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

春分時的某一個夜晚時分，一場雨水悄然而落。

年少時，是不大喜歡春分的，一個“分”字，歪解誤讀出很多意思。諸如舊歷年時，眾親友之間的團圓親昵似茶涼一般散去；再諸如幼時在鄉(xiāng)下，貧寒人家的青黃不接總是從春分開始，女人們下地之前，都不忘將蒸饃籠子掛到高高的房梁上，小孩子們一般是夠不著的，可玩耍也有又累又餓的時候，忍不住了，總要椅子上再架個小板凳，抻著脖子，去偷吃籠子里的饃饃，待大人下地回來，免不了一頓打，那樣恓惶無奈的感覺是現(xiàn)在的孩子們所不能理解的；再比如，春分時，一縷又一縷的西風(fēng)漫卷著，卷來塵土、細沙、碎石，狼煙四起。有一回，放學(xué)路上，近視眼的二毛被風(fēng)吹得睜不開眼睛，愣是一腳踩空，骨碌骨碌，從路邊的塄坎上滾下去了，衣服褲子破了好幾道口子，幾個人手串手，像吊螞蚱一樣才將他拽上來。二毛一瘸一拐地回到家，還被他娘用笤帚狠狠揍了一頓。第二日，依舊有風(fēng)，二毛揉著眼睛，委屈地對著春風(fēng)就罵，狗日的風(fēng)。其實，罵的大抵也是春分這個節(jié)氣吧。

鄉(xiāng)下老人卻不這樣，他們覺得春分至，真正的春天就來了。無論莊稼、牲畜，還是老弱的婦孺，感覺都活過來了。午飯后，風(fēng)小了，春陽正暖，豬呀、牛呀、羊呀的，從圈里趕出來，一只兩只，一群兩群，被拴在角落里，安心曬太陽，心滿意足的模樣。二婆也是，帶著孫兒，坐在院子靠南的墻角，陽光暖暖地照著，婆孫倆敞開衣襟，捉虱子，一邊捉，一邊笑。二爺沒事做，去地里轉(zhuǎn)騰了。他舒展著眉頭，盡情呼吸漸漸溫暖和濕潤的氣息，這是春天的氣息，藏匿在枝頭上、泥土里，只待一抹暖陽，就呼啦一下綻開笑臉，將詩意和風(fēng)情綴滿，也將二爺家的麥包塞滿，二爺更在意的是后者。

要說的是，早年在鄉(xiāng)下，春分時，村子里沒有什么刻意種植的花兒開在早春里，能在這個時候開的，大抵只有果園里的杏花，粉粉白白，引來一片蝶花飛舞。杏花的用處不多，即便其占盡春分，也從來不會有人去關(guān)注，任它自開自落。春分是安靜的、蒼白的，即便有一些隱隱約約的綠意，大都安分守己，小心翼翼，試探著，將腦袋探出來，再縮回去，唯恐自個兒的蠢蠢欲動被料峭的倒春寒打得潰不成軍，成為早春懷抱里的一枚祭芽。后來，我看到有人用“春日遲遲”來形容，“遲”也算春分的性格之一。

不安分的是地里的草兒，不畏風(fēng)吹，不畏春寒，瘋了一般地恣意蔓延。如薺菜、刺芽、車前草、蒲公英、臭蒿或燕麥?zhǔn)裁吹?，各不相讓，一副掠奪地盤的架勢。幾日不見，準(zhǔn)會順著地皮爬滿了。鄉(xiāng)親們怎能袖手旁觀呢？他們面朝黃土背朝天，起早貪黑一耙一鋤地刨著，為的就是從一寸土、一寸田里刨出全家人的溫飽和安樂，怎會容忍雜草們繁衍橫行？那個時候沒有農(nóng)藥，消滅雜草的唯一方式就是鋤草。只是，春分后麥子已經(jīng)長起來了，用鋤頭顯然不行了，只有用鏟子或者手拔掉。

拔草是細活兒，女人和孩子身板輕柔，容易蹲下去，反倒拿手些。我和妹妹、母親半蹲下身子，左手捏住一撮草窩，右手用鏟子輕輕地將其鏟出來，唯恐傷了麥子的根系。碰上不好下鏟的單根草，就用手指頭一下一下在麥苗的縫隙里使勁摳，直至將草連根拔出。就這樣，野草一茬一茬長著，我們一茬一茬拔著。我們身旁，二嬸、四嬸、五姨等，一個個身影埋沒在無垠的麥田間，包在頭上的各色碎花頭巾，襯著綠油油的麥田，分外惹眼。

春分時，男人們在春耕。我們村的農(nóng)田，多數(shù)在半坡上，一塊一塊或遠或近，參差不齊。有水豐地肥的，也有干旱稀薄的；有整片連在一起、豁然開朗的；也有順著溝壑坡地上東一塊西一塊隨意散落著的。你瞧，菜園里、果園里或者旮旯角的空地里，人頭攢動。是父親，是叔伯，是那些泥一樣樸實的種田人。他們吆喝著牛兒，鞭子一聲脆響，牛兒弓下背，悶著頭只管往前沖。犁鏵扎進土壤里，似一把鋒利的大刀劃開了土地腹部。瞬間，被凍得硬邦邦的土地翻開了，宛若片片土黃色的浪花。他們身后，是一行行松軟的泥土，散發(fā)著濕漉漉的土腥味，這種味道，能令我的父輩們傾盡一生去沉溺和貪戀。

很多年后，當(dāng)我再一次看到年已古稀的父親佝僂在泥土之中的身影時，我終于理解了，他老人家和土地一生廝磨的不舍情懷。只是父親的這種姿態(tài)，他早已習(xí)以為常，而我卻久久不能平靜，直到正襟危坐將其流淌于筆尖，并小心珍藏，才算稍感安心和慰藉。

昨夜，小城春寒，暖氣停了，我靠在床頭，上網(wǎng)，翻日歷，知一年春分又至，竟夜不能寐，后又翻讀《春秋繁露》，看到對春分的形容是：“日夜清明，陰陽相半，晝夜均平，寒暑平和。”如此看來，這春分的姿態(tài)，也算歲月長河的中庸之姿，難怪父輩們?nèi)绱藲g喜。我姑且茍同，并借用詩友一句話：“原來，春分后，春日浩蕩??！”