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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jié) 娘家情結(jié)

生活的情趣 作者:王曉玉著


第三節(jié) 娘家情結(jié)

我很喜歡回娘家。

這大概是女兒家的通病,盡管有一句“嫁出女兒潑出水”的俗語,很讓人寒心的。

我娘家在市中心很短很窄的一條小馬路的一條很小很淺的弄堂內(nèi)。兩排低矮的三層磚木結(jié)構(gòu)夾著一道寬不過四五步的空間,南北兩頭有兩個出口。出不知什么時候傳下來的規(guī)矩,南出口叫前弄堂,北出口叫后弄堂,老少子民竟沒一個會弄錯的。

弄堂里有許多未成章法卻代代相傳的規(guī)矩。比如中秋月餅要吃杏花樓的,婚嫁照相一定要去“王開”。比如有人生病住進了仁濟醫(yī)院,風聞此事的鄰居們會排了隊輪流領(lǐng)用那每次只限兩人人內(nèi)的探視牌,拎了水果點心之類去問寒噓暖。但各家門口的水龍頭卻很是神圣不可侵犯,即便剛登過便池的本弄居民也總是僵了幾根手指頭走回自己家門去沖洗,從不肯就近開入家的龍頭涉了貪小之嫌。比如除夕夜家家都“守歲”,年初一戶戶都放鞭炮,任何禁令不起作用任何教訓都不接受。比如弄內(nèi)某翁姑享高壽無疾而終,其家人必得備大批碗碟以饗鄉(xiāng)鄰,很榮耀地充當一回賜福增壽于人的救世主;但人們別了逝者從火葬場回來,又務須在弄口跨越一個熊熊燃燒著的花圈,無論男女老幼,據(jù)說不作這么一次馬戲式的騰躍動作便要染了晦氣的。

這么多源遠流長的規(guī)矩,哪些可稱優(yōu)秀傳統(tǒng),哪些要劃歸陳規(guī)陋俗,哪些算作民族特色,哪些當追溯為外來影響,哪些為國粹,哪些為洋場海派,我總覺得很難分得清楚。一地一處一村一弄堂的民俗民風人情世故,不是中藥鋪里的梗梗葉葉,可以一一放進某個抽斗里去,也不是落到批評家手里的某篇小說某首詩,大筆一揮便可納入某個主義掃向某個流派的。

我從不敢小覷我娘家弄堂所擁有的那種市民文化。是非曲直一時難辨并不等于沒有是非曲直。小弄堂里的小百姓一樣握有大氣而剛直的道德標尺。這桿標尺是弄堂文化的精髓內(nèi)核。

“文革”期間,娘家弄堂里的許多人家都“窩藏”過從外地逃來的“牛鬼”或“走資派”。我曾見一位緊鄰家來了一對夫妻,一住就是半年,后來我去蘇州辦事,競在街頭讀到了印有相片的“通緝令”,方知那一對男女竟是該市市一級“當權(quán)派”,很有資格的老干部。據(jù)說動亂之后,他們又雙雙登上了很重要的崗位。而本弄那家人雖有掩護之功,也未生求報之心,照舊過著平庸俗氣緊巴巴的小市民日子。

某一日我又回娘家,邂逅一位三十多年前的老鄉(xiāng)鄰。她已六十開外,富態(tài)得很有點臃腫,臨走時取出一小布包,囑我老母轉(zhuǎn)交給“他”。我明白“他”是誰。我依稀記得她年輕時的俏模樣,而且知道她曾是本弄的“他”的前妻。出于好奇,我追問老母。老母淡淡地回答道,布包里是一雙布底鞋,因為她知道他有雞眼,兩只腳還不一般大,合適的鞋是買不到的。除了鞋之外,大概還有兩條襯褲吧,那種褲腰做到三尺多的大褲襠寬松短褲,系帶子的,因為她知道他有痔瘡,而且對松緊帶過敏。我摸著那軟軟的布包,笑問老母您當了多少年的傳遞員了,老母很嚴肅地默了默神答日,自從他喪偶后她就每年送一包來,大約有二十年了吧。那么她在本弄呆過多少年嫁給現(xiàn)在的丈夫多少年以及她現(xiàn)在的丈夫是否知道她還包干了他的布鞋褲頭以及他拿到布鞋褲頭時作何表情呢?我又問。我老母狐疑地望著我且不滿地開口道,你在胡想胡說些什么?一弄堂的人都知道都不嚕嗦怎么就你這么瓵嗦?人家都是正派人哪里像你小說里胡編出來的那些人物?你真要閑得沒事干你幫我把這包東西送到他家去得了。

我是從擁有如此豐富內(nèi)容的小小弄堂里走出來嫁出去的女兒。如果從三十年前我進入寄宿學校算起,我離開弄堂后的歲月已兩倍于置身于弄堂內(nèi)的時間。但是,小小弄堂,至今令我夢縈魂系。我喜歡回娘家。雜事纏身久未如愿我便在夢里返回。我的夢境無論上天堂下地獄都是現(xiàn)實的變形,惟有回娘家如同非夢時一樣真實——前弄堂進,后弄堂出,兩排低矮的小樓夾著四步寬的狹小空間,我的鄉(xiāng)鄰們在一個個水龍頭前很辛苦又很自得地忙碌著。當我拿起筆來時,我的稿紙上,也便總免不了留下了我娘家弄堂的痕跡,彌漫了我深深的娘家情結(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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