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日子就這么過來了

人間煙火,最撫人心 作者:汪曾祺 著


日子就這么過來了

——徐卓人小說集《你先去彼岸》代序

是的,日子就這么過來了。

初讀了這篇小說,我有點奇怪。為什么說是“斑斕的日子”?表嫂的日子過得實在很平淡,說不上有什么斑斕。但是稍想一想,覺得徐卓人是有道理的。表嫂的日子是斑斕的。一方面,很平淡,同時,又是斑斕的。平淡中的斑斕。這篇短短的小說寫出了中國婦女巨大的承受力,什么困難也吃得消。就像那些土方,“總歸要挑完的”。表嫂從來沒有被日子壓倒過,從來沒有失去信心,并且充滿了對生活的希望,對生活感到欣喜,對照片,也是對生活快活地叫著:“彩色的呢!哎呀,地里這么好!”

當然,“日子就這么過來了”,也溢出了對生活沉沉的感慨。逝者如斯夫。往事不堪回首。一個承受了那樣多生活的重負的婦人有權(quán)利平平靜靜地說出這樣的話。

日子之所以是斑斕的,是因為這世界上有女人。正如草地上有花。女人是各色各樣的。

喊家是很特殊的風俗,喊家的詞句也很別致:“好哉……好放人哉……”只有江南水鄉(xiāng)才會有這種又軟又糯又酸溜溜的悠長的歌聲。為什么要喊家?鳳嫂的文不對題的話是最好的回答:“我們女人……唉……”?!拔覀兣恕痹趺蠢??“我們女人”需要被人愛,這有啥不對?

《湖塘里人》是一幅崇惠小景。做男人“一個常熟叫花雞”這樣的惡作劇只有孫二娘這樣的江南水鄉(xiāng)的潑辣女人才干得出來。給渾身泥漿,烤得難受的憨三蓋上一大疊荷葉的水蛇腰不僅斯文、善良,而且很美,形神都美。不知哪位男客,自言自語咕了半句:“唉,我們這些湖塘里人……”結(jié)尾宕開了一句,使這幅小景概括了更多的東西。這,就是湖塘里人。只有湖塘里,才有這樣的人。

辣嫂真辣。為了庇護一個柔弱的男人,大撒其潑,為明心跡(實際上是掩蓋心跡)竟用剪刀戳進了自己的胸膛。一個性格如此強烈的女人為什么會鐘情于一個柔弱無用的光棍呢,這真是說不清楚。然而這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流年》是一篇非常溫馨的小說。這篇小說里有一片奶香。幾乎覺不出一點技巧的痕跡,只是一片真情汪汪地流動。作者毫不著力,無意感人。于是感人至深。

我忽然發(fā)現(xiàn):徐卓人是個女作家。我感覺到作品中的女性。這本小說寫了這樣多的女人,各各不同,真成了“女性系列”。有些男作家也是擅長寫女性的,但多少是從欣賞角度出發(fā),多少是旁觀的,多少有點男子氣。徐卓人不是這樣。她不是欣賞者,而是親驗者。只有女人才真正了解女人。只有女作家才能不費吹灰之力就能一下子把握住女人性格的美,和詩意。

有好幾篇是懷舊之作,是對黃昏夕照的挽歌。過去的終歸要過去的。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有些陳舊的東西也真該扔掉,不能讓它成為不堪承受的負累,像坤伯閣樓上那些壇壇罐罐。在無可奈何之中,便有新的希望在生長。因此,作者的態(tài)度是超脫的,并不低回。

《你先去彼岸》是本集中寫得最深刻的。難怪作者用這篇小說的題目作為書名。這是一篇很沉痛的小說。小說寫的是知青(南方叫“插青”)的心態(tài),可以說是“心態(tài)小說”。這一代的知識青年是被拋棄的一代。他們是時代的流浪兒,他們的價值被糟毀了。他們失去了昨天,也失去了明天。他們沒有寄托、沒有追求、沒有希望。他們有的是一腔怨恨,但又還有對生活的熱愛,于是痛飲狂歌度日。他們要通向彼岸,彼岸是死。誰為為之?孰令致之?這一代知青的精神狀態(tài)應該誰來負責?籠統(tǒng)地說:社會。包括“大隊那個頭頭”那樣的基層干部。他們手里有一個叫作“權(quán)”的東西,可以為所欲為,做盡傷天害理的事。勤妹為了不去大西北插隊,把戶口弄回來,竟然把自己“賣”了,答應嫁給大隊干部的生麻風病的侄子?明天就是婚日。這樣勤妹才請三個“插兄”來喝一頓酒,以至縱飲而死。這樣的悲劇實在太慘了!

這篇小說的寫法和其他各篇不同。小說的結(jié)構(gòu)不是“故事結(jié)構(gòu)”而是“情緒結(jié)構(gòu)”。故事在這里是不重要的。小說并沒有貫串性的故事。有些情節(jié)或細節(jié)都似乎與主題關系不大。比如打麻雀,烹制“肖郎頭”等。但是這些情節(jié)和細節(jié)都寫了人物的情緒。人的情緒總是忽起忽落,忽來忽去,飄飄忽忽,錯錯落落的。比如:

阿勇嘴上說只管看麻雀,卻覺得看到的只是竹梢搖曳。阿勇這時心頭一怔忽然想到慧覺和尚拜師的故事。老和尚那日講經(jīng)就叫全體徒子徒孫看佛門一面迎風飄動的旌幡,喝聲“看!什么在動?”徒子徒孫哇啦啦呼著“旗動!”“不,風動!”“旗動風動旗動風動……”老和尚猛喝一聲:“都是爾等心動!”

阿勇打麻雀,為什么會忽然想到慧覺和尚的故事?這真是沒來由,沒道理。但是人的思緒就是沒道理的,為什么不能忽然想起毫不相干的事?如果你一定要問:這表現(xiàn)人物性格的一個什么側(cè)面,有什么寓意?我就要問問你:你的心目中是不是還有一個關于小說的傳統(tǒng)的觀念,你的閱讀習慣一下子改不過來?

有時作者的敘述和人物的思緒同時活動,以至分不出第一人稱和第三人稱。比如:

勤妹一怔,月光下臉色蒼白,眼里沁出淚水來,阿勇呆了幾秒鐘,心里一陣懊惱,是你蠻橫,是你無理,是你自己請人家來的,你神槍手的槍下跑丟了馬,可你屙屎屙不出怪茅坑!好了,現(xiàn)在你心里嘟噥著沮喪地叫小女人“你回去,否則到天亮也打不到一個麻雀?!蹦憔桶褬尨钌霞鐬t瀟灑灑大步跨出去,可你又猶豫著回過頭來莫名其妙地說一句“反正誰娶了你做老婆是運氣!”你前言不對后話,說這些沒頭沒尾的話,你居然自己也不懂到底為了什么!這小女人本與你橋歸橋,路歸路,與“老婆”兩字毫無牽連,可你怎么突然想出了“老婆”兩個字?

這就是所謂“意識流”。

小說多處寫了感覺。有的感覺是超常的,然而是真實的。比如:

阿勇意想不到,勤妹的眼中此刻映著兩個月亮!

這樣徐卓人的小說就跨進了另一個時期,從抒情進入“現(xiàn)代”。一個新的徐卓人正在露頭。

如果用最簡短的語言來概括徐卓人的風格,可以贈之以一個字:秀。當然,《你先去彼岸》已經(jīng)不是一個秀字所能覆蓋,這篇小說比此前的一些淡彩小景要豐富得多,復雜得多。然而,成篇依然透出一股秀氣。

吳語地區(qū)的作家大都遇到一個困難:他們賴以思維和表現(xiàn)的語言是普通話,但這和他們的母語有相當大的距離。因此,吳語地區(qū)作家的小說往往缺少語言美。卓人也是用普通話思維的,但語言中保留了吳語的韻味,這是很難得的。我希望卓人能深入研究吳語的魅力,保持自己的特點。當然,不要為了具有江南特點,過多地裝點吳語的句式和詞匯。

卓人的語言是清新流暢的,不“玩”語言,偶爾有些段落標點用得很少,比如《流年》的結(jié)尾。我看這樣寫不但是可以的,甚至是必要的,不是玩什么花樣,不是把應當省的標點抽掉,而是作者的思維中本沒有標點。作者的感情的激流一瀉而下,不能切斷。這樣痛快淋漓的宣泄,到我要去找,是了,我要去找!收住,就非常有力度。

要說缺點,是有些篇失之冗長?!端麕еz憾離去》,這個缺點最明顯。篇幅長的,易于冗長,短的,尤其要注意。字數(shù)只有那么多,多一句,就會顯得累贅。尤其是結(jié)尾?!逗晾锶恕贰栋邤痰娜兆印方Y(jié)尾都是很好的,很俏,而有余味?!躲~匠擔》結(jié)尾就有點拖沓。最后一段可以不要,到“我離婚了……”就夠了。

近二年我給好幾個青年作家的集子寫了序,成了寫序?qū)I(yè)戶。徐卓人要我為她的短篇小說集寫一篇序,我有點躊躇,因為我沒有看過她一篇小說。我會不會說一些言不由衷,不負責任的話?讀卓人的小說集兩遍,我很樂意為之寫序。我愿意負責地向讀者推薦這本小說,推薦這個很有才華的女作家。請相信一個從事寫作半個世紀,今年已經(jīng)七十二歲的老人的誠意。

是為序。

一九九二年三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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