施工隊的勞工幾乎傷亡殆盡，別的施工隊聽說要去人字橋，勞工都躲進了云霧里，再也找不到了，有的則直接拒絕來這里。整個鐵路工地最近一段時間充滿一種詭異的氣氛，上周有個德國工頭在人字橋工地上被人用鐵鎬一鎬砸死了。雖然肇事者被清政府的官員捉去砍了頭，但似乎并沒有產(chǎn)生多少震懾力。工程段在線路上招標(biāo)，給出相當(dāng)優(yōu)厚的條件，但應(yīng)者寥寥。大卡洛斯本來也不想去趟這趟渾水的，但在那次招標(biāo)會上，他忽然聽見身后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難道就沒有一個男子漢嗎？”

是醫(yī)務(wù)士露易絲。她和幾個工地上的女護士、家眷站在招標(biāo)會的后面。大卡洛斯此刻就像聽到長官命令的忠勇士兵，想都沒有想就把手舉起來了。他看到了露易絲贊許的目光，這是他第一次從露易絲眼睛里感受到的溫暖——把它理解成愛，就再好不過了。他已經(jīng)知道，人字橋開工以來，露易絲就把自己的醫(yī)療工棚設(shè)在工地下方的一條小河旁。也許因為勞工傷亡多，也許由于這座造型奇特的橋?qū)芏嗳藖碇v，都是一件很稀罕的事情，連歐洲那邊都專門派了兩個記者來。

大卡洛斯對面臨的困難再清楚不過了，因此他對自己的兄弟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