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俞平伯先生《讀詞偶得》(重印本)
近人侈言欣賞。于是人們一說到此二字時,仿佛有幾多快活在,真好像是欣而賞之。一些怕艱難避繁重的人,便往往以為走欣賞這條路是終南捷徑。豈知這全不是欣而賞之的事。想達到欣賞之目的,竊恐須先要拼卻十年磨一劍的工夫。讀書讀得多還不夠,更須讀得通而透;通而透了還不夠,還得體會得真探索得深。尤須能用筆墨寫記之,口舌道破之,把自己多年積累的心得,深入淺出地曲繪出來告訴別人,夫然后謂之欣賞。欣賞之道,支離破碎其病小,隔靴搔癢其病大?;\統(tǒng)言之其病小,矯揉造作其病大。支離破碎是古來考據家舊病,隔靴搔癢則是近來洋狀元新病?;\統(tǒng)言之是古來時文圣手舊病,矯揉造作則是近來天才批評家新病。舊病是殷鑒,可以一望而改。新病卻是傳染證候,盡你防范得嚴,卻當不得來勢兇猛,往往“老鴉落在豬身上”,見得人家黑,見不得自己黑,便一誤再誤,不可收拾。欲救其弊而瘳其疾,必得讀書破萬卷,愈讀得通乃愈見其方案之靈也。
近來朱自清先生對這方面頗盡登高一呼的力量。常風先生在《文學雜志》上也提到過這個問題,并抉出“文心”二字為人說法。然而要想落實地做去,還得經過十年寒窗苦,然后不憚煩瑣,娓娓說出。那些“檢討”“批評”“整理”“重新估價”云云,畢竟是空話,不讀書是了無用處的。
其實這種工作十幾年前就有人動手,純乎是由于讀書心得,而載之于文字,且為最道地的“欣賞”,那就是平伯師的《讀詞偶得》。名為“偶得”,看去像是客氣話,實亦有至理在。靈感本是偶得之,所謂“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尤其是欣賞,非以靈感偶得之不可,故這個書名并不完全是客氣之意。但是“妙手”之所以成為妙手,卻還是基于讀書。即如區(qū)區(qū)近年立雪程門,染指詩詞,也頗有一二偶得之處。然而卒不敢公開陳述,只緣讀書不多,加之腦子和胸際,太欠清空,到不了玲瓏剔透的境地耳。
說起我和《讀詞偶得》的淵源,良不為淺。遠在八九年前,即于高慶琳兄架上得覽此書,一見如故。慶琳說:“曩于王守惠師案頭見之, 欲假來一讀,守惠師說:這書概不出借,是我每天必用的東西呢。遂自買一冊存之?!蔽冶阏f:“借給我看看吧。”慶琳道:“這書只能自己買一本,借是不合理的?!钡菚r北方已無開明書店,而此書于舊書肆中又早絕跡,只有卞僧慧先生處藏得一本,乃為我假來朝夕摩挲,直到去年,才被他索了回去。
近年讀書受到啟示最多、且能具體獲得學問知識的,當推這本《讀詞偶得》與廢名師的《談新詩》。那時曾把一點意思寫入一首舊詩,姑不避自我宣傳之嫌,抄在這里:
向往坐花陰,攤書成獨吟,言情平伯細,講義廢名深。
碧落空無際,昏鴉亂入林,俄看月東上,香意滌煩襟。
后來把詩抄給平伯師看,平伯師說:“以鄙名與廢名作偶,甚可喜?!庇终f:“你說廢公那個深字很恰當?!奔芭c慶琳談及之,慶琳謂:“唯俞先生可以當此細字?!庇谑俏乙埠荞嬗谡f得近乎真理了。不過當時寫詩,所著重的倒是那個“情”與“義”字,這一點是應特別聲明的。
眼前這本《讀詞偶得》乃是新版,內容較前少卻說周美成詞的一部分,大約改收在將來要出版的說《清真詞》單行本里。添進去的有說史邦卿的四首詞,和前面一篇《詩馀閑評》。馀則雖仍舊,材料亦詳略互異,如說后主詞便與昔制幾乎改觀。如果有人藏得舊本,此新本亦不可不備,以為參佐之資。這并非不佞給書店作廣告,實因從而可以看出一作家治學問演進的程序。至于那篇《詩馀閑評》,原為平伯師的講稿,由區(qū)區(qū)筆錄而成者。講演系一九四六年春間的事,稿子卻于秋后才繳得卷,由平伯師交《大公報》星期文藝發(fā)表。稿后本有不佞一跋文,為文藝版執(zhí)事先生刪去,日前找到舊稿,卻還有幾句留著,這里姑亦抄存之:
右稿蓋吾師平伯先生于一九四六年春在天津工商學院為文科諸生所講者也。先生方講演時,僅手敗紙一葉,略識綱目而已,初無所謂底稿。予時忝末席,隨聽隨記,乃得一草,其后請于先生,愿抄出奉呈,先生許之。返平后且示以函曰:“燕中頗有人欲觀此文,寫好盼即寄來。”而予竟以瑣屑紛綸,擱置久之。自春徂秋,此愿未酬,心用耿耿。九月既望,茲稿始成,而遺忘者十之四五,欲求先生當時口講指畫之真切,并十一亦無之矣。方予之請于先生,頗懼記錄失真,先生乃戲之曰:“曷效某公拆改《易經》擅添本末耶?”蓋某公方自詡以新法說《周易》,亦蒞止工商,為諸生作學術講演也。今乃卒不免于擅有損益,且曠日彌久,愈負于先生矣。緣書本末,以識予過,年月日。
當時聽講的同門本多,慶琳亦由北平趕來參加,即那篇講稿還是在慶琳住的亭子間中一夜寫完的。如今書已印行,即區(qū)區(qū)的跋文也已重見天日,而慶琳卻遠在遼天,坐困圍城之內。據說執(zhí)教某中學,仍舊匡坐弦歌不輟,可見他是個有修養(yǎng)的人。而我卻不免兒女情長,時加懸想,這篇文字,倒有一半是紀念他的意義了。
放下這些不談,就我個人讀書態(tài)度說,一向是對考據頭痛的,過去平伯師曾時加針砭,認為考據本身固須學力,而考據之所以存在,亦有它不可磨滅的道理。即平伯師自己,也頗致力于考據,雖然盡人皆知平伯師是位講欣賞的專家。近來我于聽平伯師講課時乃悟到考據究竟是重要的。蓋如考據得不到家,欣賞的路也就容易阻梗,考據得愈精,欣賞時始愈知古人遣詞設意之工巧之難?!蹲x詞偶得》便是代表此一趨向的最大證明。于是我戲名之曰“考據的欣賞”,而以劉西渭先生的《咀華集》為“欣賞的考據”。蓋必“欣賞的考據”才不至使人頭痛,亦唯有“考據的欣賞”才能是真正刻畫入微的欣賞,如《讀詞偶得》所收的效果然。此則與上文所談的非讀的書多不足以言欣賞,殆是二而一的道理矣。
初意欲為平伯師這本書寫一書評,結果在搦管鋪紙之際,卻感到千難萬難。蓋此書本是盡人皆知的舊書新印,本毋容加以介紹,而內容的臧否,又非淺學如我者所能企及,于是寫了這篇截搭題式的文字,以邀平伯師垂察,則這份卷便算繳清了可也。
一九四七年十一月杪津門寫訖,一九八三年七月校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