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版自序

這書，寫于我的孩子八歲之前，那時，我妄以人類學(xué)家的身份記下新來乍到這世界的一名小小人類的生命原型，以及它接觸到這世界這人們、有形無形的桎梏……之后的反應(yīng)與變貌。

那時它還是個女孩（盡管我們的相待并無刻板的規(guī)訓(xùn)，如女孩子該這樣這樣不可那樣那樣），那時我們不知它是阿斯伯格星人（盡管奧地利醫(yī)生漢斯·阿斯伯格于1944年就提出所謂的阿斯伯格癥，但臺灣要到盟盟出生后九年才開始有診斷、輔助機制和知識提供）。

我立即察覺到它不是個尋常甜美可人的幼兒，它每叫人意外的古怪有趣特質(zhì)，在在提醒我老天爺給了我一顆不知來歷也不知名的種子，我無法依循前人和時人將它當(dāng)一個盆栽養(yǎng)，或讓它像一株路樹那樣定時被公部門修剪成與其他的路樹一模一樣。

它會執(zhí)拗地將它在路邊撿拾到并中意的一塊小石頭或一根鳥羽日夜捏著不肯分離，無論洗澡睡覺或玩耍（最長紀(jì)錄持續(xù)一星期）；它會在三歲還不識字時因看完一部環(huán)保倡導(dǎo)片后頻頻問我家里的冰箱有“氟氯碳化物”嗎。我抱著它路上散步時，它也老憂心地指著路邊停的車問：“這有氟氯碳化物嗎？”

我喜歡和它去后山的原始野地游蕩，很快，原先我教它的野花野草，它會自動分門別類（認(rèn)字會看圖鑒后，便分科屬種），它驚人的記憶力和學(xué)習(xí)力仿佛法國導(dǎo)演呂克·貝松的電影《第五元素》中的那位天人莉露。

但它以為人類是這世界最無趣的生物，鮮有讓它能賦予情感的人類，包括我和它父親唐諾。好些年，我費盡唇舌教它看人眼睛的樂趣，“人焉廋哉？人焉廋哉？”我怎會知道阿斯伯格星人的明顯表征就是避免與他人目光接觸。

它且對熱愛之事物不覺重復(fù)，《哆啦A夢》大概看過千次（很好計算，每天看一次影帶，入學(xué)前三年無一日中斷）、《星球大戰(zhàn)》大約每一集各少說五十次，弄得一屋子大人路過或?qū)懜宓娜缥腋赣H都像聽?wèi)蛩频穆勁錁肪椭捞ь^會看到哪一精彩的片段。

凡阿斯伯格的特質(zhì)它一個不少，我只能盡量以欣賞的目光和胸懷照單全收，并努力在制式的主流教育體制下卡出它的生存空間。

（我總在好多“哇、哇”“瓦”“唉喲”暗自驚嘆下，不無忐忑地隱隱預(yù)感“將來要還的！”。）

如此“不修剪”地讓它自然成長的過程，再來一次，會有不同的對待方式嗎？——我覺得不會！因為當(dāng)時的每一分每一刻都盡了洪荒之力、絲毫未存僥幸之心，所以也就沒有日后的追悔空間了。

至于它呢，這位2018年做過跨性手術(shù)的絡(luò)腮胡大叔，也許日后會自己寫出他的這一來時路程吧。

于我，此書，仿如才昨天下午的事，鮮明、愉悅，以及滿滿的不舍得。

2023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